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春林
黃德海這些年來在金克木身上用力甚深,是眾所周知的事情。這一點,自有其精心編輯的《書讀完了》和《明暗山——金克木談古今》這兩本金克木的選集為證。很大程度上,黃德海的學術(shù)興趣近些年來明顯由當下時代的文學而轉(zhuǎn)移向中國的古典,就是受到金克木影響的結(jié)果。有點出乎我預料的是,他竟然會耗費極大心力創(chuàng)作出《讀書·讀人·讀物》(載《江南》雜志2021年第5期)這樣一部絕對稱得上是別出心裁的長篇非虛構(gòu)作品。先后兩次認真地讀過這部副標題為“金克木編年錄”的《讀書·讀人·讀物》之后,我首先想到的一個問題,就是作品的文體定位問題。之所以會是如此,關(guān)鍵在于黃德海自己在后記《嘗試成為非虛構(gòu)成長小說》中的相關(guān)表述:“更大的問題在于,雖然明知道會有各種各樣的缺陷,我還時時想著別出心裁,實驗一些自己能想到的方式,希望這個編年錄有機會成為并非虛構(gòu)的成長小說,可以給人帶來不局限于一時一地的益處——尤其是在時代和命運偶然或必然的觸碰下,一個人如何不消泯掉所有自強可能,甚至在某些特殊的時刻轉(zhuǎn)為上出的契機?!痹谶@里,黃德海明確強調(diào),希望自己的這個金克木編年錄能夠成為一部非虛構(gòu)成長小說。在我看來,黃德海這么說的一個重要理據(jù),恐怕就是金克木自己對《舊巢痕》和《難忘的影子》所做出的一種文體界定。這一點,黃德海自己在注釋部分也曾經(jīng)專門借金克木之口提及:“‘《舊巢痕》和《難忘的影子》是小說還是回憶錄?’‘書中自有一個世界。書寫得好,假的也成真的;書寫得不好,真的也成假的。小說體的回憶錄,回憶錄式的小說,有什么區(qū)別呢?真事過去了,再說出來,也成為小說了。越說是真的,越是要人以假為真。越說是虛構(gòu),越是告訴人其中有真人?!ā蹲x者和作者》)‘寫此書于七十年代末,為給上山下鄉(xiāng)兒女知道前代的事,不為發(fā)表。過了三年才有出版之議,所以不像小說也不足為怪?!ㄔu點本《舊巢痕》第三回旁批)”一方面,《舊巢痕》和《難忘的影子》在出版時的確被標明為小說,但另一方面,最起碼,按照黃德海的鉤沉與考辨,其中所敘述的那些人和事,其實都有現(xiàn)實的來歷與依憑,完全可以被當作信史來看待。正因為如此,在整個編年錄的編撰過程中,黃德海才會把《舊巢痕》與《難忘的影子》中的相關(guān)敘述作為真實發(fā)生過的事件來加以征引。實際上,金克木自己的理解是一回事,通常文學理論中的闡釋與界定,則是另一回事。在金克木那里,的確可以有“小說體的回憶錄”,但依照一般的文體規(guī)范,只要是回憶錄,就必須是真實的,或者最起碼必須做到主觀意義上的一種真實(正如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所強調(diào)的那樣,“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按照新歷史主義的說法,不管動機如何,要想在時過境遷之后重返歷史的現(xiàn)場,都是不可能的)。而小說,其本質(zhì)規(guī)定性之一,就必須是想象虛構(gòu)的。比如,艾布拉姆斯在他那部影響巨大的《文學術(shù)語詞典》中,在“小說”這一詞條中,開宗明義就強調(diào):“‘小說’這一術(shù)語現(xiàn)被用來表示種類繁多的作品,其唯一的共同特性是它們都是延伸了的、用散文體寫成的虛構(gòu)小說?!背碎L度、散文體之外,艾布拉姆斯所特別強調(diào)的一點,正是小說的虛構(gòu)特點。盡管說在同一個詞條里,艾布拉姆斯也曾經(jīng)提到過非虛構(gòu)小說(“歷史小說的另一近代分支是被其創(chuàng)始人杜魯門·卡波特稱為非虛構(gòu)小說的小說形式。這類小說采用多種小說技巧,例如違背事件發(fā)生的時間順序,描述事件參與者的精神狀態(tài)等,以此生動地刻畫出近代人物和事件。它不僅建立在歷史記錄之上,也常常建立在作者與小說中主要人物的私下訪談上?!保?,如果我們細細地參詳一下艾布拉姆斯所給出的所謂非虛構(gòu)小說的那些特點,就可以發(fā)現(xiàn),黃德海的這部《讀書·讀人·讀物》與之一點都不相符。由以上分析可見,雖然黃德海明確表示想要把這部金克木編年錄處理成一部非虛構(gòu)的成長小說,但因為其中所征引的材料可以說“無一字無來歷”,全都有所根據(jù)的緣故,要想讓讀者把它理解為以虛構(gòu)為本質(zhì)特征的小說,是相當困難的一件事情。其實,我清楚地知道,身為文學批評的從業(yè)者,黃德海自己也并非不清楚非虛構(gòu)文學與小說二者之間的差別。在這種情況下,他仍然堅持要完成一部理想中的非虛構(gòu)成長小說,或許又有深意存焉。又或者,按照黃德海在后記中的自述,他如此一種努力的結(jié)果,是為了求得某種表達上的普遍性,意即,雖然他所集中關(guān)注的只是金克木這一個體,但卻企圖從中折射表現(xiàn)出某種普遍的生存經(jīng)驗(所謂“不局限于一時一地”)。但與此相關(guān)的問題是,如果把這部金克木編年錄看作是長篇非虛構(gòu)文學,恐怕也一樣能夠達到折射普遍性的那種藝術(shù)效果。既如此,筆者也就只能把黃德海自己的想法“置之度外”,遵從于自己的閱讀感受,首先把這部別出心裁的《讀書·讀人·讀物》看作是黃德海為金克木做的一個年譜:“我通讀過出版的金克木先生作品,編過兩本金先生的集子,反復提起過他的數(shù)篇文章。每當認識深入一點,產(chǎn)生的疑問也就多了一些。比如,金克木的自學幾乎成了傳奇,可他自學的方法是什么?比如,金克木曾有近三十年中斷了學術(shù)工作,晚年奇思妙想層出不窮的原因何在?比如,很多人欣賞金克木的思想文章,為何至今沒有一個哪怕簡陋的年表?……這些比如經(jīng)常在我腦子里回蕩,大多數(shù)時間盤旋一下就過去了?!痹谶@里,黃德海最起碼傳遞出了兩個方面的信息。其一,作為一位曾經(jīng)而且還仍將產(chǎn)生重大影響的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金克木迄今都未曾有一個“哪怕簡陋”的年表,這是極不正常的一件事情。個中原因,或者是因為金克木思想的過分駁雜與艱深,也或者是因了金克木其人某種程度上的不合時宜。因此,在黃德海自己生活中“某件事”的直接觸動下,他終于鼓起勇氣:“我能不能盡自己的微力試著解決其中的一個比如呢,比如來做一個編年錄?盡管諸務多憂,事件被切碎成一塊一塊,也可以在塊狀的縫隙里一條一條寫下去不是嗎?”黃德海努力的具體結(jié)果,就是這部被他命名為“讀書·讀人·讀物”的金克木編年錄,其實也就是一部特色鮮明的金克木年譜。雖然其中很多地方都會涉及金克木的學術(shù)研究,但僅僅用學術(shù)二字卻又絕對無法概括這部作為“異樣標本”的作品。因此,與其說是金克木的學術(shù)年譜,反倒不如說是他的人生年譜更為恰切。因為此前從未有過此類作品,所以,黃德海此作填補空白的意義,也一目了然。其二,雖然是金克木年譜,但我們卻一定不能忽視黃德海在后記中所特別強調(diào)的那幾個“比如”。在我看來,這些個“比如”所充分凸顯出的,正是年譜編撰者黃德海一種帶有突出主體性的強烈問題意識。說實在話,很多時候,年譜也僅僅只是年譜而已,能夠如同《讀書·讀人·讀物》這樣一部帶有突出問題意識引領的年譜,雖不說絕無僅有,但也是非常少見的。從根本上說,黃德海此作的獨有深度與別出心裁,全都與這些問題意識的引領緊密相關(guān)。更進一步說,在把這部《讀書·讀人·讀物》看作金克木年譜的前提下,盡管很可能有違黃德海自己的初衷,但我卻還是更愿意將其從文體的角度理解為一部特色鮮明的長篇非虛構(gòu)文學作品。作為一部個性化特質(zhì)突出的長篇非虛構(gòu)文學作品,黃德海此作最根本的價值,或許就是通過金克木這一個案的深度展示與剖析,而對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曲折心路歷程有一種相對深入的透視與表現(xiàn)。
