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 歆
很多年前在河北省野三坡,有三個寫詩的男子,沿著一條細(xì)長淺顯的河流游走,從他們相互之間的稱呼中,得知他們是老戴、老關(guān)、老傅。老戴和老關(guān)一路走來話語滔滔,中外作家經(jīng)典作品脫口而出;老傅則是沉默不語,時常望著遠方發(fā)呆,目光特別憂郁。
這天傍晚,三個人宿在臨河的一個小村莊上,用五元錢購買了一堆木材。賣木材的是個怪異的老漢,身長腿短,身體特別結(jié)實,感覺三個詩人一擁而上也扳不倒他;老漢手掌出奇地大,三個詩人把手掌摞在一起,也沒他手掌厚實。老漢把五元錢舉過頭頂,對著夕陽看了看、抖了抖,仔細(xì)折疊好,掖進褲子口袋里,又用大手掌使勁按了按口袋。
三個詩人各自抱著幾塊木材,走向逐漸矮下去的河灘。
老戴轉(zhuǎn)過身,再問老漢,這條河……什么河?
拒馬河。老漢聲音含糊不清,像在喉嚨里打轉(zhuǎn)兒。接著往前緊走兩步,朝老戴懷抱里又放進一塊木材。老關(guān)停下腳步,用目光示意老漢也往他懷里放一塊。老漢張著雙手來回?fù)u擺,像是熱烈鼓掌的樣子,老關(guān)瞪了他一眼,轉(zhuǎn)過身去,大步前行。
三個詩人懷抱的木材是白楊木,有成人小臂長短,劈得整整齊齊,能讓人想象出來板斧的鋒利。詩人們來到河邊,蹲下身子,把各自懷里的木材放在一起,搭成眾星捧月的形狀。
拒馬河是河北省內(nèi)長年不斷的河流,每個段落名稱不同,而且各有特色。有的河灘布滿大小不一的鵝卵石,河床與河灘沒有區(qū)別;有的河灘則由細(xì)沙和濕泥組成,特別平坦,且軟中帶硬。
三個詩人住宿的小村莊,出了村口便是拒馬河。平坦的河灘暴曬了一天,三個人躺下去,時間不長,額頭便微微發(fā)熱。河水流速很快,淺淺的河床,“嘩嘩”的水聲好像浮在水面上,像許多小孩子在輕聲唱歌。賣木材的老漢沒走,站在河邊,似乎看三個笨家伙如何在風(fēng)中點燃堅硬的木材。
三個詩人剛剛喝了酒,老戴、老關(guān)喝得多,話語與身形有些飄浮,嘴巴更加喋喋不休。老傅喝得少,用余光看著自己的同伴。老戴原本挺直的身子,變成側(cè)身狀,一只手托著下巴,另一只手拍打大腿,驅(qū)趕嗡嗡作響的蚊子。身旁的老關(guān)被老戴的動作影響,也揮著手,驅(qū)趕圍攏上來的蚊子??煲⑶锪?,蚊子最后的張狂。
老戴問老關(guān),你知道杰克嗎?
當(dāng)然知道。老關(guān)原本躺著,這會兒坐起來。
你心里想的杰克,肯定是杰克·倫敦。老戴把眼鏡向上推了推,壞笑道,你是不是想說杰克·倫敦?
老關(guān)不明白他的意思,但還是誠實地點點頭。長發(fā)垂下來,遮擋住一只眼睛和少半邊臉。
老戴搖搖頭,我說的這個杰克,不是你想的那個杰克。我說的這個杰克,叫杰克·凱魯亞克。
老傅猜測老關(guān)不知道凱魯亞克,因為老關(guān)動作僵硬,身體姿態(tài)沒有變化。老傅知道凱魯亞克,但他沒有接話,他是個不愛講話的人。
老關(guān)笑著說,賣我們木材的老漢,我有必要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嗎?我知道木材是白楊木就可以了。
老戴活動著脖頸,不再言語。
天空已經(jīng)徹徹底底、踏踏實實地黑下來。月亮不知道什么時候升起來,河水沖擊著河床上的鵝卵石,水珠兒爭先恐后蹦跳起來,在月光照射下變成數(shù)不清的亮點。
老戴、老關(guān)的酒勁似乎舒緩了一些,沒喝酒的老傅催促他倆快點起來,三個人一起點火更容易點著。三人從口袋里拿出折疊好的舊報紙,點著,放在木材下面;又趴在地上,用嘴巴使勁兒吹。
木材扭扭捏捏地?zé)饋怼?/p>
老戴、老關(guān)以為是他們嘴巴吹風(fēng)的結(jié)果,站起來,圍在篝火前,雙手叉著腰,得意地交談。老傅清楚,木材燃燒哪是嘴巴的力量,是突然起風(fēng)的效果。空曠的河灘無遮無擋,夜風(fēng)越發(fā)強勁,一陣風(fēng)強過數(shù)十人嘴巴。
老戴、老關(guān)繼續(xù)歡呼。老傅照舊冷靜不語。
滅掉。一個聲音突然喊起來。
老傅看見一個黑衣黑褲的老婦人站在他們面前。
滅掉。老婦人繼續(xù)命令。
醉意沒有徹底消失的老戴、老關(guān),同時轉(zhuǎn)過頭,他們看不清老婦人的臉,即使是在月光下也看不清,但能感覺出來老婦人特別憤怒。
老關(guān)解釋道,你們當(dāng)?shù)厝速u給我們的,說好了篝火用。
哪個賣的?哪個賣的?面容模糊的老婦人問,你們把他找過來?
