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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塑像

      2022-10-21 07:19:05鐘正林
      四川文學(xué) 2022年3期
      關(guān)鍵詞:郡守支書石匠

      □文/鐘正林

      一陣夜風(fēng)從古瀑口那邊吹來,樹上的月光就碎銀般叮叮當(dāng)當(dāng),目光所及,一地的影影綽綽就活泛起來,活成一張張面孔,千年的,咫尺的,遙遠(yuǎn)的,當(dāng)下的,泥塑的。石昌貴一眼就看見了碎亮月影中自己悶了八年都不甘心的那個結(jié)果。

      他輕拍了下大腿:“——天助我也?”

      那是一張張面孔,藏在歲月深處和自己的頭腦中,如自己常常在春月下神會的三溪寺佛殿里那些羅漢的悲喜相,隨物賦形于雕欄上浮動的花影。閉目,就有耳語,木魚隱約,似有嘆息。難道菩薩們也有愁苦?水梨兒樹下,月光投下的影子疊映成一組莊重的坐相:額庭飽滿,下顎方圓,雙眼皮和唇角線光潤得如十五六的滿月,遼闊得慈祥。只有菩薩們配這豐盈的面孔兒,喜樂不擾,滄柔無損,美到極致。

      是一縷風(fēng),后來想起,定然是古瀑口方向吹來的風(fēng),白鴿般的山梨兒葉在風(fēng)中婆娑,窸窣聲起,地上的碎影兒就版畫樣翻動了,顯出一群人的影子,站在滔滔洛河邊,看著山人在歲月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蹚水過河。與數(shù)千年前老祖宗和披蓑戴笠立于洛河邊的李郡守的憂思一樣,又不一樣。一樣是對于滔滔河水阻隔了世代山民的交往,趕個集半夜就要火把照明,轉(zhuǎn)山轉(zhuǎn)水方可到達(dá)街子場的憂戚;不一樣的是可以想象的治水郡守和與他一樣站在河邊瞭望者寬闊的野茅花的一代又一代后來人的無可奈何。

      公元二零零九年春天立于河邊的這群昆山人卻懷揣著神奇息壤。而石昌貴要做的卻是這方山人對于后者的銘記,這銘記出自百姓的心曲,卻被叫停。石昌貴等石匠和幾崇山的山人當(dāng)時真不知該咋辦?是進(jìn)還是退,事情就原地踏步般擱在那,如小舟行在洛河里的回水灘。他自己也沒想到,就是今晚這一盤銀月,十五的銀月,照在院中的水梨兒樹上,一地的花影,白鴿子般,愁了兩千多個日夜的心中一下就亮堂了,活現(xiàn)出眉眼來,如三千多年前的老祖宗看見夢中的水梨兒花賜予石家姓氏。盡管這來得有些遲,在大地震后援建十周年來臨之際自己才頓悟到。之前也有月亮,也有水梨兒花,為啥自己就沒開悟呢!盡管后來的結(jié)果大大出乎意料,猶如本是只想暖手的編烘籠者,卻編出了個滿屋暖和的火爐。他要讓他們活在這里。確切地說,是活在神的身體上,活在萬人的心坎上,并永遠(yuǎn)活著。

      對,就這樣做,誰敢不要自己做,誰又敢說自己沒有做對呢?

      一路上他的心就如月光下的影綽般晃動著。到了小廟前,恍惚就看見山門楣上那塊匾牌,和上面鎦金的字。

      石昌貴昂起鐵鏨子般寧斷不彎的頭:“謝主任不是說可以修就先修起來再說嗎?”

      古瀑口一帶的山人無人不曉,他們石家認(rèn)定要做的事,誰要想扳轉(zhuǎn)都難。古人有語: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說的就是他們這類身懷異稟又極按自己意氣行事之人。

      鐘支書眉頭皺了皺,改變了口氣:“不光是謝主任,我當(dāng)時也認(rèn)為這是件大好事,也同意先做,木成舟,生米煮成熟飯再說,上面或許就睜只眼閉只眼了?!?/p>

      這是他這樣圓滑的村干部抹稀泥的一貫做派。上面一根針,下面千條線,多少家長里短的事,基層干部不圓滑真還不行。

      “可現(xiàn)在情況有變,可能你也聽說了,有幾個省部級官員修祖墳都遭查處了。這事幸好剛掛了廟牌,菩薩還沒開臉。石幺爸,這事就算我給你下矮樁了,不做了,是廟還是廟。牌匾費和周老師寫字的錢我私人掏了。你曉得的,既然上面不同意,村財務(wù)就報不了賬的。石幺爸你莫往外說,以免我沒面子。”

      “呸——”

      石昌貴朝著地上吐了一泡口水,轉(zhuǎn)身扭頭就走了。一句話從風(fēng)中傳來:“你們這些官兒們,我信你——”

      下矮樁是川西土話。下矮樁即低頭彎腰求人。

      誰知道這一放就是八年。因為石昌貴心里不甘,總覺得坐地花要開,整修了一半的廟房山門就擱下了,石家人不承頭,村人誰都不提說。更何況這土地菩薩雖姓李,卻是石家祖上列的呢,如河陽人列韓愈為土地神一樣。古瀑口誰人不曉,土地廟的培修照應(yīng)都是石家人在管。更何況,古瀑口山下的土地廟不小,因為供奉的是治水的李冰——李郡守父子,歷代地方官兒都給地大方,又因廟地是石家祖上開出的,“文革”期間即使菩薩沒有了,向荒山要糧的大集體也沒人去占那地。

      石昌貴祖上都在古瀑口。說來話長,口傳是在李冰父子治水的朝代。寶瓶口離堆降服岷江,變水患灌溉川西平原福澤于民后,父子晚年來到川西沃野與青藏高原第一階梯的古瀑口,也叫高景關(guān)的洛河邊,招募石匠、鐵匠、木匠、篾匠、道士中的煉金術(shù)者、會天文地理及開山劈石之異士,費盡三五年光陰,火燒錘打鐵撮杠撬騾推馬拉,開啟了古瀑口,鎣華山里的水澤被解除,洛河順流。戳下的巖石就地利用,碼為石堰河堤。哪像現(xiàn)在的年年拆城,把附近的農(nóng)田當(dāng)堆料場。沿用都江堰技術(shù),在河道中心筑離堆隔離,將千萬年脫韁野水一分為二,一股流什邡廣漢彭州,一股流綿竹羅江涪城,在金堂趙鎮(zhèn)與湔江三水合一為滔滔沱江。

      石昌貴的祖宗當(dāng)時是游方石匠,無名氏,親歷了開鑿古瀑口,也親歷了李郡守的遺憾。重病難愈的治水英雄身披蓑笠,站在崖石上,望著河霧裊裊的寬闊河面慨嘆,要是能修一座橋架通兩岸該多好!然而也只是一聲慨嘆。因為當(dāng)時連第一座石拱橋趙州橋都還沒出現(xiàn),更沒有能造一兩公里長的石橋技術(shù)。只有傳說中的神木??衫羁な刈弑椴卣忌?,廣茂森林,也莫見過。無名氏石匠說,大王廟老道說過可以用青銅澆筑橋墩,輔以石拱。李冰道,考量過,哪來那么多的青銅呢!何況青銅歸國君欽管,稀貴得很。末了,欲轉(zhuǎn)身離去的李冰回頭看了眼跛足的石匠,你也不易,跟著我開山鑿石,無怨無悔。請問大名?旁邊人搭白,孤兒,無名氏。你鏨石開山手藝甚好。祖宗跪謝李郡守看得起,請求郡守可否給草民賜個姓?郡守盯著被鑿開的天塹,略思忖,你命中早有姓氏,無須我賜。石昌貴的祖宗不解其意。直到某一天子夜,睡不著的他突然見郡守飄然到了床前,隨手一指,一道樹枝狀閃電溫煦地照亮古瀑口上的陡巖,一棵水梨兒樹花開似白鴿,白鴿晾翅作一支筆狀翔過巖石,上面現(xiàn)出一個石字。“你及子孫本姓石”的聲音同時響起。睜眼,床前并無人。一大早去找道士化夢,道士曰,是別夢,郡守已于子夜仙逝,水梨兒樹綻放白鴿子花為他送行。第二天一大早,關(guān)口內(nèi)外山民果然哭流灑涕,治水英雄李冰累死了還手里逮著?頭。

      老祖宗說,水梨兒樹為吉祥樹,每年花開必有吉事。祖宗在高景關(guān)下的云蓋村安家落戶,院中植下棵水梨兒樹。這是后話。道士曰,郡守離別時還魂牽你擔(dān)憂之事,可見其俠義肝膽,良知良倫。老祖宗就覺悟這一族人不能負(fù)了郡守,院里只種水梨兒樹,朝夕相見,包括后來的石家人立郡守為土地菩薩,即是對郡守永遠(yuǎn)的念想,又是給石姓人和山人時時提醒,不能負(fù)了郡守和那個遙遠(yuǎn)的造橋夢。

      時光如門前的洛河湯湯,也就到了石昌貴的爺爺和石昌貴這年代。一個山凼的人總有著山凼一樣的起伏和褶皺,這就是不同姓氏之間的恩怨,如社會文明進(jìn)步總是與繁榮頹廢成連體嬰兒一樣。石家和鐘家就是鹿堂山云蓋村里的兩個對頭,孰對孰錯孰勝孰負(fù)如洛河里的水清水渾一樣難以說清。兩家都是山凼里有脾氣之人,有脾氣之人大凡都說一不二。這樣就在山里立住了足,有個大小事情山人都找一家拿主意定磨心。要是找了兩家,那事情自然就泡湯了。這與某些地方的協(xié)商謀事就大相徑庭。袁世凱稱帝那年,有個成都富商來到洛河邊的各說閣茶館,先約了石昌貴的爺爺——大石匠石賢明喝早茶,談了想在洛河上修浮橋,把鎣華山里的大片金絲楠木運出去。算這位木材商識相,修浮橋必在河里坐有槽子的石礅子,打石礅子必然請石匠。這也合了石家的心曲,祖上院中手植水梨兒樹,就是為了不忘郡守的架橋遺夢。石昌貴的爺爺就打定主意橋修完了不要商人的工錢,但要說出了個念想,石墩子要按板車的承載量加粗加高,運完木材可以繼續(xù)使用,只是洪水季節(jié)要費工費勞把浮橋拆上岸,待洪水退后再鋪橋板。石昌貴的爺爺心里想的要待浮橋修得差不多了才說,石家的做派是不做不說。上至北川金河源頭,下至洛河石亭江,大小石匠大都是石家的徒弟,包括河里的大小石頭,都是由石家亮家伙才能開鏨的,否則有你好日子過。罵人的一句話,平常的好話用在罵腔里就成了反話。謝主任的爺爺謝玄德就曾得罪了大石匠,害得家里的石磨三年沒有一個石匠來進(jìn)門洗槽,吃了三年的粗麩子面不說,端午中秋還吃不成水豆腐。山里人不吃肉可熬,不吃水豆腐哪里行。山女子的白凈素顏就是水豆腐滋養(yǎng)出的呢。謝主任的爺爺摳爛了腦瓜皮,想出了個辦法。

