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
一萬只蟲鳴還沒有將夜色嚙盡,剛剛凌晨四點,我們就被叫起爬山了。
蟲聲唧唧,雨點一般灑落,帶來許多寒冷的氣息,仿佛有數(shù)不清的微明光斑把我們湮沒,把我們托起,又落到黝黑的山徑上。
山,是西岳華山。我們昨天來到這里,專門為了爬華山。說是專門,其實并沒有任何裝束準備,而且當(dāng)時也并無纜車,我們只是做好在一整天的時間里爬山和下山的準備而已。
迷迷糊糊中走過一座山谷,之后的山路基本是五十度的傾斜狀態(tài)。有一段幾乎是九十度,我們手腳并用地爬過去。同行的人說,如果在這里設(shè)一道關(guān)卡,就真的是一夫當(dāng)關(guān)。天色大亮?xí)r,看到前面有一道蒼翠的山嶺,在薄如刀刃的山脊上開鑿一些纖細粗淺的石階,一側(cè)裝有鐵索,而另一側(cè)沒有任何防護。后來知道,這兒就是著名的蒼龍嶺。對面是金鎖關(guān),有一處叫“韓愈投書處”,說是韓愈來到這里被驚嚇得痛哭,寫了一封與家人訣別的遺書,于此投下,可見其地勢兇險。
韓愈為什么會來到這里不得而知,韓愈是否在這里寫下遺書,也不得而知。中國的名山大川往往與文人結(jié)緣,在筆走龍蛇的煙霞中升華,而后者也因此不朽。韓愈與華山卻是一個例外,一座名山嚇到一位文化名人,則是個異數(shù),不知這背后包孕了什么歷史真相。
進入金鎖關(guān),山路開始平坦,再前行便是西峰,上面有一方巨石,旁邊有一塊小石,中間是一條縫隙,一只大鐵斧被一條鐵鏈固定斜倚在巨石腳下,石上鐫刻:沉香劈山救母處。西峰附近是南峰,在去南峰的山路上,有一處凹陷的石窩,里面儲水,有文字說這兒就是玉女洗頭發(fā)的地方,看罷令人啞然。而長空棧道則令人驚懼,兩位道袍裝束的男人站在棧道上俯瞰對面山谷。
與泰山和黃山相比較,泰山寬博厚重,青松茂密而有君子之風(fēng),黃山空靈嫵媚,羅衣飄飄而有美人之態(tài)。華山呢?犖確雄奇如萬刃鋒出,天兵森列,凜凜然使人產(chǎn)生敬畏之感。記得李白在詩中吟哦黃河像絲線一樣從天際遠遠飄來,奔流到華山而被阻遏了,“盤渦轂轉(zhuǎn)秦地雷”。然而實際的地理狀態(tài)是,黃河與華山并沒有交集,但這對李白這樣可以上天摘星的浪漫詩仙來說,也算不得什么,用咆哮的黃河襯托“西岳崢嶸何壯哉”,有什么不可以?
三峰卻立如欲摧,翠崔丹谷高掌開。
白帝金精運元氣,石作蓮花云作臺。
白帝是傳說中的五帝之一,為“司秋”之神,處于西方,西方屬金,顏色白,因此稱白帝。而華山被視為白帝的棲身之處,因此李仙人說這里是“白帝金精運元氣”。還有一種傳說,上古時期有五帝,白帝是其中之一,他建立的國家在山東日照一帶。西漢末年,陜西扶風(fēng)茂陵人公孫述割據(jù)四川,稱其駐地為白帝城。公孫述,字子陽,故而又稱子陽城。 這當(dāng)然與華山無關(guān),而李白把華山喻為蓮花,則是關(guān)乎華山形狀的描述,所謂“石作蓮花云作臺”。無邊的云朵漫涌恣肆,淡青的山峰在云端上翻滾,無論如何都會使人產(chǎn)生美麗聯(lián)想。然而,為什么不是云作蓮花?云想蓮花,花作山,讓云在嶙峋的石頭上綻放花朵,美人如花隔云端,而石頭追隨著,也怒放蓮花一般的云朵呢?