老戴、老關(guān)環(huán)視周圍,剛才還在旁邊站立的賣木材的粗短老漢不見了,只有不遠處黑森森的樹林正在注視著河灘,千百棵樹木在風(fēng)中搖晃,好像馬上就要撲過來。
滅掉。老婦人說著,走上前飛起一腳,把“眾星捧月”踢飛。
老關(guān)質(zhì)問老婦人為何蠻不講理?
老婦人不說話,轉(zhuǎn)身就走。她個子同樣不高,與賣木材老漢高矮差不多。
老戴、老關(guān)看著凌亂在河邊的木材,剛才它們還團結(jié)一起、熱烈燃燒,現(xiàn)在成了一截截毫無關(guān)系的忽明忽暗的碳棒。
老傅腦子里還在想著那個也有“杰克”兩個字卻不是“杰克·倫敦”的人。他不明白老戴剛才為何突然想到那個遠在天邊的美國人。他們?nèi)齻€人相識不久,由于寫詩的緣故走到一起。野三坡之行是他們?nèi)说谝淮谓Y(jié)伴遠行。
這件事……這件事……已經(jīng)過去了很多年,應(yīng)該有三十年了……那個叫杰克·凱魯亞克的美國人,像中國拒馬河畔散亂燃燒的白楊木一樣,畫面清晰地印記在老傅的記憶里。老傅不知道是不是也刻印在老戴、老關(guān)記憶中。寫詩的老關(guān)真的不知道凱魯亞克?這怎么可能?老傅始終沒有把心中疑問講給老關(guān)。
后來,老關(guān)才知道杰克·凱魯亞克。知道的時候也正是傍晚時分,但不是在中國河北省的拒馬河畔,而是在美國第六十六街和百老匯路口,那個被老戴說起的杰克·凱魯亞克正在買報紙。
凱魯亞克在美國大街買報紙那年,比三個中國詩人在拒馬河邊燒篝火要早上很多年。
最初不知道凱魯亞克、后來比老戴和老傅更加深刻了解凱魯亞克的老關(guān),曾經(jīng)告訴過很多人:凱魯亞克在第六十六大街和百老匯路口買報紙的時間——1957年。
曾被老戴善意譏笑的老關(guān),很多年以后在一次文學(xué)講座中說到了凱魯亞克。話音未落,電路突發(fā)故障,會議室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在座的每個人瞬間沒有了面容。那天沒有月光,會議室外的院落里也沒有亮光。
老關(guān)處變不驚,繼續(xù)說到:1957年9月4日,一個非常明確的日子,當(dāng)時和凱魯亞克一同來到第六十六街和百老匯路口報攤前的還有一個人,那是他的同居作家、同時也是女友的喬伊斯·約翰遜。
你們猜一猜,是誰告訴我的?老關(guān)看著漆黑一片的會場,問。
沒有人接話,如黑夜一樣安靜。
老關(guān)笑道,一個叫安·查特斯的人告訴我的。
有聽眾大聲問,您認(rèn)識安·查特斯?