      老石匠愛吃豬卵子,尤其是豬仔被騸后的豬卵子,相當(dāng)于頭胎女人的胎盤。當(dāng)然,豬卵子與胎盤的好處卻各有不同,一個是壯陽,一個是滋陰。前者用在眼前,人說吃了當(dāng)晚就見效,保管女人滿意。后者是為身體虛弱者補身提氣。許多達(dá)官貴人都以人參煨湯吃,補房事頻繁之虛。老石匠好豬卵子卻不是晚上討女人的好,他好的是豬卵子在紅鍋里與干辣椒滾油爆炒的那聲響。油鍋燃起,黑亮的豬卵子與紅亮的辣椒在鐵鏟中上下翻騰,宛如石釬與鐵錘在巨石上的鏗鏘??吹靡娛^的經(jīng)脈是石匠的眼力好,豬卵子七八鏟子起禍?zhǔn)清亙航车恼粕谆鸷?。石頭的紋路是石頭的秘密,再大的石頭都會被細(xì)細(xì)的鐵鏨叮當(dāng)解開;豬卵子上的細(xì)紋變化則是一道美味的表情,好的鍋兒匠自然會懂。當(dāng)謝主任的爺爺將老石匠請到李家碾小館子,跑堂的端上來熱氣騰騰的用青花瓷盤盛著的火爆豬卵子,吱吱響中油亮如大黑豆?fàn)钗?,還在紅艷的辣椒身體下蠢動。老石匠的鼻翼就翕動了,聞見了靈杰大蒜和漢源鮮花椒味。這可是火爆豬卵子的稀有佐料。也是該謝主任的爺爺了卻心中疙瘩,也是該老石匠這頓久饞的口福,錯過了這季節(jié),是沒有漢源鮮花椒和靈杰大蒜的。麻酥避腥又順氣,吃后渾身經(jīng)脈皆通透,非其他地方的生花椒和大蒜可替代。物性之匹配不亞于蒙山頂上茶與揚子江中水。老石匠只搛了一筷子,就咧開牙笑了。疙瘩自然就解了,第二天一個小石匠就背著家伙上門來為謝主任的爺爺洗了磨槽,一屋子的樂笑伴著水豆腐那個香。

      按理說找了老石匠事情就成了,但老石匠打定的主意還沒說,當(dāng)然是做了才說的。這是石家人的風(fēng)格,喜做不喜說??缮倘藚s又去找了鐘保長,就是鐘支書的爺爺,心想的是紅黑兩道都通,事情保管萬無一失。

      可世間事卻恰恰不能兩全其美,往往自己認(rèn)為做得百密無一疏,恰恰出意外。就如鐘紅明先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想當(dāng)支書,關(guān)系都走到了葉副縣長那里了,卻因為幾斤野生重簍子而泡了湯。那幾斤高景關(guān)山上的野生重簍子本是送給鄉(xiāng)黨委林書記的,林書記的父親有肝病,用高景關(guān)山頂上的野生重簍做藥引吃了就有效,寒夜里不再有剜心的咳嗽,安安靜靜的了。已送了三年,這年冬等著鐘紅明的重簍子,林書記話都準(zhǔn)備好了,待送來重簍子,就給任村治保主任鐘紅明一個定心丸:“年底換屆組織上就任命你為支書。”直到臘月二十三灶王菩薩生,都莫見來,碰見一熟人卻說有人看見鐘紅明提著重簍去了縣政府。林書記聽人說過葉副縣長也有肝病,八成就是送給葉副縣長了。這個鐘,我叫你浮上水。年底換屆,縣紀(jì)委就接到了一封檢舉信,狀告秋季征兵入伍期間做報名工作的古瀑口村治保主任鐘紅明收受報名參軍青年的煙酒。一票否決,即使葉副縣長打招呼也不行了,這村支書就另有安排。也姓鐘,鐘紅明的堂哥鐘紅原。

      商人犯了與鐘紅明一樣的大忌。在各說閣茶館請鐘保長的事傳到了老石匠的耳里,老石匠鼻孔哼了一聲,更何況老石匠聽人說那商人只顧眼前利益,不考慮橋墩子扎深做粗用長久。鐘保長召集能工巧匠和袍哥大爺議造浮橋一事,卻沒一個和聲。商人灰溜溜離開洛河場,也沒搞明白自己百密一疏在哪。

      鐘家與石家的恩怨總是與石頭和水相關(guān)。20世紀(jì)80年代包產(chǎn)到戶,李家碾的水磨和米碾按理至少分一個與石家。可鐘紅明卻在社員會上說石家舊社會是袍哥,解放時石家中有三個堂兄弟是炮打了腦殼的,石家的水磨碾子包括石匠鋪都充了公,交給了互助組和合作社,現(xiàn)在又交給石家,豈不是又回到了舊社會。當(dāng)時鐘紅明還是愣頭青。支書姓謝,就是謝主任的堂叔。一個山凼的人維不完,有過不去的,就有過得去的。謝支書說:要公道,還是抓鬮。都沒意見,這一抓,石家抓著了水磨,石碾被李幺妹家抓著了。山人皆驚,天意呢!這水磨水碾房四十年前原本就姓石姓李。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只轉(zhuǎn)了十來年,本該鐘紅明當(dāng)支書,卻因重簍子的事讓堂哥鐘紅原撿了便宜。

      水磨水碾生意蕭條起來,以至于磨坊被一河大水沖了。生意蕭條是電磨的出現(xiàn),最先是粉碎機,干豆苗干胡豆苗等青飼料也能粉碎,比人工砍刀宰豬草確實省時省力多了。后來就有了打米機,不光是麥子谷子能脫粒,豆子去雜質(zhì)揚塵都能,千年的拌桶、風(fēng)簸機就淘汰了。小電磨精細(xì),機器粗細(xì)可調(diào)整,麥面、豆子、酒米湯圓粉都能打。石磨石碾自然就受冷落了。當(dāng)時的石昌貴卻把這牢騷沖著支書鐘紅原,不是牢騷他同意山人買粉碎機脫粒機買小電磨,是牢騷他說的話。大集體解散后,各家管各家,由不得他同意不同意,潮流不是他能左右的。電磨兒打的粉不僅細(xì),還干凈衛(wèi)生。舌頭下的話就是石磨石碾不衛(wèi)生了。也有山人七嘴八舌,電磨打的面發(fā)的饃不沙泡,打的米煮的稀飯米湯也不釅,還是石磨石碾地道,谷米、麥面有糧食味,養(yǎng)人??芍叶紟ь^把玉米、蕎麥背去打了,大家也就去打了。人都圖方便呢。

      再后來是村道工程。還是鐘支書,只不過是鐘紅明了。山人說,真是聰明有種富貴有根。當(dāng)來當(dāng)去還是鐘家。地震前幾年吧,與鐘紅明有過節(jié)的鄉(xiāng)黨委林書記已退休,新書記上任,葉副縣長的公子。當(dāng)年委任了鐘紅明的堂兄為支書不久,告狀人的兒子從部隊給縣紀(jì)委寫了封信,說自己并未給鐘紅明送過煙酒,就是誣告了??舌l(xiāng)黨委已任命了,不可能撤銷。葉書記上任,記當(dāng)年重簍子的情,鐘紅明黨齡和能力都勝過堂哥,水到渠成當(dāng)了支書。

      誰家修房造屋碼石埂打地基都請石昌貴承頭的,碼的石埂因為棱角尖插,凸凹相扣,道法自然而經(jīng)年歷久。過去的石埂子不用一點灰漿水泥的,如過去的雕梁畫棟不用一顆釘子一樣。可鐘紅明卻把修村道的工程包給了場鎮(zhèn)上的徐老板,山人都喊的徐小娃;徐小娃也不小,四十好幾的人。說是村道要求水泥路,意思是石昌貴等是石匠,隔著行。石姓人說,千百年莫有水泥,我們修的堰塘都不漏水,菩薩都塑得好,石缸都鑿得好,日曬雨淋只求硬朗結(jié)實耐壓輾的路還修不好了嗎?笑話!

      徐小娃的車進(jìn)不了場,被石姓人擋在了古瀑口,就是石家老祖宗當(dāng)年跟著李冰燒巖戳石的地方。石姓人之所以與從瀑巖下修山道較上了勁,也是這緣由,祖宗的地盤呢,豈能拱手相讓。進(jìn)出山的車輛全堵塞了,鐘支書才解釋說上面要求修路要建筑資質(zhì),就是三級以上建筑公司等,但路兩邊的堡坎可以由石幺爸你們來做。跟李郡守治水導(dǎo)洛,祖輩傳襲下來的石匠手藝就是最好的招牌和資質(zhì)。但袖口撕爛了補起是個疤。石昌貴卻不同意了,石姓人提出六公里長的蜿蜒山道,古瀑口三公里這一段必須要由石家人承頭修,徐老板包多少錢一公里,石姓人不多要一分。山人都說那徐老板便宜占大了,這一段過去的毛路要拓寬全是連山硬巖,承包總價比山外的村道還給得高,就因這山巖的工程艱難?,F(xiàn)在石昌貴沒多要款不說,還承諾工錢五年后領(lǐng)。監(jiān)理方和交通局怕是耳朵聽錯了,趕緊與石昌貴寫了一紙協(xié)議。有人歡喜有人憂。那陣時興打白條,一個鄉(xiāng)欠一個餐館幾萬幾十萬并不是新聞,農(nóng)民工做了活路未領(lǐng)到工錢也不是舊聞。都在看石家人的笑話。人說這精靈人關(guān)鍵時刻犯糊涂?。∥迥?,縣鄉(xiāng)官兒都該換屆了,你石家找誰去?還有,車輪滾滾,雨打雪凍,到時新路變成爛路,收得到錢不?

      五年很快就到了,自稱精靈人的徐老板等當(dāng)年路修完就領(lǐng)了錢。而管理部門卻忐忑,他們害怕石昌貴變卦,索要誰都知曉的比瀑口外工程難度大得多的工程款。徐老板等的修路錢早就吃進(jìn)肚里變成大糞了,可石姓人硬是到了五年才去領(lǐng)錢,大家都替石昌貴等捏了一把汗。當(dāng)時的許多鄉(xiāng)政府連工資都發(fā)不出,那修路錢早挪用了。石昌貴耳聞了這些,五年前自己是干了件爽心事,但也自責(zé)自己可能是干了件糊涂事??蓸浠钜粡埰?、人爭一口氣呢!當(dāng)年,自己和石姓人就是為了以自己的手藝來證明石家這塊金字招牌。尤其是在老祖宗跟著李冰開山導(dǎo)洛的古瀑口下,石姓人硬是冒著一年筑路工錢打水漂的代價,以石姓人的良心和琢石技術(shù)修完了這條路。五年是個不短也不長的數(shù)字,但卻能照出石家人的肝膽,或許還能鏡子般照出另一方的。這在當(dāng)時能道破又不能道破的,還有石昌貴想用石家人的信用作個賭注:他想以這段路為口碑,做一件大事,說服政府造洛河大橋,石家人婦孺老少兩百來號族人全上工,糧食都自帶,保管不領(lǐng)政府一分工錢。

      那年,《華西都市報》一位記者把古瀑口一條山路兩種路面風(fēng)景登載于報紙上,驚動相關(guān)部門。那是怎樣的風(fēng)景:彎道最大,坡度最陡,路面最險的崖路卻連一個凹坑都沒有,連路兩邊的排水溝都潺湲流暢,除了長了些微雜草,一點塌陷都沒有,車行在上面平穩(wěn)舒適。而轉(zhuǎn)過山崖,不陡不險不拐彎的路面卻大坑小凹,石埂塌陷,排水溝里的水漫漶至路上,一片泥濘,車子一不小心就開進(jìn)凹凸里,就差沒把車?yán)锏娜藪佅律窖?。敏感的記者一問,兩段路兩個承包方,好路的修建者是本村石姓村民,世代石匠,肩挑背扛捶打釬鏨,手工作業(yè);路爛的一方是有專業(yè)筑路資質(zhì)的建筑公司,挖掘機、戳路機、攪拌機,機械化設(shè)備齊全。前者無資質(zhì),五年前修路的工錢現(xiàn)在還壓在政府;后者修完路就結(jié)了賬。消息引來了市委李書記、紀(jì)委和相關(guān)部門介入。陸書記是李書記下面一個縣的書記,跟著市委李書記來的。坊間消息,不一定真實。李書記叫他來,是欣賞他,叫他開開眼,長長見識,欲提拔他為副市長,專管城市建設(shè)和交通;還有一說,是李書記之所以帶著陸書記是向他炫耀治水郡守也姓李,與道家祖宗李耳一個姓,自己就如國外的伯爵貴族是有來頭的。但來走了一趟,卻不再說提拔的事了。

      一行人來到石昌貴家,坐在水梨兒樹下喝了一會兒茶。外面人就說的陸書記等在石昌貴水梨兒樹下喝了一下午的茶,把個石昌貴和院子中的水梨兒樹說得風(fēng)水寶地般。石昌貴最清楚不過,也就是一桿葉子煙久,這些大爺,哪里會在農(nóng)家院坐得了一下午,身上有多少大事啦。石昌貴清楚,李書記還是陸書記,都不時仰起頭看一樹的葳蕤枝葉,一臉的綠影婆娑,一臉的笑瞇瞇。后來園林處來古瀑口找石昌貴挖了幾棵水梨兒樹苗子,種在市委一號樓院內(nèi),據(jù)說卻干枝了,注射了葡萄糖,用了各種肥,甚至用車?yán)チ斯牌倏诘耐?,也沒栽活。那一桿葉子煙久,石昌貴談到了李冰及其世代山人渴望架橋的事。石昌貴后來知曉李與陸的芥蒂因自己盼造橋而起。那年石姓人不僅領(lǐng)到了五年前的七萬元勞務(wù)費,指定為爛路的重修者,石昌貴還被選為市人大代表。

      陸書記走時握著他的手:“你是不是黨員?”

