曾經(jīng)愛人在側,可惜歡愉不過片刻長,到今朝,也只余回憶罷了。
新浪微博:@顧水行舟
一
接到林栗織電話的時候,顧嘉遇正在送從中國來的幾位旅客。
在挪威,中國人的比例并不高,客人們隨手攔下一輛出租車,意外發(fā)現(xiàn)司機是個二十歲剛出頭的中國青年,驚喜非常,熱絡地與他聊天。
他們聽說顧嘉遇十二歲那年出國后,就再沒回過中國,獻寶似的說:“那你回國一定就像劉姥姥進大觀園,現(xiàn)在國內到處都是二維碼,只要帶個手機出門,沒有掃碼不能解決的事,比國外方便多了!”
顧嘉遇點了點頭,表示受教,車內安靜了幾秒,乘客又問:“你在卑爾根住了這么久,應該對這里非常熟悉吧,給我們介紹一下?”
“卑爾根是挪威的第二大城市,特點是極度多雨,一年中有三百多天都在下雨,你們出行一定要記得帶雨傘?!?/p>
“一直下雨?那還能看得到極光嗎?”
“運氣好碰上晴天,還是有很小的可能性是可以看到的,九月底到次年三月底是理論上極光會出現(xiàn)的時期,現(xiàn)在是十一月初,在這個范圍內……”
說到這里,手機鈴聲打斷了顧嘉遇。
“不好意思?!彼麤_乘客抱歉地笑了笑,接通了電話。
為了行車安全,他用的是外放揚聲器,于是林栗織的話語,一下子在整個車內都清晰可聞:“我發(fā)現(xiàn)了一家看上去很棒的面包店!我有好多想買的,可能沒法一個人拿回家,你等會兒來接我一下吧?我現(xiàn)在就把地址發(fā)給你!”
伴隨著手機收到新消息的提示音,林栗織的聲音再次響起:“你盡量快點過來哦,我又忘帶錢包,買面包的錢還得等你來付,店員一直盯著我,可能看我待了很久還不走,誤以為我要偷面包?!?/p>
“行?!鳖櫦斡隹戳搜蹖Ш街酗@示的路況,快速地計算了下,“我大概半個小時后能把乘客送到目的地,然后我直接過去?!?/p>
“好的!感謝您的大恩大德,拯救我空空如也的肚子!”說完,林栗織掛斷了電話。
“是你的女朋友?”乘客忍俊不禁地問。
“不是?!?/p>
顧嘉遇立即澄清,嘴角忍不住地抽了抽——
明明是只見過不到十次面的陌生人,林栗織就能讓別人誤會他們之間清白的關系,她可真行。
二
顧嘉遇第一次見到林栗織,是在大半個月前。
那是個難得的晴天,但他停車的地方位置偏僻,常年陰暗,在正午也只有一線陽光從建筑物的夾縫里鉆出來。
這條無名的街道通常人跡罕至,唯獨在那日,人多得有點不尋常。顧嘉遇穿過層層疊疊的人群,這才知道原因——有人在跳舞。
少女穿著純白的長裙,黑色的波浪長發(fā)及腰,赤著腳在轉圈。
微風拂過,揚起她的裙角,吹亂她的頭發(fā),她好似渾然不覺,輕闔雙目,心無旁騖地伸展著身體。
她的舞蹈技巧算不上精湛,但此刻的氛圍足夠動人,人群看得聚精會神,可惜顧嘉遇沒有欣賞的空閑,他接了單定時的任務,需要盡快前往目的地等待乘客。
問題是……他的出租車頂上,放了一臺攝像機?
順著攝像機鏡頭的方向看去,正是跳著舞的少女。
顧嘉遇頓時覺得事情有點難辦。現(xiàn)在直接把攝像機拿走,或許會影響她的拍攝,可如果要打斷她,征求她的同意,那他估計會被十幾個觀眾暗罵“煞風景”。
左思右想,除了再等等,他別無他法。
過了近半個小時,少女終于停下休息,顧嘉遇趕緊走上前,用挪威語請她盡快把攝像機拿走。
少女露出迷茫的表情,顧嘉遇不經(jīng)意間與她視線相撞,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眼眸是很純粹的黑色。
“你是中國人?”