老關(guān)轉(zhuǎn)彎抹角道,記不清查特斯的容貌了,就像記不清當(dāng)年拒馬河畔賣木材老漢、踢飛篝火老嫗的容貌一樣。時間太久了。
會議室又安靜下來。
聽眾接著聽老關(guān)的聲音:我記不清查特斯的容貌,并不妨礙你們傾聽查特斯講述的故事。你們現(xiàn)在聽我描述,或者說,是聽查特斯描述……想象一下彼時的場景。
會議室所有人……通過中國詩人老關(guān)的講述……清晰地看見查特斯描述的場面:
他們倆(杰克·凱魯亞克和喬伊斯·約翰遜)站在路口報刊亭前,等候送報的卡車送來《紐約時報》。因為出版社已經(jīng)事先通知凱魯亞克,報紙要刊登一篇關(guān)于他小說《在路上》的評論。凱魯亞克第一時間買了報紙,等不及回家,站在剛剛亮起的路燈下,打開報紙迅疾找到“時報圖書”一欄。評論者名叫吉爾伯特·米爾斯坦,他的評論是這樣寫的——《在路上》是杰克·凱魯亞克的第二部小說,在極度的時尚使人們的注意力變得支離破碎、敏感性變得遲鈍薄弱的時代,如果說一件真正的藝術(shù)品的面世具有任何重大意義的話,該書的出版就是一個歷史事件……小說寫得十分出色,是多年前以凱魯亞克本人為主要代表,并稱為“垮掉的”那一代最清晰、最重要的表述。就如同《太陽照樣升起》比二十年代任何一部小說都更被認(rèn)為是“迷惘的一代”的信仰聲明一樣,《在路上》將被奉為“垮掉的一代”的信仰聲明。
在詩人老關(guān)緩慢話語的引領(lǐng)下,聽眾們的思想繼續(xù)飛翔,又看見了另外一個場景:
凱魯亞克和作家女友約翰遜,走進附近一家老舊破爛的酒館,在暗淡的燈光下,凱魯亞克看也不看約翰遜,只是一遍又一遍看著關(guān)于《在路上》的評論,他一點都不高興,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不停地?fù)u頭……后來,約翰遜在她的回憶錄《小人物》里寫道:“仿佛他(凱魯亞克)鬧不明白為什么自己高興不起來。最后,他們回公寓睡覺。杰克最后一次作為一個默默無聞的人躺下?!?/p>
電路故障排除了,會議室明亮起來,老關(guān)語調(diào)悠長地說,第二天早上,電話鈴聲吵醒了凱魯亞克,這時候他還不是很清楚,自己已經(jīng)出名了。
老關(guān)講授杰克·凱魯亞克的故事,后來讓老戴知道了。隨后,老戴又從老傅那里得知當(dāng)年拒馬河畔因為他帶有嘲諷的詢問,讓老關(guān)的心情郁悶、憂傷了好多年。老傅重新提起多年前的話題,老戴有些懵懂,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早年拒馬河畔關(guān)于凱魯亞克的話題了。他自語道,那不就是酒后的胡言亂語嗎?卻不想同樣酒后的老關(guān),卻把這個扣結(jié)記得清晰,并且暗自去閱讀、去研究凱魯亞克。
老戴無奈地對老傅說,詩人可以郁悶,可以悵然,但心胸不能狹窄。
老傅后悔講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他可不想把簡單的事搞得繁瑣復(fù)雜,于是趕緊擺手道,應(yīng)該不會,不過是我閑來胡想,與老關(guān)沒有關(guān)系。
老戴好像想起什么,忽然說,你倒是給我提醒了,當(dāng)年要不是那個黑衣黑褲的老嫗破壞搗亂,我可能在河灘上還要講太宰治呢。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當(dāng)初拒馬河的漫游,竟然有著強烈的講述欲望。
為什么?老傅問,為什么要講太宰治?
太宰治與凱魯亞克有著太多的相似。老戴說,你不覺得嗎?說到凱魯亞克,常常會聯(lián)想起太宰治。這就是閱讀的聯(lián)想。老傅不明白閱讀為什么必須要有這樣的聯(lián)想。
老戴答非所問,嘟囔道,凱魯亞克在美國揚名的1957年,遠在日本的太宰治已經(jīng)不在人世。但是,十年前的1947年某天傍晚,太宰治和凱魯亞克卻有著相似的經(jīng)歷,他也沒有待在屋子里,正在日本大街上無聊地漫游。
老戴說,老傅,你知道太宰治吧?