      他啄下了頭,意思不是。

      鄉(xiāng)黨委張書記向著他:“領(lǐng)著老百姓做事,要進(jìn)步哦?!?/p>

      徐老板明擺著要受到查處,被追究時可能還有牽扯進(jìn)來的人,上面感覺是個窩案。無獨有偶,在一些人夜不能寐,擔(dān)心徐老板供出什么時,一貫開飛車都從未出過事的徐老板卻出了事,他的三菱越野大白天行駛在他自己修的那段旱地般開裂的路上,恰好在郡守父子千年前站在湯湯洛河望著寬闊的野茅花阻斷興嘆的腳窩處,也是后來的陸書記,再后來的昆山援建者盛雪冬等合計造橋的站立處,急馳的車輪開進(jìn)了泥水坑,車子竟然豹子般躍起來,躍進(jìn)了洛河深壑,人車俱毀,案子不了了之。山人說,徐小娃不昧良心修那路,或許還不會死,他自己給自己挖的坑呢。還有人說徐老板是傳說中的李三郎投的胎。

      因昆山援建者洛河上造橋一事,石昌貴在心里已漸漸驅(qū)散了鐘支書等留給自己的陰影,又因那時援建廟的叫停而重新浮泛起來。

      生活如滔滔洛河,從來不是清澈的,與水清無魚說的是一碼事,但卻是人間世相的一種寫照,清與渾、善與惡、美與丑、正與邪,從來就是相互裹挾的,一兩句話真是還難以說清。就拿鐘支書來說,就過去石磨石碾和徐小娃修路這些事與石昌貴當(dāng)時和現(xiàn)在的眼光看,也不全錯,后來耳聞,有些事還真不是他一個人定得了磨盤心的。尤其是昆山援建方的到來,鐘支書為村民爭利益,把石家與治水英雄李冰的故事講給援建者聽,那位叫盛雪冬的昆山指揮長聽了石昌貴修路五年才領(lǐng)工錢之事,當(dāng)場就站起來給石昌貴鞠了一躬:

      “大美無形,大音希聲。這古瀑口大山里還有如此明德之人。昆山人的福分??!”

      這番半文半白,山人似懂非懂。但供職于綿竹縣委宣傳部的石平說盛指揮肚中有墨,出口話語皆有出處,并非虛言誑語。石昌貴就被聘為了江蘇援建綿竹的技術(shù)顧問。

      那一刻,與盛指揮站在洛河邊望著寬闊的野茅花里浩浩河水阻隔的兩岸,幾年前陸書記的一聲哀嘆與幾千年前老祖宗和身披蓑笠的李郡守的憂慮神情一起涌上心頭,河霧一般。

      《山海經(jīng)》里關(guān)于李冰導(dǎo)洛的文字是陸到清江任縣長時,文史專家賴先生翻給他看的。賴是個老“右派”,就因說《詩經(jīng)》不是毒草就遭起了,扣了頂“右派”帽子,下放隱豐鄉(xiāng)改造去,1979年落實政策。從縣長到縣委書記,陸書記每年參加市上的“兩會”,都知道市人大代表的議案和政協(xié)委員的提案每年必提到洛河架橋之事。甚或那次受石姓人信譽感召在水梨兒樹下喝了茶的他,曾向李書記表白自己愿挑起造橋重任,后來也沒能實現(xiàn)。與李書記的芥蒂也緣于那次。洛河在綿竹縣地盤,清江縣書記肯定管不了,但當(dāng)著石昌貴的面,或許是水梨兒樹下的古風(fēng)人家使他的心扉無柵。

      他說:“李書記,如果讓我來造這座橋,我有辦法解決資金問題?!?/p>

      石昌貴從未聽過有誰敢表這樣的態(tài),心里一熱,咚的一聲就給陸書記跪下了,并兩手擎起盞蓋碗茶:“陸書記,我代表這方百姓先敬你這碗茶,橋修起了,你就是我們的大恩人!”

      陸書記趕緊起身,彎腰扶起:“使不得,使不得!要謝也該謝李書記……”

      話卻被李書記打斷了:“我哪有那么大能耐——”李書記的秋風(fēng)黑臉雖如白駒過隙,只一瞬,但在場的人都感覺到了那黑云壓城的寒氣。

      陸書記心里一陣難受,知道自己話說得直了、敞了、過了,還選錯了場合。李書記在任期間,陸書記就沒被提拔到市里,兩人因公見面話也就不是以前的多,人說這就是官場上的心照不宣吧。沒當(dāng)管交通城建的副市長,就說不上造橋的事了。

      人說李書記也曾動過造橋的心思,把祖宗李郡守的憾事辦了,但確實辦不了,也是有原因的。一是此橋跨度大,兩縣的財力都薄弱,在誰出多少錢上說不攏;二是古瀑口兩岸的鄉(xiāng)鎮(zhèn)均是偏僻地,且不在國道、省道交通干線上,地級市向上面申報投資修建的可行性就不大;三是縣上有那么多需要花錢的地方,每年財政局局長坐在李書記辦公室,扳著指頭算,頭皮都要搔爛了,僅三十八個財政撥款單位和十六所公辦中小學(xué)和幼兒園就要花掉財政的三分之二,剩下三分之一搞建設(shè)促發(fā)展,杯水車薪,哪里辦得成特大橋這樣投資幾千萬的大事。自從當(dāng)了人大代表,鐘支書與自己也心照不宣,表面上笑呵了,背后事事處處都擠對自己,種養(yǎng)方面的優(yōu)先政策,重簍子、黃連大片種植的資金補貼等,村人都開始栽了,都曉得了,石昌貴一家才曉得。家里人去問呢,卻說只有那么多戶,試點呢!你是人大代表,應(yīng)讓著大家點,讓困難戶先發(fā)展吧。話說得多好聽,而石昌貴曉得的恰恰與他說的相反,村看村戶看戶,社員看干部;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就是要帶頭發(fā)展種養(yǎng)業(yè),帶頭承擔(dān)風(fēng)險,先吃螃蟹,帶頭致富。莫有石家的連把,協(xié)會加農(nóng)戶難以成氣候,而上面的目的就是要成片上規(guī)模。山人見石家沒有動靜,也都沒去領(lǐng)種子、苗子、牛娃子、羊娃子。過去萵筍、西紅柿、蓮花白爛在田里,五分一角錢都賣不出去不是沒有過,還不是上面開著宣傳車來推廣的,有一年的波爾山羊還得了羊瘟,雖賴掉了專合金貸款,可自己的勞力卻白費了,白忙乎了一年,家里沒有收入,生活沒有來源,怪誰呢?鄉(xiāng)上就又叫鐘支書來找石家,按以前的脾氣,石昌貴是不接這招的??社娂t明會說話,先前是叫謝主任來找過你的,說你去白水河那邊包工去了,上面又安排得急,就想的下次你們來做,我想你是人大代表,應(yīng)該不會斤斤計較的哈。就是這個人大代表,石昌貴不好像上次為修路那樣叫板了,畢竟一個河灣的,沒必要撕破臉,也就動員大家養(yǎng)吧、種吧?,F(xiàn)在的病蟲害防治落地了,防疫和果樹防治都是由鎮(zhèn)鄉(xiāng)專合人員負(fù)責(zé)的,定期定時都要來,出了事責(zé)任有他們;再說,市場收購不要種養(yǎng)戶管,基本價收購也不會吃虧。不像過去了。不管啥事做了總比耍著好,做吧,我家?guī)ь^種十畝,帶頭養(yǎng)二十頭羊。于是山人就都喜笑顏開地認(rèn)苗領(lǐng)羊了。石昌貴心里清楚,鐘紅明之所以與自己玩陰的,是怕自己戴了他那頂支書帽。石家從來也莫有與誰爭過官帽兒啦。

      這些平常的牢騷話,卻被鐘紅明小題大做,常在鄉(xiāng)上干部身邊咬耳朵,酒桌上還向縣上下來的借題發(fā)揮,說這不是唱反調(diào)嗎?還能當(dāng)人大代表嗎?意思就是想把石昌貴的人大代表取了。一屆人大代表五年沒滿,他就沒當(dāng)了。不是被免了,是他自己不想當(dāng)了。這世相,大路任人忙著的全是雞刨刨要天翻地覆的人,全是唯恐天下不亂者,天狗吃太陽,瞎子見錢眼開的逐利者。自己真的是王老道所說的大音希聲嗎!在眾代表眼里,自己就是一笑料,好像是與世隔絕了許多年,不曉得外面的世界已啥樣了。自己還當(dāng)這代表做甚?有人在常委會上提議石昌貴這樣的代表咋就思想還停留在農(nóng)耕時代,總覺得發(fā)展不能占田,不能開山破肚,不能破壞生態(tài),不能污染環(huán)境。是不是該免了?一位叫楊慶龍的人大常委會副主任與陸書記的觀點一致,人大、政協(xié)就是替老百姓說話的地方,要允許多種聲音,才能達(dá)成同聲共振。楊副主任還說,或許多年后石代表的聲音是對的。楊副主任說這句話時,石昌貴想到了陸書記問他是不是黨員的話,想到了鄉(xiāng)黨委書記說的為老百姓做事的人要進(jìn)步的話,他萌生了向黨組織靠攏的想法。后來退休的張書記碰到他聊起,石家人決心修好古瀑口那段路五年后領(lǐng)工錢的舉動就是為群眾著想,做黨和政府的忠臣,不是徐小娃那一類似的奸臣,你石昌貴就是在用行動向黨的嚴(yán)格要求靠攏,就是一種進(jìn)步。