“對!”她的眼睛亮起來,“我才來這兒不久,聽不懂挪威語,你剛剛說什么?”
“我說,能不能移開攝像機?”顧嘉遇指了指停在一邊的出租車,“我想把車開走?!?/p>
“好的?!彼∨苓^去,把攝像機抱下來,可是腳步頓了頓,沒有走開,又轉回頭看向他,神色間帶上些許為難,“這附近沒有其他能讓我放攝像機的地方了,你可以等我一下嗎?我再拍一小會兒就好了。”
或許是她濕漉漉的眼睛太像他曾經(jīng)撿到的小流浪貓,又或許是這一單載客任務的酬勞,對于如此處境的他已經(jīng)不再重要,總之顧嘉遇在幾秒的猶豫后,還是同意了她的請求。
從下午兩三點起,天色就變得陰沉,讓人很難感受到時間的流逝。顧嘉遇沒有出聲提醒,少女在正式收工后看了眼手機,這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很晚,慌忙向他鞠了一躬:“對不起,我耽誤你太久了?!?/p>
“沒事?!杯h(huán)視四周,圍觀的路人早已散盡,昏暗的街道對于獨身的少女來說太過危險,顧嘉遇幫人幫到底,“我送你回家吧?!?/p>
上車后,少女率先打破沉默:“很高興認識你呀,我叫林栗織?!?/p>
荔枝?顧嘉遇通過后視鏡與她對視。
她似是預料到他即將脫口而出的疑問,搶先解釋:“不是水果的荔枝,是糖炒栗子的栗,牛郎織女的織?!?/p>
與話音同時響起的,還有林栗織肚子發(fā)出的咕嚕聲,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提議道:“要不我們先去吃個晚餐?”
飽食饜足,林栗織翻遍背包和口袋,困擾地皺起眉頭,對顧嘉遇說:“你等我一下……”
她小跑到門口信號較好的地方,把手機舉到耳邊,等了很久,似乎是沒有打通,又面色羞赧地回來。
“那個,我忘帶錢包,你能幫忙墊付一下嗎?”她拿起一張餐巾紙,用桌邊的鈍鉛筆寫下一串數(shù)字,遞給他,“你有空聯(lián)系我吧。”
顧嘉遇把紙收進口袋,回到家再展開,有兩個數(shù)字已然模糊不清,第二天他根據(jù)猜測嘗試了幾次,通通都是空號,也就作罷。
他以為這只是持續(xù)不到十小時的“一期一會”,沒想到林栗織早在他不知不覺中,記下了他工作證上的手機號。以至于一周后,他接起電話,毫無防備地聽到的,便是她帶著哭腔的聲音:“顧嘉遇,我祖母下樓的時候不小心摔倒,把腳崴了,她不肯叫救護車,說是小題大做,但這附近怎么根本沒有出租車經(jīng)過啊……能麻煩你送我們去一下醫(yī)院嗎?”
老人摔一跤可不是小事,顧嘉遇掉轉車頭,向她所在的地方駛去。
然后,他們熟悉起來,一步步變成了“可能會被誤認為是男女朋友”的關系。
三
顧嘉遇真是個奇怪的人。
林栗織小口舔著他買的甜筒,愜意地瞇起眼睛,心里不自覺地這樣想到。
他的出現(xiàn),讓她第一次相信,人與人之間是有磁場存在的。她在看見他的第一眼,就想向他靠近。
初遇發(fā)生在她來到挪威的第三天,她人生地不熟,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拍攝Vlog,一時沒有意識到自己沒帶錢包,直到準備結晚餐的賬時才發(fā)現(xiàn)。
家里的電話打不通,祖母出門又沒有帶手機的習慣……
完蛋,她不會被顧嘉遇認為是故意訛他錢的吧?
她留下手機號以證清白,本想等他主動聯(lián)系之后,請他吃頓好的,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反倒是她和祖母又享受了一次往返醫(yī)院的特約出租車服務。
那天顧嘉遇幫了她們很多,一番折騰過后已是午夜,分別前她偷偷看了他一眼,發(fā)現(xiàn)他確實沒有一點不耐煩的表情。
林栗織這下子完全確信,雖然他總會不自覺地緊鎖眉頭,看上去不太開心也不太好惹的樣子,但實際上脾氣超級好。
認識三個月以來,他唯一一次有較大的情緒波動,是因為她碰了他放在后座的文件。
當時他為了避讓前方躥出的野貓,踩了急剎車,原本放在座位上的文件夾滑了出去,里面的紙張跟著散落出來。
林栗織好意想幫他撿起來,卻被他語氣緊張地制止:“你在干什么!”
