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
山西又叫“三晉”,晉北、晉中、晉南,晉北靠近內(nèi)蒙古,所以這里的人們也喜歡喝磚茶,磚茶是黑的,買磚茶沒有幾兩幾兩地買,一買就是半車一車,蒙古人離不開磚茶,清早一起來就開始喝,從沒見過蒙古人只喝茶水,比如沏一壺茶而里邊不放奶。晉北的風氣受內(nèi)蒙古的影響很深,但是卻不喝奶茶,到飯店吃飯,照例是先上一壺茶,不用問,肯定是磚茶,茶喝過幾遍,沒味兒了,可以請服務(wù)員再換一壺,但還是磚茶。冬天來臨之前,這地方除了要儲備過冬的土豆和那種黃蘿卜——是黃的,而不是紫色的,這地方把紫色的蘿卜叫做胡蘿卜,而黃色的卻只叫黃蘿卜,黃蘿卜腌菜要比胡蘿卜好吃,特別脆,而要是燉羊肉,它卻不如紫色的那種。這地方,過冬之前不但要儲備土豆黃蘿卜和很大個兒的茴子白,還要儲備磚茶,磚茶這東西過去不在茶莊賣,都在百貨店里或小鋪里賣,磚茶一年四季都有,但冬天來臨之前人們總是十塊八塊地往回買,買夠一冬天的。這東西放十年八年都不會壞,晉北的老式人家,都會有一把小銅茶壺,是專門用來煮磚茶的,磚茶不能泡著喝,必須煮,用利器把磚茶解開,把解下來的碎片用火烤烤,然后再放壺里煮,烤過的磚茶很好喝,當然不烤也可以喝,這就有點像云貴喝烤茶,要的就是有那么一點焦糊味兒,那年曹永從貴州過來,給我?guī)硪粋€喝烤茶用的小砂罐,不大,有個柄。
磚茶的好,只在于你吃了大量的牛羊肉之后就非常想喝它,這時候龍井不行,太平猴魁不行,碧螺春也不行,大塊大塊的手扒羊肉吃過,你就只想喝磚茶,別的茶真還都不行,這也就怪了,為什么?誰都說不清。晉北的飲食習慣和內(nèi)蒙古差不多,羊肉是白煮的好,大塊大塊地下鍋,只放幾粒花椒,出鍋用快刀子,每人一把,你想吃哪塊就來哪塊,但最好要有草原的韭菜花。和羊肉最相匹配的應(yīng)該就是韭菜花,那才叫香。五代的大書法家楊凝式是吃羊肉的行家里手,他的《韭花帖》說的就是吃肥羊肉要配韭菜花的事,但他沒說到磚茶,雖然唐和五代再加上宋,人們喝的其實也都是“磚茶”,而不是散茶?!按u茶”這個詞出現(xiàn)的比較晚。而磚茶的樣子其實就像一塊一塊的磚頭。磚茶的好處也在于好儲存,買回來貼墻摞在那里就行,也不占地方。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鄙鄉(xiāng)卻有人受了傷,把額頭給砸破了,被人弄到醫(yī)院去縫了幾針。地震的時候他正在睡覺,他是被倒下來的磚茶砸破了頭,你想想,他身邊那堵用磚茶砌的墻該有多么高。
因為讀汪曾祺先生的小文章,我買過幾回界首的豆腐干,在網(wǎng)上買,買哪種?買多少?全憑自己的喜歡,我常買的是三種,一種是蝦干,顏色發(fā)白,一種是茶干,顏色發(fā)紅,還有一種微辣的。
界首的茶干和我們這地方的豆腐干不一樣,是圓形的,上邊有蒲包的壓痕,有美術(shù)的感覺,那紋理頗不難看。而我們這里的豆腐干上邊也有紋理,卻是包豆腐的那種粗布的布紋,說來也不難看。茶干按理說是喝茶時吃的東西,但北方?jīng)]這個習慣,北方人喝茶就是喝茶,不就什么,也許會來盤炒瓜籽,魯迅先生就這么招待客人。但魯迅先生不是北方人,這是他到北京以后的事,這可以到魯迅先生的日記里去查一下。我個人幾乎從不吃瓜籽,卻喝茶,不喝茶都喜歡吃豆腐干,正讀著書,想起來了,拿一塊放嘴邊嚼。或者是正在寫著什么,又想起來了,便放下手里的活兒下樓去了,取一塊放在嘴邊慢慢嚼,界首豆腐干真是很好吃,尤其是那種顏色略微發(fā)白的蝦干,是越嚼越香,有那么一點咸味兒,嚼著嚼著就想喝茶了,也不得不喝那么幾口。一邊喝新茶一邊吃界首茶干,感覺真還不錯,我讓我愛人試著吃一下界首的茶干,她掰一小塊嚼嚼,說不好,太干太硬。她喜歡吃我們這里的豆腐干,不那么硬,但又有嚼頭。我們這地方的豆腐干和界首的有很大的區(qū)別,首先我們這地方的豆腐干是方的,四四方方,從沒見過有圓的豆腐干。而我愛人的姥姥家,那個叫“解莊”的地方——許多人都會把這個“解”念錯了,有人問道,說,去解莊怎么走???被問的人想了想,說,什么解莊,沒這個地方。而問話和被問話的人的身后正是這個村子,叫解莊的村子。這個村子離城近,出一種豆腐干,個頭特別大,一塊頂別的地方的兩塊兒,味道特別好。過年過節(jié)會有人往家里來送解莊的豆腐干,我沒事會拿一塊兒在樓上吃,我愛人一邊看電視一邊也在吃,吃她姥姥家的豆腐干。雖然解莊這地方的豆腐干名氣沒界首的茶干那么大,但也十分細膩好吃,我認為是不能相比的,各是各。