      實際是并沒有多年,就是汶川大地震后的四年,昆洛大橋建成后的兩年,生態(tài)文明建設(shè)就定為了國策,圍繞天藍(lán)、地綠、水清的三大環(huán)境治理在各地打響。那真是一場務(wù)實的戰(zhàn)役,老百姓真呀真高興。石亭江兩岸的幾十家化工廠就關(guān)了,晝夜使河床流血流膿的化工廠,使一個稻香村、魚美村變成癌癥村,是兩岸的年輕男娃多年未驗起一個兵的罪魁禍?zhǔn)住樯段打炂鹨粋€兵,驗血及心臟、肝肺都不合格呀!說了好多年要徹底治理的,動起真格來是2016年吧,不是說著玩的,是與各地一把手責(zé)任掛鉤的,是要經(jīng)國務(wù)院環(huán)保檢查組檢查的,每條河都是有河長的,河長都是一把手兼著的,沒有合格是要處理人的。青嘴山下的利森水泥廠至少有半年是未冒煙的,古瀑口內(nèi)的鎣峰磷肥廠是關(guān)停了的。以前鎣華鄉(xiāng)仁和村的老百姓也上訪了多年,北京都是去了的??芍灰簧婕胺€(wěn)定,一涉及幾百人生產(chǎn)吃飯問題,當(dāng)?shù)卣念^就硬不起來了,就停不了關(guān)不了。這次不一樣了,先幾年就把亂挖濫采的磷礦山關(guān)了,車間斷了磷礦,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遠(yuǎn)天遠(yuǎn)地也買不回,全國都在關(guān)停私挖亂采,一夜之間就全關(guān)了。從古瀑口高景關(guān)分流過去的小石河所經(jīng)過的靈杰、馬祖、雙盛之地,還栽了許多樹種上了格?;?,修了紅綠相間的自行車道。過去臟污腥臭的河水竟波光粼粼的了。當(dāng)年人代小組會上堅決與石昌貴劃清界限主張犧牲環(huán)境犧牲土地河流山川一味發(fā)展經(jīng)濟的人,現(xiàn)在也變成了要像生命一樣對待綠水青山小溪草地的搖旗吶喊者了,當(dāng)了河長了。

      石昌貴想過不當(dāng)代表了,也自己提出來過。但是人大不同意,縣、鄉(xiāng)兩級政府都不同意,說人大代表是基層群眾推選出來的,不是你想當(dāng)就當(dāng)、想不當(dāng)就不當(dāng)?shù)?,又不是三五歲的碎娃兒。路頭路尾碰見,老早就把包里的紙煙打出來了,石昌貴卻抬抬手,抖抖左手指尖上的葉子煙說,你曉得的,我只抽這個。對方一笑,哎呀!你看我,說起來還是老庚,把老庚的好那一口都忘了。老庚你不要計前嫌哈,起先確實錯怪你了,還以為你想往上爬,原來你才是真正地為咱山里人謀福利呢。石昌貴一笑,這人呢,做點實誠事要緊。對方也一笑,一笑泯恩仇,山人的大多疙瘩就是在相互帶把子的臟話中解開的。如夫妻間罵人的臟話,實則是稀釋磕絆重歸于好的鋪墊。山人之間的好的程度多少時候就是從帶把子的俗世俚語開始的呢。逢年過節(jié),紅白喜事,鐘紅明都是將石昌貴高高在上敬著的。有時搞得石昌貴不好意思,抓抓腦殼皮,這鐘支書是咋的呢?總覺得是兩個人,兩副樣子似的。這一年,石昌貴向黨組織提交了自己的入黨志愿書。

      一天,一中年矮胖人居然問到石昌貴家里來,自稱是從三溪寺轉(zhuǎn)來路過,見籬笆墻內(nèi)一樹蓬蓬若蓋,就進(jìn)來看稀奇。

      他說:“這是活化石樹珙桐呀?”

      石昌貴的父親在家,笑呵了:

      “我們叫它水梨兒。”

      “結(jié)梨兒嗎?”

      “莫見,每年五月開白鴿子樣花。”

      “不結(jié)梨留著做啥?不如賣給我。”

      見老人石刻樣臉上的紋路皺起了,矮胖子以為是小看他,順手從身背的包里摸出一沓大鈔:

      “如要賣,我先交五千定金,價錢好商量?!?/p>

      老石匠搖搖頭:“祖宗的東西,莫有想過展地塌。”

      當(dāng)時天已暗,矮胖子悻悻而去,第二天早上再來,石昌貴在,或許是彼此歲數(shù)相差不大,說話就直了些:

      “主人家,給三萬元如何?”

      石昌貴正在砂石上磨短鏨,手拭了拭銹黃的水:

      “口干了請喝茶。”

      對方?jīng)]明白這是舊時這一帶袍哥人家沿襲下來的行話,有著某種隱含,如飯桌上長輩說喳哇的娃兒家,你快悶到你的飯吃。話中有話的意思是,不要說了,此事免談。矮胖子中年人以為對方在熬價:

      “五萬。差不多了,羅漢寺從緬甸買回棵菩提樹才六萬呢!”

      石昌貴站起身:

      “你口不干我口干。送客?!?/p>

      屋里轟地沖出條黑狗,汪汪叫。矮胖子就只好走了。開小車門時,一婦女笑著說,你想錢也不打聽,那棵水梨兒是省級名木古樹,誰要是動根枝丫都犯法。后來有人說這個來買水梨兒樹的人也是李書記使的人,中間商,說水梨兒樹種不活,就想把千年古樹買回去栽在大院里,名氣上是美化辦公點,實則是迷信了高人的卦象,用祖宗的五行之木,千年的風(fēng)水大材保自己的官運亨通。李書記也有辦不了的事,錢買不到的東西,他忘了這樹是那個下午在樹下喝茶時,他建議申報省級名木古樹的,誰動了要惹出亂子。他后來面對省紀(jì)檢委反省自己的倒霉是自己壞了自己的風(fēng)水。

      現(xiàn)在石昌貴站在水邊,千年前祖宗和李郡守站立的地方,幾年前陸書記和昆山援建者盛指揮站的地方,昆廣大橋的第一個橋墩旁,望著洛河里茫茫的野茅花。石昌貴不曉得,河邊一歲一枯榮的野茅花和古瀑口山上漫起的千萬年山霧曉得,這相隔數(shù)千年站在這里思慮架橋的人站的都是同一個地方,甚至連腳窩都未移動一寸,可以說是腳窩重著腳窩,腳掌印疊著腳掌印,才有了今天的千年綿亙之力、千年因緣之果。

      那是戊子年大地震后的冬天。石昌貴向盛指揮長講了洛河的洪獸如何兇猛,世世代代的洛河人涉水過河是如何艱難,五黃六月從搭木橋上過河被轟隆下來的山洪如何卷走了的。又講了新中國成立前一商人欲建浮橋和前些年欲挑起造橋重?fù)?dān)的陸書記的無可奈何,以及石氏家族及自己爭古瀑口修路權(quán)的造橋夢。對于自己的孫女及村里十六個學(xué)生娃在洛水中學(xué)被埋卻只字未提,是盛雪冬從山人的口里知曉的,再次與石顧問一起,他也未敢觸及傷心事,這個比自己矮而瘦的老頭,看不出竟有如此的心胸,看來石家祖上真是沒有白跟著那位從灌縣過來的治水英雄走了趟,李郡守的厚德遺風(fēng)在石家子孫的做派中得以顯明。造橋的念頭就在自己緊握著鐘支書有些異樣的右手時萌發(fā)了,在自己的右手捏著似乎缺了的手指處,橋的鋼筋線條有了最初的雛形。

      大自然有許多神奇,即使是這山崩地裂的大地震,龍門山脈的許多山區(qū)縣城鄉(xiāng)鎮(zhèn)被夷為平地變成廢墟,三溪寺廟和古瀑口的李冰塑像依然安然無恙。兩位老人的僥幸也是神奇。地震時石昌貴的父親就在三溪寺,是一位居士請他去吃新茶,品清明后炒的新茶。鹿堂山人喝酒喝茶不說喝,說吃。喝在川西話中有哄人騙人之意,吃才是對天物的尊敬。

      那一天是個好日子,院里的水梨兒樹開花了,陸書記說的書名叫珙桐,又叫白鴿樹。老祖宗口傳的,石家的姓都是李冰升仙時派花仙賜的,花開時定然有吉祥,就是好事呢。所以那天一早,老范頭帶口信來叫到廟子里吃新茶,他就換了件衣服刮了胡子蹣跚去了。老范頭比父親小一輪,算忘年交吧。他的兒子是三溪香茗的老板,種了三十多年茶,炒了三十多年茶,當(dāng)了二十多年老板,現(xiàn)在也是六十幾的人了。范老板每年新茶出來時都要叫父親去三溪寺里敬一罐,不多,三斤,合三溪寺的吉祥數(shù)。一是他父親是里面的住寺居士;二是敬虔菩薩,保佑鹿堂山那五百畝茶園年年生息,美婦樣孕好芽生好葉。住持也記范居士及兒子的情,在廟廂茶堂里,就許諾了范居士二十盞免費蓋碗茶,待承朝廟至親摯友。而忘年交石大哥是范居士二十盞蓋碗中不可少的,每年四至五月必?fù)駛€日子坐在一起,就是兩老的歡喜。到了這樣的年齡,能坐在一起就是福了,蓋碗新茶就是一種借口、擺設(shè)和形式。

      吃了齋飯吃蓋碗新茶。兩老坐在四柱圍圈的竹椅上,想說話就說一兩句過去的話,想打瞌睡就打打瞌睡,光陰之河的流速在每個人身上是不一樣的,到了兩老身上,慢得廟池里的靜水般,覺不出一紋漾動。這樣的竹圈椅在颶風(fēng)般推進(jìn)的城鎮(zhèn)化變遷中已很少,無論安穩(wěn)和生態(tài),手工的竹藝及煙火抈制等,都考驗手藝人的耐心。篾墊托坐的屁股和竹籠依偎的頭頸就是舒服,不會有彈簧席夢思和舒軟泡沫沙發(fā)寵出的脊椎病。為什么老紅軍和山里節(jié)儉生活的老人腰椎腿腳都好,都長壽,除了感謝那些苦日子,還要感謝這些硬木板凳硬竹椅硬板床。老石匠每年記掛著這一天來三溪寺親近菩薩,還可以吃新茶,坐自己從小喜歡坐的圍竹圈椅,四柱支撐,穩(wěn)當(dāng)之上是雍容大度和端詳,極符合寺廟氣質(zhì),極符合吃蓋碗新茶,坐在廟廂里,看廟門外山丘上的白紗霧嵐,山林的初夏綠意浮泛,恍然昨天。老范頭臉上浮起了些微笑意,只有老石能領(lǐng)會:

      范老頭瞇縫的眼里,黛色的山脊有什么東西鼓蕩著,宛如天風(fēng)推蕩著氣體,一陣由遠(yuǎn)而近的悶響,從地下傳來,四腳穩(wěn)坐的竹圈椅上人的腿腳就抽筋般抖彈。

      “怎么了?”老石匠。

      房子輕微搖動,寺外煙塵紛揚,天一下就暗了、黑了。

      老范頭:“地震了?!?/p>

      老石匠:“可能?!?/p>

      心里驚惶,臉上都一點不驚惶的樣子。

      就聽見外面的村子人聲嘶吼起來。廟子里香客不多,卻有噼啪的腳步慌亂往外跑。老范頭想起身,見老石匠矮瘦的身子端坐在竹椅上不動,也就沒起身。那一刻兩個人的想法從來沒有過的一致:

      “活這么大,值了!天葬省了棺材板板。”

      結(jié)果是山那邊的金花鎮(zhèn)包括小學(xué)幼兒園全搖垮了,讀中學(xué)的小孫女紅霞被埋在了學(xué)校里。從廟子里跑出去往山下跑的香客被山上滾下的亂石打死了打殘了。新修的樓房全倒了。石昌貴當(dāng)時想,水梨兒花開吉祥,有好事。這算啥好事呢?