她有些被他嚇到,愣了一下,才如實解釋道:“我看文件掉了,想幫你撿起來……不可以嗎?”
他好似松了一口氣,扯起嘴角,勉強地笑了笑:“可以的,麻煩你了?!?/p>
他停頓一下,又補充道:“文件上寫著銀行賬戶的一些信息,對我來說很重要,剛才太著急,兇了你,不好意思。”
“沒事!”林栗織一向不記仇,反過來安慰他,“我看不懂挪威語,你不用擔心我窺探你的隱私?!?/p>
一次小小的矛盾,就這樣簡單地解決了。
顧嘉遇如此溫柔,還是挪威為數(shù)不多能和她用中文順暢交流的同齡人,林栗織才不會放棄和他相處的機會。
她隔三岔五地找他,陸續(xù)還了一些錢,又找各種理由借了點錢,在心里記著一本明賬,始終保持著約五十挪威克朗的欠款。
這不多的金額,是她理直氣壯約他見面的理由。
然而,她一不小心,觸到了他的逆鱗。
四
顧嘉遇是真的相信過,林栗織很窮。
在異國他鄉(xiāng),交朋友是件難事,林栗織是唯一一個堅定靠近他的人,他也想回報以好意。
見她家中只有一位年邁的老人,她自己又整天游手好閑,他不禁感到著急,擔心她失去他的幫助后,終有一日會落到?jīng)]錢吃飽穿暖的境地。
他迫切地想要幫她找到賺錢的辦法。
說來也巧,這個念頭產(chǎn)生后沒多久,他收到了她發(fā)來的舞蹈錄像,他心生一計,自說自話地把視頻上傳到了網(wǎng)站。
微薄的創(chuàng)作激勵也是收入,至少可以讓她不至于餓肚子。
視頻剛剛發(fā)布后的一段期間,幾乎無人問津,但突然有一天,播放量以數(shù)萬的幅度大漲,且有一條在顧嘉遇看來莫名其妙的評論被頂上熱門——
“我的天哪!幾個月沒見到Lizzy出現(xiàn),她竟然轉行了?!”
顧嘉遇沒能控制住自己的探究欲,在搜索欄中鍵入“Lizzy”,敲下回車。
互聯(lián)網(wǎng)多強大,搜索結果的第一條,就解答了他的疑惑。
那是一條有千萬播放量的視頻,記錄了一場小提琴比賽,身穿鵝黃色禮服裙的女孩拿著琴,走到舞臺中央,微笑著向觀眾的鞠躬,熟練地擺好姿勢,優(yōu)美的樂聲隨之傾瀉而出。
演奏廳金碧輝煌,璀璨燈光下不存在生活的茍且,那一室都是衣食無憂的人。
這是他無比陌生的場景,可女孩的臉又讓他感到那樣熟悉。
這分明是十五六歲的林栗織。
顧嘉遇抿著唇,默不作聲地看完,自嘲地牽起嘴角。
他先前自以為是的擔憂和好意忽然變得多余,過去的許多個傍晚,他拉著她,不讓她進面包店,只為了等面包打折的時刻到來。
他既是為了自己,也是想讓她節(jié)省下一些錢,他以為她能理解。
可現(xiàn)在回過頭想想,她是來體驗生活的,與他之間根本不可能存在任何同病相憐的惺惺相惜,他所感受到的那些,通通都是假象。
她高高在上,把貧窮的生活當成過家家的游戲,他的窘迫,在她看來,一定很可笑吧。
她暗地里是怎么想他的呢?斤斤計較的窮人?自作多情的笨蛋?