這部長篇非虛構(gòu)文學作品的標題,很顯然來自金克木發(fā)表于《讀書》雜志1984年第4期上的一篇同名文章。這篇文章,用黃德海的評價,就是:“自陳少、懶、忘的讀書經(jīng)驗,由此而推至讀人、讀物,思路跳蕩,見解通透?!痹谶@篇肯定并非隨意寫來的文章中,金克木立足于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對讀書一事做了相當精彩的闡釋與解說:“我讀書經(jīng)驗只有三個字:少、懶、忘。……讀得少,忘得快,不耐煩用苦功,怕苦,總想讀書自得其樂;真是不可救藥。現(xiàn)在比以前還多了一點,卻不能用一個字概括。這就是讀書中無字的地方比有字的地方還多些。”“我讀過的書遠沒有我聽過的話多,因此我以為我的一點知識還是從聽人說話來得多。其實讀書也可以說是聽古人、外國人、見不到面或見面而聽不到他講課的人的話。反過來,聽話也可以說是一種讀書。也許這可以叫‘讀人’。”“我聽過的話還沒有我見過的東西多。我從那些東西也學了不少??梢哉f那也是書吧,也許這可以叫做‘讀物’。物比人、比書都難讀,它不會說話;不過它很可靠,假古董也是真東西?!锸菚?,符號也是書,人也是書,有字的和無字的也都是書,讀書真是不易??!”首先,如此一種特別的讀書經(jīng)驗,恐怕只能夠獨屬于金克木自己。不僅僅是通常意義上的“讀書”,連同“讀人”和“讀物”在內(nèi),都被金克木看作是讀書的題中應有之義,是讀書三種不同的境界或者狀態(tài)。與此同時,金克木也還明確提出了“無字之書”的說法。有文字的地方,當然是書,這個很好理解。如果能夠從另外那些沒有文字的地方,也能讀出更加豐富的思想內(nèi)涵來,恐怕就是讀書的另一種高遠境界了。如此一個過程的完成,所充分依仗的,只能是閱讀主體某種非同尋常的思維與聯(lián)想能力。其實,依照我的理解,當黃德海把金克木這篇文章的標題征用為這部金克木編年錄的標題的時候,很顯然也還包含有與金克木自己的理解有所不同的內(nèi)涵。這就是,倘若聯(lián)系整體意義上這部金克木編年錄,如果我們從根本上還原“書”“人”和“物”的本義,那么,所謂的“讀書”還是讀書,是金克木作為一位知識分子的一種本質(zhì)屬性。而“讀人”,就變成了金克木在其漫長的人生歷程中與各色人等打交道的全部經(jīng)歷。至于“讀物”,假如我們可以把“物”置換為人和物共同構(gòu)成的“世界”,那么,所謂的“讀物”,就可以被理解為金克木對自己置身于其間的社會與世界的理解和認識。從這個角度來看前面曾經(jīng)提及過的“有字之書”與“無字之書”,如果我們把“有字之書”理解為各種書籍的話,那么“讀人”(理解認識各色人等)與“讀物”(理解認識社會與世界),也就完全可以被看作是對所謂“無字之書”的一種閱讀過程。很大程度上,只有以上書、人、物三個方面全都被包含在內(nèi),金克木的人生方才稱得上完整。
閱讀《讀書·讀人·讀物》,有一個細節(jié)非常耐人尋味。那就是,不只一個到訪者注意到,晚年金克木在北大朗潤園居所偌大的書房里,竟然空蕩蕩的,很難找到書的蹤影。比如,錢文忠的回憶:“我第一次見金先生,是在大學一年級的第二學期,奉一位同學轉(zhuǎn)達的金先生命我前去的口諭,到朗潤湖畔的十三公寓晉謁的。當時,我不知天高地厚,居然在東語系的一個雜志上寫了一篇洋洋灑灑近萬言的論印度六派哲學的文章。不知怎么,金先生居然看到了。去了以后,在沒有一本書的客廳應該也兼書房的房間里(這在北大是頗為奇怪的)甫一落座,還沒容我以后輩學生之禮請安問好,金先生就對著我這個初次見面還不到二十歲的學生,就我的爛文章,滔滔不絕地一個人講了兩個多小時?!币粋€是德高望重學富五車的前輩先生,一個是初出茅廬剛剛?cè)雽W不久的青年學子,前者竟然不管不顧地給后者滔滔不絕地主動講授兩個多小時,一方面,固然說明金克木早已滲入骨髓的平等意識,另一方面,卻也說明錢文忠的孺子可教。如果不是早已憑文章認定錢文忠是一位可造之才,狂狷如金克木者,又怎么可能面對他一個人滔滔不絕兩個多小時呢?同樣引人注目的一點,就是那個“沒有一本書的客廳應該也兼書房”。比如,李慶西的回憶:“揚之水麗雅帶我去見金克木先生,騎著自行車,從東城騎到海淀。金先生住北大朗潤園,家里房子好大,卻空空蕩蕩,連個書架都沒有(一點不像大學者的居室)。當時就奇怪,沒好意思問?!崩顟c西之所以能夠?qū)鹂四灸强湛帐幨幍拇髸苛粝律羁逃∠?,很顯然是因為如此一種情形,太出乎他的預想。之所以沒有書架,關(guān)鍵在于無書可放。這樣鼎鼎大名的學者,他的書房怎么可以空空蕩蕩呢?正因為有錢文忠和李慶西他們兩位的回憶互為印證,所以,晚年金克木的朗潤園居所里幾乎難覓書的蹤影,應該是確鑿無疑的一種事實。如此情形,無論如何都會讓我們大跌眼鏡,甚至會讓我們感到有那么一點點無所適從。一個關(guān)鍵的問題是,難道我們真的可以由金克木書房的空蕩蕩情形而進一步確證他自己在《讀書·讀人·讀物》那篇文章中強調(diào)讀書經(jīng)驗時的所謂“少、懶、忘”嗎?答案自然是否定的。晚年金克木的書房里之所以總是空空蕩蕩,主要因為從某種角度說,到這個時候的他,書早已讀完了(請注意,金克木發(fā)表在《讀書》雜志上的一篇文章,干脆就被他自己徑直命名為《“書讀完了”》。一方面,書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讀完,但在另一方面,倘若按照金克木的理解,書又是可以“讀完”的。這里的關(guān)鍵在于對書的某種理解與界定:“只就書籍而言,總有些書是絕大部分書的基礎,離了這些書,其他書就無所依附,因為書籍和文化一樣總是累積起來的。因此,我想,有些不依附其他而為其他所依附的書應當是少不了的必讀書或者說必備的知識基礎。”既然存在著“不依附”其他的必讀書,那么,閱讀者一旦把這些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被忽視的必讀書讀完,也就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書讀完了”)。當然,書在理論上可以被“讀完”,與金克木晚年書房里的空空蕩蕩,并不能簡單地畫等號。盡管如此,我們卻也不能簡單地因為金克木晚年書房的空蕩程度而否定他事實上的學富五車。只要我們認真回顧一下金克木的曲折人生歷程,就不難發(fā)現(xiàn),某種程度上,對金克木來說,他的書或許早在1912—1945年的所謂“學習時代”期間就已經(jīng)全部“讀完”了。
