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學文
黑色塑料袋,纏著黃色膠帶,我扯了幾下,未開,于是尋了剪子豁破。老槍寄來的雜志,發(fā)表了他的小說。我掃掃目錄,心跳突然變快,手指有些不聽指揮,翻了一下。翻至第31頁,標題《南方》,感覺有些熟。我閱讀量還可,沒什么目的,亂讀,《紅樓夢》《三國演義》《天龍八部》《盜墓筆記》……能列出一長串,也讀外國小說,《安娜·卡列尼娜》《洛麗塔》這些都讀過。想起來了,有個叫博爾赫斯的,寫過同樣題目的小說。自認讀懂了,后來搜了網(wǎng)上的解讀,反糊涂了。從此不再關(guān)注他人的評論,想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反正不搞研究。《南方》的主人公叫達爾曼,我名胡爾曼,或許是這個原因,我對這篇小說記憶較深。
老槍的《南方》是寫我的,當然沒用真名。年齡、身高、長相與我高度吻合,背的包也是墨綠色,也斷了一根背帶,旅程更是如此,從昆明乘坐直達麗江的長途大巴,臥鋪,晚八點始發(fā)。我讀了幾百部小說,成為其中的角色還是第一次。但往下讀,發(fā)現(xiàn)不大像我了,越往后越覺得離譜。
放下雜志,我立刻給老槍打電話。我并不惱火,只是有些失望。老槍嘎嘎笑著,喉嚨里好像夾了竹片。老槍說他寫的是小說,沒有虛構(gòu)和想象,還是小說嗎?我的講述只是個引子,他可沒答應替我寫個人傳記。我啞口。老槍又一陣嘎笑,說他是按藝術(shù)邏輯寫的,而不是生活邏輯,況且并沒有丑化人物。這倒是,小說中那個人跟令狐沖有一拼。我尷尬至極,舌頭就有些僵硬。老槍說改天請老兄喝酒,便掛斷電話。
我有些后悔。不該給老槍打這個電話,又想,原本就不該跟他講的。老槍是皮城小有名氣的作家,還在省里掛著什么虛銜。老婆弄了個酒廠,他沒參與,一門心思寫小說。某個機緣,我和老槍相識,之后喝過幾次酒。那天老槍要送我兩瓶,毫無來由,我自然不收。旁邊的朋友勸我,說老槍并不白送,是要用酒換故事,你講個故事,就當資費了。我順口道,真裝一肚子故事呢。孰料次日老槍便約我見面。我原本覺得好笑,但老槍水波樣的目光浸濕了我,遂講了心中如野草生長的麗江之行。那些野草日漸蓬勃,搞得胸腔鼓脹脹的。講出來,感覺確實好多了。如果僅僅是這樣,我或許并無太多的期待,但老槍極其興奮,連連說牛,是好小說的料,為此還專程去了趟麗江。玉龍雪山、束河古鎮(zhèn)、瀘沽湖、玉水寨……甚至比我轉(zhuǎn)的范圍還廣。老槍不靠稿費生活,不然,寫一篇小說,大動干戈,天曉得喝多久西北風。是的,正是老槍這份投入激起我的渴望,但……
權(quán)當玩笑,權(quán)當沒這事吧??晌倚睦锓置鞫轮侵暌安萦执来烙麆恿?。我推開窗戶,深深地呼了口氣。忽有人影閃過,再望,只是樹枝在搖曳。一只灰色的鳥從一棵樹飛到另一棵,叫聲略顯急促,似乎在呼喚同伴。
那個念頭就是這時翻涌起來的。是啊,為什么不寫下來呢?好與不好無關(guān)緊要,至少能做到真實敘述。
飛往昆明時,我并沒有前往麗江的計劃。并非抽不出時間,我所在的單位半死不活,錢不多,閑倒是富余。我的缺點或曰優(yōu)點是不愛動,更喜歡安靜地待著,沉迷于小說世界即是最大享受。再者,我也沒那份心情。
