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
庫淑蘭的剪紙作品《剪花娘子》
1920年,庫淑蘭出生在陜西省旬邑縣王村。
彼時恰逢大災(zāi)荒年,在庫淑蘭出生40天后,父母帶著她遷居到100公里之外的南洪柳渠村。在那里,庫淑蘭度過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
庫淑蘭有一個很好聽的小名,叫“桃兒”,但村里人更喜歡叫她“猴桃兒”——兒時的庫淑蘭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皮猴兒”。
在那時的庫淑蘭看來,自己與傳統(tǒng)語境下的女孩唯一的相同之處,就是她也喜歡花。她經(jīng)常偷拿母親的剪刀,把搜集到的樹葉剪成花草魚蟲的形狀,樂此不疲。
直到1929年,庫淑蘭9歲時,傳統(tǒng)陋習(xí)開始折磨她——她被迫纏足。等腳定型的日子里,庫淑蘭多次偷偷將布條拆開,被發(fā)現(xiàn)后再被母親強(qiáng)硬地纏上,一來二去,她受的苦楚更多了。
在庫淑蘭三四歲時,按照當(dāng)?shù)嘏f俗,家人在老家給她訂了一門娃娃親。庫淑蘭15歲時,男方家長多次上門催婚。
此時,庫淑蘭正在三原縣城讀書,自11歲入學(xué)算起,這是她讀書的第5個年頭。她在學(xué)校里識字、繪畫,甚至學(xué)了口琴。在這座曾走出教育家于右任的縣城,這種新式學(xué)堂并不罕見。
直到男方家的催婚信又一次傳來,庫淑蘭離開了學(xué)校,回家待嫁。
舊時代的婦女,嫁衣是要自己繡的。此外,還要學(xué)如何操持家務(wù)、侍候公婆。穿針引線,繡花描草,庫淑蘭依偎在母親身邊,度過了兩年學(xué)習(xí)時光。
許多年后,她在自己的剪紙作品里重現(xiàn)了這個場景,恰如在這首渭北民謠中所唱的那樣:“一樹梨花靠粉墻,娘到繡房教賢良,一學(xué)針線毛簾繡,二學(xué)裁剪縫衣裳,三學(xué)人來客去知大禮,四學(xué)鶯歌把家當(dāng),五學(xué)走路不慌張,出廚房,進(jìn)大房……”
待到1937年,庫淑蘭17歲,她出嫁的日子到了。
臨出嫁時,庫淑蘭張羅著帶上自己的書和硯臺,連口琴也要收拾到嫁妝里——她是準(zhǔn)備繼續(xù)看書寫字的。
啟程的日子如約而至,庫淑蘭在父親與未來公公的護(hù)送下,前往婆家旬邑縣。
她騎著毛驢,帶上裝著書籍和口琴的嫁妝,辭別自己生活了17年的家。
在庫淑蘭的作品中,有一幅剪紙寄托了她對愛情的渴望——《江娃拉馬梅香騎》。剪這幅作品時,庫淑蘭一邊剪刀飛舞,一邊唱著歌謠:“鹐鴇鴇,鹐樹皮,江娃拉馬梅香騎。江娃拿的花鞭子,打了梅香腳尖子?!?/p>
但美好的渴望終究只是幻想,現(xiàn)實中庫淑蘭的婚姻生活,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我自從到這個家里以后,就把苦下完了?!?/p>
庫淑蘭的婆家姓孫,住在旬邑縣孫家臺子村。孫家祖上曾是富戶,但到了庫淑蘭公公這一代,家境已經(jīng)敗落,而且家里有6個兒子和1個女兒。
庫淑蘭的丈夫?qū)O保印是家中的老大,17歲的庫淑蘭就成了長媳。因為庫淑蘭上過新式學(xué)堂,性格又活泛,在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的農(nóng)村,這是一件“出格”的事情。孫家為了規(guī)訓(xùn)庫淑蘭,對她的態(tài)度格外嚴(yán)厲。