一方面,由于金克木出生于一個擁有讀書傳統(tǒng)的官宦人家,另一方面,卻也與中國社會長期以來形成的“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潛在觀念影響有關(guān),金克木小小年紀就開始了他那至今看起來都特別令人驚艷、咋舌的讀書生涯。金克木最早的發(fā)蒙老師,是他的大嫂:“嚴格說,正式教我說話的第一位老師是我的大嫂。我不滿三足歲,她給我‘發(fā)蒙’,教我認字、念書,實際上是教我說話?!睆娜龤q開始,他就以背誦《三字經(jīng)》的方式開始認字了:“我探索人生道路的有意識的學習從三歲開始。學說話的老師是從母親到大嫂,學讀書的老師是從大嫂到三哥。讀書也是說話,當大嫂教我第一個字‘人’和第一句話‘人之初’時,我學習了讀書,也學習了說話。”但僅有大嫂是不夠的,“在他念了一段書以后,上新學堂的三哥認為這樣死背書不行,買了一盒‘字塊’給他。一張張方塊紙,正面是字,背面是畫。有些字他認得,有些字認不得,三哥便抽空教他。他很快念完了一包,三哥又給他買一包來?!本瓦@樣,時間不長,僅只是到了5歲的時候,金克木就已經(jīng)念完了《三字經(jīng)》和一大盒“字塊”,只是還“不會寫字,不會講”。到了下一個年頭,金克木的學習視野就進一步擴大了。先是“三哥奉大哥之命教讀書,以《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詩》《龍文鞭影》不適合做兒童讀物,教讀商務版《國文教科書》?!苯鹂四?歲的時候,是1917年,在那個時候的中國,他能夠接觸到商務版的《國文教科書》應該說是非常了不得的一件事情。這一套《國文教科書》“可能是戊戌變法后商務印書館編的第一套新式教科書,書名題字下是‘海鹽張元濟題’。書中文體當然是文言,還很深,進度也快,可是每課不長,還有插圖?!蔽覀兌贾溃绻塾诮逃砟詈徒逃贫?,金克木的幼年時期,恰好是中國由傳統(tǒng)的私塾教育向源自西方的現(xiàn)代教育轉(zhuǎn)型的初始時期。更多地取決于三哥的開明,小小年紀的金克木能夠得以開風氣之先地直接接觸到這一套商務印書館的新式教科書,真正稱得上是三生有幸。一個人精神底色的形成,很大程度上,與他幼年時所接受的家庭教育緊密相關(guān)。金克木學貫中西的最早被賦形,恐怕就是他6歲時對商務版《國文教科書》的學習。能夠與三哥的教育理念相媲美的,還有在那時身為一家之主的大哥。那是在金克木7歲的時候:“大哥臨行,囑咐讀書及相關(guān)事宜。‘趁記性好,把《四書》念完就念《五經(jīng)》,先不必講,背會了再說,長大了,記性一差,再背就來不及了?!绞畾q再念詩詞歌賦、古文,開講也可以早些?!对姟贰稌贰兑住贰抖Y》《春秋左傳》,只要背,先不講,講也不懂。這些書爛熟在肚子里,一輩子都有用?!薄笆畾q以后念點古文、唐詩、《綱鑒》?,F(xiàn)在世道變了,沒有舊學不行,單靠舊學也不行。十歲前后,舊學要接著學,還要從頭學新學?!薄邦^一條是要把書念好,然后才能跟你三哥同大嫂學那些‘雜學’。那是不能當飯吃的。”無論如何都不能被忽視的一點是,也正是在他7歲的時候,通過三哥,金克木最早開始接觸學習英文:“跟三哥學英文,有所感:‘我讀了幾本古書以后就學英文,由哥哥照他學習時的老方法教。’”由于在這個過程中不得不接觸英文語法,金克木竟然產(chǎn)生了這樣一種奇怪的感覺,竟然由英文的學習而聯(lián)想到了中西沖突問題:“英國人的腦袋這么不通,怎么能把中國人打得上吐下瀉?什么地方出了毛???”到了下一年,等到金克木8歲的時候,他的閱讀視野得到了進一步擴大。先是各種“閑書”被發(fā)現(xiàn):“助大嫂理書,見《天雨花》《筆生花》《玉釧緣》《再生緣》《義妖傳》(《白蛇傳》)等,并見《六也曲譜》及棋譜《桃花泉弈譜》《弈理指歸圖》等。大嫂有言。‘念書人不光是要讀圣賢書,還要學一點琴棋書畫?!ベt書要照著學,這些書不要照著學;學不得,學了就變壞了。不知道又不行。好比世上有好人、有壞人,要學做好人,又要知道壞人。不知道就不會防備?!迸c這一批“閑書”的被發(fā)現(xiàn)緊密相關(guān)的一點是,到了稍后一些,也即他10~14歲期間,金克木曾經(jīng)以速讀的方式大量閱讀各種古典小說:“家長另有一個小小的藏書箱子,里面全是小說,大半是石印的小字本(叫‘刀頭本子’),也有大本子,也有木版印的,什么都有,有全有不全?!度龂贰端疂G》《西游》等這時才看到。他那時大半能看懂,可是傍晚偷偷去看,眼睛吃了大虧。”具體來說,金克木的快速看書“這一習慣是由于偷偷看書怕被發(fā)現(xiàn)而來的。盡管是正經(jīng)書,也不許私自動,所以非趕快翻看不行”。與這一批“閑書”的被發(fā)現(xiàn)差不多同時,對金克木的精神成長更為關(guān)鍵的一點,是他在家中對一批西方典籍不期然間的發(fā)現(xiàn):“在另一箱里,叫《富強齋叢書》,里面開頭就講電學。其中有個書名很奇怪,叫《汽機必以》(就是現(xiàn)在的‘手冊’)。這是‘格致書院’出版的。還有一套字同樣小得不得了的大部書是《皇清經(jīng)解》。有一箱子里有一些洋紙大字兩面印的新書,都印著‘作新社藏版’,是在日本橫濱印的。還有一批《新民叢報》(梁啟超編),一套《不忍雜志》(康有為編)又有梁啟超的大部書《飲冰室文集》。還夾著小本石印書,題目是:《勸告國民愛國說》《勸告婦女放足說》,都是白話的。有一本鉛印線裝書,長長的,封面上三個大字:《天演論》,下署‘侯官嚴復’?!鋈辉趭A縫中找出一本不大不小的鉛印書,題為《巴黎茶花女遺事》,署名‘泠紅生譯述’。他翻看了一下,覺得文章很好,可是不懂講的是什么事,茶花女為什么要死。這同他看《天演論》一開頭說‘赫胥黎獨坐一室之中……’一樣,有趣,卻不知說的什么。更不知道他已經(jīng)接觸到了當時兩大譯家:嚴復、林紓。他覺得這些洋人跟中國人很不一樣?!币陨狭至挚偪?,黃德海為我們所形象展示出的,正是金克木10歲前的基本閱讀情況??匆豢唇鹂四镜漠斈辏胍幌胛覀冏约涸?0歲前的所謂“閱讀學習”情形,端的是好不愧煞人也。說實在話,我們在同一個年齡段的閱讀學習,較之于20世紀初葉的金克木,可以說連九牛一毛都不如。
到了9歲,也即1920年的時候,金克木告別了學齡前兒童階段,開始隨同三哥,進入安徽壽縣第一小學上學。由于國文程度夠得上四年級,但算數(shù)程度只是夠得上一年級的緣故,金克木被校長安排到了二年級。年級的安排合理與否且不說,需要引起我們特別關(guān)注的一點,是那個年代的小說課程設計。根據(jù)金克木自己在《比較文化論集》自序中的回憶:“上小學后,‘國文’老師倪先生教五、六年級時就不用課本而自己選文印給我們念:從《史記》的《鴻門宴》到蔡元培的《洪水與猛獸》,從李后主的詞到《老殘游記》的《大明湖》,不論文言、白話、散文、韻文,都要我們背誦并講解。教‘手工’‘圖畫’‘書法’三門課的傅先生會寫一筆《靈飛經(jīng)》體小楷,會畫扇面,會做小泥人、剪紙等玩意兒,經(jīng)常為我的勉強及格而嘆氣。還上‘園藝’課,種糧、種菜、種花;有時還在野地里上‘自然’課。每年植樹節(jié)要植樹。‘音樂’課教簡譜和五線譜,甚至告訴我們‘工尺上四合’中國樂譜;教彈風琴,吹笛子。這些我也只能勉強及格?!w育’課有啞鈴操和踢足球,還教排隊、吹‘洋號’、打‘洋鼓’、學進行曲(當時譜子是從日本來的,譯名‘大馬司’等)。小學也有‘英文’課,不講文法,只教讀書識字,同教中國語文幾乎一樣。第一課教三個字母,拼成一個字‘太陽’。后來還教‘國際音標’?!阈g(shù)’雖有課本,老師也不照教,從《筆算數(shù)學》等書里找許多‘四則’難題給我們做,畢業(yè)前竟然把代數(shù)、幾何的起碼常識也講了。老師們都恨不得把自己的知識全填塞給我們。‘歷史’課有‘自習書’;‘地理’課要填‘暗射地圖’。校長陳先生……不教課本,好像是在歷史課和地理課的知識上加注解,并且講《申報》《新聞報》上的時事。每星期六的‘周會’上,除講故事、唱歌、游戲外,還練習‘演說’,像是‘公民’課的實習。在一個現(xiàn)在也還不通火車的縣城里,那時全城也沒有多少人訂上海的報紙和雜志,但是《東方雜志》《小說月報》《學生雜志》《婦女雜志》《少年》雜志和《小說世界》等,甚至舊書如康有為編的《不忍》雜志、梁啟超編的《新民叢報》,還有陳獨秀編的《新青年》等的散本,卻都可以見到,總有人把這些書傳來傳去。這小縣城的一所小學成了新舊中外文化沖激出來的一個漩渦。年輕的教員都沒有上過大學,但對新事物的反應很快,甚至還在我們班上試行過幾天‘道爾頓制’(一種外國傳來的學生自學教員輔導的上課方式)?!闭堅徫乙蛔植宦涞卣私鹂四咀孕蛑械倪@么一段回憶文字,不如此就無法完整而真實地呈現(xiàn)金克木當年所就讀的壽縣那所第一小學的課程設計全貌。只要兩相對照一下,我們當下時代與金克木那個時代小學教育方面的差異,就已經(jīng)一目了然。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早在小學階段,“國文”和“算術(shù)”老師,居然就可以徹底擺脫所謂教材的束縛與羈絆,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以自編教材的方式進行授課。如此一種“自由”情形,于今想來,在強烈感嘆不再可能的同時,我們也的確只能夠是“雖不能至,心向往之”了。