前妻的地址我費了些周折才搞到,但不知真假,萬一有誤,可能就白跑一趟。我當然不想白跑,就算大海撈針也要試試。撈上來,怕要幾個月甚至更久。我只打算待半月左右,不超過二十天。我相信命運,如果兩三周仍一無所獲,那就是上蒼的意思,我把下半輩子全搭進去也沒用。
地址是對的,次日上午便找到了前妻。半年未見,她竟胖了,或許是剪了短發(fā)的緣故,臉半圓而不是細長。我突然立在面前,她沒有絲毫驚訝,只是朝我身后望了望,或以為我?guī)е剖幍年犖闅淼摹S媱澋臅r日整個作廢,半天都不需要。從見面到離開也就二十分鐘,若不是那個男人禮貌地遞給我一支煙,而我強裝鎮(zhèn)定,硬是將煙吸盡,也許幾分鐘就結(jié)束了。
突然就歸心似箭。要說,半年前我和她就已結(jié)束,可我始終懷著一絲歉疚,當然還有別的。我做了種種假設,但沒有……回到賓館即收拾東西。也沒什么可收拾的,水杯、洗漱用具,還有讀了一半的《罪與罰》。這時才發(fā)現(xiàn)背包的右肩帶斷了。我愣愣地盯著,感覺頗為詭異。昨天出機場還背著,直到進房間。不知怎么就斷了,什么時候斷的。盯了好一會兒,我暗嘲自己過敏。也許早就斷了,或?qū)辔磾啵瑳]發(fā)現(xiàn)而已。這么個工夫,我改了主意,去麗江玩玩。不是想去麗江散心,更無其他幻想,而是覺得來回飛近十個小時,只為吃個大嘴巴實在是太虧了。當然,要說是自我慰藉或犒賞,也未嘗不可。
我沒有告訴老槍我去昆明干什么。老槍倒是問了,我說這不重要,老槍倒也識趣,沒有追問。我的講述從昆明長途汽車站開始。
我買的是晚八點始發(fā)的長途大巴,雙層臥鋪。我在距車站三百米遠的餐館吃了一碗牛肉米線。中午吃的是排骨米線,這或許是昆明之行僅有的收獲,然后將斷了一根背帶的包斜挎在肩上,目光漫無目的。還不到七點,早著呢。昆明之行讓我不快,但不得不說春城之名不虛。三月中旬,我所生活的城市樹未頂芽,而昆明的街頭花朵飛艷。來時穿了毛背心,去見前妻時仍穿著,那是她織的。現(xiàn)在,背心在背包角落窩著。秋衣夾克,仍有些熱呢。
快至車站時,呵斥聲刺入耳朵。路人引頸,我的目光也追過去。車站人流稠密且雜,中國的大小車站都如此。我在某個城市的火車站買了把傘,被訛一百塊錢。我并不想圍觀,可恰巧經(jīng)過,遂駐足。
斥罵的是個四十開外的漢子,身材魁梧,頭發(fā)雜亂,臉色紅赤,顯然喝高了。被罵的是穿綠衫的少婦,也就三十歲的樣子。臉瘦長,竟與前妻有幾分像。漢子似西北口音,粗澀沙啞,聽不清罵些什么,只看出他要拖拽少婦離開。少婦不肯,沒有憑依,只是緊緊抱住男人的腿,給人的感覺,是她不肯放男人走。她一聲不吭,就那么吸附般扎在地上。男人拽她,她便抱得更緊。
圍觀者低聲議論,但無一人勸阻,個個袖手。我往前挪了一點,看得更清楚了。我當然不是為了看得更清楚。我說不上是出于什么緣由。顯然,少婦的余光瞥見有人靠近,她抬起頭,目光飛快掃了一圈。眼睛倒挺大的,這使她的目光柔弱中夾雜著難以描述的沖擊力。我?guī)缀跻獩_上前了,只需兩步便可站在她和男人身邊。此時,男人又是一聲暴喝。我聽清了,他說的是走。他更怒了,先前只是揪拽少婦的衣領,現(xiàn)在扯住少婦的頭發(fā)。少婦的臉仰起來,目光正和我相對。沒了沖擊力,如狂風中的枝條,沒有章法地抖。但她的手臂并未放松,男人幾欲傾倒。