手機鈴聲響起,又是林栗織的來電,顧嘉遇毫不猶豫地點了“拒聽”。
五
在電話被連續(xù)三次掛斷后,林栗織察覺到不對勁。
她仔細復盤了他們最后一次見面的細節(jié),并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做錯了什么,或者是顧嘉遇有什么情緒不對的表現(xiàn)。
那么,只剩下一種可能……
她心里猛地咯噔一下。
她確實藏著秘密,到挪威的原因,未來的打算,對她來說都不是可以輕松地說出口的事情。但顧嘉遇在她心中的地位,早已悄然高過以上的所有,為了他,她愿意揭開自己的傷疤,坦白他想知道的一切。
顧嘉遇故意躲著,林栗織走投無路,只能去他的家門口攔他。一連撲空了好幾天,她幾近絕望,樓梯的方向終于傳來腳步聲。
顧嘉遇住在頂樓,除了他不會有別人了!
林栗織飛快地站起身,拍了拍衣角沾上的塵土,忐忑地迎上前。
暮色濃厚,在這個照明燈壞掉的逼仄樓梯間,她看不清他的表情,還在努力整理語言,眼前的身影卻慢慢地倒了下去。
她一愣,隨即急忙跑上前,蹲下身:“顧嘉遇!你還好嗎?”
走近了她才發(fā)現(xiàn),他的額頭好燙,臉上也泛著不正常的潮紅。
急救號碼是什么來著?這里的具體地址又是什么?
慌亂之下,她幾乎拿不住手機,好不容才易打通電話。
在失去意識前,顧嘉遇耳邊只剩下林栗織英語夾雜著蹩腳的挪威語的聲音,她聽上去真的很著急,他都懷疑她下一秒會直接蹦出中文。
他后知后覺自己可能有一點想錯了,林栗織如果只是想看他笑話,現(xiàn)在真沒必要做到這一步。
六
這一場高燒來勢洶洶,顧嘉遇足足在醫(yī)院住了一周。
他拒絕了所有人的探視,病床上躺著的日子無聊,只能與手機為伴。
大數(shù)據(jù)不解風情,一條接一條地給他推送有關林栗織的視頻,他避之不及地滑過許多次,終是沒忍住,點進了一個合集。
共計長達近十個小時的視頻里,是五歲到二十歲的林栗織,隨著年齡增長,她的演奏變得愈發(fā)游刃有余……
除了最近的一場。
她自始至終低著頭,中途琴弦斷了,在她的側臉上劃出了一道小口子,并非嚴重的傷,她卻像被一顆子彈擊中,臉上一下子血色盡失。
視頻的最后,她抬起了頭,眼神中有掩飾不住的慌亂。
她一定是有什么問題。
小時候的她穿著禮服,有點滑稽的成熟,演奏時神采飛揚,嘴角帶笑,顧嘉遇不懂技巧,但可以看出來她是真正在享受的。
在這一場,他卻看不到任何的熱愛,只覺得她是在硬撐。
或許對她來說,這也是難以啟齒的事情,所以她才遲遲沒有告訴他吧。
視頻再次循環(huán)到第一個,顧嘉遇看著幼年的林栗織,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也曾有一次,穿著剪裁精良的小西裝,在許多人面前演奏過。
那天是他的六歲生日,父母請了好多人到家里為他慶祝,他才學了一年鋼琴,彈的是一首非常簡單的曲子,不過大家卻仿佛聽得如癡如醉。
這一幕多次在他午夜夢回時浮現(xiàn),透露出無限的榮耀和無邊的寂寥。長大后他才明白,在場所有為他搖旗吶喊的人,都不是真心的,他們只是為了討好他的父親罷了。
所以,有朝一日,父親破產(chǎn)、病逝,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母親無法走出傷痛,只能用墮落麻痹自己,和看上去只有二十七八歲的年輕挪威小伙廝混到一起,開啟有了上頓沒下頓的末日狂歡。
她自身難保,更別說照顧他,他只能一個人將就著過下去,因為高昂的學費被迫放棄了上大學的機會,開出租車賺錢謀生,買打折的面包邊角飽腹。
他一貧如洗,日子沒有盼頭,過去或許并不一帆風順但好歹豐衣足食的生活,成了他的求之不得,他開始相信只有貧窮才會讓人不快樂。
可是,林栗織也不快樂。
盡管她衣食富足,坑蒙拐騙的伎倆超群,但她仍然不快樂。
他想讓她開心起來,再變回那個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童話故事里的公主。
如果能做成這件事,那便不算辜負這場短暫的相遇了吧。
出院那天,顧嘉遇見的第一個熟人就是林栗織,她站在住院部的大樓下,身后停著一輛出租車,眼巴巴地等著接他回家,像只被遺棄的小狗。
他最看不得她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終究是先服了軟:“我知道你有事瞞著我,我不追究了,等到你想說的時候,再告訴我吧。”
“好?!绷掷蹩椕Σ坏鼗卮穑中⌒囊硪淼貑?,“那你這是……不生我的氣了?”