但請注意,以上還并不是金克木在其小學階段所接受教育的全部。除了正規(guī)的學校教育之外,尚需注意以下幾點。第一,因為結(jié)識了同學的哥哥,閱讀視野原本就非常闊大的金克木,更是開闊了其閱讀視野:“(按同學哥哥)這里桌上的書差不多都是我沒見過的。有的連書名也不懂。例如馬君武譯的《赫克爾一元哲學》又名《宇宙之謎》?!谑俏覒{空得到了一個新圖書館。不懂什么叫‘一元哲學’,還是從小說看起。先看《東方雜志》《小說月報》摘編的小本《文庫》。還有魯迅和周作人合譯的《現(xiàn)代日本小說集》??上男≌f很少?!胁簧傩睦韺W書。多次說,心理學是常識,每人都得懂一點。他讓我先看陳大齊的《心理學大綱》,說是可以由此入門。他說這書是偏向構(gòu)造派的,以后再看機能派的,然后看那本《行為主義心理學》,《社會心理學》放到最后。還有杜威的《思維術(shù)》,暫時不必看。”小小年紀的小學生便要接觸高深的哲學、心理學,如此一種情形,即使放到現(xiàn)在,也無論如何都不可思議。第二,“始得思維之樂”。因為受到哥哥用銅錢占卜的影響,金克木不僅對“六壬”產(chǎn)生強烈興趣,而且還別有所悟:“這不但鍛煉記憶,而且要求心中記住各種條件,不但排列組合,還得判明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解說意義,認清條件的輕重主次及各種變化,不可執(zhí)一而斷。我這時才想到,古來哲學家演易卦還是鍛煉思維能力,和下圍棋及做數(shù)學題是一個道理。對兵家還有實用價值?!钡谌?,“始知數(shù)學之妙”:“看到一次方程式所做例題,我大吃一驚。原來‘四則難題’一列成方程式就可以只憑共識不必費力思考便得出答案?!吹椒匠淌侥苓@么輕易解答算術(shù)難題,那一刻我驚呆了。驚奇立刻變成一陣歡樂。是我自己發(fā)現(xiàn)的,不是別人教的,才那么高興吧?”第四,更進一步地,等到小學畢業(yè)的時候,他不僅讀到了一本《混合算學教科書》,而且還特別注意到了其中的“格蘭弗線”。一般情況下,初中數(shù)學課的講授程序應該是代數(shù)、幾何、三角順序而來,但這部教科書卻“打亂了規(guī)定次序混合教”。歸根到底,“這書是用高中才能學習的解析幾何原理來講初中數(shù)學。”在初中還沒有上的時候,便搶先接觸到了高中才要學習的解析幾何知識,金克木學習突出的超前性,于此即可見一斑。
15歲,金克木雖然已經(jīng)小學畢業(yè),但卻依然癡迷于閱讀和學習,曾經(jīng)一度師從私塾的陳夫子接受傳統(tǒng)訓練。這期間,除了學習《書經(jīng)》《禮記》《左繡》《易經(jīng)》等古代典籍之外,最不容忽視的一點,是他的讀《馬氏文通》而有所悟。一開始,倍覺難懂,但后來,他“靈機一動,明白過來。是先有《史記》,后有《文通》,不是司馬遷照《文通》做文章,是馬氏照《史記》作解說。懂了古文看文法,很有意思。不懂古文看文法,照舊不懂。人遵守生理學法則,生理學造不出人來。人在先,研究人的學在后。這樣一開竅,就用在學英文上。不用文法學英文,反用英文學文法。不管講的是什么,不問怎么變化的規(guī)則,只當英國人講的一句話,照樣會講了再記規(guī)則。說話認識字在先,講道理在后。懂了道理更容易記。學文法先背例句,后背規(guī)則,把規(guī)則也當作一句話先背后講。把外文當古文念,果然順利多了?!院笪覍W什么文也用這種顛倒法?!辈还茉趺凑f,金克木閱讀《馬氏文通》并“有所悟”的這一段經(jīng)歷,對于我們有著強烈的啟示意義。金克木的“有所悟”,很顯然意味著他在學習的過程中已經(jīng)找到了某種方法論的東西。我們注意到,黃德海在后記中,曾經(jīng)特別強調(diào):“更重要的是,隨著寫作的深入,金克木獨特的學習和思考方式逐漸聚攏為一個整體,玲瓏剔透又變化多端,我從中感到的鼓舞遠遠大于沮喪?;蛟S沒有什么比驚奇更為吸引人,或許所有的東西都會有自己的‘格式塔’(gestalt,完形),反正最終,差不多就這樣完成了。”如果說金克木在其長期的閱讀和學習過程中的確形成了獨屬于自己的“學習和思考方式”,那么,閱讀《馬氏文通》時的“有所悟”,就可以被看作是獨屬于他自己的“學習和思考方式”之始。
請原諒我用如此大的篇幅來介紹探討少年金克木一直到小學畢業(yè)時的閱讀學習情況,倘若不如此,我們就不僅難以理解晚年金克木的書房為什么盡管空空蕩蕩,但他卻總顯得學富五車這樣一個重要問題,而且也無法理解金克木到底是怎樣“煉”成的。從根本上說,正是依仗于金克木在少年時期就已經(jīng)廣泛涉獵中外古今的各種典籍,打下了扎扎實實的閱讀基礎,才會有那個知識構(gòu)成特別駁雜豐富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最終養(yǎng)成。遺憾之處在于,等到1930年,時年19歲的金克木迫切地想要上大學的時候,他卻因為經(jīng)濟來源中斷而永遠地失去了進入大學深造的機會。這一點,他在晚年時曾經(jīng)專門對相知甚深的《讀書》編輯揚之水有所提及:“(三哥)把地賣了八百塊錢,只給了他一百,余皆抽了大煙,而原說定(大概是其父臨終時吧【按此為分家時的決定,而也不確切,參前文】),大哥負撫養(yǎng)之責,二哥為其娶妻,三哥則供其讀書?!敵跞羰枪┪疑狭舜髮W,今天也就不是這樣了!’……看來沒能取得文憑是先生終身遺憾。”無論是從日常心理揣度,抑或借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理論,因三哥貪占了七百塊錢而致使金克木未能如愿以償?shù)亟邮艽髮W科班教育,乃是他終其一生都沒有能夠釋懷的一個精神情結(jié)。依照常理推斷,既然沒有上過大學的金克木尚且取得了這么突出的學術(shù)成就,假若他上了大學,接受了大學的科班教育,那肯定會如虎添翼,肯定會取得較之于實際更高的學術(shù)成就(正如他二哥后來告訴他的:“假如對他說是‘傾家蕩產(chǎn)’的款子,能交給他上學,說不定他能實行方的建議。按補習一年,弄到高中文憑,然后考上國立大學。那么一來,也許他的一生就會是另一番境況了。”)但,這無論如何也只是一種可能。認真想一想,或許也還存在著另外一種可能。那就是,假若金克木真的按部就班地上了大學,依照常規(guī)接受了大學的科班教育,其最終結(jié)果恐怕也未必就一定能企及或者說超越金克木的現(xiàn)實學術(shù)成就。