在老槍的《南方》里,“他”見義勇為。后來的故事基本與我沒什么關(guān)系了。我是那么想過,但終究還是往后退了。七點半就要檢票,我怕誤了車。這當然是表面的理由。我是個懦夫,向來如此。博爾赫斯的《南方》里,達爾曼撿起了高喬人扔到腳下的刀,而胡爾曼,就是有人把刀塞進手里,恐怕也是先嚇到自己。
胡爾曼是安全了,但……
床鋪很窄,勉強躺得下。車上發(fā)了一次性鞋套,目光隨意溜溜,整車人應該都套了,但氣味還是不大好。更難受的是我擺脫不了少婦的目光,平躺側(cè)臥,睜眼閉眼,紛亂的枝條噼啪亂響。頂燈熄滅,她沒有消失,而是更近了,我?guī)缀跄苈牭剿暮粑?/p>
車到麗江,已是清晨。我不知自己睡著了沒有,似乎瞇了那么一會兒。有一個瞬間,似乎看見前妻了。她坐在地上,被粗蠻的男人扯拽著頭發(fā)。明明是揪她的頭發(fā),我的頭皮開裂般地疼。正要護頭,手指觸到玻璃。我仍舊摸了摸腦袋,確信自己在車上。
走出出站口,便有手持木牌的男女圍上來,問要不要住店,我說不要,余人散去,只有一位婦女尾隨,說農(nóng)家旅店,如何如何。我沒理會,徑直走。她仍跟著我,執(zhí)著地介紹。一路顛簸,腹中空蕩,我本欲離車站遠些再進食。婦女黏得緊,便拐進旁側(cè)的餐館,要了一碗粥,一屜包子。吃飽喝足,看看表,二十余分鐘。出餐館特意掃了掃,沒看見招攬生意的婦女,走出不足兩米,她突然現(xiàn)身,似乎剛剛在某處藏著。我甚感驚訝,故意笑了笑,我說了不住的!婦女說,別看是小店,條件不差,很干凈的。我問多少錢,婦女說六十,管早飯。倒是不貴。見我遲疑,婦女立即道,大哥去看看嘛,好就住,不滿意可以不住。我盯住她,圓臉,彎眉,膚色略黑,嘴唇微厚,眼神活潑,面相透著樸實。她不再推銷,擺出滿臉的笑。我再問遠嗎?她說不遠,有三輪載我過去,旅店距四方街不到一百米,去酒吧街也近。我點點頭,彎眉婦女歡喜道,大哥等我一分鐘,我這就來。
從車站到旅店有相當一段距離,但我并不覺得遠。陽光溫煦,空氣鮮凈,雜亂的腦袋頓時清爽許多,我倒寧愿彎眉婦女多繞一段。磚拱式門樓寫著“水云間”三個字,不由想起瓊瑤,有那么一年,我狂讀她的作品。走進院落,眼睛,不,應該說整個人突然被照亮。是一座四合院,古樸典雅。但照亮我的并不是房屋,而是院子四周盛開的花朵。多是菊花,雪白、金黃或淺粉、深紅,花瓣不大,密密匝匝,隨時炸裂的樣子,若不是被根莖拽著,或許就飛到空中了。我的目光移到角落,翠碧肥厚的葉子間,幾朵零零星星的紫花?;ò甑念伾吘壣钪胁繙\,花蕊是凹進去的,像五角形的酒杯。我問彎眉婦女這是蔓長青花吧,她點點頭,說看來大哥養(yǎng)過花。我沒承認也沒否認。前妻喜歡養(yǎng)花,從陽臺到客廳,大面積被花盆擠占,幾乎無法下腳。我奚落她就差在衛(wèi)生間養(yǎng)了,沒料次日衛(wèi)生間一角就長出了綠葉??磯?,吸夠,目光終于滑移。院子中間石子鋪就,周圍四只蝙蝠,當中是個福字。彎眉婦女說這是四蝠拜福圖。又恭維說瞅大哥的面相就是有福氣的人。登記住宿時,我問彎眉婦女,你讀過瓊瑤的小說?彎眉婦女茫然地看著我,我趕緊道,沒什么,隨便問問。暗忖店名該是她丈夫起的。忽又覺得妄猜好笑,沒讀過瓊瑤,未必就想不出店名。我倒是讀過,可若是開店,恐怕也想不到水云間。
原打算躺一會兒即出去游逛,可能是太疲倦了,當然也可能是太放松了,竟然沉沉睡去,醒來已是午后。手機顯示有個未接來電,陌生號碼。不出門,手機常常數(shù)日聾啞,你想安靜它偏要嘶鳴?;負艿乃查g,我突然想,可能是前妻打來的。自從用上手機我就沒換過號,她定然記得。接通那一刻,心臟驟停,如罪犯等待宣判。掛斷,我搖搖頭,自嘲神經(jīng)過敏。
