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 聆
金子是林嬸的侄子,小時候一直長在姑媽家,兩家的六個孩子年齡不相上下。那時的農村,小女孩常玩的是跳皮筋、跳房子;小男孩就是彈溜溜,有時候也丟沙包,最常玩的是藏貓貓。金子是大家公認的人小鬼大,只要他藏,除非是為了讓弟弟妹妹們高興,要不然輕易找不到他。別人藏,他一抓一個準兒。
我家跟林嬸家一趟房,相隔不過三五米,整個村子里的人家都不挨著,稀稀落落的。我們兩家分別有三間房,中間堂屋,東西屋分別有個隔斷,那就叫里間了。東邊屋里的正中央,立著一個用秫秸編織起來的地瓜樓子,里面裝著一年的收成,這些地瓜干人吃,豬也跟著吃。西邊有個獨立的鍋屋,是專門用來做飯的。挨著鍋屋的是豬圈,豬圈的南邊就是個茅房。院子的正中央有一個像小山一樣的小草垛,東南角有底座大、上頭小的苞米稈相互支撐著的苞米堆。東北角就是一個小園子,里面種滿應季的各種小菜,窗戶底下還有一個大磨盤。林嬸家跟我家格局一樣,兩家的屋子孩子們隨意亂竄,這就是我們藏貓貓的樂園。
有一次金子爬進屋檐下接水的大缸里。那一年雨水少,缸是干的,被陽光曬得熱乎乎的,金子躺在里面睡著了。弟弟妹妹們翻了一遍都找不到他,直到缸里傳出鼾聲。到了上學的年齡,金子回到父母的身邊,我們在一起玩的時間就少了。金子不愛吱聲,別人說十句他能說一句,可他卻是一個心里有數(shù)、做事有始有終的人。
等我長到十八九歲,林嬸來給我介紹對象,是金子。說兩家知根知底,我要是嫁過去,一定會享福。母親對金子父母印象不錯,只是覺得金子太蠻,不知道長大變了沒有。林嬸對我母親說,要是沒有別的想法,選一個日子把婚事辦了。
我問林嬸,這是金子父母的意愿還是金子的意愿?林嬸說,我哥家我做一大半的主,只要我同意,這件事就能成。我告訴林嬸,那可不行,我想當面問問他。林嬸盤腿坐在當院竹篾的席子上,點上一袋煙,吐出一個個煙圈,她被絲絲縷縷的煙包圍著。林嬸說,大姑娘也不知道害臊。
架不住我的軟磨硬泡,林嬸答應了我的請求。金子來的時候,我開門見山地問金子,是你相中我,還是你姑媽相中我?金子的臉紅了,像蒙上一塊紅布。我又重復一遍,他點點頭,說是他相中的。這一點,挺合我的心,我不喜歡話多的男人。當我說,咱倆再玩一次藏貓貓,你要是能找到我,咱倆的事就好說。母親笑了,林嬸說多大的姑娘了還這么孩子氣。金子靦腆地看著我,眼睛笑成了彎月牙。
這么多年,村里除了人老了,孩子大了,基本沒有多大的變化。我讓他去林嬸家鍋屋的墻上蒙住眼睛,我要殺殺他的銳氣,要不以后他不知道誰是小二,誰是大王。
我附在母親的耳邊,低語了幾句,母親連連點頭。此時,陽光正緩緩地爬上西山坡,把院子里翠綠的豆角秧映照得一片金黃,葉子像寶石一樣晃得人睜不開眼。林嬸的煙袋變得星星點點,金子冒汗了。兩家的堂屋、鍋屋、里間、草垛都沒有,就連豆角架下、苞米堆、地瓜樓子都找遍了,也沒有。金子站到門口,鍋屋除了一個灶臺,灶臺旁邊一個風箱,還有一口大水缸,灶臺邊一堆燒火草,再沒有其他。母親站起身,從缸里舀了半瓢水,倒進鍋里,用刷子順時針刷了幾下,又逆時針刷了幾下,把瓢又放回到缸里。
金子有點兒泄氣了。當我聽見林嬸在鞋底敲打煙袋時,我從缸里站出來,金子“哎呀”一聲蹲了下去,他對著空氣狠狠地揮了兩下拳頭。金子一扭頭,一甩袖子,走了。
金子參軍了,我知道這件事跟我有關。如果當時他能找到我,我們也許就結婚了。后來,金子抗美援朝時犧牲了,噩耗傳來,我跟母親正在堂屋的桌邊納鞋底,母親聽完,看了看我的臉,嘆了一口氣。我把鞋底扔在桌上,呼地站了起來,桌上的煤油燈被我強大的風力帶動得小火苗拖得很長,豆大的火苗閃了幾次才站穩(wěn)。
我徑直朝門后走去,拿起門后的斧頭,高高舉起,猛地對著水缸狠狠地砸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