在我的印象中,似乎畫家與華山的關(guān)系更為親近,他們喜歡用各式皴法摹寫華山的孤聳與肌理。我最喜歡的是明人王履,他用簡潔的小斧皴一筆一筆地勾斫山石,以寫生的手法,將華山石質(zhì)的堅實與文理邃密描摹得精準到位。1903年,三十九歲的齊白石與友人進京,三月路過華山,正是桃花盛開之際,齊白石登上萬歲樓“面對華山,看個盡興”,在《白石老人自述》中說:“一路桃花,長達數(shù)十里,風(fēng)景之美,真是生平所僅見。”晚間,齊白石畫了一幅《華山圖》團扇,題詩曰:
看山須上最高樓,勝地曾經(jīng)且莫愁。
碑石火殘存五岳,樹名人識過青牛。
日晴合掌輸山色,云近黃河學(xué)水流。
歸臥南衡對圖畫,刊文還笑夢中游。
齊白石從湘潭出發(fā),先是到了西安,覲見樊樊山。樊其時是山西的三品臬臺,齊刻了幾方印章想送給他,但因為沒有遞門包,門子不給通報。后來旁人跟樊樊山說了才見著面,樊樊山送給他五十兩銀子作刻印的潤資,又替齊白石訂了一張刻印的潤例,親筆寫好交給他。此時,齊不過是一個鄉(xiāng)間畫師,而樊不僅是金鑣玉絡(luò),而且是聳動南北的大詩人,可見樊的胸襟。在晚清覆滅前夕,樊曾在江蘇暫屬巡撫,但未到任清廷即覆滅了。晚年他欲去天津賣字,被金梁譏諷,鎩羽而歸,不久便與世長別。為了酬答樊樊山多年延譽的雅意,齊白石給他畫了一幅《雙蝶圖》扇面,樊賦詩回贈:
一雙蝴蝶蘧蘧至,猶恐相逢是夢中。
知我平生非酷吏,故人相贈只清風(fēng)。
慈禧供奉紅顏老,湘綺門墻白發(fā)新。
珍重先朝雙畫手,齊山人與繆夫人。
齊一生邂逅了五位貴人:一是湖南的王湘綺,教他作舊體詩;一是樊樊山;一是陳石曾,即陳衡恪,陳寅恪的哥哥,啟發(fā)、指正他改變畫風(fēng);一是林風(fēng)眠,聘請他做北京藝專老師;最后是徐悲鴻,續(xù)聘他做北平藝專老師,其時改稱教授。齊在《華山圖》中題寫的七律有句“碑石火殘存五岳”,其中的“碑”,位于西岳廟里,是一方制于武則天時期的巨碑,毀于黃巢兵亂,現(xiàn)在尚有殘石。我們那一天從華山回到賓館,已是夜間十點,難以拜謁。第二天,我們?nèi)ツ抢铮?dāng)時還沒有完全開放,我們進去時暮色開始密集,在山門右側(cè)看到了那座石碑殘骸,不久有房間亮起燈光,使人感到親切,但西岳廟大部仍沉淪在灰色的薄明或烏鴉翅膀的夜影里,泛散著一種神奇的朦朧微光,而遠處的華山,蟲聲舒朗,黑暗而美麗。
泰山有三處廟宇引人矚目。
一處是岱廟,一處是玉皇廟,一處是碧霞元君祠。
岱廟位于泰山南麓,創(chuàng)建于漢代,建筑布局取宮城樣式,大門是城門形狀,高聳的墩臺上矗立巍峨的城樓,大殿稱天貺殿,供奉東岳大帝?!百L”是賞賜的意思,“天貺”就是“來自上蒼的恩賜”。東岳大帝居于東方,在季節(jié)中對應(yīng)春天,五行中對應(yīng)樹木,五色之中對應(yīng)青色,因此又稱青帝,與居于西方的白帝相對。東岳大帝屬于春神,是五帝之中最重要的神祇。唐人黃巢有一首歌詠菊花的詩,認為菊花被規(guī)定在秋天開放是不公正的,但自己手中沒有權(quán)柄,改變不了這個現(xiàn)狀,如果自己做了青帝,“他年我若為青帝”,那就“報與桃花一處開”。