吃過午飯,我溜達到四方街。早聞四方街四季潔凈,纖塵不染,果然名不虛傳。細觀石條,竟然隱約有身影,堪比銅鏡了。但終有細紋,不至于滑。轉(zhuǎn)了一圈,周圍多成雙結(jié)對,不免心生寂寞,隨便鉆進古巷。小巷也有游人,但安靜許多。走走停停,目光拉長或縮短。父親是木匠,對家具榫卯、房屋結(jié)構(gòu)均有研究,他若來麗江,定能說出其中機關(guān)。我沒那個本事,僅僅是走馬觀花。街巷星羅棋布,迷宮一般。我倒不急,沒人等我,我也無須等人,消磨時光,也任時光削我。
黃昏時分,我返至四方街。問了幾個人,不然只能在迷宮中打轉(zhuǎn)。中午吃得簡單,晚餐奢侈了一把,點了兩菜,酸菜魚,雞豆涼粉,灌下兩瓶啤酒。彎眉婦女在門樓下站著,我和她閑聊了半刻,她推薦了幾個景點,還說如果需要租車,她可以幫著聯(lián)系。我說沒想好,明日再說。確實沒想好。沒那么急的。
彎眉婦女沒有誆我,水云間距酒吧街很近,站在院里隱隱能聽到歌聲。那聲音仿佛有魔力,終將我牽拽過去。河水靜淌,兩岸皆是酒吧,行數(shù)十米便有一座流彩小橋。左顧右盼,品酒的演唱的彈奏的,聲音飛出來便匯成另一種河流。浸于這樣的河流,人多半會興奮的吧,但我不會。我不屬于這里,感覺一下足矣。
我尋出《罪與罰》,漫長的夜晚,小說無異于珍饈。還好有這一愛好,不然生活將更加無趣。反過來講,或正是因為癡迷小說,我成了無趣的人。
讀了幾頁便放下。前妻不時閃出來,搞得我總是串行,昆明之行掐滅了我僅存的一絲幻想,我與她不會再有任何瓜葛。她將從我的生活和記憶中徹底消失,我以為。孰料她不管不顧……其實是我,終究是放不下。在街巷溜達那陣兒,她就時時閃出來,我硬是摁回去,已經(jīng)結(jié)束,再無意義。此時我無能為力,任由她來回飄蕩。過往如衣袖帶起的風,挾著沙粒飄拂。誰都有鬼迷心竅的時候,我踩空了?;蛟S是小說讀多了,那一刻我中了邪。我不想細說,回憶很痛。
午睡起來沖過澡了,我決定再洗洗,把雜念沖進下水道。水花亂濺,我輕聲念著拉斯科爾尼科夫、阿廖娜伊凡諾夫娜……初涉外國小說,人物的名字就如打了結(jié)的繩索,怎么讀都是疙瘩。讀得多了,不再感覺那是外國人名。沖洗完,我長長地舒口氣,整個人輕松了許多。但剛捧起小說,利箭突然射入,不是前妻,而是綠衫少婦。我嚇了一跳,《罪與罰》差點掉落。我阻止不了,不敢阻止,任由利箭穿行。她與前妻極像,某一刻,她竟真的變成了前妻。
就在那時,伴隨著利箭,我生出一個大膽的猜想。前妻定是受了恐嚇或中了咒語,我雖找到了她,但她不再是先前的她。她話外有音,我卻未能明白。那個男人的眼神、他點煙的樣子都有些古怪。我在昆明長途汽車站前遇到的場景并非偶然,而是上蒼的暗示。我甚至有給前妻打電話的沖動,令我焦躁的是,我不知她現(xiàn)在的手機號。
明天一早即返至昆明,我如是想。但清晨,我即意識到念頭的荒唐。中咒的不是前妻,或許是我。又沒睡好,一半是雜念兀橫,一半是午夜隔壁住進一對男女。男的不停地打電話,嗓門又高,我兩次敲擊墻壁。
吃早飯時,我在樓下撞到那對男女。東北口音,均五十上下。男的搭訕,聊了片刻。飯后,我與男女拼車到虎跳峽。來回兩百,比住店貴多了,拼車還劃算些。男女均拎著包。男的解釋,老家有事,必須趕回去,晚上的飛機,正好玩一天,不然白來了。我想到昨夜他說航班來著,原來在訂票。男人說昨晚吵著你了吧,不好意思啊。我輕笑,沒事的。