說到豆腐干,忽然讓人有些懷舊,小時候拿一毛錢,可以去買五塊豆腐干,兩分錢一塊,和同學們分著吃。我們學校那個看門的,我們叫他“二兩酒”,他沒事就總是坐在門口喝酒,但他從不會誤事,送信送報,還負責燒大茶爐和掃院子,事不少,做事也從不會誤他喝酒。他坐在門口,用一個小號的碗,一會兒一小口,一會兒一小口,就的就是豆腐干,但他的豆腐干是熏過的,不但顏色好看,味道也很香,以鄙鄉(xiāng)的熏干比界首的茶干,我想可以有一比。鄙鄉(xiāng)的熏干是很香的,雖然有人說它是用馬糞熏的。馬糞怎么了?你現(xiàn)在想找馬糞還不好找呢,現(xiàn)在的城市里已經(jīng)看不到馬,你去哪兒找馬糞?
我小時候只見過八哥,沒見過鷯哥,鷯哥和八哥不一樣,鷯哥的喙那地方有個黃色的小肉瘤,那肉瘤的顏色可謂鮮明。鷯哥的身型也比八哥大那么一點,八哥是一身黑,很像是舞臺上古典戲中的俠客,在籠子里跳上跳下,十分干練猛厲,它常讓我想起京戲《三岔口》里的人物——起碼我是這么想的。八哥是一身黑,而爪子卻是紫紅的,黑衣服紅腿兒,而也有黃腿兒的八哥,黑衣服黃腿兒,我以為更好看。八哥的俏皮還在于它的腦門兒那地方有個小小的鳳頭,我們都叫它“鳳頭”,是一小撮兒,像是去理發(fā)店做過,很是俏皮。會養(yǎng)八哥的人,有時候會把八哥從籠子里取出來放飛,它一騰身就飛起來,越飛越遠,轉(zhuǎn)眼不見,但只要養(yǎng)八哥的人吹幾聲口哨,有一個小黑點就在遠處出現(xiàn)了,這小黑點越飛越近,是那只八哥。小時候在地攤上看養(yǎng)鳥的玩兒八哥,一會兒放飛,一會兒又吹口哨讓它回來,心里真是羨慕極了,心想自己什么時候也養(yǎng)這么一只八哥。
我們那個小城,是四個門,好玩兒的東西都在西門那一帶,馬戲團來了,打場子就在西門外的空地上,跑馬耍狗熊,吐火吞寶劍,各種的雜耍都在西門外護城河旁邊的空地上,我在那地方認識了不少鳥,八哥和臘嘴,還有“紅靛殼”,紅靛殼長得很小巧俊俏,我有時候會在公園里看到它,它在樹上飛,我在樹下追,但很快它就不見了。后來讀梁斌的《紅旗譜》,里邊的馮老蘭就喜歡養(yǎng)這種鳥,而書中也寫到了一只紅靛殼,馮老蘭百般地想買人家那只紅靛殼,人家就是不賣。所以我對這種鳥印象特別深刻。后來知道這種鳥屬于鶯類,鶯的個頭都很小,小柳鶯簡直小到就像是一片狹長的樹葉。古人所說的“流鶯”,簡直是神了,它不是飛,而是流,而且相信流得很快,轉(zhuǎn)眼就不知流到什么地方去了,而且這個流是聲音在流,你只能聽到它好聽的叫聲,根本就看不到它的身影。
而知道鷯哥和見到鷯哥是后來的事,朋友請我去他們家吃飯,天大熱,飯桌就擺在院當中的葡萄架下,我坐著喝茶,等待著飯菜上桌,忽然就聽見了有人在說話,周圍沒人啊,等它再說的時候我才看到了是掛在葡萄架下的那只鷯哥,它小腦袋上的肉瘤可是真鮮明。它先是問好,“你好”,是普通話,然后還是“你好”,是本地話,接著還是“你好”,這回有口音了,像是附近什么縣份兒的話,接下去還是“你好”。各種的你好一一說過,而忽然,它突然大爆粗口,主人遂大窘,且大笑,起身把它提到屋里去了。
八哥與鷯哥相比,說心里話我還是喜歡八哥,這簡直是沒有什么道理可言,是小時候喜歡什么就是什么,這就像是喝酒,我直到現(xiàn)在也不怎么喜歡喝茅臺,因為我的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用筷子頭喂我二鍋頭燒酒,來,再來點兒,來,再來點兒。我喝酒是父親教的,用筷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