“嗯。”
得到肯定的答復,林栗織不再皺眉,腳步輕快地跟著顧嘉遇上了出租車的后座。
回去的路上,她歪著頭靠在他肩上睡著了。
車窗上映出她恬淡的睡顏,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帶著青草香氣的濕意在空氣中翻涌。
顧嘉遇知道,這是他一生都無法忘懷的早春雨夜。
可惜他這一生,又會有多長呢?
七
日子好似回到從前,林栗織依舊四處閑逛,路過街邊的樂器店和琴行,也是裝作沒有看見,快步走過。
雖然她同意會向顧嘉遇坦白她的秘密,但她把這件事一拖再拖,絲毫沒有要開口的意思。
她不急,顧嘉遇可急壞了。
他私底下把網(wǎng)上有關她的信息瀏覽了個遍,因此知道她計劃參加這年四月舉辦的一場國際小提琴大賽。
這場大賽對她來說很重要,早在一年前就有媒體在預測比賽的結果,并且在報道的文末強調:“這場大賽毫無疑問會成為Lizzy職業(yè)生涯的轉折點,是扶搖直上還是悄然隕落,讓我們拭目以待。”
三月到來,距離比賽不過只有一個月,林栗織要是還不做準備,失敗就是定局。
眼下最要緊的事,是要讓她不再逃避。
直接逼迫肯定是行不通的,只能找個幌子。
顧嘉遇把清清楚楚寫著出生日期“1998年9月15日”的身份證塞進衣服口袋,大言不慚地詢問林栗織:“3月15日是我的生日,你會演奏小提琴吧?可以拉首曲子作為生日禮物送給我嗎?”
林栗織低下頭,睫毛顫了又顫,看上去是在猶豫。
勝利在望,顧嘉遇可憐兮兮地補充道:“我從小就特別喜歡小提琴,但是沒有機會學,也沒有錢去看演出,我就想感受一下現(xiàn)場演奏的氛圍……這個小小愿望,你都不愿意幫我實現(xiàn)嗎?”
“不是……”林栗織底氣不足地反駁,咬著唇躊躇半晌,終是下定決心,“你想聽什么曲子?我準備一下?!?/p>
“就拉你擅長的,我無所謂?!贝蠊Ω娉?,這點小細節(jié),顧嘉遇沒什么好計較的。
顧嘉遇“生日”那天,難得沒有下雨,雖然不是大好晴天,但在卑爾根已然是求之不得的好天氣,他們臨時把演出地點從室內改到了室外。
再次拿起小提琴,對于林栗織來說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很緊張,話也變得很少,閉上眼睛靜靜地站了很久,才自顧自地開始演奏。
路人聞聲駐足,一曲結束,林栗織睜開眼睛,看到好多欣賞的目光……
她愣了愣,隨之如釋重負地笑起來,與之前許多由于過于用力而略顯生硬的笑容不同,這次是真心實意的喜悅。
站在一旁的顧嘉遇將這一切看在眼里,懸起的一顆心跟著落回到實處。
在大家鼓勵的目光下,林栗織又拉了幾首,結束演奏時,還發(fā)現(xiàn)了意外之喜——
她的琴盒里,躺著幾張紙幣和幾枚硬幣,應該是誤會她在賣藝的好心路人留下的。
她興奮地招呼顧嘉遇:“我發(fā)財啦!請你去吃甜品!”
林栗織財大氣粗地買了三大份,將兩份都推到顧嘉遇面前:“多吃點,感覺你最近瘦了不少。”
吃飽喝足,他們與落日一同回家。
穿過馬路的時候,林栗織下意識地拉住顧嘉遇的衣角,一直到走過馬路很久,都沒舍得放開。
“顧嘉遇,你的初戀,是個什么樣的人呀?”
“我的初戀?”顧嘉遇思索片刻,“是一個金發(fā)碧眼的北歐女孩。”
“在一起了嗎?”