崖壁如削,濤聲如雷。特別是水浪與狀如猛虎的石頭沖撞那一剎,震得耳膜發(fā)顫。因相貌欠佳,所以我不怎么喜歡照相,但彼時想留影了。四顧,忽然瞥見一個人影,不禁呆住。旁邊有游客讓我讓讓,我挪了挪,那個身影已然不見。我沒有再尋,更沒有發(fā)愣,那一綹雜念轉(zhuǎn)瞬被水浪沖得干干凈凈。
我和那對男女在定好的時間會合,返至束河古鎮(zhèn),各自游玩。我沒待太久,不到五點便返回水云間。這一天,真是累呢。
斜陽染抹,花香騰漫??偷暧袔追址燮G和虛幻。院里靜靜的,只有一只黑貓在矮凳上臥著。我賞了一會兒花,慢慢挪進屋。待我拎壺換熱水,彎眉店主正好接了客人回來。彎眉店主和我打招呼,我應著掃一眼,正好與那位女客的目光相遇,不由愣住。以為揮之不去的雜念又讓我生出幻覺,可那細瘦的臉分明是綠衫少婦,雖然她換了紫色襯衫。她的目光平靜,稍一頓便移開了。
回到房間,才發(fā)現(xiàn)壺是空的。但我沒有馬上出去,斂息屏聲,聽得綠衫少婦——就這么稱呼她吧——入住了,才輕手輕腳移出去。不僅鬼祟,而且緊張。
夜晚,我在旅店對面的餐館隨便扒拉一口便急匆匆溜回,仿佛有什么緊要事等著。寂寥、大把的時間、骨白的燈光及那本《罪與罰》,無它。沒聽到綠衫少婦離開,也許她要等夜色更濃一些才出去,也許她累了,已經(jīng)躺下。她做什么或不做什么與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可我控制不住,思緒被狂風挾卷,漫天飛舞。她沒與那漢子同行,兩人自是分開了。他沒困住她,她甩脫了他,也許她是偷偷逃離。我突然一凜,那漢子有可能追來,她再次被擒。推理小說中的情節(jié)紛至沓來。
午夜過后我才躺下。她沒有出去,也沒聽見他人入住。此時的客棧只住著我和她。我非俗惡之徒,沒想怎樣,就是覺得安靜如此的好。
我起了個大早,沒往遠走,就在門樓外轉(zhuǎn)悠,直至阿婆喊吃早飯。白米粥、饅頭、咸菜,與昨日一樣,沒見綠衫少婦,我問沒旁的住客嗎?阿婆說還有一位,已經(jīng)喊了。粥極燙,我邊嚼饅頭邊和阿婆閑聊,問她麗江好玩的地方。麗江的男女老少,每個人都說得上,但排名不同。阿婆說藍月谷最好。我問她怎么個好,她正欲回答,綠衫少婦出來了。她面色微黃,似有倦意,目光亦不似昨日那般平靜,含著憂慮或別的。我沖她點頭,她回點了一下。我后背開始冒汗,每有心慌便是如此。至那時我并沒有蓄謀,但再問阿婆,我揣了念想。我問得詳細,阿婆講得認真。間或瞅瞅少婦,知她聽進去了,甚感欣喜。平素我沒什么心機,不然何至于落到如此這般?況且,總歸是陌路,心機有什么用?所以,我并無把握,暗祈老天相助。
阿婆力推藍月谷,我于是感慨道,不到藍月谷,麗江還真是白來了呢。綠衫少婦似有所思。我看著她,告之昨天與人拼車去了虎跳峽,景點都挺遠,最好拼車去。綠衫少婦輕哦一聲,既不冷淡也不熱情。我趁機問她愿不愿意拼車到藍月谷。綠衫少婦似有猶豫,看著阿婆,似乎征詢。其實哪里都好,阿婆補充。少婦轉(zhuǎn)了臉,問需要多久,我說看你,早回晚回都可以。綠衫少婦問吃過飯就走?我遲疑著,如果你有別的事,也可以……綠衫少婦問,去哪里找車?阿婆搶先答了。