老傅點點頭。
特別喜歡講話的老戴說,太宰治沒有待在屋子里這件事,可不是別人講的,是太宰治自己講的。你去讀他的書,能看到這樣的文字。
老傅說太宰治在《人間失格》里說:“我害怕一個人待在那個房間里,仿佛隨時會遭到什么人的襲擊或暗算似的,所以我常常跑到大街上去?!?/p>
老戴說,看來你是真知道太宰治,不像老關(guān)那樣,多少年之后自己去慢慢閱讀、研究,然后又偷偷去講授,為自己掙回面子。
老戴說著,忍不住講起太宰治。他說,太宰治的作品對于掙扎在時代邊緣的理想主義者的心理剖析可謂入木三分,少有比肩者,所以他被評為“昭和文學(xué)不滅的金字塔”,后來與川端康成、三島由紀(jì)夫并列為日本戰(zhàn)后文學(xué)的巔峰人物??墒?,太宰治一點不認(rèn)為自己多么偉大。
性格平靜的老傅接著說,太宰治有句話特別知名,那句話是“我扮演小丑,這是我對人類最后的求愛。因為我雖然對人類極度恐懼,卻不能對他們徹底死心?!?/p>
說得沒錯。老戴感慨道,我能想象當(dāng)時的場面,太宰治站在日本街頭,幻想自己面對人來人往的街道演說。他的目光不想接觸到其他人的目光,而是傲慢地越過人們的頭頂,向著天空講述??墒菦]有人停下來聽他講,我現(xiàn)在猜測也可能這些話是太宰治站在街頭向自己講述的。
不善言談的老傅感動了,他遙望遠方,似乎也想跟太宰治對話。他喃喃道,太宰治不敢向街上的人們講,也不敢面對人們的目光。他有著自己的解釋,他對著無處不在的空氣說:“我對人類總是恐懼,終日戰(zhàn)戰(zhàn)兢兢,對于作為人類一員的自己的言行沒有絲毫自信,于是我將自己獨有的煩惱深藏在胸中的小盒子里,竭力將這一憂郁和敏感隱藏起來,一味裝出天真無邪的樂天個性,使自己逐漸變成了一個滑稽的異類?!?/p>
老戴善談,老傅沉默,性格反差很大的兩個詩人說起太宰治,卻有著相同的激動和憂傷的心緒。
有一天,三個人再次坐在一起,一邊呷酒,一邊闊談詩歌,從凱魯亞克、太宰治,最后又說到了策蘭——一個1970年去世的詩人,同時又是一個不愛待在屋子里的人。許多個傍晚時分,策蘭如同凱魯亞克、太宰治一樣,也是一個人走在大街上。
講起策蘭的人生,老戴、老關(guān)和老傅發(fā)出共同感嘆。但接下來,依舊是老戴和老關(guān)滔滔不絕。老傅一旁靜聽,偶爾插句話。老戴和老關(guān)早已和好如初,從拒馬河畔至今,他們有著三十多年深厚友誼,還是以詩歌作為握手的友誼,在這樣的情感基礎(chǔ)上,不管遇到什么問題,總能沖破性格差異的羈絆。
老戴說,在策蘭去世的前一年,也就是1969年,凱魯亞克去世。他們倆相隔一年離開紛亂的人世,用拒馬河畔賣木材的老者話說“腳跟腳走了”,用踢飛篝火的老嫗的話講“他們?nèi)ツ沁吜恕薄?/p>
老傅忍不住問,你為什么總是忘不掉拒馬河畔的往事?
老關(guān)早就消解了拒馬河畔曾經(jīng)的尷尬,應(yīng)合老傅的話,也這樣問老戴。
老戴變得深情起來,說,聯(lián)想沒有緣由,我就是忘不了那個剛剛?cè)紵饋砭捅粶绲舻捏艋?,還有月光下帶著火光的木材。它們即使沒有伙伴同行,也依舊獨自燃燒,它們要與天上的月光對話,要與所有光亮的物體對話,當(dāng)然也包括與所有生命對話。
老關(guān)嘆口氣,說,我至今不明白,為什么一個賣我們木材,讓我們點燃篝火,而另一個卻要拼命毀掉我們的篝火。他們肯定相識,肯定是一個村子里的人。
老傅禁不住說,是呀,他們都是普通人,不應(yīng)該有什么陰謀與使命,可為什么要那樣做?怎么想怎么都沒有道理。難道老漢和老嫗不希望我們談?wù)搨械脑娙撕妥骷遥?/p>
又有誰能阻擋詩人的作為?老戴擺擺手,呷一口酒,轉(zhuǎn)移話題說,你們應(yīng)該知道策蘭傍晚徜徉的大街,是哪個國家的大街?
老關(guān)毫不猶豫地說,策蘭的故鄉(xiāng)澤諾維茨,原屬于奧匈帝國布考維納首府。策蘭出生兩年前奧匈帝國瓦解,該城劃歸羅馬尼亞,1940年以后被并入蘇聯(lián)烏克蘭共和國,改名為切爾諾夫策。你們說,他應(yīng)該在哪個國家的大街上?
不愛喝酒的老傅,此刻突然一飲而盡,說,按照策蘭去世那年講,他應(yīng)該算是蘇聯(lián)人。但他在很長時間里住在維也納。
老戴說,策蘭一生都在追問,在問自己“我是哪國人”。他一定覺得自己比凱魯亞克、太宰治更加不幸,凱魯亞克和太宰治畢竟有自己的國籍,清清楚楚的歸屬地。可是策蘭呢?