      三溪寺廟呢!卻只落了些瓦,沒有跑的住持與和尚,還有茶堂里兩個八九十歲的老人,都活得好好的,只受了點驚嚇。你說奇怪不奇怪?即使大災(zāi)如暴躁的劊子手,也有溫性小安處。這世界,覆巢之下也有完卵呢,命運不可能整齊劃一地滅頂。

      而村里呢,就不是三溪寺這般僥幸了,震魔把整個村子搖得七零八落,騰卷的濃濃煙塵就如古戰(zhàn)場的狼煙滾滾,天都是黑了的,就差對面不見人了。驚呼吶喊的人在亂跑,雞鴨豬狗也在亂跑。

      鐘支書婆娘抱著項鏈?zhǔn)罪椇卸寂艹鎏梦萘?,突然想起什么,丟下首飾盒,回轉(zhuǎn)身,往書房里跑。她去老公供奉著財神爺趙公明的房間,逢年過節(jié)要燒香跪拜的。那個他說的啥東西都可以掉,唯獨不能掉的一個東西就放在供奉財神爺神龕下的小保險柜里。房子嘎嘎響,東屋后瓦嘩啦砸下來了,她圓滾的身子沖進(jìn)了西屋……

      這是盛指揮與古瀑口山人混熟了才漸漸了解的。不是從石昌貴和他父親老石匠嘴里。石昌貴和鐘支書告訴他的是架橋的難度和工程量,相當(dāng)于與登天一樣難的事,昆山援建者還能行?更聽說援建方只負(fù)責(zé)大地震中垮塌了的道路橋梁和醫(yī)院學(xué)校等公共設(shè)施,他們會考慮新建項目嗎?

      不過,那座橋只停留在山人的夢中架設(shè)在月光下的精彩龍門陣?yán)?,天明就霧氣樣消散已習(xí)以為常;山人盼橋的從古至今,這種盼已成一種只活躍于嘴上的龍門陣不敢相信。川話擺龍門陣就是講故事。

      當(dāng)盛指揮約石昌貴和鐘紅明站在洛河邊,聽石昌貴講石家祖宗與治水英雄李冰李郡守的傳奇,幾千年來,無數(shù)山人和夢想架橋者站過的地方,幾年前陸書記站在湯湯洛河邊望著野茅花搖曳的地方。

      盛指揮是打手機請來二位的,之前沒有最后敲定,他沒敢透露半點口風(fēng),如幾個月前站在這里越聽心里越激蕩卻不敢露半句口風(fēng)一樣,因為這么大的事不是自己可以表態(tài)的。但是,那風(fēng)起云涌中的石家老祖宗與披著蓑衣斗笠的李郡守在自己心里卻難以釋懷,與欲修浮橋的商人、與修路的石家人、與無可奈何的陸書記的神情交相疊映,變成了一個人,又變成了一群人,又變回了一個人。同東部沿海的昆山比,涉橋的這兩個縣的經(jīng)濟總量只相當(dāng)于一個碎娃兒的腳趾頭,確實沒有足以造這樣大橋的財力。

      兩個人好像是預(yù)感到什么,盛指揮電話召到上次站立的崖邊,八成就是說造橋的事了吧。因為與盛指揮長上次站在河邊的不久是春節(jié),春節(jié)剛過,就見一群人扛著三腳架劃著皮劃艇在河里忙著、測量著。山人說,難道要造橋了?有人說,以前不是莫測量過,還不只一回呢!大家的興奮也就石片打水漂漂般地平復(fù)了。兩個人興沖沖往洛河邊走,都不提造橋的事,害怕說出來夢就破了似的。山人有做了不好的夢就講出來破了噩夢的習(xí)俗。盛雪冬已與三位頭戴安全帽的人站在崖上指指點點。見了兩人,盛雪冬雙手就分別握著他們說:

      “我把工程專家叫到現(xiàn)場了,把前些時候測量的數(shù)據(jù)再復(fù)核一次。”

      盛雪冬這次握著鐘支書的手掌的稀疏,就不再別扭,他已聽山人講了那手指的悲傷。

      “真的要修橋了?”

      石昌貴盯盯鐘支書,鐘支書接過石昌貴的話頭子:“盛指揮,是只合計下,紙上畫個圖,還是真的要修?”

      盛指揮國字形的臉向著鐘支書和石昌貴:“大型機械設(shè)備前天凌晨一點就從昆山出發(fā)了,現(xiàn)在已入劍門關(guān)。按照江蘇援建總指揮長的決定,今晚十點前準(zhǔn)時到達(dá)綿竹,向災(zāi)區(qū)人民報到。明天是清明節(jié),凌晨一點,晝夜交替,季節(jié)更新。昆洛大橋工程準(zhǔn)時開工!”

      邊說著,盛指揮就把衛(wèi)星電話遞到兩人面前,一支奔馳的大型運輸汽車隊伍載著各種大型機械的鋼鐵長龍視頻就撲面而來。

      “真的呃,真的呃!”

      這如此的神速,盼了千年,傳說了千年,議了千百次都未付諸行動的大橋,昆山援建者腔不開、氣不出,從測量勘察制圖設(shè)計到開工,都悄悄的,不張揚,沒驚動當(dāng)?shù)匕傩?。鐘支書和石昌貴看著衛(wèi)星視頻里的車輪滾滾,眼淚就出來了,這是激動之淚、喜悅之淚,江蘇人的辦事速度相當(dāng)于爭分奪秒的戰(zhàn)爭,這神速鐘支書只有在影視劇中看到過。

      “盛指揮——我們該咋樣感謝你們呢?”

      石昌貴哽咽著。

      “我馬上告訴鄉(xiāng)親們,今晚殺豬擺酒招待恩人!”

      “村上舉雙手支持!”

      鐘紅明也哽咽著。

      “不必,不必。選在清明節(jié)凌晨開工。天地清明,承前啟后。梁總指揮的意思,就是不驚擾災(zāi)區(qū)人民,又搶時間爭速度?!?/p>

      那一刻,石昌貴在心里就把這個人——盛雪冬與三千多年前的治水郡守合在一起,看成一個人了。如果上一次站在這里只是一閃念,那么這次就在心里生根了。那一刻,神降的意念在石昌貴的心里剎那乍現(xiàn)。這樣的辦事效率只能是神了,盛雪冬等援建者就是治水英雄李冰的化身,就是郡守父子兵的再生?;厝サ穆飞?,從來沒有這樣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石昌貴是春風(fēng)得意馬蹄輕了,想把這心念講給鐘支書。是呢是呢,鐘支書附和著。石昌貴是想引導(dǎo)鐘支書朝為援建者塑像方面想,可鐘支書卻一點也沒接他的話把子,一點也沒意識到,只是一個勁地說:

      “這下好咯,這下好咯!”

      在山人的熟睡鼾聲里,在嬰兒的笑靨中,咚咚的打樁機伴著布谷鳥的叫聲將鐵錐打入了地下,在治水郡守和石家老祖宗千年前站過的腳窩處,在想架浮橋的商人和陸書記等憂慮重重的腳窩處,在徐老板被圣靈詛咒車飛懸崖之地,兩墩水泥柱橋墩澆鑄起來了,映山紅一樣的晨曦中,如神話中巨人盤古伸入大地的粗壯的腿。三個月過后,雪白的大橋夢境一樣出現(xiàn)在洛河上空,那十九個深深扎入河床的鋼筋混凝土橋墩托起的橋梁,巨鳥的翅膀一樣將兩岸連為一體,簡直就是一個神話。計劃一年建成的大橋半年就竣工了,九月二十九日踩橋試車,十月一日正式通車。就是在踩橋的鑼鼓聲中,在石家人自發(fā)穿上腰鼓隊彩裝,帶著耍獅燈、龍燈、幺妹燈和踩高蹺的行頭成雙結(jié)對走上嶄新的橋的時候,在山人歡天喜地、拽腰扭臀的載歌載舞中,石昌貴眼前花朵般閃耀著這一張張笑開的顏,那端立在高蹺上的觀世音菩薩的慈眉善眼,那燈舞里壽桃獻(xiàn)福的仙姑俊面。

      石昌貴想到了村東頭的土地廟,離三溪寺不遠(yuǎn),在大地震中搖倒了,何不將它修一座新廟——援建廟,將盛雪冬等援建者塑成菩薩,讓石家人和當(dāng)?shù)氐纳饺艘韵慊鸪?,記住恩人,記住這大恩大德按捺不住的他,就敲了敲披獅子套舞獅燈的鐘支書的頭,鐘紅明就鉆出來,另一個人替換了他。

      石昌貴先給對方打了支葉子煙,就動情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他一動情兩眼就淚花閃閃,老臉還起了紅暈,小娃兒似的,放大了的沐著霞輝的泥溝般。鐘支書邊聽邊點頭:“好主意,好主意!”聽到這主意半年前盛指揮召見時就萌動了,埋怨道:“當(dāng)時你就該說嘛,保管比橋還先修好,今天與踩橋一起去看廟,多好的事!”石昌貴唉了一聲,沒再多說,當(dāng)時是想說的,欲引鐘支書往這方面說,只是沒想明白,他又沒意識到,現(xiàn)在再糾結(jié)又有什么意思呢。當(dāng)天晚上,在水梨兒樹下,興沖沖前來的鐘支書就傳達(dá)了鄉(xiāng)黨委張書記的意見:

      “可以修,新事新辦,援建者才是真正的活菩薩!”

      “利用地震震倒的土地廟,又不新批地,盡快動工。”

      鐘支書前腳走,石昌貴后腳就進(jìn)屋給方亭城里的周老師打了電話,說請這位從不入什么協(xié)會卻遠(yuǎn)近有名的書法家給村民捐建的援建者廟寫道門匾的事。他心里也做好了打算,鐘支書的支持了支持,決不能向村上鄉(xiāng)上報一分錢賬,包括周老師的書法牌匾錢。但周老師幾天后將牌匾送來堅決不收一分錢是他沒想到的。這事是昆山人,是盛雪冬等援建者在續(xù)李郡守和老祖宗及其石家族人和廣大山人的緣,結(jié)出的普度千秋百代后人的善果。石家族人理應(yīng)捐建,樂于捐建,是石家人的一份功德。到時不管鐘支書怎么說,石昌貴也是不會報一分錢賬的。

      可是那事情后來卻耽擱了,是上面的意見,更是援建方的意見,堅決修不得。石昌貴不曉得,他這樣脾氣的人也不會去想這些事的根由。他那晚在跟周老師打電話說寫門匾的事,鐘紅明走到山坡的僻靜處,非常神秘地給市里的李書記打了電話,狀告石昌貴企圖丑化援建者,給上面派來的救星功臣抹黑,把土地廟改修為援建廟,把過去砸爛的牛鬼蛇神塑為援建者像。夜色里殘缺手指上吧亮的煙頭照見了他得意的臉,嘿嘿,當(dāng)年有人不要我當(dāng)村支書,告我的黑狀;現(xiàn)在我就用其人之道來還治其人之身吧。鐘支書后來從謝能娃口里才知道,當(dāng)年告他黑狀的并非是受石昌貴或族人指使,而是另有其人。

      但是,公理自在人心,謠言反而改變和加速了石昌貴以前不想當(dāng)官的老觀念,參加人大代表的多種視察活動,他漸漸懂得要改變古瀑口村的一切,要實現(xiàn)自己的心愿,就得入世,才能辦成事辦好事。這一年七月,他被鄉(xiāng)黨委批準(zhǔn)成為一名正式黨員。

      現(xiàn)在八年過去了,從十五的月亮照亮自己蒙昧之心的那晚開始,石昌貴再也不能等了,堅決要修這廟了,而且要上下都無意見,心服口服。

      天下事只要一個人起心要做就能做成,沒那么多瞻前顧后左顧右盼拖泥帶水的;在于一伙人一個集體來做,很難得像對口援建這樣眾口一詞一氣呵成的。就拿造橋來說,遠(yuǎn)者千年就不說了,受技術(shù)限制。