“沒有……她嫌棄我太窮,拒絕了我的告白?!?/p>
怎么有這樣的人啊!顧嘉遇是不太富有,但他那么好,怎么能這樣傷他的心!
林栗織暗自憤憤地吐槽,心中百味雜陳,有幾分失落和一絲慶幸轉瞬即逝。
看著林栗織難以言喻的復雜神情,顧嘉遇到底是裝不下去了,澄清道:“騙你的,初戀是假的,我沒有喜歡過別人?!?/p>
林栗織才不想輕易暴露,自己可能有一點點喜歡他這件事,不料,變得輕松的神情和泛起血紅色的耳尖,早已不約而同地出賣了她。
他的這句話一定是有魔力吧,不然她怎么就控制不了自己小鹿亂撞的心和瘋狂上揚的嘴角呢?
八
林栗織后來又去街頭表演過幾次,憑借自己的一技之長,得到了還算可觀的收入。
將欠顧嘉遇的錢還清的那一天,她知道自己該與他告別了。
事實與顧嘉遇的猜想相差無幾,她立志成為一名專業(yè)的小提琴演奏家,自幼年起便高強度地練習,參加過不少比賽與演出,幸運地取得了不俗的成績。
一切都看似在往好的方向發(fā)展,變故卻悄然發(fā)生。
最先,她只是在一場小型演奏會里忘了譜。她很快調整過來,不幸還是被細心的聽眾注意到,原本一片夸贊的評論中,漸漸出現(xiàn)了質疑和批評的聲音。
她開始害怕拉錯音,更恐懼忘譜,可是越緊張就越容易發(fā)揮失常,接連好幾次演出,她都出現(xiàn)了大大小小的失誤。
激增的負面評價,帶來的是她加倍地努力練習,她像一根琴弦那樣緊緊地繃著……直到有一天,承受不住經(jīng)年累月的重壓,啪的一下,斷掉了。
她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上不了臺,手顫抖到拿不穩(wěn)琴,甚至就連看到琴都會犯惡心。
醫(yī)生說這是焦慮癥,她需要好好休息,調整心態(tài)。
在父母的安排下,她來到挪威,與祖母同住。
不再碰小提琴,更不用為接二連三的演出和比賽提心吊膽的日子,確實如蜜糖般誘人,然而生活不可能只有甜,國內還有整個團隊在等著她,她不能繼續(xù)任性下去。
她想看看卑爾根夏日的燦爛陽光,也想見證美輪美奐的北極光。遺憾的是,她來得不巧,走得也匆忙,一個愿望都沒能實現(xiàn)。
顧嘉遇開車送她到機場,她走了幾步,與他相隔一條車道,意識到這些,又轉回身,大聲問他:“我下次來的時候,你會陪我看暖陽和極光的吧?”
大雨滂沱的一天,水滴落在黑色傘面上,敲出沉重的悶響,視線被雨幕阻擋,他的反應,她看不真切。
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意識到,他沒有點頭。
回國后的第三個月,林栗織與顧嘉遇失去了聯(lián)絡。
起初是電話無人接聽,后來直接變成了“手機號已注銷”。
演出即將開始,林栗織又一次失落地掛斷電話,安慰自己再等等。
或許顧嘉遇只是換了個手機號呢?他應該很快就會聯(lián)系自己的。
她放下手機,整理好表情,走上了舞臺。演奏的曲子她早已練習過千百遍,即使心神不寧,也沒有出錯,只是……
琴弦猝不及防地斷了。
一聲刺耳的琴音落下后,整個演奏廳一瞬間安靜了下來,令人心慌的死寂重重地壓向林栗織,她幾乎失去了拿住琴的力氣。
經(jīng)紀人上臺道歉,倉促地拉著明顯狀態(tài)不對的她回到后臺,關切地問她怎么了,她搖了搖頭,一句話都說不出。
她該怎么解釋,這短短的時間內,她腦中閃過的場景——
被顧嘉遇說是銀行賬單,卻更像是病歷的文件,意料之外的質問,欲蓋彌彰的解釋,異常兇險的高燒,逐漸變得消瘦的身型,眉眼間掩蓋不住的疲憊……
還有分別那天,朦朧的雨幕背后,他藏著她看不懂的情緒的眼睛,以及始終不對她的請求做出任何反應的固執(zhí)。
她顫抖著手撥通祖母電話,費了好大勁,才說出:“您能幫我去問問,住在西街閣樓上的男孩……怎么樣了嗎?”