老傅說,杰克·凱魯亞克、太宰治和保羅·策蘭,在他們?nèi)齻€人中,策蘭更加在意自己的身份。
老關(guān)站起來,他有些興奮。近年來老關(guān)脾氣有變化,比如喝酒到興頭上,他一定要站起來講話,你讓他坐下他好像聽不見,也不想聽。他站著開始講起策蘭。顯然,他像當(dāng)年秘密深入閱讀凱魯亞克一樣,也深入閱讀過策蘭。他喜歡獨自深入閱讀,把自己和喜歡的作家作品牢牢地綁縛在一起。
老關(guān)說,策蘭從小受到良好教育,最初上的是德語學(xué)校,后來轉(zhuǎn)入希伯來語學(xué)校,開始學(xué)羅馬尼亞文,但他們在家里的時候則只說標(biāo)準(zhǔn)的德語。在熱愛德國語言和文學(xué)的母親的影響下,策蘭六歲時就會背誦席勒的詩,青年時期開始用德語寫詩。這種對德國語言文化身份的認(rèn)同,使他們后來對德國人施加于他們的一切都毫無準(zhǔn)備。
老關(guān)停不住了,變得越發(fā)感慨。他說,德國納粹殺害了他的父母,這使他從小就講的德語成了“兇手的語言”。他也只能用這種語言寫詩并“說出他自己的真實”。這也就是他為什么會冒險偷渡到維也納——一個可以講德語但卻不是德國人的地方。
老傅說,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他只能成為一個用德語寫詩的、被德國納粹迫害的、被迫流亡的猶太詩人。
平日滔滔不語的老戴,突然陷入沉默。只有老傅依舊說下去。
我們還能再去野三坡嗎,再在拒馬河邊站一站?老戴給老傅打電話,不點燃篝火也沒關(guān)系。
老傅正在小區(qū)花園里,和老伴推著兒童車,照看一歲的孫子。接到老戴電話,問他在哪兒?
老戴說,跟你一樣,也在公園里遛彎,突然想起我們年輕時的日子,你還記得嗎?有一次我們?nèi)ス珗@劃船,你激情朗誦普希金的詩歌,我聽得激動了,跳下小船,我穿著西裝呀,剛買的新西裝。
老傅想起來那件事,對著手機哈哈大笑??褚暗男β?,把眼前的小孫子嚇得不知所措,隨后哭起來,老伴一把推開老傅,說,你個神經(jīng)病呀,接個電話,笑什么呀?
老傅舉著手機,趕緊離開小孫子。
電話那端的老戴繼續(xù)說,那天我又想起來,在拒馬河畔踢飛我們篝火的那個老太婆。
老傅找到一條長椅坐下來,問老戴為何最近總是回憶往事,為何總是想起拒馬河的那次沿河游玩?
老戴說,我想到了“流亡”兩個字。
為什么?老傅問。
我們哪個人的生命不是在流亡?有的人可能一生沒有走出過小鎮(zhèn),或是一個小村子,但不能否認(rèn)他的精神沒有過短暫的飛翔。只要精神游走,即使身體還在原地,那也是一種流亡。
老傅明白了老戴的心思,問道,此時此刻你是不是想說凱魯亞克對于“流亡”兩個字的另外解讀?
是的。老戴說,盡管他的“流亡”可以稱作“行走”。是的,“行走”似乎更準(zhǔn)確一些,也可以說是“在路上”。
老傅說,我覺得凱魯亞克《在路上》永不過時。因為它常常讓我們想起來,只要經(jīng)常想起來那就是經(jīng)典。
老傅還想繼續(xù)說下去,老伴揮手招呼他過去,他只好跟老戴說,哪天我們喊上老關(guān),一起去吃個飯,又有一段時間沒見了。
老戴連說“好好好”。
老戴和老傅通完電話,才過去沒幾天,恰好有個機會,三個詩人再次如約見面。原來一家文化館的文學(xué)社,搞了一個詩歌沙龍,老、中、青詩人都有,邀請老戴參加,老戴不想一個人去,把老關(guān)和老傅約上,主辦者倒也高興,熱烈歡迎三位老詩人去與青年詩人交流。
文化館所在地是這座城市的中心城區(qū),街道熱鬧非凡。三個人在文化館門口集合后,一起走進會場。
老戴、老關(guān)和老傅沒想到,如今詩歌沙龍還會有那么多人參加,關(guān)鍵還有好多的年輕人。這讓他們想起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文學(xué)的繁榮。那時候,他們?nèi)紖⒓舆^文學(xué)輔導(dǎo)班,還有過趟著積水沒過膝蓋的雨天里,執(zhí)拗前往文學(xué)社參加活動的經(jīng)歷。
熱鬧的詩歌沙龍上,三個老詩人講了許多令人感慨的往事,有文學(xué)的話題也有人生的感慨。老戴再一次講起凱魯亞克,令他欣慰的是,年輕人都知道凱魯亞克和他的《在路上》。
老戴說,凱魯亞克消磨“在路上”的時間有七年,但用于寫作《在路上》只有三個星期?!对诼飞稀烦霭婺悄?,就是他大紅大紫的那一年,他才只有三十五歲?!对诼飞稀穼懽鞒跗?,凱魯亞克在還沒有想到“在路上”這三個字時,就已經(jīng)想到了兩個大名鼎鼎的人,一個是塞萬提斯,一個是約翰·班揚。因為塞萬提斯寫了《唐吉訶德》,班揚寫了《天路歷程》。這兩部書都跟“行走”有關(guān)。也就是說,一開始凱魯亞克就把他的這部作品,想象成塞萬提斯的《唐吉訶德》或者約翰·班揚的《天路歷程》之類的探索小說。
老關(guān)和老傅也都講了閱讀經(jīng)典作品的感想。在場的青年人熱烈呼應(yīng)。
文學(xué)沙龍持續(xù)了三個小時,因為害怕趕上道路擁堵時間,老戴、老關(guān)和老傅只能遺憾提前退場,他們需要坐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才能到家。
老關(guān)望著車窗外,感慨道,“流亡”與“探索”有著多么相近的精神內(nèi)涵。
老傅指著老戴,對老關(guān)說,那天他打電話說起當(dāng)年拒馬河畔的篝火,說是想要再去一次。
老傅搶過話頭說,你們還記得那個黑衣黑褲的老嫗飛起一腳踢飛篝火的事嗎?