      但石昌貴一提說修援建廟,把援建者塑為菩薩,石氏家族人都眾口一詞地同意了,并有幾個人提出說干就干,明天就動工,該去置石料的置石料,該置泥坯的去置泥坯,該打紙樣的去打紙樣。幸好村委會里就掛著鐘支書、石昌貴和昆山援建者的合影,石姓人中的石平就在綿竹縣委宣傳部做新聞攝影,很快就傳回了昆山援建者的各種照片,有正在測量勘探的;有正在挖掘扎鐵圈的;有砼灌車正在操作管道灌漿澆筑的;有正在橋墩上起吊合攏塔吊橋架等戴著安全帽的諸多特寫神情照片,男男女女,壯年青年;驕陽下,綿雨里,抬袖揩汗,舉手抹漿,笑眸凝視,皺紋里也舒展著充實的年輪;低眉思忖,愁容中似有姣美的鄉(xiāng)音。而這一切在石昌貴等石氏族人眼里,都是現(xiàn)實版的慈航普度,都是大美大愛的拯救蒼生。與他們曾經(jīng)雕過的塑過的寺廟中的菩薩道觀里的真君圣人一脈相承。這些活鮮鮮的人不就是活鮮鮮的菩薩嗎!就把這些照片活搬活塑上去,按照比例,放大倍數(shù)不就成了嗎。

      可塑多少尊呢?十八三十六七十二,還是一百零八?梁山好漢就是一百零八。真還拿不定主意。石昌貴去找鐘支書,一見面對方就對他說:“我正叫謝保管十點鐘就給你送來,五萬塊,先用著,不夠鄉(xiāng)上再解決五萬塊?!?/p>

      “不需,不需。我說過修好了再說錢的?!?/p>

      心里說的卻是不可能要一分錢的。要村上鄉(xiāng)上出錢你交給別人去做。嘴上又說:“我來不是說錢的,說錢就不來咯?!?/p>

      鐘紅明再了解不過石家人寧斷不彎說一不二的秉性,抽板凳坐下后方才曉得是為塑多少尊援建者塑像的事。兩個人議了一陣,也沒個結(jié)果,鐘紅明又電話請示鄉(xiāng)黨委張書記,一時也沒個決斷。石昌貴就打了周老師的電話,請書法家拿個主意。周老師說有好多個援建者就塑多少個唄!鐘紅明說那怎么可能,張書記強調(diào)過,援建者廟表面看是感恩銘記昆山援建者,實則是感謝大地震后對口援建綿竹的所有江蘇人,更往大了說,是感謝銘記北京、上海、廣州、天津等所有全國的對口援建者。僅江蘇援建綿竹的就有上萬人,怎么能都塑進(jìn)去,是一個小廟能裝下的嗎?還有,雕塑僅是一個代表、一個濃縮,太多沒意思。

      石昌貴說:“倒是想起一個人,十年前就有辦法造橋的。”

      “曉得你說的誰了,就因為有辦法解決修橋資金,你跪謝人家一碗茶,卻惹來人家多年莫升遷?!?/p>

      “就因為這事我記住陸書記了?!?/p>

      世間的情義也怪異,有許多后來成為至交的,卻是先前朋友引薦的,先前的朋友反而少往來了。也有介紹人帶著女方去看男朋友,卻把陪著來做伴的男人看起了。三十三年前,石昌貴就是陪著鐘紅明去徐家場相親,被現(xiàn)在的老婆看上的。石昌貴當(dāng)時心里有些猶豫,是不是女方從鐘紅明衣袖籠著的手處看出了什么,但對方那對明凈的眸子直往自己心里去,以至于訂婚同房后她都沒提這事,自己當(dāng)然也不會提及,那樣的話,多傷人的自尊呀!同甘苦后,方曉得老婆當(dāng)時并不知情,是看起了石昌貴當(dāng)時的憨,不像鐘紅明眼睛和嘴都忙得不亦樂乎,一副小精靈。相親后,介紹人轉(zhuǎn)達(dá)了都沒想到的結(jié)果,氣得鐘紅明至少五年沒跟石昌貴說過話。你說情義是不是有選擇。李書記是地委書記,與陸書記自從同在水梨兒樹下喝了茶后,后來就一點也不親。

      “對,這事還是向那位陸書記討教下?!?/p>

      鐘紅明說:“我有他的電話?!?/p>

      “對,那年在水梨兒樹下他講過的,有事隨時找他?!笔F說。

      “那次我在,耳朵很大兩眼放光的那位,他說中國儒家文化可以用彬彬有禮四個字來概括。我現(xiàn)在都懵里懵懂?!?/p>

      鐘紅明說完,石昌貴笑笑:“我也是。可我沒有他的電話?!?/p>

      鐘紅明說:“我有。我手機上存了的?!毕耒娂t明這樣的村支書,是不會拉掉縣委書記這樣的聯(lián)系方式的,在他眼中,他們是比爹媽還重要得多呢!那次好不容易沾了石昌貴的光,才遇見了李書記陸書記這樣的貴人,不但存進(jìn)手機里,不時開會還故意調(diào)出來向同僚炫耀,并寫在通訊簿上,備了份,專門放進(jìn)了小保險柜里。他甚至對老婆說:“什么東西都可以掉,唯獨李書記陸書記的電話號碼不能掉。”

      說這話時,婆娘還笑吟吟地跟他玩笑:“你這話的意思是我都可以掉哦?”

      現(xiàn)在想起來,老婆對自己才是真的好。平時那么多的嘮叨、那么多的磕絆,都是女人的醋意。關(guān)鍵時候,是她回轉(zhuǎn)去,連電視機手機和她最心愛的項鏈耳環(huán)等都不要,去把這個小保險箱抱出來的呀,直到從她被房梁砸著的身體上扳開,她的雙手也未曾松開小保險箱,里面并不是山人以為的金銀財寶。山人說,以為什么大不了的,一個學(xué)生用的爛本本,命都送了。想到這里,他摸了摸自己的手指。

      大地震時手機掉進(jìn)了河里,換了卡,原來存的號碼都沒有了,現(xiàn)在鐘支書只有打開這保險柜,左手拿出學(xué)生用的作業(yè)本,經(jīng)常翻,翻皺翻舊了的。往天都是婆娘幫著翻的,心里的酸楚只有自己知曉。多年未打這兩個人的電話,加上大地震后換了手機卡,真不曉得是否能打通。先撥李書記的手機號,手機傳出嘟嘟的忙音,接著語音提示你所呼叫的用戶已停機。他不知道對方半年前就出了事,已在監(jiān)獄里待著呢。他這才撥了陸書記的手機號,這也看出鐘支書的過于功利。電話響鈴只兩聲對方就接了起來,只聽他自報了云蓋村,就是治水英雄李冰開鑿的古瀑口,對方先是有些冷硬的聲音一下就轉(zhuǎn)為熱情:

      “哦——石大哥,為村民修路五年不領(lǐng)工錢的石大哥!是,我是陸野。記得,記得。我還在你院里的珙桐樹下吃過茶呢。久違了,你和石匠鄉(xiāng)親們還好吧?”

      在陸書記眼里,只記得石昌貴了。鐘紅明沒說自己不是老石,只好呵呵著:

      “我是古瀑口村支書?!?/p>

      心里是不舒服,還是笑著把手機遞給了石昌貴。對方顯然是沒存自己和老石的號碼。石昌貴就道出了修援建廟塑多少個援建者的為難之事。請陸書記無論如何幫這個忙,拿個主意。對方問了廟有多大,誰投資。

      石昌貴說:“土地廟,總之不要公家一分錢。三個,地榻窄,就三個;地榻寬五十六個。也不窄。三生萬物;五十六個代表中華大家庭。好,五十六個。我覺得五十六個有意思,也有陣勢,氣派,才像個廟。同意了的,鄉(xiāng)上都同意了的。不占地,地震時倒塌了的土地廟。叫廟不怎么妥。什么,上面不一定通得過。這咋辦呢?”

      鐘紅明聽著,一臉疑惑。等石昌貴電話打完了他說:“陸書記面前不能吹殼子,修廟可不是買根鋼釬買把鋤頭啥的,可是一筆不小的開支?!?/p>

      直到保管把五萬元錢送過來,石昌貴擺擺手,瘦猴樣逃了,鐘紅明才預(yù)感到老石是真的要領(lǐng)著石家人捐修援建廟了。八年后又起心修,就不是先前的能擋得住了。即使他聽見剛才電話里的陸書記對這事心存疑慮,說不一定通得過。但石昌貴鐵了心要做的事多半誰也擋不了。心里想,如真是這樣,村上要給他們塑塊功名碑,把捐了錢的名字都刻在上面。但他眉頭又一皺,石家人不一定圖虛名。這件事自己要動動腦子,不能完全依他的……

      八年前的那次變故猶在昨天。古瀑口上的天氣樣,轉(zhuǎn)瞬就黑云沉沉,暖陽隱去,陰風(fēng)蕩滌絲絲寒氣。被緊急召到鄉(xiāng)里回來的鐘支書也起火,對石昌貴說:

      “我也想不通,張書記先前是堅決支持的,現(xiàn)在又堅決反對了,他們變臉真是比翻書還快。說不光是縣上的決定,更是縣上甚至市上征求援建指揮部的意見,感謝感恩我們心領(lǐng)了,其他形式可接受,唯獨修援建廟就免了。老百姓自發(fā)捐建也不行。這是共產(chǎn)黨人的原則問題。縣里的意思,修了也要拆除。”

      鐘支書好說歹說,群眾千百年的信仰,援建廟可以不修了,但老百姓自發(fā)修復(fù)土地廟管不了,要拆就把我這支書也拆了,上面又查實地震時倒塌的土地廟確實以前就存在,才沒有叫鄉(xiāng)上督促拆除,默認(rèn)的意思是土地廟千百年就有,不向上面要錢,下面怎么修就管不了了。

      明月使人的心變得明白,石昌貴的心里連續(xù)幾天山月般明光水亮。通過修援建廟這件事,石昌貴對鐘紅明另眼相看起來,心中山霧樣浮泛起來的陰影又散了,過去石鐘兩家的諸多疙瘩在心里渾水樣散了,因為鐘的據(jù)理力爭,保住了土地廟,才有了石昌貴被月亮鑰匙般開啟的心曲,被月光照亮的想法兒。過去是土地廟,現(xiàn)在還修土地廟,只是土地菩薩變成了五十六位,土地菩薩的表情不再是過去的一種慈悲,而是從千百張援建者照片中選出五十六個人的神態(tài),陽光般明媚,雨后樹木般勃勃生機,洛河奔流樣激揚酣暢,尤其是刻在自己心里的建造昆洛大橋的盛雪冬等的神態(tài),那把衛(wèi)星電話遞到自己手上的造橋運輸車載著各種機械設(shè)備轟隆隆而來的堅定神態(tài),那傳達(dá)總指揮選在清明節(jié)凌晨動工還不擾民的春風(fēng)情懷,一定要琢進(jìn)石雕身上,鏨入石菩薩身體里。當(dāng)清晨的第一縷晨曦照在大青石上,照在他舉起鏨子叮當(dāng)鏨開援建者紙譜覆在大青石上的輪廓線時,他突然想到了自己在為援建者塑形塑像,自己和族人一路走過來,不也是在現(xiàn)世的風(fēng)霜雨雪里塑形塑像嗎?

      就在石家人計劃著明天一大早去銅山買石料的當(dāng)晚,石昌貴院墻內(nèi)的老狗汪汪叫起來。一輛黑色小車哧溜剎在院門前,一個提著包的年輕人恭敬地拉開后車門,下來一位目光炯炯、身材孔武的中年人。年輕人上前一步,右手一伸:

      “新上任的陸市長?!?/p>

      被稱作陸市長的人擺擺手,示意他不介紹。上前就緊握住了石昌貴的手:

      “老石吶!一見如故啊,你還是六年前的老樣子?!?/p>

      “陸書記,不,陸市長!山里人,祖祖輩輩的石家人盼星星盼月亮,終于盼著這一天了?!?/p>

      兩個人都眼睛一熱。石昌貴就又要單腿給對方跪下。比石昌貴高出一頭的陸市長趕緊伸手扶住了他:

      “老石啊,上次你那一跪可麻煩不小?!?/p>

      “當(dāng)真有那事,我還以為是坊間謠傳?!?/p>

      “還想來一次嗎?”