關(guān)鍵的問題是,正如同歷史無法被假設一樣,金克木的人生也無法被假設。因此,在這里,我們也只能夠就金克木的現(xiàn)實人生歷程而展開相應的討論。一種現(xiàn)實的情況是,從1930年,金克木19歲的時候,僅僅擁有小學文憑的他,就已經(jīng)開始了自己一個人在北京(主要是北京)單槍匹馬的漂泊人生。在青年金克木的“京漂”過程中,最引人注目的一點,就是他那興趣與涉獵均極為廣泛的自學人生。且讓我們看一下他19歲那一年在北京的自學狀況:“徘徊于大學門外,上‘家庭大學’?!髮W的門進不去,卻不妨礙上另一種大學?!^不了幾天,青年A(即金克木)便自封為‘馬路巡閱使’,出門去走街串巷了。”那么,青年金克木到底是怎么樣“走街串巷”的呢?一是“讀報”,二是進入位于頭發(fā)胡同的市立公共圖書館:“我忽然發(fā)現(xiàn)宣武門內(nèi)頭發(fā)胡同有市立的公共圖書館,便走了進去?!^中書不多,但足夠我看的。閱覽室中玻璃柜里有《萬有文庫》和少數(shù)英文的《家庭大學叢書》,可以指定借閱,真是方便。冬天生一座大火爐,室內(nèi)如春。我?guī)缀跏翘焯烊ィ衔?、下午坐在里面看書,大開眼界,補上了許多常識,結(jié)識了許多在家鄉(xiāng)小學中聞名而不能見面的大學者大文人的名著。”正是在這里,金克木有幸很早就接觸到了簡直“不知所云”的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和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引論》。三是進入“私人教授英文”處,學習《阿狄生文報捃華》:“教學變成了討論。討論又發(fā)展為談論。從文體風格、社會風俗到思想感情,從英國到中國,從18世紀到現(xiàn)代,越談越起勁,最后竟由教學發(fā)展到了聊天,每次都超過了一小時。甚至他要走,老師還留她再談一會兒?!彼氖沁M入“私人教授世界語”處,“由張佩蒼至蔡方選,輾轉(zhuǎn)獲教。金克木對世界語的興趣,最早萌生于他18歲的時候。用他自己很久之后在《比較文化論集》自序中的說法,就是:我在小學畢業(yè)后從上海函授學校學習世界語,想從這不屬于哪一國的語言知道一些小國、弱國如波蘭(世界語創(chuàng)造者的故鄉(xiāng))的情況。同時也沒有忘記追問那些大國、強國的人是怎么回事?!睆倪@個時候起始,一直到1950年金克木39歲時,“參加第三次世界語座談會”,先后兩次“參加首都世界語者集會”“參加首屆初級世界語講習班開學典禮”“參加柴門霍夫博士九十一歲誕辰紀念儀式”等一系列活動,我們不難看出,金克木最起碼終其大半生都對世界語保持了強烈的興趣。從他曾經(jīng)長期熱衷于世界語的學習和推廣來說,我們完全可以把金克木看作是一位立場比較堅定的世界主義者。五是由張佩蒼介紹至中山堂圖書館、松坡圖書館、中國政治學會圖書館。正是在中國政治學會圖書館,“他第一次看見倫敦泰晤士報,字那么小,有那么多張。還有日本的朝日新聞?!绷恰肮渑f書店和舊書攤”:“他還進了一所更加不像樣的大學,那就是舊書店和書攤子。他常去站在那里一本本翻閱?!逼呤牵安虝r濟暫至外城教小學,因經(jīng)濟困難搬入便宜公寓。結(jié)識外鄉(xiāng)朋友王克非,帶入大學旁聽,開始‘課堂巡禮’。”需要特別注意的是,這幾所大學都是私立大學:“教員不管,聽課的學生越多,他的名氣越大;沒人聽課,他的飯碗就成問題了。學校的本錢是文憑。你不要文憑光上課,是給它捧場,又坐不壞它的椅子。上課的學生越多,越證明學校辦得好,熱熱鬧鬧,更能招攬學生,便于籌經(jīng)費。這些大學只怕學生不上課,不怕不是學生來上課?!卑耸恰爸撩駠髮W,聽教育學、國文、公共英文和專業(yè)英文,復聽生理心理學、德文、法文課?!本攀恰爸林袊髮W,聽俄文、英國文學史、英文課”:“他利用停頓時機串起來聯(lián)想,注意了幾個聽懂的專名,才明白過來,原來她是在講英國的人情風俗。隨后她又說了一個小故事,還加上點評注。發(fā)現(xiàn)了話題,就容易懂了。能聯(lián)貫,也能預測下句。好比幼時讀《孟子》,知道了‘章旨’,便能弄清‘節(jié)旨’。隨后就能一句一句由自己去連貫起來,進入教師的思想線路,和她一同前進?!笔恰爸帘本煼洞髮W,聽外國人教英文課,窗外聽錢玄同、黎錦熙課”。先是錢玄同:“想聽聽名教授的課,卻不敢進課堂。只在窗外望了望錢玄同教授。他是個身材不高的戴眼鏡的胖子。桌上放著舊皮包,這使他想起《吶喊》序中說的‘金心異’。想到這是促使魯迅寫作的人,肅然起敬。”再是黎錦熙:“他同樣在窗外聽了黎錦熙教授的課。個子稍高些,講話很慢,講‘比較文法’?!笔皇恰芭月犘芊鹞鲬騽±碚撜n”:“講的內(nèi)容很充實生動,多半是講外國,也講中國。有時夾點英文。理論講得不多,實際例證講得不少,而且邊說邊演,給人印象很深,卻復述不出核心內(nèi)容。”十二是“再讀屠格涅夫”。金克木最早接觸屠格涅夫的小說,是15歲小學畢業(yè)前后的事情。這里之所以會專門再次閱讀屠格涅夫的小說,可見他對屠氏作品的喜歡程度。更進一步說,屠氏小說中的一些人物和思想,曾經(jīng)對金克木的現(xiàn)實人生產(chǎn)生過一定程度的影響:“最著名的一部長篇小說是《父與子》。我先看了耿濟之從俄文譯出的本子,后來又從蔡方選先生借來世界語的譯本再看一遍,算是自以為看懂了,大受震動,對主角巴扎羅夫發(fā)生無窮感慨。屠格涅夫創(chuàng)造了‘虛無主義’一詞。這個人就是虛無主義者,不信傳統(tǒng),信科學,和父親一輩的舊思想決裂,終于陷入悲劇結(jié)果,令讀者又喪氣又憤慨?!背艘陨戏N種閱讀和學習的情形外,這一年,后來成為優(yōu)秀詩人的金克木,也開始了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歷程,嘗試寫小說。他最早創(chuàng)作完成的兩個短篇小說,分別是篇幅兩三千字的《雨》和四五千字的《此中人語》。各位不妨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即使金克木當年能夠如愿以償?shù)剡M入大學接受科班教育,他要想如以上所列,僅僅在19歲的一年時間,就這么廣泛深入地涉獵學習如此之多的知識領域,恐怕也都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事實上,從19歲的1930年,到26歲1937年因全面抗戰(zhàn)事發(fā)后的被迫離開,金克木在北京度過的以自學為主的“大學”時光,對金克木之所以會最終成為金克木,有著至關(guān)重要的決定性影響。首先,在此期間,他先后得以聆聽章太炎、胡適、魯迅等一代宗師的演講。演講的具體內(nèi)容某種意義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種現(xiàn)場的感受與此后長時間內(nèi)不自覺的潛移默化。其次,在此前粗淺接觸外文的基礎上,進一步強化了各種外文的習得與掌握。如1932年的“讀英文報紙《華北明星》,領會英語新聞寫法?!薄白x完英文原本《威克斐牧師傳》,探英文奧妙。”1933年的“暑期,回北平。至北大聽德文、日文、法文課?!薄奥犐劭蓚H法語課,建議去聽二年級課?!?934年的“春,聽邵可侶二年級法語課,結(jié)識沙鷗,初見‘保險朋友’”?!敖Y(jié)識習世界語者楊克(楊景梅)、吳山(安偶生,Elpin)?!苯鹂四緦Χ喾N外語的熟練掌握,就是在這個時期。再次,借助于各種機會,先后結(jié)識了一批文學和學術(shù)界的朋友。1932年,“寫新詩,寄往雜志,遙識戴望舒、施蟄存?!?933年底,“施蟄存寫信介紹,得識徐遲?!?934年,結(jié)識沙鷗。