那是一段美妙的旅程。胡爾曼坐在副駕位置,綠衫少婦坐在后排。胡爾曼就是我,可我總感覺在司機、少婦和我之外,還有第四個人?;蛟S那是我的影子,抑或是我飄蕩的靈魂。我癡傻木訥,胡爾曼倒是歡脫,一面和司機聊天,一面諦聽著少婦的動靜。他什么都未聽到,綠衫少婦寂啞無聲,但他知道她就在身后。偶爾,他假裝看兩側(cè)的風景,用余光掃掃那個存在。他想搭訕,卻又怕驚擾她沉思默想,于是強壓下去。
司機是話簍子,一個問題,能扯出一長串應對,而且思維跳躍,從一樁到另一樁,沒有任何過渡,但他銜接自然,仿佛在一條線上系著。本來講木府,不知怎么就扯到鄉(xiāng)村磨坊。磨坊老板掙了些錢,被人攛掇到城里做生意,結(jié)果遇害。可磨坊老板不知道自己死了,身無分文、幾經(jīng)周折回到村莊,打算繼續(xù)開磨坊,不料磨坊已有新主,老板質(zhì)問新主為何霸占他的磨坊,新主說你已經(jīng)死了呀。磨坊老板連說荒唐,我死了,我自己怎么不知道。新主說如果不信,可詢問村里人。磨坊老板逢人便問,都答他死了。磨坊老板這才相信自己死了,從此消失。
胡爾曼讀過聊齋,雖然司機描述得活靈活現(xiàn),言其老舅就是那個村莊的,可他根本不信,本要攔住,讓司機說點兒別的。胡爾曼擔心嚇著綠衫少婦,講什么不好,非要扯鬼!但一直寂啞的少婦突然開口,問磨坊老板怎么回到村里的,徒步還是乘車,用了多長時間?胡爾曼這才知道少婦不但不怕,還極感興趣。他就不好再攔。司機更來了興致,說回村的方式很多,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回去了,人變成了鬼,還是人的記憶。
再沒出現(xiàn)過?綠衫少婦追問。司機說他知道自己該去什么地方,鬼也不討嫌的。綠衫少婦問村莊的名字,司機打著哈哈說老村了,早就沒人住了。少婦固執(zhí),你老舅呢?司機說他呀……怎么說呢,好久沒來往了。胡爾曼沒想到綠衫少婦如此著迷,這故事漏洞百出,她一點聽不出?他扭過頭。他終于逮著了機會。他笑著對綠衫少婦說,我們村也有類似的故事,其實吧……綠衫少婦盯住他。司機讓胡爾曼講來聽聽。胡爾曼倒是想和綠衫少婦對話,但不愿用這種方式。猶豫間,司機說快到了,回程講吧。胡爾曼松了口氣,想回程講個有趣的故事給她。
下車后,胡爾曼禮貌而又懇切地提出和綠衫少婦互留電話,萬一司機的打不通,他和她好聯(lián)系。胡爾曼確實有這方面的考慮,與東北男女去虎跳峽,亦互留了電話。當然,胡爾曼也揣著自己的心思。綠衫少婦沒有任何猶豫。
胡爾曼跟隨在綠衫少婦身后,走了幾步,意識到不妥——她回頭看看他,他停住,隨即往另一個方向。待再回頭,已覓不到那個綠色的身影。胡爾曼溜達了一會兒,在其中一個湖邊坐定。
按說,這是極美的享受,陽光如瀑,湖水清碧,細風絲綢般柔軟纏綿。但胡爾曼滿腦子胡思亂想,與風景格格不入,有些暴殄天物。他在想綠衫少婦。當然不能稱之為思念,而是擔心擔憂。綠衫少婦甩脫了那個男人,胡爾曼自然是高興的,可她目光里蘊含著憂郁,這說明……不錯,這就是胡爾曼擔心所在。男人會不會追來?除非……他打個寒戰(zhàn),立即將可怕的猜測趕走。她只是擺脫了他,沒有意外。哪怕是暫時的。司機所講的鬼故事滑移入腦,他仍迅速地沒有任何情面地驅(qū)離。如果僅僅是暫時擺脫,男人很有可能追來。不過這次胡爾曼不會袖手旁觀。他巴望綠衫少婦徹底擺脫男人,但又懷著、應該說是剛剛跳閃的可鄙念想。那個男人現(xiàn)身,這樣他才有機會。即使男人手握利刃,他赤手空拳,也不會懼縮。哪怕高喬人扔過來短刀,他也不會撿拾。他要的就是不公平對決。湖水平靜,胡爾曼腦里上演著慘烈的決斗。他生性懦弱,但《南方》給他注入了能量。