      “不想造橋了差不多——”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兩個人都大笑起來,笑聲從水梨兒樹下波浪樣擴展到更遠(yuǎn)的夜色,就有著說得著人的心知肚明。

      新任市長夜訪古瀑口不可能沒有人不知道,待到縣上、鄉(xiāng)上的官兒們跌跟打斗地攆過來,院子里燈火亮著,紅白茶還浮著裊裊熱氣,陸市長一行已離開了。遲到的官兒們不斷地電話道歉瀆職,有失遠(yuǎn)迎。陸市長在電話里哈哈一笑,不沾邊,與公務(wù)無關(guān),私事,就莫有驚動你們,會一位老朋友嘛!眾人心里咚咚敲著的急迫的小鼓才舒緩了些。

      至于陸市長深夜與石昌貴談了啥,都不得而知。石昌貴提出并帶領(lǐng)族人為援建者塑像感恩的事情傳到了縣上市上省上江蘇甚至更遠(yuǎn)。陸市長走后不久,這一年十一月,他被鄉(xiāng)上任命為古瀑口村村主任。鄉(xiāng)上對他的分工是這段時間做好援建館和援建者塑像感恩一事。

      然而,石昌貴第二天卻沒有動身去銅山采購黃砂石料,而是去洛河灣里相看那些被萬年河水沖刷得光溜溜的大青石,有兩三人高的。也莫有先前那般興師動眾去動員洛河上下的八九十號老少石匠,只叫了兩三個隨行,都是有幾十年手藝的老石匠。沒有叫到的人感嘆,多半是搞不成了,昨晚新任市長來又叫停了,看來,石家人想為援建者塑像的念頭如多年的造橋夢般好事多磨了,又?jǐn)R著了。

      然而呢,石昌貴幾個人的舉動卻否定了大家的感嘆。他們選了兩尊比一般人高的大青石,兩三米吧,圍著石頭打轉(zhuǎn)轉(zhuǎn),碎嘴著,大意是打制下來,除開拋撒等邊角余料,也就真人般大小咯。石昌貴仰著頭,小眼睛瞇成一條縫,盛指揮的方頭大臉和魁梧身材就印在了大石頭上,眨動著眉眼似的。另一尊呢,就不是前一尊那么壯實,川西話,要柳條一些吧。就有一個女人的笑靨從那石頭上浮現(xiàn)出來,那是給村里林怡母女倆送去援助資金,還引來北京銀谷玫瑰園種上千畝大馬士革玫瑰的昆山慈善會的梅玲會長的面相樣。那真是個活觀音啊,給古瀑口山人做了多少好事積了多少功德,連農(nóng)家飯都莫有吃一口呢。

      陸市長不愧是市長,想起那晚他急匆匆來,就是來把道理給自己講透。不要搞五十六尊,不要搞高大上,更不要興師動眾。他說我先前為啥遲疑,就是在電話上感覺到你們?yōu)殡y的塑像塑多少尊我也為難。當(dāng)年與李書記在水梨兒樹下,好像聽你說過“文革”期間你的爺爺把李郡守石像背進(jìn)河堤石埂子藏起來的事。你們心里有才是真正的有,現(xiàn)在既然起了心,我也不能給你們潑冷水。你講的土地廟就兩三尊菩薩,我建議援建塑像還是以兩三尊為宜;有土地爺就有土地婆,尊重傳統(tǒng)規(guī)矩,建議塑像中能有個女性,代表女援建者嘛。大小尺寸你們定,你們是內(nèi)盤,原來的土地廟安得下就行。

      這樣一想,就兩個人了,只能兩個人代表全體了,多一個人還真不曉得塑誰了。這陸市長一行還真是幫石家人節(jié)約錢了??磥?,誠信做好事捐功德不一定要花好多錢的,花多了效果還不定有花得少的好。

      兩個人的照片自己手機里有。但還得請畫師繪制出來,師傅們才能照著貼上去的紙膜打鏨,就找了羅漢寺里的湯老師,號十方居士根據(jù)石昌貴提供的照片手繪的草圖。湯老師原在民宗局工作,自小喜畫佛像蓮花,退休后在羅漢寺里的佛教協(xié)會幫忙,相鄰縣鄉(xiāng)的小廟小寺光復(fù)修葺,與土石工寫畫匠的交道,多是他張羅。廟里廟外,一張紅暈的小圓臉進(jìn)進(jìn)出出,見人就笑著,如羅漢寺山門里那尊慈笑彌勒佛一般。照片都打印出來給了湯老師,鐘紅明卻找來了,口氣變得比平常都和藹:“老石給你商量個事,能不能多塑一尊?!?/p>

      石昌貴小眼珠子一愣:“為啥呢?”

      “不是援建廟塑援建者的事,是你把好事做到底,能否把李三郎的像塑一個?!比苏f灌縣那邊都只有李二郎的菩薩像,而上輩人聽上輩人傳下的,李郡守在火燒堰鑿開古瀑口時身邊有李三郎的,雖然民間說法各異,還有說李三郎在家里好吃懶做享受父兄成果,但山人有信有不信的。

      “能否借這次塑像把李三郎塑進(jìn)去,也順古瀑口人一口氣,”鐘紅明說,“你爺爺與范老頭在三溪寺喝茶也說過,廟子山墻上過去有李三郎勇斗水龍的彩畫,只是年辰久風(fēng)化了?!?/p>

      如果鐘紅明不抬出自己的爺爺和范老頭,石昌貴才不管呢,灌縣那邊的廟子都不塑李三郎,我們這邊塑豈不是有些另立山頭??蓪Ψ教С隽俗约旱臓敔敚胰藷o人不敬重的老石匠,還有范老頭,心中的循規(guī)蹈矩就翻了柵,李三郎民間有說法是民間的事,沒依據(jù),三溪寺山墻上李郡守鑿開古瀑口彩畫里是不止有李二郎不假,不光是爺爺說過,也聽廟子里的老和尚說過,但老和尚又說,誰又能說那不是李大郎咯。這樣說來,就要拋開鐘紅明村支書這頂官帽兒,往山人的念頭與撥開歷史煙云為李三郎正名的方面想。管他是大郎還是三郎,雕塑上又不刻名字,看的人愿說是誰就是誰吧。這樣一想,就還真得多塑一位,當(dāng)然,神座咋安再商量,后來幾位石匠說,神歸各位,這一尊就應(yīng)該立在李冰父子石像中了。

      見石昌貴點頭說有道理,鐘紅明就說,你老人家就不必跑了,我總之要去羅漢寺,順帶給湯老師說畫個李三郎的草圖,這不,我把你土地廟里李郡守父子相都拍下了,供他畫時參考。對方這樣有心,是在幫村民做事,但也在幫石家人做事啊,誰不曉得,這土地廟是石家人祖上捐建至今還維護著的。石昌貴就難得地笑了下,難得地說了句:“支書你費心了!”

      草圖出來了,三張。援建者沒說的,一男一女,線條勾勒的神態(tài)、英姿,看著就精神。石昌貴總覺得李三郎那張有些不順眼,與心中的李冰父子石雕不是很融洽,尤其是左手指的姿勢有些詫眼。但很快就過去了,心想湯老師畫的有啥不好的呢。湯老師講,你這援建廟本質(zhì)上還是土地廟,只不過叫新舊土地。石昌貴心想,管他本質(zhì)不本質(zhì)的,只要上面不拆廟我就修。他私下還將那塊援建廟燙金牌匾保存著,放在自家堂屋里,待風(fēng)聲過后,有朝一日他還要將它掛上去,重新開光呢。

      誰都知曉土地廟的捐修是由石家人承頭,以前也是,外姓人,村里村外的捐功德,石家人也接受,不敢不接受,敬供土地菩薩呢。但這次石家人放了話,幫忙做活路的可以,算是功德,但買石料木料水泥磚瓦等的錢石家人出。這樣,村里就有來幫工的,鐘姓謝姓李姓的都有,多是男的,女性不入廟房,在外面臨時搭的偏棚里做飯菜,各家從家里送來的糧油菜,笑呵呵的,很樂意。

      石昌貴和兩位堂兄及老謝在雕刻,當(dāng)然是從洛河里把石頭抬回土地廟,再慢慢刻。正在籌劃第三尊誰來刻,老謝就說他大兒子謝能娃想試下。謝能娃三十來歲,平時做修房造屋的泥工活,但前些年?;厶苗Y石菩薩,石昌貴看過,照著紙模拓上去的線條輪廓,一天鏨下來基本不走形。年輕力壯愿為菩薩效力是好事情,石昌貴就點頭應(yīng)允了。幾個人正在洛河里選石頭,謝能娃來了,說石頭選好了他拉回去,拉的工錢都自己管,早晚抽空做。石昌貴覺得這娃心眼好,叮囑小心點,疏忽不得。本來就是幫忙,莫有工錢的。謝能娃一臉真誠,雞啄米般直點頭,曉得曉得。

      兒媳婦小鳳說:“虧了他了,還不要運石頭費,還不在廟上吃飯?!?/p>

      事情或許就出在謝能娃把石頭拉回去上。石昌貴幾個幫他把石頭抬上板車,他還怯生生說了句:“在大師傅們面前,我手抖,琢不好?!?/p>

      當(dāng)時石昌貴還為他的這句話心窩子里生好感呢!三十幾的人了,在城里樓盤碼磚抹泥水兩三百元一天,甘心為廟子效勞還這么謙虛,還這么敬著老一輩石匠。殊不知好聽的話往往就是有毒的花草露在土面上的好看葉兒,葉面下帶著刺的那種。后來的情況表明,那句話是使果實改變質(zhì)地的毒須,或叫一棵樹上的兩枝截然不同的分杈;一枝永生,一枝朽爛。之前就已被分別心的污濁之液浸灌了,籽粒埋下了,是那張臨刻圖,有人做了手腳。大大出出乎他的意料,有人把心眼起到土地廟上來了。這萌發(fā)了毒須的心眼是基于倒塌的土地廟變成援建廟,援建廟復(fù)歸土地廟,其內(nèi)容卻發(fā)生了改變,實際雕琢供奉的是菩薩廟,菩薩也像菩薩,也是菩薩,只是形神內(nèi)核已發(fā)生了改變,此菩薩已非彼菩薩。要是有那么一天,石昌貴把珍藏在堂屋里的那塊牌匾一掛出,誰都不敢說不倫不類表里不一吧。

      那么一天在于石昌貴是遙望,就如當(dāng)年土改時打了土地廟,石昌貴的爺爺把土地菩薩李郡守的石像隱藏到河埂上,以為幾年就可重見天日重新建廟,殊不知卻是多少個幾年,直到公元一九八三年,其他地方都開始建廟,憲法也重新啟用,那上面的信仰自由重又光照到川西人的身上。李郡守灌縣治水的石像和鎮(zhèn)水的石牛重又從岷江里打撈出來,隔河相望的大王廟也開始重修,父親問了鄉(xiāng)上管宗教的,得到肯定后才開始張羅土地廟的事。各地供奉的土地菩薩不一樣,最普遍的是張福德,周朝的文官,也有供奉韓愈岳飛的。古瀑口內(nèi)外,鎣華山鹿堂山九頂山一帶的山民供奉的土地菩薩是蜀地郡守李冰父子,誰能有他們率領(lǐng)川西人疏導(dǎo)岷江都江堰灌溉川西千萬頃農(nóng)田的功勞呢!他們是從古至今,確切地說,是2008年汶川大地震之前的土地神。

      滄桑變換,天災(zāi)也可轉(zhuǎn)換為祥瑞。真是道法自然的祖宗李耳所云:福兮禍之所依,禍兮福之所托。看起來的滅頂之禍卻成了步入福樂日子的開端,如噩夢醒來即早晨。這土地菩薩的尊位就發(fā)生了變化,一個世道有一個世道的土地神,過去是李郡守父子,現(xiàn)在是援建者。李郡守父子終其一身遺憾的千秋大業(yè),在援建者半年就做成了。這樣的功臣,老百姓該不該敬供他們?yōu)橥恋厣衲兀?/p>