“替邵可侶居間聯(lián)絡茶會,結(jié)識吳宓。”“結(jié)識朱錫侯等?!薄霸诜ㄎ臅险J識了朱錫侯以后,又由他認識周麟,還認識了賈植之,就是賈芝?!?935年,“結(jié)識鄧廣銘,成為學術(shù)指路人?!薄敖Y(jié)識楊周翰。”“經(jīng)沈仲章推薦,隨穆天民學‘新疆話’,得識羅常培?!?936年,“因鄧廣銘,結(jié)識傅樂煥、張政烺?!币陨细魑唬粌H均是文學界和學術(shù)界的一時之選,而且也都在不同程度上影響了金克木自己的命運。第四,作為詩人和學者的金克木,也是在這個時候起步,開始嶄露頭角的。由于先后結(jié)識了戴望舒、施蟄存、徐遲等幾位詩人,金克木開始了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結(jié)果是幾首詩在當時唯一能繼續(xù)出版的大型文學雜志《現(xiàn)代》上刊登出來?!薄笆┫U存……寫來一封信,說戴望舒和他均看了我的詩歌,很欣賞?!睆倪@個時候起始,金克木的新詩就陸陸續(xù)續(xù)發(fā)表在了《現(xiàn)代》雜志。等到1936年,年僅25歲的金克木,就已經(jīng)在上海時代圖書公司出版了詩集《蝙蝠集》。與詩歌創(chuàng)作相比較,金克木這個時期更引人注目的一點,就是學術(shù)研究上的成績突出。這一方面,最值得注意處,就是他的撰文與周作人商榷:“鄧(指鄧廣銘)約寫文,作《為載道辯》,刊1935年12月5日《益世報·讀書周刊》。詳解‘言志’和‘載道’內(nèi)涵,分剖周作人及其弟子文章,認為不可能完全做到毫不‘載道’的‘言志’,提倡、制造的‘言志’,早已非是?!币勒战鹂四镜挠浭?,這一事件的大概過程是:“‘周作人演講,鄧恭三(按鄧廣銘字)筆記’的《中國新文學源流》出版后引起軒然大波。周提出‘言志’和‘載道’的對立,提倡晚明小品?!鋵嵰牢铱?,‘言志’仍是‘載道’,不過是以此道對彼道而已,實際是兄弟之爭。他叫我寫成文章看看,我知道他又借此約稿,便說,寫也是白費力,你能登?他說:‘你寫,我就發(fā),只看你怎么寫?!谑俏覍懗隽恕稙檩d道辯》,將近萬言,沒署筆名,交給他。話雖說得婉轉(zhuǎn),對周仍是有點不敬,以為不會發(fā)表??墒侨牡浅鰜砹?,一字未改,占了整整一期。我沒問他,毛子水主編和周作人對此文有什么意見。后來見面時他笑著說:‘朱自清以為那篇文是毛子水寫的。每月照例由毛出面用編輯費請客,四個編輯也參加。朱來了,對毛說,他猜出了那個筆名。五行金生水,所以金就是水。當然毛做了解釋,說那不是筆名,是一個年輕人?!薄斑@可以說是我發(fā)表大文章的‘開筆’。”當時的周作人已經(jīng)是能夠號令學界的領袖級人物,年僅24歲的金克木,竟然能夠以一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精神撰寫文章與周氏進行商榷,一方面,凸顯出那個時代學術(shù)風氣的寬容與自由,另一方面則也充分顯示出了青年金克木過人的才華和識見。一般來說,我們都會把詩人和學者金克木歸類于文科中人,但誰知,就是這樣一位詩人氣質(zhì)突出的文科學者,竟然會對天文學也產(chǎn)生非常濃郁的興趣,而且也還有所成就。他最早對天文學發(fā)生興趣,是在1933年,22歲的時候:“讀沙玄文章,迷上天文學。”“想不到從此我對天文發(fā)生了濃厚興趣,到圖書館借書看。”正因為如此,也才有了金克木1936年時對天文學著作《流轉(zhuǎn)的星辰》的翻譯介紹。在朋友的幫助下,他的譯稿不僅很快由中華書局出版,而且得到了兩百元版稅。以至于,那時的金克木,甚至以為僅憑出賣譯稿就可以維持生計了。能不能維持生計且不必說,一位明顯不過的文科生,竟然可以如此之深地涉足天文學領域,金克木知識的廣博程度于此亦可見一斑。
提及金克木那帶有傳奇色彩的自學生涯,抗戰(zhàn)期間他在印度的那一段經(jīng)歷,無論如何都不容忽視。1942年,31歲的金克木在印度開始比較深入地接觸印度文化:“稍見印度文化內(nèi)情”“(按陸揚語)金克木40年代在印度求學三年,接受的幾乎是私塾式教育,而且當時印度恰恰是從殖民地轉(zhuǎn)變成獨立國家的轉(zhuǎn)折時期,他接觸了各種各樣的人,真正進入了印度文化的核心,因此他更注重研究文化,尤其注重印度文化與中國文化、西方文化間的比較研究……”“略窺中、歐、印哲學門徑,有‘三作’”;“《壬午春作》……自注:‘太平洋大戰(zhàn)起后致力于讀印度古今文及哲學書,故此詩多用佛語,但末兩句仍近道家言。哭窮途者阮籍也?!墩砩献鳌酚性?,‘難遣人間意,安知天地心’,自注謂:‘是時略知中、歐、印三方哲學思想,兼感時事,未能忘情,彷徨歧路,故作此詩?!度晌缜镒鳌纷宰ⅲ骸x歐陽竟無文知其說涅槃于中庸,糅合儒佛,因試作此詩?!钡鹊较乱荒?,金克木32歲的時候,“入加爾各答帝國圖書館,始學梵文?!薄笆肥系摹斗鸾踢壿嫛泛蜌W陽的《藏要》諸序是將我引向佛學之門的。由此,我才能略懂曾在哈佛大學及列寧格勒大學任教授晚年到鹿野苑隱居的印度憍賞彌居士的指教,對佛藏與佛教實際以及梵語和梵學稍窺門徑?!薄按撕笪抑饾u又明白了要由律判教。我讀了史徹巴茨基的書發(fā)現(xiàn)了從歐通印的哲學之路。于是以佛教哲學發(fā)展為中心而尋印度哲學思想歷史軌跡,以印度為樞紐而尋中國和歐美日本的思想途徑的相通和相異?!狈椒ㄕ摰囊饬x,無論如何都不容低估。當金克木開始產(chǎn)生以上思想的時候,他的確已經(jīng)在摸索比較文化研究的路徑上尋找到了方向性啟示。他后來能夠在這一方面有很大成就,能夠成為國內(nèi)首屈一指的印度文化研究以及東方學研究大師,這個時候的所謂“略窺門徑”,其實構(gòu)成了一個很好的起點。這期間,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在鹿野苑追隨憍賞彌居士時的學習精進情形:“適有天竺老居士隱居于此……昕夕講論,愈析愈疑,愈疑愈析,忽東忽西,忽古忽今,亦佛亦非佛,大展心胸眼界。老人喟然嘆曰:畢生所負‘債’(漢譯為‘恩’)唯此為難‘償’(漢譯為‘報’),今得‘償’矣。”在學習過程中,金克木他們竟然無意間找到了一種后來才在西方有所發(fā)展的研究思路:“當時我們是在做實驗,沒想到理論。到70年代末我看到二次大戰(zhàn)后歐美日本的書才知道,這種依據(jù)文本,追查上下文,探索文體,破譯符號,解析闡釋層次等等是語言學和哲學的一種新發(fā)展,可應用于其他學科?!彼麄兌送献鞯闹苯咏Y(jié)果之一,就是“習”或者說破解印度的《波你尼經(jīng)》:“這經(jīng)在印度已經(jīng)被肢解成一些咒語式的難懂句子,本文只有少數(shù)學究照傳統(tǒng)背誦講解了。老居士早有宏愿要像他早年鉆研佛經(jīng)那樣鉆出這部文法經(jīng)的奧秘,可惜沒有‘外緣’助力,碰上我這個外國人,難得肯跟他進入這可能是死胡同的古書?!庇媒鹂四臼潞蟮淖窇洠骸笆撬诮o我講梵語時提出試驗‘左右夾攻’《波你尼經(jīng)》,指導我和他一起試走他自己一直沒有機緣嘗試的途徑。也是他提出對沙門的見解,更是他使我能親見親聞一位今之古人或古之今人,從而使佛教的和非佛教的,印度的和非印度的人展現(xiàn)在我面前?!焙翢o疑問,如果沒有當年隨同憍賞彌居士的一起修習梵文,肯定也就不會有金克木對印度文化的通透把握和理解。