老關(guān)說,不會忘記,那個畫面我印象深刻。
最近,老戴、老關(guān)和老傅相聚有些頻繁,或是喝酒吃飯,或是喝茶聊天,或是四處溜達,年輕時的話題似乎再次來到身邊。
這一天,三個人懷著閑情逸致,來到一家博物館。這是一家“藏”在大學(xué)里的博物館。一百多年前,這家博物館是科學(xué)研究機構(gòu),后由一位古生物學(xué)家創(chuàng)辦成博物館,有二十多萬件古生物、動物、植物、古人類和巖礦標(biāo)本,其中很多還是珍貴的國家級展品。
博物館有兩幢對稱小樓,紅瓦坡頂,清水磚墻。樓頂建有法國曼塞爾結(jié)構(gòu)穹頂,北側(cè)建筑強調(diào)古典構(gòu)圖原則,西側(cè)建筑還有一個內(nèi)部的小教堂,采用半穹頂。兩個小樓用封閉式天橋相連,總體上是三層建筑,局部則是二層。
老戴指著門口說,進吧,邊走邊聊。
老傅永遠走在最后,老關(guān)不往前走,他也不走。老關(guān)只好趨前一步,老傅這才跟上。老傅曾經(jīng)說過,他喜歡看人的后背,喜歡看人的側(cè)臉。至于什么時候開始這樣的習(xí)慣,老傅倒是沒有詳細(xì)解釋,老戴和老關(guān)也沒有追問過他。
可能是“縮”在大學(xué)校園里面的緣故,這家博物館非常清凈。只有幾個零散的游客,他們低聲細(xì)語,腳步緩慢前行。在一個巨大的恐龍化石面前,老戴再次扯起憂傷話題,問老關(guān)和老傅,怎么看待太宰治“自己與自己講話”。
老關(guān)說,太宰治有很多心里話,都是在書的“后記”中講出來的,他是那么喜歡后記,喜歡在自己文字中“自己與自己講話”。還是以不認(rèn)識那個寫出《人間失格》作家的語調(diào)講述。
老關(guān)忍不住背誦起來:“那天夜里,我和那個朋友(帶他去京橋酒吧的那個人)一起喝了點酒,決定留宿在他家。夜里,我開始看那三篇筆記,看得入了迷,一直看到天亮?!?/p>
老戴說,這段話就是來自太宰治《人間失格》的“后記”,這里所說的那“三篇筆記”,就是太宰治本人所寫,但太宰治卻以另外一個人的口吻講述。
老傅補充說,還有一點也必須闡明,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也是一篇非常重要的“小說章節(jié)”,如果沒有這篇“后記”托舉,《人間失格》將會黯然失色。就像閱讀卡夫卡小說一樣,一定要認(rèn)真閱讀他的那篇《寫給父親的一封信》。這樣講似乎感到繁瑣,但絕對不是贅述;假如把“后記”比作一個人的話,那么這篇“后記”就是深刻閱讀太宰治的“引航員”。
三個人在博物館大廳里休息,很少講話的老傅這會兒興奮起來,津津有味地講起太宰治。他說《人間失格》由“三篇筆記”組成,當(dāng)然還包括那篇著名的“后記”。毋容置疑,這四個部分都是來自太宰治的手筆,但太宰治又在“后記”中寫下這樣的一句話——“我并不認(rèn)識寫下上述筆記的精神病患者”,緊接著,第二句話卻又變成“但我與筆記中提到的京橋那家酒吧的老板娘的原型略有交情”。隨后馬上又說,“這三篇筆記主要描寫的是昭和五至七年那段時間的東京風(fēng)情,而我在朋友帶領(lǐng)下,去那個京橋的酒吧喝過兩三次加冰的威士忌酒時,正值日本‘軍部’越來越露骨地走向戰(zhàn)爭的昭和十年前后,所以,我沒有機會見到寫下這些筆記的那個男人”。