司機打來電話,血淋淋的廝殺才算終止。日已西斜,早到了約定時間。胡爾曼跳起,急急往停車場趕。他倒不在乎司機抱怨,但絕不能讓綠衫少婦久等。待他趕至,綠衫少婦還沒到呢。他稍稍松了口氣,舉目四望。孰料司機說綠衫少婦有事提前走了,她已付了一半車費。胡爾曼發(fā)懵,問什么時候,司機說還不到中午。胡爾曼又問她怎么回的,司機說我哪里知道。胡爾曼怔怔地立著,似乎突然間中了暗箭。
回程只有我和司機。這無疑是廢話,我是想說,后排無人,胡爾曼洶涌的豪情也隨之不見,老子說一生二,還真是。司機也少了興致,我又不搭腔,他便閉口。我沉默,因那一箭射得太深,我痛得呼吸都困難。不知她有什么緊要的事,我挖啊挖,幾乎將腦殼捅破。
她已退房。我料到了,但又不愿相信,問了阿婆一個極蠢的問題。一夜無眠,我打算次日離開。好像專程為她而來。清早,我又改了主意。我在水云間住了十天,晨離暮返。整個白日我都在游走,可去的可不去的,都去了。與別的游客不同,我不只是游山玩水。她留了電話,其實極其簡單。怯懦如銬,我寧愿用笨拙的極其渺茫的方式。抑或,我想尋找一個理由,可找不出來。
第十一日,我退了房,前往瀘沽湖。以麗江古城為中心,逐漸外擴。如果有掃描儀,我愿把每個角落都查找一遍。我知道自己的行為可笑,甚至愚蠢。綠衫少婦很可能已經(jīng)離開麗江。她會選擇一個偏遠的地方,男人縱有三頭六臂也追尋不到??晌胰杂幸稽c兒不甘,揣著比發(fā)絲還細的念想。念想是溫暖的詞,被我糟蹋了。我實在是沒這個資格。但心里的野草蠢蠢欲動,我有什么辦法呢?
立在豐腴的瀘沽湖前,我聽到了目光撞擊的聲響。湖水的顏色呈立體狀,下部深碧,中部微淺,水面由于被正午的陽光映射,則閃耀著一縷縷青白。湖面不是鏡子,而是無數(shù)鏡子的碎片疊加在一起,瞬間的感覺,那是碎片的相戀相擁。沿路往下,立于岸邊,又是另一種感覺。與驚濤拍岸的大海不同,湖水溫柔地推搡著,輕手輕腳。我暗暗感激綠衫少婦,若不是她,我多半不會跑這么遠的路,來看傳說中的湖。也許她就在湖邊的某個村莊住著呢。
我入住的農(nóng)家旅店距瀘沽湖稍遠了些。其實開始想住在緊靠湖岸的客棧,臨時起念,轉(zhuǎn)了轉(zhuǎn),結(jié)果改了主意。與價格、設施沒有任何關(guān)系,吸引我的是院里開得正艷的白色玉蘭。另有一盆虎頭蘭,也是我極喜歡的。劍葉墨綠,花瓣鵝黃,花蕊扁寬,確如老虎舌頭般鮮紅。無可救藥,我總是容易被細小的東西吸引,從來抓不住重點。小學中學,我寫的每篇作文都因跑題而不及格?;蛟S,那就是我人生的預演。
夜晚,我再度來到湖邊,溜達了一會兒,在長椅落座?;蛟S是太靜了,我聽到水波撞擊的聲響。很輕,像母親哄孩子入睡。暗夜的湖是另一面鏡子,映襯得群星格外璀璨。我仰起頭,一下就逮到了北斗星,被驚喜擊中的同時,也有尖銳的利器刺進身體。