當然,說到金克木的“學習時代”,無論如何都不容忽視的一點,就是他和“保險朋友”之間可以說長達一生的精神知己關(guān)系。金克木最早得識“保險朋友”,是1934年他23歲的時候。那一年,在旁聽邵可侶法語課的時候,他結(jié)識了“保險朋友”:“出課堂門,眼前一亮。年幼的同學Z女士(按即保險朋友)手拿著書正站在一邊,對我望著,似笑非笑,一言不發(fā)。”隨后,他就開始與“保險朋友”通信:“我寫了一封法文信。簡單幾句問候和盼望開學再見,附帶說我在教暑期夜班世界語,地點在師大。”具體來說,他們兩人的相約做“保險朋友”,是在1935年的時候:“我下了決心。既然到了好像是總得有個女朋友的境地,那就交一交東京這個女同學做朋友吧。是好奇,也是忘不了她。于是寫了信……又說,還是她這個通信朋友保險。……沒多久就來了回信?!阒还馨盐耶斪鞅A穗U的朋友好了。’”“真是心花怒放。有了個保險的女朋友。一來是有一海之隔;二來是彼此處于兩個世界,絕不會有一般男女朋友那種糾葛。我們做真正的朋友、純粹的朋友,太妙了。不見面,只通信,不管身份、年齡、形貌、生活、社會關(guān)系,忘了一切,沒有肉體的干擾,只有精神的交流,以心對心。太妙了。通信成為我的最大快樂。我不問她的生活,也不想象她是什么樣子。甚至暗想她不如別人所說的美,而是有缺點,丑。”此后,與“保險朋友”的通信,就成了金克木日常生活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然后,就有了他們1938年在香港的那次見面夜談:“這是一次特殊的談話。她把信中不能講的,也許是對別人都不能講出來的,一件又一件向我傾吐。我也照樣回報。從自己到別人,從過去到未來,從歡樂到悲哀,都談到了。這是真實無虛的對話。我們的關(guān)系從此定下來了。沒有盟,沒有誓,只有心心相印。她有的是追她談愛情談婚姻的人,獨獨缺少真心朋友。那么,‘你沒有朋友么?我就是。我來補這個缺,’她的話,我一生沒有忘記。我的話,我一生沒有改變。可惜的是,我太沒用了。一絲一毫沒有能幫助她解除煩惱。除了寫信,還是寫信。就是信,也常常引起她煩惱,甚至生氣,可能還傷心?!闭窃谶@次夜談后,金克木專門作詩有記:“忽漫相逢已太遲,人生有恨兩心知。同心結(jié)逐東流水,不作人間連理枝?!痹偻螅氨kU朋友”干脆就出國去了歐洲:“居上饒,得保險朋友至瑞士消息,作《有感》《有憶》二首?!b憐日內(nèi)瓦,難得夜明珠?!幌恼Z,十年撲面塵?!宰⒅^:‘日內(nèi)瓦’,已知盧君至瑞士。懷念盧君,不見不忘也?!奔热槐舜碎g有很深的感情,那金克木為什么堅決不肯和她結(jié)為“人間連理枝”呢?對此,金克木的摯友吳宓先生曾經(jīng)有所表達和記述:“彼旋以詩中人盧希微小姐(Sylvie)之照片多枚示宓,而述其歷史及心情。蓋此小姐屢次曾對金傾心,而金之態(tài)度為‘我絕不與伊婚。讓伊去嫁她的表兄。故上次伊自日內(nèi)瓦來函,我復信云:我已死去?!覑垡辽钪粒瑸榇藧圩髁诉@許多詩訴苦。而終不肯婚伊。這樣做法,我正可維系著伊對我的愛情。我將隨便娶一個能煮飯洗衣之太太,買一丫頭來做太太,亦可。’”依照金克木對吳宓的說法,他對“保險朋友”的感情,實際上陷入了某種悖論的狀態(tài)之中。越是愛她,便越是要遠離她,越是不能和她進入世俗婚姻的狀態(tài)之中。在這里,金克木所堅決恪守遵循的,似乎是婚姻為愛情的墳墓理念。正因為如此,他才會特別強調(diào)“我將隨便娶一個能煮飯洗衣之太太,買一丫頭來做太太,亦可。”我們都知道,到后來,成為金克木夫人的,是好朋友唐長孺的妹妹唐季雍。那已經(jīng)是1948年,金克木37歲的時候:“5月22日,與唐季雍結(jié)婚,胡適證婚?!蹦敲?,金克木和唐季雍之間,到底有沒有那種可以稱之為真正愛情的東西呢?抑或她也僅僅只是“一個能煮飯洗衣之太太”?或許與找不到相關(guān)的實證材料有關(guān),黃德海在《讀書·讀人·讀物》中并沒有做任何交代。又或者,沒有做任何交代本身,就是一種明確的暗示,也未可知??傊?,不管怎么說都無法被忽略的一點是,金克木與“保險朋友”之間的精神或情感聯(lián)系,甚至一直維持到了1993年,金克木82歲的時候。那一年5月,“保險朋友”去世:“前天才得到我的最好的女朋友的死訊。信中只說了年月日,沒有說地點是在地球的這一邊還是那一邊。不過這不要緊。死人的世界是超出時間空間普通三維四維概念的宇宙,是失去時地坐標的。要緊的是,死后以什么面目出現(xiàn)。若是離開人世時的形貌,我和她都已經(jīng)是八十歲上下,雞皮鶴發(fā),相見有什么好?還不如彼此都在心目中想著兩個二十幾歲的男女青年在一起談笑,毫無忌憚?!币勒粘@?,終其一生的好友去世,金克木應該倍感悲痛才對。但他的現(xiàn)實表現(xiàn)卻很是有一點若無其事的樣子。這就不能不讓我們聯(lián)想到莊子的“鼓盆而歌”。無論如何,由金克木與“保險朋友”所聯(lián)想到的,乃是類似于林徽因和金岳霖他們之間的那種美好感情。很大程度上,如此一種能夠穿越時空的美好情感的生成,與當時那樣一個相對寬松自由的時代土壤根本上的滋養(yǎng)之間,其實有著難以被剝離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
從藝術(shù)結(jié)構(gòu)上看,整部《讀書·讀人·讀物》被黃德海切割為“學習時代”“為師時代”和“神游時代”三個部分。這三個不同時代所分別對應的,恰恰也就是金克木的青年、中年和晚年三個不同時期。倘若借用敘述學上的敘述速度的概念,“學習時代”的敘述速度最慢,對一年人事的敘述,用一頁多一點的篇幅進行敘述。其次是“神游時代”,18個年頭,占用了17頁的文本篇幅,差不多是一年一頁的速率。敘述速度最快的,是中間的“為師時代”,35年的時間,所占用的文本篇幅才只有19個頁碼。三個不同的時代,為什么會有如此明顯的區(qū)別?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根本原因,我們恐怕只能到不同的歷史背景當中去尋找。也因此,倘若說第一個時期,也即“學習時代”,黃德海試圖回答的問題是金克木是怎樣“煉成”的,那么,到了第二個時期,也即所謂“為師時代”,黃德海所試圖回答的,就是金克木是怎么樣“非”金克木化的?;蛘咭部梢哉f,黃德海所試圖思考的核心問題,就是金克木為什么不是“金克木”,他是怎樣被迫走到自己的反面的。
事實上,1946年,35歲的金克木離開印度回到中國的時候,很是一些躊躇滿志,他準備在前半生打下的堅實基礎上,主要利用在印度期間所習得的那些豐富知識,以在印度哲學思想研究和比較文化研究方面大展身手:“因為我覺得,除湯用彤先生等幾個人以外,不知道還有誰能應用直接資料講佛教以外的印度哲學,而且能聯(lián)系比較中國和歐洲的哲學,何況我剛在印度幾年,多少了解一點本土及世界研究印度哲學的情況,又花過工夫翻閱漢譯佛典,所以自以為有把握,其實不見得,不過是少年氣盛不知天高地厚罷了?!毙膽呀^大抱負且不必說,關(guān)鍵的還有當時的學術(shù)空氣的自由活潑:“與周煦良、唐長孺、程千帆、沈祖棻為友?!薄斑@是新結(jié)識不久的四位教授,分屬四系,彼此年齡不過相差一兩歲,依長幼次序便是:外文系的周煦良,歷史系的唐長孺,哲學系的金克木,中文系的程千帆?!痰姆蛉耸且蕴钤~出名的詩人沈祖棻,也寫過新詩和小說。她是中文系教授,不出來散步。但常參加四人閑談。他們談得不著邊際,縱橫跳躍,忽而舊學,忽而新詩,又是古文,又是外文,《圣經(jīng)》連上《紅樓夢》,屈原和甘地做伴侶,有時莊嚴鄭重,有時嬉笑詼諧。偶然一個人即景生情吟出一句七字詩,便一人一句聯(lián)下去,不過片刻竟出來一首七絕打油詩,全都呵呵大笑?!箸焐较略谝黄鹕⒉降乃娜私痰氖枪诺?,而對于今俗都很注意,談的并非全是雅事?!潘缀蠀ⅲ沤癫⒅?,中外通行,是珞珈四友的共同點。其實這是中國讀書人的傳統(tǒng)習慣。直到那時,在許多大學的教師和學生中這并不是稀罕事,不足為奇。大學本來是‘所學者大’,沒有‘小家子氣’和‘行會習氣’的意思吧?”與這種空前寬松自由的學術(shù)空氣相匹配的,是只有小學文憑的“小學生”金克木能夠一躍而成為中國頂級大學(先是武漢大學,后為北京大學)的教授。如此一種“不拘一格降人才”的非常之舉,也大約只有在那個特定時代才會發(fā)生。
