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谷香
持續(xù)高溫,持續(xù)宅家。
喝完了一罐明前龍井,實在是嫌再開一罐要么在客廳的“常溫”下迅速氧化,要么喝好還得為防串味再封存于冰箱專用冷藏室,再喝再打開,喝完再封,煩不過。所以這兩天根據(jù)茶性在紅茶和青茶黑茶之間,喝前年的白豪銀針??诟絮r爽清甜,湯色杏黃柔和。七碗為敬。
飲茶于我,以合適為宜,以兼顧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統(tǒng)籌安排,量入為出為宜。
聯(lián)想到最近網(wǎng)上有個江西小年輕,人稱“周公子”,以炫富引熱議,說自己喝的是20萬一斤的白毫銀針。覺得頗為可樂,價格虛高與否就不探究了。有評論者將此人與b站另一個火爆一時的農(nóng)村題材短視頻《二舅》并論,說:“人人都指責周公子,但人人都想成為周公子。人人都敬仰二舅,但人人都不想成為二舅?!边@個評論,我個人有理由認為,除了語句通順也乏善可陳,因為這里的“人人”至少沒有包括我老人家。做人并無高下之分,或富貴或貧賤,提升一個維度看看沒什么太大差別。道理好比我們低頭看一群匍匐前行的螞蟻,它們長得胖一點瘦一點的差別,似乎可以忽略不計。只不過,我尚有一丁點自戀,是為“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
說到飲茶,確實是一件令人愉悅的事。時而也會在朋友圈上個渣圖,一定是隨性隨喜所為。
不少人把飲茶視為茶修,追求“禪茶一味”的境界,我無從評說。講真,我就是因為修為淺,沒有上到“禪意”那個層次。以豐子愷先生對弘一大師的“三層樓”境界來看,我可能屬于人在二樓,仰望三樓的狀態(tài)吧。但不妨礙我因飲茶愛茶而由此及彼地對一些茶故事的參悟,也算對“禪茶一味”境界的漸修漸悟吧。
想起兩個小故事。
故事一。日本茶人千宗旦,繼承了祖父千利休的高超茶藝,對禪也頗有造詣。一天,千宗旦的和尚好友叫小沙彌送一枝寺院盛開的椿樹花給千宗旦,無奈,椿樹花是極容易掉落的,小沙彌再小心翼翼,路上花瓣還是不斷掉下來,小沙彌只能沿途把花瓣撿起來,等到了千宗旦的“今日庵”茶室時,幾乎就只??罩α恕P∩硰浺荒槻缓靡馑?,向千宗旦鞠躬道歉告罪。人家千宗旦沒有絲毫怪罪,請小沙彌在今日庵飲茶,并把祖父千利休傳下來的名貴花筒拿出來,將沒有花朵的空樹枝插在花筒里,把小沙彌收集來的花瓣撒在四周。并親自為小沙彌點茶。
花開花落,是多么自然而然的事,又是多么令惜花之人惋惜的事,是小資文人寫不盡的“物哀”。但在千宗旦眼里,這是一種空寂和空凈之美。在這里,“空即是色”。那么,反過來的過程,花從含苞待放,到姹紫嫣紅,不也有人看到了付與“殘垣頹井”的悲哀,看到了“紅消香斷有誰憐”的結局,那就不難理解“色即是空”了吧?是而日本茶道“和敬靜寂”的精神確實充滿禪意,千利休開創(chuàng)草庵派的茶事美學,提倡簡素之美,枯槁之美,被現(xiàn)代人盛傳為“侘寂風”,我逐漸領悟到,這可能既是審美過程,又是禪修過程。
我愛茶藝,也愛屋及烏地愛上茶席插花和空間插花,千宗旦的境界我還達不到,但我選擇花材的時候,會依次選一些花蕾、盛放的花、綠葉綠枝、枯葉枯枝,以期在同一個插花習作上展示花木生長的不同階段。讓流淌的時間定格在同一個空間里。以愉悅時常獨自飲茶的我,或其他季節(jié)來寒舍同我一起飲茶的茶友。個中是否有禪意?我沒有答案,但我想,在日日行茶飲茶的過程中,或者總可以喚醒我內心深處的靈性,總可以漸悟漸修吧。
我莫名想起兩段與小沙彌一路掉花瓣有異曲同工意境的詩句:“當你老了,頭白了,睡意昏沉,爐火旁打盹,請取下這部詩歌,慢慢讀,回想你過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們昔日濃重的陰影。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圣者的靈魂,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愛爾蘭詩人葉芝的這首詩《當你老了》,經(jīng)由中國音樂人改編成歌詞并創(chuàng)作成傳唱度頗高的歌曲之后變?yōu)楸娙怂?。如果說女人如花,那么多數(shù)人眼里的花季至多是從少女到盛年,此后年齡的女性,有描述也是“明日黃花”,不提也罷。多數(shù)人愛慕女性多是“始于顏值”的,無論這份愛慕是真心還是假意,都只和青春美貌相關,只有詩人葉芝愛的是和永不衰竭的朝圣者靈魂有關,無任承載靈魂的外表是青春美貌還是皺紋密布。
可能我是受了葉芝的影響,也可能是我不乏皺紋密布,身材佝僂的至愛親人,也不乏容顏日漸蒼老的發(fā)小和閨蜜,當我端詳她們的容顏,或遠望她們的身影,都會覺得憐愛有加。她們也是生命和歲月的朝圣者。
故事二。還記得《紅樓夢》里賈母帶著劉姥姥等一干人,到大觀園攏翠庵喝茶的情節(jié)。賈母開宗明義地對妙玉說:“我們才都吃了酒肉,你這里頭有菩薩,沖了罪過。我們這里坐坐,把你的好茶拿來,我們吃一杯就去了。”