一刻鐘的時間堪比一個世紀般漫長,祖母慈祥的聲音是那樣溫暖,林栗織卻再也止不住斷了線的淚珠。
顧嘉遇怎么有立場氣她有所隱瞞?明明他才是藏了最大秘密的那個人。
而她為什么也會那么大意,竟然一點都沒能察覺呢?
在挪威的那個雨夜,溫暖的車廂里她的愛意熱烈生長,她閉上眼睛假裝睡著,試探著靠向顧嘉遇的肩膀,滿心為他沒有推拒而欣喜。
數(shù)日的提心吊膽換來期盼中的和解,她陡然放松下來,放任困意將自己席卷,很快便帶著甜蜜的遐想墜入了夢鄉(xiāng),自始至終未留意他手臂上深深淺淺的針孔和隱含痛苦的神情。
可惜好夢會醒,他們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原來都是倒計時。
“好孩子,先別哭,他給你留了一封信?!?/p>
九
致林栗織:
請原諒我的不告而別,我一向害怕面對分離,更何況疾病不留情面,后來的我實在是狼狽,我還是自私地,想讓你只見過我最好的樣子。
從懷疑自己得病開始,最先垮掉的不是我的身體,反而是我的意志。我自暴自棄,抗拒治療,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行尸走肉般度日。
真的謝謝你的出現(xiàn),如同無所畏懼降臨到漆黑夜空的極光,照亮了我孤寂的旅途,讓我不再沉溺于哀傷與埋怨,得以心懷感恩地度過最后的時光。
也謝謝你給我勇氣。
在你回國后不久,我接受了一次手術,雖然現(xiàn)在看來,奇跡沒有發(fā)生,但我絕不會為這次的勇敢而后悔。
我想讓你知道,我沒有輕易放棄,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無論結果是不出所料的失敗,還是希望渺茫的成功,我都沒有遺憾了。
病房里的日子好無聊,所以我思考了很多。
生命這樣宏大的命題,容得下任何天馬行空的假設。在我看來,死亡極有可能并不是終點,而是另一段旅程的起點,它會帶領我們前往世界的另一個維度,只可惜那一個維度與我們現(xiàn)在所處的維度之間不能相互通信,我們才永遠無法驗證這一猜想。
也就是說,或許七八十年后,你我會在那個維度中再次相聚,又或許我們早將彼此遺忘,有了新的牽掛……那么久遠之后的事,誰又能說得清呢。
可是,這樣的未知,本就令人期待,不是嗎?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請一定要答應我一件事——
不要為我悲傷,我希望你一直快樂。
十
再次上場時,林栗織換了一條黑色的裙子,臨時改掉了演出曲目。
“這是今天的最后一首,”她伸出手,認真地比了個數(shù)字,仰頭眨了眨眼睛,“這首是我原創(chuàng)的曲子,我想把它送給我在挪威遇到的男孩,他有點世俗,有點傻氣,可我就是好喜歡他,也好想鼓起勇氣,告訴他我滿腔的歡喜?!?/p>
她拉動琴弦,樂聲以歡快開場,幾經(jīng)跌宕起伏,以低沉的長音告終。
一曲過后,全場陶醉,幾秒過后才有掌聲陸續(xù)響起,逐漸匯聚成響亮的肯定和贊美。
臺上的女孩用力地挺著單薄的背脊,注視著臺下觀眾的眼神沉靜而悲傷,像亡國的公主。
她輕聲的話語似一聲嘆息:“只是,好可惜啊,我已經(jīng)……再也見不到他了。”
幸運的是,她趕上了他生命的最后一程。
不幸的是,一切都太晚,太晚了。
曾經(jīng)愛人在側,可惜歡愉不過片刻長,到今朝,也只余回憶罷了。
但她沒有哭泣,因為他告訴過她,希望她永遠快樂。
在沒有他的這一個維度里,要保持快樂真的好難啊。
不過,她會努力的。
希望在另一個維度重逢的那一天,白晝有艷陽,深夜有極光,他們都能是健康而歡欣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