關(guān)鍵的問題在于,當“小學生”金克木終于成為大學教授的時候,已經(jīng)是公元1946年,幾年后便被裹挾進了一個全新的歷史時期。從這個時候開始,一直到1981年即將退休,就整體而言,身為學者的金克木,其實并沒有什么學術(shù)成績可陳。這個時期的金克木,除了參加各種社會政治活動,做各種表態(tài)性的發(fā)言之外,剩下的就是或者對其他學者進行批判幫助,或者自己作為資產(chǎn)階級學術(shù)權(quán)威而接受思想改造了。
但請注意,即使在“為師時代”的政治風暴中金克木被迫斯文掃地的時候,他也與同時代的很多人不同,在一些問題上,也還能竭盡所能地有所堅持。比如,1958年47歲時關(guān)于《紅樓夢》的一段議論:“路上談起俞平伯先生整理的《八十回本紅樓夢》,我說經(jīng)過俞老的校訂是書大概可以接近原貌了。金公立即反駁說:不然,我看《紅樓夢》大可重新整理研究,比如書中第一回開頭就說: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說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些話似乎不像小說的正文,很可能是正文之外的評語,被抄書人抄混到正文里了?!北仨毘姓J,金克木的這種說法乃出自自己并非空穴來風的認真思考。果然,根據(jù)相關(guān)知情者的記載:“1975年,上海印出了胡適所藏《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即‘甲戌’本。金公所指出的上述一段文字,果然不在正文之內(nèi)。)”雖然說《紅樓夢》這一學術(shù)公案至今都不可能有定論,但金克木觀點的學理性卻無論如何都不可否認。比如,1964年53歲時《梵語文學史》的出版:“本書是一九六〇年寫出的講義,一九六三年做了一些修改和補充,曾于一九六四年印出,作為高等學校文科教材……梵語指的是古代印度通行的文言,包括比古典梵語更古的吠陀語。書中涉及的語言有和梵語關(guān)系密切的佛教南傳經(jīng)典所用的巴利語,還有佛教北傳經(jīng)典的一部分所用的雅俗合參的語言,但未能包括耆那教的一些經(jīng)典和其他一些文獻所用的俗語,只是提到幾部俗語文學作品和耆那教經(jīng)典概略。書中論述的時代是從古代印度有文學作品留下來的上古時期起,到大約十二世紀?!庇绕潆y能可貴的一點是,金克木在該書的編寫過程中對一些必要原則的“頑固”堅持:“這本書一望而知是依照當時的教科書規(guī)格和指導思想編寫的。然而我沒有放棄自己原先的原則,一是評介的作品我必須看過和讀過,沒看到的則從簡;二是處處想到是中國人為中國人寫,盡力不照抄外國人熟悉而中國人不熟悉的說法。因此我只能以語言為范圍而且只能寫梵語文學的古代部分?!闭\所謂謹言慎行,即使在那個畸形時代,金克木依然守住了自己的學術(shù)底線。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1978年。那一年,年已67歲的金克木重新開始讀書寫作:“大約一九七八年之后,我才再到圖書館去公然看一點不是指定非看不可的書。許多年沒有這樣看書,從前學過的幾乎全忘了,世上的新書和新學全不知道。無論中文書、外文書,看起來都似曾相識。我仿佛返老還童,又回到了六十年以前初讀書的時代,什么書都想找來看看?!本瓦@樣,經(jīng)過數(shù)年的轉(zhuǎn)換和過度,等到他在1982年71歲時正式退休,伴隨著“神游時代”的到來,曾經(jīng)沉寂了太長時間的金克木,終于在學術(shù)上得到了真正爆發(fā)的時候。從那個時候,一直到他不幸去世的2000年,這十八年的時間,可以說是金克木學術(shù)上的“黃金時代”。假如說此前的那個“為師時代”是使得金克木不是金克木的一個歷史時期,那么,這個“神游時代”就完全可以說是能夠充分證明金克木還是金克木的一個歷史時期。雖然只是短短的十八年時間,但金克木卻做了很多事情。比如,出版了大量具有鮮明創(chuàng)造性的學術(shù)著作。其中諸如《印度文化論集》《比較文化論集》《舊學新知集》《藝術(shù)科學叢談》《文化的解說》《文化獵疑》《書城獨白》《蝸角古今談》《燕口拾泥》《風燭灰——思想的旋律》等,都曾經(jīng)產(chǎn)生過相當大的影響。此外,也還有諸如《舊巢痕》《難忘的影子》《天竺舊事》等回憶性的小說(或散文)作品行世。這些作品對我們更好地理解金克木其人,毫無疑問有著不容忽視的重要作用。關(guān)鍵的問題在于,這個時期的金克木在他的著作和文章中,曾經(jīng)提出過很多有創(chuàng)造性的獨到見解。比如,關(guān)于印度文化的一些理解:“我講印度的古代,心目中并沒有忘記印度的現(xiàn)代,甚至我是為現(xiàn)代而追尋古代的,印度有‘古之古’和‘今之古’;可以由今溯古,也可以由古識今;古今之間有異中之同,又有同中之異。西方人論述印度文化也有各自的不同說法,都有其‘來龍去脈’,不可一概而論?!北热?,對神話的別一種理解:“西方人以希臘神話為標準,以之解古印度神話,由此以為中國無神話。其實古希臘、印度神話皆零星散見,不過希臘、羅馬古人組成系統(tǒng)故事,敘述較早,而中國的《山海經(jīng)》《天問》等未得發(fā)揮。先民神話今日世界上正在有各種新闡釋。我們亟須照古希臘人那樣,將零星化為系統(tǒng),加以敘述,以新觀點作通俗化,不盡歸之于野蠻、愚昧而抹殺。多年來承襲西方人舊說需要先列事實予以澄清?!痹俦热?,關(guān)于傳統(tǒng)的真知灼見:“金公首先問我:你說傳統(tǒng)是什么?我一時答不出來。金公說:傳統(tǒng)是指從古時一代又一代傳到現(xiàn)代的文化傳統(tǒng)。這個‘統(tǒng)’有種種形式的改變,但骨子里還是傳下來的‘統(tǒng)’,而且不是屬于個人的?!斎蛔兞诵蜗笠灿辛藚^(qū)別,但仍有不變者在。這不能說是‘繼承’。這是變化中傳下來的,不隨任何個人意志決定要繼承或拋棄的?!币陨线@些有限的羅列之外,晚年金克木在學術(shù)上尚有創(chuàng)見多多,由于篇幅的緣故,這里不再一一敘說。
無論如何,在這部題名為《讀書·讀人·讀物》的篇幅并不算大的長篇非虛構(gòu)文學作品中,黃德海借助于通篇對金克木以及他人相關(guān)文字的廣泛而得當?shù)恼饕?,既能夠讓讀者充分領略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中的一大奇人金克木豐富的精神內(nèi)涵與奪目的精神光彩,也能夠在一種象征隱喻的層面上通過金克木這一個案而進一步挖掘表現(xiàn)一代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所以,我們便不能不對這一“異樣標本”(黃德海語)給出相應的高度評價。
①④⑤ 黃德海《嘗試成為非虛構(gòu)成長小說》(后記),載《江南》雜志2021年第5期。
②③ 艾布拉姆斯《文學術(shù)語詞典》,第505、515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