從起床開始,庫淑蘭就要到婆婆和公公面前,被立規(guī)矩。侍候完二老起床后,她要馬上趕到廚房做一家人的早餐。每天做什么飯、用多少面,都要一一問過婆婆才可以動手。有時候婆婆故意搓磨她,就會一直等到家里的男人們快要從地里回來時,才開口告訴她。
時間不夠,庫淑蘭做不出飯,就要遭受拳打腳踢。有時候是公公打,有時候是婆婆掐,動手最多的,還是自己的丈夫?qū)O保印。
孫保印身材高大,少言寡語。庫淑蘭在他眼里,是妻子,更是一個可以用來出氣的物件。
剛結(jié)婚的那幾年,孫保印打庫淑蘭是沒有緣由的——割麥子割到庫淑蘭腳邊,庫淑蘭沒有及時讓開,他就對她一頓打;從地里回來看到庫淑蘭在玩秋千,他也要打;庫淑蘭生的是個女兒,他還打;更甚的是有一次,庫淑蘭只是在曬谷子時不會使用工具,孫保印直接拿著手里的鐵叉,朝庫淑蘭的小腿肚扎了過來。
經(jīng)久的暴力終于消磨掉庫淑蘭的勇氣,她燒掉書,砸爛心愛的硯臺,再也不提“讀書”二字。遍體鱗傷成了庫淑蘭的常態(tài),無依無靠是她婚姻生活的底色。
那些年,為了盡可能地避開丈夫的暴力,庫淑蘭晚上不敢進(jìn)臥室睡覺,只能躲在院子里的柴火堆或稻草垛中。她和衣縮在柴火堆或稻草垛中,看著天上的月亮,心想月亮一定是個男人,要不怎么敢在晚上出來呢。
庫淑蘭的剪紙作品《江娃拉馬梅香騎》
好在生活中并不只有絕望。因為繡花手藝好,漸漸地,她開始幫別人繡花賺錢。
每到別人請她去家里繡花的日子,庫淑蘭就格外期待。此后,她的繡活越發(fā)精美,繡得也越來越快,她的名字被越來越多人知道。
在那片夯土墻下、白楊樹旁,像這樣充斥著暴力與無助的生活,一直到庫淑蘭生了兒子,才有所改善。
實際上,庫淑蘭一共生了13個兒女,因為貧苦和疾病,最終只成活了兩兒一女。
1948年3月,分家后,兩個人帶著兒女,搬到了庫淑蘭的老家——王村。
這一年,庫淑蘭28歲。成婚11年,她終于熬成了“當(dāng)家娘子”。
不過庫淑蘭一家只能住在離王村有些距離的窯洞里。自此,管家的重?fù)?dān)就落在了庫淑蘭的肩上。
經(jīng)歷十余年的婚姻生活,庫淑蘭早已“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她忙里忙外地操持家務(wù)、干農(nóng)活,閑暇時還要去山上采草藥補(bǔ)貼家用。
在王村,庫淑蘭也感到了久違的溫暖。
她總是想著回報那些對她表達(dá)善意的人:她會剪紙,村里人只要來向她請教如何剪紙,她必毫無保留,傾囊相授,甚至直接幫人將窗花剪好;她也懂一點兒中醫(yī)知識,村里但凡有哪家的孩子頭疼腦熱,只要來叫“桃兒姑姑”,庫淑蘭拔腿就去。
在王村的日子雖苦,但對庫淑蘭來說,有的是盼頭。直到1985年,一次外出看病的經(jīng)歷,改變了她的人生。
1985年初春的一個晚上,村里有個小孩身體不舒服,庫淑蘭前去幫忙。誰知在回家的途中,庫淑蘭突然腳底打滑,不慎從一個陡坡上摔落。
這時她已經(jīng)65歲,盡管被及時送去醫(yī)治,但她還是昏迷了40多天。
醒來之后,躺在炕上休養(yǎng)時,庫淑蘭就開始剪紙。到了能下地走動時,她已經(jīng)剪出了一紙箱的作品。
庫淑蘭自己編了一首童謠,每當(dāng)自己剪紙時,就小聲唱著:
剪花娘子把言傳,爬溝遛渠在外邊,沒有廟院實難堪。
熱哩來了樹梢鉆,冷哩來了烤暖暖。
進(jìn)了庫淑蘭家里邊,清清閑閑真好看,好似廟院把景觀。
叫來童子把花剪,把你名譽(yù)往外傳。
人家剪的是琴棋書畫,八寶如意;