接下來的每一處細節(jié)都值得我們愛茶人細品。毋庸置疑,妙玉用于烹茶的水,用的茶器和喝的茶都是極品。
先是給賈母用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龍獻壽的小茶盤,再是成窯五彩品茗杯。我自己有一個海棠花式瓷器小茶盤,是前幾年參觀美院學生作品展的時候買的。雕漆填金海棠茶盤啥陣仗?啥價格?算了,先不琢磨。
然后,用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鐘給賈母獻茶。我想此處可參照前幾年成交的成化斗彩雞缸杯,價格為2.8億人民幣。
再接著,賈母說:“我不喝六安茶?!边@個六安茶,妥妥的十大綠茶之六安瓜片好吧?賈母不喝,想必是年邁之人不喝性寒的綠茶。
然后,妙玉說上的茶是老君眉。老君眉是什么茶呢?我就不知道了。按沾邊的字來套,可能之一是君山銀針,屬黃茶,比六安茶肯定要性溫和,可能之二是老貢眉,屬白茶,稱之為老茶,可見存放得當,但是白茶的興起有那么早嗎?依稀記得白茶最早起于清朝嘉慶年間,而《紅樓夢》是早于嘉慶的乾隆年間寫就的。又或者,老君眉就是一款小眾茶,可醒酒,可解膩,又可暖胃,適合貴族階層老年人喝,所以只有劉姥姥嫌“淡”:“等劉姥姥將茶一口悶后說‘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濃些更好了。’”勞動人民的品位,引得一眾老少貴族哄然大笑。至于究竟老君眉算什么茶,我說了不算,讓“紅學”專家給答案吧。
這里,妙玉泡茶所用的水,是存了兩年的雨水。彼時沒有工業(yè)污染,雨水就已經(jīng)是很好的水了,依稀記得我小時候在寧波鄉(xiāng)下住過,家家戶戶都用大水缸接“天水”,就是雨水,用柴火煮“天水”,比井水和河水可好喝太多了。
然后,妙玉請寶釵黛玉去房里喝貼己茶,這里沒寫喝什么茶,寫了茶器,遞給寶釵的杯子“(分瓜)瓟斝”太有來頭,也太有寓意了。上面刻著“晉王愷珍玩”,這是西晉首富王愷用過的呀!我最近一直有付費跟著學《世說新語》網(wǎng)課,了解到西晉時期王愷與石崇斗富的故事,那人家是真富,是富可敵國的富。不是像江西的周公子那樣,喝了20萬一斤的白毫銀針弄得地球人都知道的富,而且店家還竭力否認自己店里賣過那么貴的茶。不僅如此,還留了字:“……眉山蘇軾見于秘府”,從西晉王愷傳到北宋蘇軾,再傳到攏翠庵。太有來歷了。給薛寶釵用,因為她母親薛姨媽也是“金陵王”姓后人。妙玉太會做接待工作了。
再然后,給黛玉用的杯子也是好東西,叫“點犀喬”,犀牛角雕刻器皿開始于殷商啊。用“點犀”給黛玉用,大概說明黛玉最符合“心有靈犀一點通”的意思?又或者,妙玉是為了反諷?因為接下來,在品茶時黛玉居然還問這難道也是雨水嗎?妙玉隨即譏諷她是個大俗人,連存了五年的梅花上的雪水都品不出。
接著,寶玉來了,妙玉給他用的是自己用的綠玉斗。自己喝了寶玉再喝?寶玉用完自己再用?倒是一點也不嫌臟。個中情誼,個中愛意,我這里不解釋也罷。
至于妙玉關于飲茶的“高論”:“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騾了。”這里只是想替我們愛茶之人辯解一下,我們一般沒有人會理會妙玉的說法,而更傾向于接受唐代盧仝的《七碗茶詩》,尤其是近年以來,盛行喝“申時茶”,辦一個申時茶會雅集,喝七碗,才是一套完整的禮儀。
還是先回來看攏翠庵。接著,下人收回了外頭一干人用過的茶杯,妙玉說,放在外面吧,不要了。因為劉姥姥用過了,妙玉嫌臟。
我的天呢!成化斗彩杯呀,2.8億人民幣一只。她嫌臟不要,可以送給我對吧?你們誰有成化斗彩杯嫌臟的嗎?不是雞缸杯也沒關系,送給我吧。我這是做白日夢。呵呵。不穿越了。
寶玉說,你這個不要了可以送給劉姥姥,她拿回去可以換錢養(yǎng)家糊口,妙玉說隨便吧。你處理就是。
看到這里,就能領悟,妙玉這個人這一生是來渡劫的,她要渡的是“不垢不凈”的劫?!督鹆晔O圖冊判詞》上,其五是關于妙玉的。畫是一塊美玉落在污垢之中,寫的話是“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她最后的結局是被盜賊擄走了,被人玷污了。“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臟違心愿。好一似,無瑕美玉遭泥陷?!边@個結局比使用劉姥姥用過的成化斗彩杯凄慘一萬倍。
聯(lián)想到收藏家劉益謙先生買來雞缸杯,洗洗就用來喝水了,當然他是一直拿這個杯喝水還是照了相以后就不用了我也不知道,但是,他能買得下手,端得了杯,喝得了水,至少說明他在生意場也好,在對待古董的觸覺也好,早就是超越了“不垢不凈”的境界啦。這一點劉益謙先生的境界和妙玉無法比。
《心經(jīng)》有言:“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蔽逸叜吘惯€是紅塵俗人,垢與凈,物理層面在目之所及的范圍內,道德層面在三觀所及的范圍內,畢竟還有鮮明的鑒別能力,是而力求自己“時時勤拂拭”,但是可以學會放下執(zhí)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