老戴說,在“后記”里,太宰治表示不認(rèn)識寫前面三章的作者。盡管閱讀過《人間失格》的人們都承認(rèn)這是太宰治的“矯情”,可卻非常認(rèn)可他這樣的“虛假”表述。
這是一件有意思的事。老關(guān)說,從這樣的情形可看出,太宰治內(nèi)心的糾纏以及對自我的憎惡與否定。
老戴對老關(guān)說,太宰治是多么難受與壓抑的人。
老關(guān)卻轉(zhuǎn)向老傅,說,就像你老傅,不要總是那么沉悶,應(yīng)該像今天這樣滔滔不絕。
老傅苦笑著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老了老了,變成了話癆,但愿不都是廢話。
老戴擺擺手,說,人生就是由許多廢話組成的,就像一個人一生中做過許多沒用的事一樣。
那天從博物館出來,三個詩人舍不得分手,坐在校園長椅上,迎著秋日陽光再次回憶往事,也再次暢談起策蘭的詩歌。在凱魯亞克、太宰治和策蘭之間,他們有著某種默契——更鐘情于策蘭。這也很好理解,他們畢竟是詩人。
老戴新配了一副眼鏡,顯得更加精神,他朗誦了《油脂燈》中的詩句,“我訴說貝殼和輕盈的云彩,而一只船在雨中發(fā)芽”。
過去留長發(fā)的老關(guān),早就改成短發(fā),或者稱作“二茬兒”。上了年歲,頭發(fā)短了,反而有神采。他朗誦了《死亡賦格》中的詩句,“我們在空中掘一個墳?zāi)固稍谀抢锊粨頂D”。
年輕時的老傅光頭,到了老年,當(dāng)然還是光頭。他也不甘示弱,想起策蘭關(guān)于手指的描述,他把自己的手指舉起來,對著太陽,閉著眼睛,朗誦“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的手指”,隨后做成螺旋狀,慢慢向上伸展,仿佛正在痛苦摸索“一幅童年用的地圖”。簡短的詩句、簡單的手勢,把策蘭的心境完全表述出來。
意猶未盡的老戴,隨后加上一句,“一個獨一的、必死的靈魂以它的聲音和沉默摸索著它的路,只有真實的手寫真實的詩”。
他們面對著一百多年前由外國人建成的博物館,面對著博物館前面那道纏滿鮮花的低矮的木柵欄,幾乎同時想起策蘭一生中永遠難忘的那道橫亙在親情之間的“柵欄”。
三個中國詩人集體穿越到了1955年,他們清晰地看見策蘭和妻子吉瑟勒一起去看望住進修道院的吉瑟勒的母親?;貋聿痪貌咛m便寫下了《言語柵欄》的場景。吉瑟勒父母很難接受一位流亡的猶太人為自己的女婿,所以,這次見面顯得異?!袄浼拧?,始終隔著一道柵欄。策蘭在詩中憂傷地說:“他們只能遠遠地解讀我,他們無法將我把握,他們握住的只是我們之間的柵欄?!?/p>
策蘭與親人之間那道無法跨越的“柵欄”是歷史造就的。那么凱魯亞克呢?橫亙在他生活中的“柵欄”又是什么?是否也是由歷史營造?
