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盞
婆婆坐在對面。兔給她兌了蘸料,開了火,告訴她鍋開了才可以涮。婆婆的一頭白發(fā),在火鍋店里挺打眼。吃火鍋的多是青年人中年人,老人極少。
鍋開了,婆婆把青菜、木耳、肉放進鍋里。她不吃牛羊肉,兔特意給她點了份豬里脊。忙活中,婆婆不小心把鍋摁滅,自己抬手又打開。
以前吃火鍋也喊過婆婆。婆婆說,沒意思,不去。語氣惡劣。她覺得吃火鍋費錢吃不好,純粹是不過日子的活法。那次公公跟著去了。公公那時已經(jīng)確診,知道自己來日無多,忽然對生活充滿熱望,不再挑剔抱怨節(jié)省,喊他做什么都?xì)g喜地跟著。公公一輩子活得擰巴,幾乎快到生命盡頭了,才跟自己和解。
婆婆也一輩子活得擰巴。這次能跟著我們出來吃火鍋,很大一部分應(yīng)該是理解了我們的善意。但她的擰巴仍在??吹贸鰜?,她開心和我們一起吃飯。婆婆這幾天回她自己的住處了,她敏感,覺得自己是局外人,跟我們一起吃飯,是打擾到我們。她早早吃完下桌,對著我們,偏身坐在旁邊一張空桌那兒,等我們。坐在那兒,婆婆有點落寞,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們說話,一邊四處觀望。我們的桌在角落,我坐在最里面,從我的位置看,她的一頭白發(fā),在人頭涌動的火鍋店里,很觸目,甚至突兀,看上去像落在火鍋店里的一片雪,有她自己的寒涼,與這熱鬧有種痛疼的深切割裂感。
公公過世后,婆婆曾去女兒和另一個兒子那兒短住,但不過月余,她就急不可耐地奔回來。不應(yīng)該說是急不可耐,按婆婆的性格,該是吃不了下眼食,不得不奔回來。婆婆一生強勢凌厲,容不得別人半點看不上她,且看不慣別人“大手大腳”地吃喝穿用。她那一輩人都這樣,看錢是命。很顯然,她是奔著我們回來的。婆婆婚后生養(yǎng)小孩站不住,抱養(yǎng)了剛失去母親幾個月的兔爸,她相信,這會結(jié)束夭亡,給自己帶來孩子。之后婆婆果然生了一女一兒。兔的姑姑叔叔都在外地。婆婆回來后什么都沒說,但看得出,她是滿懷熱望而去,兜著一瓢涼水而回,又疼又狼狽。
婆婆不曉得,疼痛哪里是掩藏得住的,即使嘴巴不說,眼睛也會說,手腳也會說,從頭到腳的汗毛孔都會說。嘴巴才真正是人身上最不會說話的器官啊。婆婆抄著手,縮著頸子,低著頭走路,眼睛小心瞄著旁處,嘁嘁喳喳和人講話,跟送她回來的女兒聲色俱厲地交流。她們是互相關(guān)愛又仇恨的母女倆。婆婆眼睛灰蒙蒙的,緊縮成一團,衰老,無助,渾身芒刺,像只被生活推來搡去的刺猬。
不知道該怎樣描述婆婆。公公突然過世,使婆婆變成一座支柱倒塌的老屋,黑色大鳥似的,張皇無措又虛弱不堪地各處試探撞擊,落無可落,棲無所棲地怪叫。那情景,怎么說,在我看來,她具有攻擊力,可怕又可憐。
最終,我接納了婆婆。
許多記憶開始從紛繁陳舊里浮泛上來,比如懷孕八個月,垂著坐不下的大肚子,我蹲在地上給兔絮出生用的小被。那是三伏天,我一塊塊揪了棉花挨排放在被面上,汗水順著臉滴滴答答淌在棉花上,扭頭卻看到婆婆正手揣在圍裙兜兒里站在窗口看我,見我回頭,立馬扭身走掉了,表情很是鄙夷不屑。婆婆鄙夷不屑我不會針線活兒,把棉花絮得雞刨似的。我沒想到,那扭頭就走的畫面烙印下來。
我不會和婆婆吵架。我看到過鎮(zhèn)上其他老而無依的老人。他們睜著空洞的眼,在所剩無幾的余生里捱,捱一日少一日,直捱到躺進墳?zāi)股K止。如果,我最后的人生也注定這樣,我真希望自己一開始就不曾降臨這人世。在我的理念里,給老人一口吃的喝的,給一張床鋪,那未必是讓他們老有所依。真正的老有所依,是給他們生活保障之外,心也富足安詳。
婆婆在我家有時虛張聲勢,有時又尷尬著左右不是。她明白別人靠不住,而我淳厚,她老了,想找一個妥帖人靠著??傊?,一開始婆婆擰巴得很,一會兒風(fēng),一會兒雨,竭力把自己包裹在一層虛弱的硬殼里,又手上捏著根棍棒似的在我們身邊舞得呼呼生風(fēng)。
婆婆像一個黑洞,什么都排斥,又什么都往里面吸。我無奈地看著她在家心里生滿荒草般出來進去。我相信,婆婆最初不是這樣子的,是時間磨損扭曲了她。
有時,我又想,是什么讓我接納照顧她,僅僅因為天性柔軟良善么?似乎是,又不全是。我明明曾對她有些厭煩,我甚至偷偷摔碎茶杯詛咒過她。又是什么?推涌著盡力讓她把我們的家當(dāng)做她的家,把工會購物卡塞給她,過年給她封紅包?是對生命的覺察,還是對生命本身的探求?
生活面前,不由得嘆息時間的寬廣強大。每個人都必須學(xué)會忍耐。生活的河流之上,人是多微小,多無能為力的存在,大多時候由不得自己,不得不傾出全部,劃水,奮力而行。艱辛人有艱辛人的艱苦,生活富足的人也未必沒有靈魂的憂懼。
店里又有客人進來,我們借故喊婆婆坐回到我們身邊。我用勺子從兔的鍋里給她盛了一朵魚花,讓她嘗嘗店里的招牌菜。婆婆吃完,靜靜坐在位子上看我們吃,對兔說,看你吃肉可真香。我坐在對面,靜靜地看。婆婆今天穿了一件好看的綠毛衣,說話的時候,雙手安詳?shù)胤旁谏砬?,眼睛亮亮的,整個人看起來和悅、慈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