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匯茗
上小學(xué)前,我有幾年隨外婆在農(nóng)村度過。那時的人和事,我大都已經(jīng)淡忘,只記得常和小伙伴鉆進山上的樹林,圍著一棵棵高大的樹木嬉戲打鬧,爭搶撿拾從樹上掉落的一顆顆豆子。那些豆子比黃豆稍大,扁圓形,硬硬的,豆皮中間有一小塊黑斑,黑斑之外便全是白色。我常把豆子捧在手心翻來覆去看個不停,豆子中間的那塊黑,多像這片農(nóng)村,而外面的白,便是我從未到過的世界。
那些豆子仿佛擁有無所不能的魔力,既可以作為填充物塞進游戲用的沙包,又能當(dāng)成上好的彈弓“子彈”射向遠方,還可以丟進柴火堆里化成“噼里啪啦”的爆竹。有一次,我偶然將一把豆子用力拋向空中,豆子在空中瞬間像禮花般散開,轉(zhuǎn)而又像雨點般落下,撞擊地面,然后彈起,落下,再彈起,再落下……
堅硬的豆子每一次與大地的碰撞,都像石琴被擊打后發(fā)出清脆的一聲“嘀”,而無數(shù)大小不一的豆子散開后多次碰撞地面,就會連成“嘀嘀……嘩嘩……嘀嘀”的聲音。那聲音遠近交錯,此起彼伏,疏密靈動,仿佛夏季午后的一場急雨敲打著屋檐,又像一股跳動的溪流從崖上跌落河澗。對從未接觸過樂器的我來說,那聲音猶如天籟,撥動著我的心弦,也驅(qū)使著我抓起更多豆子,一把一把拋向空中。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像極了一個小小音樂家,仿佛拋出去的不是一把把豆子,而是一串串靈動的音符。我歡呼著,雀躍著,大笑著,不一會兒,撿回的豆子就被我悉數(shù)撒盡。望著那些撒落在村道上、水溝邊和雞舍里的豆子,我一拍手,一轉(zhuǎn)身,心滿意足地跑回了家。
后來我發(fā)現(xiàn),每當(dāng)我和小伙伴盡興撒豆之后,我的外婆總會用一把竹掃帚,緩慢而小心地把散落在各處的豆子歸攏,再一顆顆撿起來,一邊撿,一邊還咕噥著什么。最后,外婆會把所有收回的豆子沖洗干凈,晾干,再裝進灶房角落柴架上一個我夠不著的麻袋里。外婆收集這些豆子做什么用呢?
一天晚上,我剛睡下不久,忽然一股香味直入鼻孔。難道是外婆又給我做什么好吃的了?想到這里,我立刻翻身下床,循著香氣沖進灶房,只見外婆正借著昏黃的燈光,彎腰在鍋里翻炒著什么。咦,那不是我和小伙伴們平日里玩耍的豆子嗎?因為受熱煸炒的緣故,顆顆豆子已經(jīng)變得金黃誘人,散發(fā)出陣陣香氣。外婆一邊觀察豆子的狀態(tài),一邊又熟練地翻炒了幾下,隨后撤去幾根燃燒正旺的柴火,再用鏟子把豆子小心翼翼地盛進一個大口玻璃瓶內(nèi)。這時我才注意到,那樣的玻璃瓶足有幾十個,幾乎鋪滿整個灶臺。
原來那些裝好瓶的豆子,天亮后會被外婆拉到集市上賣掉,換回平日吃的肉和蔬菜。
那一刻我怔住了!我的心弦再次被那些豆子撥動——我曾經(jīng)為了聽豆子擊地的清脆聲音,糟蹋浪費了多少豆子!那不僅是豆子,更是外婆補貼生計的來源??!我一時陷入了深深的自責(zé)中,久久不能釋懷。當(dāng)晚,我把自己珍藏在床底的幾罐豆子取出來,輕輕擺在了灶臺上。
從那以后,我再沒有隨手拋棄過一顆豆子。當(dāng)我再大一點回到城里上學(xué),仍時常想起那曾經(jīng)撥動我心弦的“天籟之音”,想起外婆家里那一瓶瓶香噴噴的豆子。我的思緒又會飛回到那片大山,那片樹林,地上滿是一顆顆可愛的、伴我成長的小豆子。
(發(fā)稿編輯:朱虹)
(題圖:孫小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