三個中國詩人,好像同時聽到了凱魯亞克的解釋:他與朋友和家人之間,有著一種他永遠無法解決的雙重人格的生活。
凱魯亞克生活中的“柵欄”,不是歷史,而是他的“雙重人格”。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凱魯亞克把時間的一部分用于同哥倫比亞校園幫鬼混,吸食各種毒品——安非他明、嗎啡、大麻和烈酒——進行無法無天的“實驗”;另一方面,同他父母的勞動人民家庭一起過著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甚至有一次他過量服用安非他明,突然引起靜脈炎,不得不住院治療?!半p重人格”在精神上筑起一道柵欄的同時,同樣也能變成生活中的“柵欄”。
那個秋季的博物館午后,老戴、老關(guān)和老傅變得無比傷感,似乎只有這樣的情緒,他們才能共同進入集體回憶的情境之中。
老戴、老關(guān)、老傅三人相聚次數(shù)越發(fā)頻繁。再一次相聚,是在一家狹窄的小酒館。
酒館不大,墻壁是沒有裝飾的紅色磚墻,或者說故意裝飾成磚墻模樣。地面既不是瓷磚也不是地板,而是老派的青磚。老榆木的桌子、凳子,已經(jīng)包了漿,閃爍著暗幽幽的光。
小酒館特別適合老年人喝小酒聚會,沒有多少錢,環(huán)境還特別清凈。這是一個年輕人不會光顧的小酒館。他們再一次談起凱魯亞克,因為凱魯亞克與他女友也經(jīng)常在小酒館中探討創(chuàng)作與人生。
酒過三巡,他們想起三十年前在拒馬河畔關(guān)于閱讀的議論。
老戴說,凱魯亞克女友喬伊斯·約翰遜的回憶,確實帶著“奇特的禮貌和耐心”——解釋“垮掉的”一詞。那是凱魯亞克在寫出《在路上》的十多年前,在時代廣場從一個名叫赫伯特·洪克的小混混嘴里聽來的,洪克用它來形容一種亢奮而精疲力竭的狀態(tài)。凱魯亞克記住了這三個字。從此以后,“垮掉的”伴隨他一生。
老關(guān)說,盡管《在路上》醞釀了那么長時間,但凱魯亞克卻夸口說,《在路上》的原稿是他一鼓作氣在三星期內(nèi)完成的。美國最為傲慢的作家杜魯門·卡波特,對此嗤之以鼻,嘲笑道那不是寫作,是打字。盡管凱魯亞克伴隨著《在路上》出了大名,但當(dāng)時美國媒體普遍認(rèn)為,恐怕要等另一代人成長起來后的很長時間,凱魯亞克才會被下一代年輕人接受。事實也確是這樣?!对诼飞稀烦蔀槊绹?jīng)典作品之后很久,凱魯亞克才得到承認(rèn)。必須明白一個問題,“出名”與“承認(rèn)”有著不同的概念。
老傅說,凱魯亞克承認(rèn)他寫作《在路上》時的努力,是他一生中最為沮喪的經(jīng)歷之一。因為寫作《在路上》初期,凱魯亞克始終在努力做一件事,那就是擺脫他所羨慕的作家作品的吸引,經(jīng)歷了批評家哈德羅·布魯姆所說的“影響的焦慮”那個困苦的階段。盡管他只寫了三個星期,但在那三個星期里,他最受靈感支配的,是他始終在聽的“瘋狂的爵士”的演奏。盡管幾度身處絕境,但卻從來沒有放棄過。
老戴補充道,通過《在路上》的寫作,凱魯亞克終于找到了自己的聲音和真正的主題——他自己作為局外人要在美國尋找一個位置的故事。也可以看成是描寫探索的書,外出檢驗所謂無限自由的美國夢是否能夠?qū)崿F(xiàn)。
老關(guān)意味深長地說,我們與凱魯亞克一樣,永遠在路上。
這一天,老傅分別給老戴和老關(guān)打電話,說是市展覽館有個攝影展覽,我們應(yīng)該去看一看。
老戴說,為什么要去?老關(guān)也是這樣問,為什么要去?老傅說,我要是說出攝影展的名字,你們肯定去。于是,老傅說了。
轉(zhuǎn)天,三個人相約去了,他們真是因為攝影展名字去的——《拒馬河畔的往事》。
市展覽館建成不到十年,建筑設(shè)計完全融合了中國意象之美、對稱之美和簡約之美,無論色彩運用還是空間布局,都給人簡約的感覺。館內(nèi)設(shè)計吸收了中國古典水墨畫的意象,借鑒了中國傳統(tǒng)畫中留白的手法。比如,館內(nèi)所有的臺階,巧妙地將整個建筑的各個樓層連接起來,臺階的厚重與空間的靈動相得益彰,充分展現(xiàn)出了水墨畫中飄逸灑脫的意境。
三個人幾年前來過這里,但這次來還是東張西望。
他們上到二樓,果然看見了——《拒馬河畔的往事》。他們回憶起三十年前野三坡之行和拒馬河畔失敗的篝火。三個人慢慢走著……看見了令他們同時激動的一幅攝影,他們看到了三十年前的場景:他們圍著那堆剛剛?cè)紵饋碛直缓谝潞谘澙蠇炋唢w篝火后發(fā)呆的畫面,那些繼續(xù)帶著火光的木材,散亂在他們周圍。
老戴看見了三十年前的自己的側(cè)影;老關(guān)看見了三十年前的自己的背影;老傅看見了三十年前自己望向黑樹林的背影……他們?nèi)齻€人還看見了……淺淺河床上蹦跳起來的水珠兒的亮點,還有無邊無際的漫天星光。
這是誰拍的?
三個人順著畫面的鏡頭方向……向后看……回憶起那黑漆漆的茂密的樹林……這幅攝影作品的鏡頭方向就是來自那片樹林……過去了三十年,他們依舊能夠回憶起來當(dāng)年的周邊環(huán)境。這幅照片的拍攝角度,就是來自河灘背后的黑森林。
這幅照片的拍攝者在哪里?
三個人在大廳里巡視著,似乎在尋找這幅作品的拍攝者,也像在尋找三十年前閱讀經(jīng)典作品后永無休止的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