胡爾曼用薄毯裹著她往帳篷走,她則掙扎著,仍要留在草地上。他蓄謀已久,如愿以償。兩人都是初次,慌亂笨拙。他想去帳篷里,在燈光下,再次。草原的蚊子太兇殘,貪歡的工夫,遍身大包。他沒松手,她威脅他要喊了。她的氣息撲到他臉上,黏膩如膠。他抱得更緊了。如果她真想掙脫,他不可能邁開大步。盡管惶急,盡管花草勾連,他的步子還是穩(wěn)的。沒料她真的喊了。也不是全真,半真半假,“哎——”暗夜,在空曠的草野,這拉著調(diào)子的“哎”極為刺耳。他突然一抖,胳膊松脫間,她滑落下去。他急伸雙臂,沒接住,隨她一起倒在柔軟的草地上。他氣急敗壞,她則笑得前仰后合。她試圖捂她的嘴,仿佛她的笑亦是求救的信號。仿佛她的笑擴散開,他即有牢獄之災。那一刻,他像極了做賊心虛的歹徒。她躲閃開,俯臥在地上,笑聲沒那么響了,似乎被大地吸納。他仍然緊張,四下張望,生怕有身影圍攏過來。好一陣子,她終于坐起,拋出一句,原來你是個膽小鬼啊,騙我到這么個地方,還以為你有多少花招呢。他這才明白她早識破他的伎倆。其實他早該明白的,她若沒做好準備,他不會得逞。這就是她和他的合謀。既然在一起了,就痛痛快快的,她為何如此違拗?他討好地解釋,草地蚊子太多了。她說活該,誰讓你……他說蚊子不只咬我,也咬你呢。她說你可比蚊子壞多了。他訕笑著,抓住她的手,欲擁她入懷。她甩了甩,說既然你把我騙來,那就騙到底唄。他摸不著頭腦。他只揣那一個目的。你不是要領我看北斗星嗎?你不是說草原上的北斗星又大又亮嗎?我可什么都沒看到……原來你都是裝老實啊,一肚子彎彎繞。他恍然大悟,當真忘了,不過是臨時編的。你看!他有些激動,仿佛這是對他的賞賜。哪里?她仰起頭。他抓住的手,指著。她的手指溫暖而柔軟。太多了……我看不到啊。勺子……你看星星排列成的勺子。她終于捕見,驚喜地數(shù)到七。他說七顆星按照順序分別被命名為天樞、天璇、天機、天權(quán)、玉衡、開陽、搖光,然后告訴她從斗口即天樞和天璇方向,向上延長五倍就可以找到北極星。北斗七星自東向西轉(zhuǎn),而北極星則不會動,永遠在北方,所以夜間行路,只要認清北極星,就能認清北方的方向而不會迷路。那時,他已讀了大量雜書,給她講了幾個靠北極星辨路的故事。她半晌無語。他以為被他的故事迷住了,正欲推她,她突然拋出一個問題,干嗎一定要往北走?他笑笑,不一定要往北走,是北極星指向北方。她說,你剛才講的故事,那些人都是往北走的啊。他想了想,確實。他說確定了方向,往哪兒走都可以。她說,看不出來,你懂得還挺多呢,如果是我,就往南走。他笑問為什么,她說跟大雁學唄。他說那我就做一只公雁,領頭的。她捶他一拳。
他再次抱著她往帳篷走,她緊緊偎著他。后來她嫁給了胡爾曼。再后來,她獨自去了南方。
我在瀘沽湖住了七八日。究竟是七日還是八日,記不清了。湖邊的幾個村莊都轉(zhuǎn)遍了,白日暴走,夜晚則在湖邊獨坐,靜望北斗星。在麗江古城,我的目的是比較明確的,尋找突然現(xiàn)身又突然消失的身影。在那個黃昏,我與她初見,彼時,我從圍觀的人群溜掉了。但在瀘沽湖的日子,特別是夜晚和北斗星相看兩不厭時,我對自己懷疑起來。尋找綠衫少婦僅僅是借口,我不敢直面自己。我以為放下了。記憶是極頑固的,如生命力強盛的野草,一縷風一朵花一張笑臉都能把我牽扯回去。我割得斷,但挖不絕。也許,綠衫少婦根本就沒到麗江,沒住在水云間。那段奇異的旅程只是我的想象??赡莻€電話呢?難道也是虛幻?我沒敢撥,只是不敢面對現(xiàn)實?越想腦子越亂。
我終是離開瀘沽湖,飛回了北方。來去都形單影只,如掉隊的孤雁。
有些事,我終于想明白了,或者說死心了,而疑團始終亙在腦里。那天,我打了那個電話。你們猜猜看,結(jié)果會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