我剪花娘子鉸的是紅紙綠圈圈。
庫淑蘭剪了一個女娃娃像,身披霞帔,頭戴鳳冠,周圍被各色配飾環(huán)繞,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高貴與悲憫。她把這個小像貼在自家窯洞的窗戶上,每天看著,不勝欣喜。
有人問庫淑蘭:“你這剪的是誰?”庫淑蘭就答:“剪花娘子,就是我!”語氣中帶著真切的快樂。
自此,年過六旬的庫淑蘭迎來了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她剪花草、剪民俗、剪童謠……天地萬物在她的剪刀下都有了生命。
哪怕她在剪紙時,丈夫還在一邊潑冷水:“你剪這些又沒有用,也賣不了多少錢,你快去挖些藥,回來還能多賣些錢?!?/p>
庫淑蘭隨他打罵,白天出去挖藥材,晚上就回來偷著剪紙。
旬邑縣文化館的文為群在文章里寫道:“盡管一切都是苦的,帶著某些茫然、愚昧的色彩,但庫淑蘭享受著一種創(chuàng)作的幸福,一種內(nèi)心的震撼?!?/p>
庫淑蘭自己也說:“花剪好了,喝涼水吃冷饃也高興;花剪不好,兩三天吃不下,黑天睡在炕上,一夜起來幾回,趴在窗邊往外看,心里想,明天到底剪啥嘛!”
她把自己的每幅剪紙作品都用舊報紙包起來,為了防止窯洞潮濕使剪紙褪色,她還從自己過冬穿的棉衣中抽出棉絮鋪墊在剪紙下,在一張剪紙上疊放一張廢報紙,如此一層一層鋪好、壓平,妥善保存。
從拿起剪刀的那一刻起,庫淑蘭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樂。在剪紙的世界里,庫淑蘭是自由的。
1996年,庫淑蘭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授予“杰出民間藝術(shù)大師”稱號,以她的作品為代表的彩貼剪紙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成名之后,她的作品被許多專家爭相研究。有人統(tǒng)計過,在庫淑蘭現(xiàn)存的175幅作品中,就可歸納出5大類、50種元素,包羅了503個圖像,使用的紋樣符號就有近20種。甚至一幅剪紙中的小圓點,就有2000多個。一朵梅花,從花蕊到花瓣,庫淑蘭能剪四五層。
庫淑蘭剪紙時從不打草稿,也不會借鑒別人的圖樣,所有的圖案與色彩都在她的心中,隨著剪刀的舞動,一一成形。
她的剪紙作品,其色彩搭配讓人驚艷,作品質(zhì)量讓人嘆為觀止。
在某本研究庫淑蘭的剪紙作品如何進(jìn)行色彩搭配的書中,作者從光影與藝術(shù)的角度,對她的剪紙作品大加贊美。但把如何進(jìn)行色彩搭配的問題拋給庫淑蘭,她只說:“鮮亮的是上色,不鮮亮的是下色?!?/p>
在庫淑蘭看來,剪紙就是世間的萬物,色彩就是眼前的景色。她生活在這熱騰騰的人間,綠樹、紅花、太陽、黃土教會了她這一切。
只要給庫淑蘭一把剪刀、一些彩紙,她就能對抗生活中所有的不如意。她沒有被苦難壓垮,這在她的作品中也可見一斑。她的剪紙作品永遠(yuǎn)以喜慶為底色,以熱鬧為表象,讓人一看就能感受到蒸騰向上的蓬勃之氣,“她深切地理解人們受的苦太多了,而剪出來的畫是要讓人看了之后高興的”。
2004年冬天,在一個白茫茫的清晨,84歲的庫淑蘭走完了她苦難又浪漫的一生。歲月正在逐漸抹去她生活過的痕跡,但她那熱烈又絢爛的剪紙藝術(shù)不會消散。
庫淑蘭的剪紙作品《青枝綠葉白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