      石昌貴記得爺爺叫他把郡守父子石像深夜背到河堤上的事。四十多年前的一個夏夜,雨霧連綿的鎣華山里難得的繁星滿天,爺爺缺牙的嘴笑來合不攏了,邊說著菩薩照應(yīng)菩薩照應(yīng),邊給李二郎石像披上棕蓑衣。石長貴奇怪為啥熱天還當(dāng)人樣穿棕蓑衣,爺爺說,河堤上水汽濕氣都重呢,再熱的天河邊都不熱,棕蓑衣隔潮濕的。成家立業(yè)后,他才漸漸懂得,爺爺是把石菩薩當(dāng)人看當(dāng)真神敬著呢。可就那天過后,連綿雨霧又籠罩了古瀑口。十四五歲的他氣力并不大,可頂著滿天星,他硬是把那沉重的土地菩薩背到了河堤上,并且是感覺越朝河邊走背上越輕。二十年后,選擇同樣的繁星滿天夜,再去把郡守父子石像背回,卻怎么也背不動了,人到中年,應(yīng)該是力氣最盛時,卻怎么也背不動了。難道是爺爺不在了的緣故,是當(dāng)初爺爺在后面用手撐著的緣故,也不至于吧,爺爺走一截都要彎著腰歇一會兒的呢。幸好現(xiàn)在是光明正大地回去重歸神位,不必要偷偷摸摸的,為了不露出當(dāng)年為土地菩薩避難的馬腳,還是選擇這樣的夏夜。就可以動用拖拉機了,鑲好木板,木板上絮好軟墊,幾個人恭恭敬敬將石菩薩抬上車坐好,恭恭敬敬地接回土地廟。

      現(xiàn)在回想起來,當(dāng)年是星星在幫著在背,月亮在幫著背,河風(fēng)在幫著背,自己很輕松地就將石菩薩背到了河堤上,放進(jìn)父親他們那一組第二天就要完工的堡坎里,挨著父親和二爸先于自己背來的石菩薩身邊,那石菩薩是二郎的爸爸李郡守。星滿天,石菩薩的瞳孔剛好從石堤的石縫間看得見,只有放的人看得見,其他人是看不出其中寅卯的。爺爺說,這下好了,這下好了。加上第二天就有人在石菩薩身子外的新河堤上刷了一條斗大字的標(biāo)語:水利是農(nóng)業(yè)的命脈。就保管誰見了這字都要敬畏三分,沒有誰敢去取石頭破壞了,那可不是偷幾塊石頭的事了。就是這條標(biāo)語,保著石菩薩直到二十年后也沒被人動過。

      三個月后,“5·12”汶川大地震十周年紀(jì)念日。極重災(zāi)區(qū)的恩人盛雪冬等昆山援建者走進(jìn)土地廟,看見在身披棕蓑、頭戴竹笠、手持鐵錛的李冰父子石像周圍,穿著工裝、頭戴安全帽的男援建者和英姿颯爽的女援建者立在李冰父子石像對面,玻璃亮瓦漏下的光柱與屋內(nèi)的昏暗交混出的圖案宛如宇航員攝錄的銀河中的星系。石昌貴原來想好的石菩薩衣著形象自陸市長三個月前的夜訪并現(xiàn)場辦公即改變,心中的供奉再也不需要過去般退避隱藏,甚至做賊般偷偷摸摸的了。前山門土地廟,后山門援建館的兩塊牌匾確定下來。當(dāng)?shù)匕傩找琅f稱土地廟,援建館里的援建者石像稱新菩薩,舊土地菩薩自然就是指以前的李冰父子了。為老百姓做了事,他們就在心窩子里供著了。除了援建者石像,過去洛河的文字記載,圖片與大橋和醫(yī)院、街道、學(xué)校等圖片和一些設(shè)備、器械微縮模型也成為廟里的內(nèi)容之一。女解說員聲音清朗:“這是古瀑口村人心中的土地菩薩,他們口中的新舊菩薩,舊的是治水蜀郡守李冰,新的是大地震后黨中央派來的援建者。這兩位就是濃縮就是代表。都是這個地方子民對于功臣的一種感恩銘記……”

      在土地廟拾級而上的石梯旁,卻有一尊石像跪著,像西湖的岳飛像前跪著的秦檜。陪著盛雪冬等拾級而上的石昌貴不屑于在這樣的日子說出真相,今后也不打算說出。

      石菩薩集中安座的那一天,鎣華山區(qū)難得的晴天。包括石昌貴等石匠手中的援建者石像完工了,在回形廊臺上各自的神像身上覆了紅布,等待良辰吉日揭幕開光。唯有廊臺北角的一個神位空著,那是謝能娃琢的李三郎石像遲遲未到。電話催了,說是在路上了。石匠們正在說推雞公車都早推攏了,卻傳來消息,說出事了。謝能娃的三輪大板車剛開到昆洛大橋第一個橋墩邊,也就是治水李郡守與祖宗和今人站的曾經(jīng)多少次眺望與感嘆的腳窩處,三輪車爆胎了,扳著方向的謝能娃輕傷,坐在旁邊的鐘紅明摔了下去,走不得路了,往醫(yī)院送,他在醫(yī)院的昏迷狀態(tài)中口中喃喃:“鞭炮,還是那個鞭炮,你還饒不過我吶——”

      本是要與事事勝出自己一籌的對手較個勁,而要親眼看著這尊永遠(yuǎn)勝對手一籌的石菩薩安坐在土地廟里的端莊姿勢才安心的他現(xiàn)在卻看不到了。是天意,看到了或許更氣憤。石昌貴等幾個石匠趕去,與謝能娃一起把石像轉(zhuǎn)抬到另一個板車上,一股強勁的河風(fēng)吹來,如一只猛然出現(xiàn)的大手般,掀開了覆在石像身上的紅布,橋上映襯的天光使石像分外清晰,酷似一張熟悉的臉。是誰呢?或許一時看走了眼,石昌貴邊走邊想。走到廟門前了,一個小石匠盯盯前面的謝能娃,拉拉石昌貴的衣角,小聲說:

      “幺爸,我總覺得石像像一個人?!?/p>

      石昌貴盯他一眼:“像誰?”

      “鐘支書。”

      “你莫亂說?!?/p>

      謝能娃在前,抬著石像挪步到李郡守父子的高大石階旁,謝能娃哎喲一聲,人倒下了,腿肚子刮在石角上,竟破了道口子,淌出血來。過后小石匠說:

      “他是報應(yīng),掙了昧心錢,橋墩前沒弄兇,現(xiàn)在都要叫他長記性?!?/p>

      謝能娃倒下剎那,石像傾斜,右臂左手上兩缺指露在眾人視線里。如果先前的石像是石昌貴的疑惑和小石匠走眼的話,這個巧合印證了先前的猜疑沒錯。過程是伎倆,是別有用心。因為村人都知曉,鐘支書鐘紅明的右手恰好缺兩指,是他小時與一女娃耍鞭炮炸掉的。

      眾石匠相互對了眼,又看看石昌貴,就無論如何都不往上抬了。齊放手,石像一下子從石階上滾了下去,出乎眾人所料,滾到李郡守父子石像前,嘎嘣一聲,從膝蓋處斷了。真是奇怪!凡是見過石菩薩的人都知曉,石像雕琢都在一塊整石上,即使是上下兩部分合攏分裝成的超大石像,也不可能完全鑿穿,只是大塊石體上琢出凹凸線形,不容易斷裂的。但石昌貴清楚,謝能娃雕琢的這尊像石是銅山黃砂石,肯定不如花岡石青麻石堅硬耐風(fēng)化。如是裂成一兩截也有辦法修復(fù)的,修復(fù)了或許能抬上去。但接下來,石昌貴明白了,那是不可能的,村人對想把自己的化身當(dāng)土地菩薩供起來的鐘支書持堅決的反對態(tài)度,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小石匠當(dāng)場就朝石像上吐了兩泡口水。更何況齊膝以下的石足已裂成了碎石片,根本莫法修復(fù)。明天就要開光,日子定好的,客都是請了的。總不可能少一位,咋辦呢?

      幾個光頭和尚擁著羅漢寺素全大和尚走了進(jìn)來。明天的開光儀式由他主持,他在湯畫師等引領(lǐng)下先來熟悉下地形。有救了!石昌貴上前雙掌合一,一聲阿彌陀佛,便說出了這燙手山芋般的事。素全雙掌合十,還以阿彌陀佛。近前一步,慈眼一看,一笑:

      “不需座供,就立于此。”

      意思就在石階下——李冰父子大石像腳下。

      小石匠偏著頭:

      “腳都斷了碎了,咋立得起來?”

      “善哉,善哉?!?/p>

      素全大和尚道:

      “咋樣,咋立?!?/p>

      說完就頭也不回。

      石昌貴等就將斷腳的這尊石像立在了李郡守父子石雕前。不,是跪在。從開光這天起至現(xiàn)在,凡是走進(jìn)土地菩薩廟的人拾級而上時,在石梯邊或可看見,一個小石像面朝高大的李冰父子神像前長跪著。李三郎的名分又一次浮出就此夭折了,世人也如在灌縣廟里再也見不著與李二郎爭牌位的塑像了。

      看著齊膝跪在李冰父子像前的石雕,石昌貴想起鐘紅明現(xiàn)在都還在醫(yī)院里躺著,石昌貴被鄉(xiāng)黨委任命為新支書。鐘紅明被免并不是他唆使謝能娃為他塑像,好大喜功,濫竽充數(shù)為新土地菩薩,圖謀山人的世代敬拜。除了素全大和尚,石昌貴叮囑大家管好自己的嘴,不要亂說,縣鄉(xiāng)干部至今無人知曉。畢竟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更何況鐘紅明現(xiàn)在這樣,圣人都有過,人,誰能摸得著自己后頸窩呢!醫(yī)生診斷他已不能下地行走,當(dāng)然就不能履職了。真的是只有以雙膝跪在治水郡守父子像前的石雕一樣贖罪了。只是賓客游人見著那尊比其他矮一截的石像表情有些訝異,以為是一種審美的藝術(shù)造型。

      想起這些,石昌貴感慨不已,不光是災(zāi)難是塊試金石,好事也是。就拿這廟這援建者石像,老百姓稱的新土地神,卻偏有人要夾進(jìn)私心雜念。在老土地菩薩李冰父子和兩尊男女援建者高大的塑像中,不經(jīng)意不會看到呈回字形拱衛(wèi)著的李冰石雕前,幾乎被房檐和瓦楞的影子遮蔽著的一個卑微的下跪者。

      父親自從昆洛大橋開建,就改變了他與老范頭從三溪寺逃回來后說的一句話。因為十年前水梨兒樹開花那一天,農(nóng)歷四月初八恰好是佛的出生日,綠葉紛披的枝葉間無數(shù)的白鴿在振翅。恰恰那天下午兩點十二分,山崩地裂,震魔發(fā)威,正在上課的中小學(xué)生被垮塌的樓房壓了埋了的不少,他站在哭哭啼啼的人群中說,祖宗說的水梨兒花開有吉事也未必準(zhǔn)吶!但自從江蘇援建隊伍到來,醫(yī)院、學(xué)校、道路等開始重建,一切傷痛似乎已開始愈合,一切的逝去好像重新來過,滿目瘡痍似乎就被轉(zhuǎn)眼的秀色代替了一樣。特別是昆洛大橋開建,新的生活更美的日子就在橋那頭等著般,父親的話又變回去了:“祖宗說的莫有拐,真的是水梨兒開花有吉事。連大地震這么不好的事,也變成了這么好的事!”他說的土話莫有拐,就是沒有錯。

      而在石昌貴,如今的石支書眼里,是那兩尊援建者親切的塑像,與時光荏苒的土地菩薩李冰父子的石像一樣,在初一十五里受著萬千人感恩跪拜的明燭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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