這當(dāng)然是黃巢“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但中國歷史周而復(fù)始地胡亂折騰,也正與黃這樣的人物密邇難分,而中國底層的無窮苦難,用張養(yǎng)浩的表述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也成為一種周而復(fù)始的周期律。
岱廟的建筑基本是明清形態(tài),但是宮城門洞上方則是宋人的覆斗形狀,只是覆斗不深,折檐甚淺。折檐上敷設(shè)灰色筒瓦,其下是一根與折檐平行的桁木,再下是一根平直的桁木,桁木之間是兩根短柱。無論桁木還是短柱,都涂飾紅顏料,使得灰色的磚城煥發(fā)幾分明麗。穿過岱廟,便是爬山的石階,有人統(tǒng)計要爬六千余級,穿過中天門、南天門、天街,到玉皇廟,此時腰腿關(guān)節(jié)似乎被重行組裝了一次。這當(dāng)然也只是我的個人感受,不足為訓(xùn)。
玉皇廟在泰山頂部,雖然是祭祀最高級的天神,但廟的規(guī)模不大,有山門、大殿。山門是隨墻門,紅墻灰瓦,門洞是拱形的,門是朱紅色的。大殿也是朱紅色的,供奉玉皇大帝。在大殿與山門之間端踞著幾塊灰色的石頭,那就是泰山的主峰,曰“極頂石”,海拔一千五百四十五米,是泰山最高點,所謂“泰山極頂”,就是這里。清光緒年間為了保護它,在周圍架設(shè)圍欄,后來改為石欄,一位叫王鈞的人題下“極頂”二字。因為這個緣故,我特意走出山門,前后左右端詳玉皇廟形態(tài),的確是圍繞泰山頂部修建,而在庭院中特意露出那座不大的渾圓的山頂。如果是今人出手,或會把它砍掉,把山頂削平筑為平地而于其上構(gòu)建殿宇吧。
玉皇廟大殿神龕上方懸掛一塊木匾,題曰“柴望遺風(fēng)”。古云“柴望秩于山川”,所謂“柴”,就是燔柴祭天,“取玉與牲置柴上燒之”,讓牛羊一類食品被烤熟后的香氣飄浮云巔,以使上蒼歆享。這個祭天的做法與猶太教一樣,亞伯拉罕也是把公羊放在柴上燒烤用來祭祀上帝。而所謂“望”就是望祭山川,不僅祭天而且要祭山河。這個做法被后來的帝王繼承,故曰“遺風(fēng)”。據(jù)說,極頂石西北便是設(shè)壇之地。玉皇廟內(nèi)有兩座小亭子,東曰“觀日亭”眺望旭日東升,西曰“望河亭”縱覽黃河金帶。黃河金子一樣在天際隱約眨動,旭日呢?當(dāng)然是金色加紅色,蟬蛹一般在云層里慢慢蠕動,驀地聳身一躍,跳上蒼穹啦!
玉皇廟前方有一尊形制古樸、黃白顏色的石碑,光滑平整,沒有任何文字,相傳此碑立于秦代,里面封存有金簡玉冊。明人張銓有一首七絕:“莽蕩天風(fēng)萬里吹,玉函金簡至今疑。袖攜五色如椽筆,來補秦王無字碑?!痹缧┠辏诒痹篮闵降难卤?,有一位藥農(nóng)撿到一方武則天祭天時的金簡,在當(dāng)時頗為轟動,那么在泰山,祭祀上天的金簡怎么會封存在石碑里呢?
玉皇廟的西南是青帝宮,是東岳大帝在山上的廟,西側(cè)是他的寢宮。作家楊朔登泰山時便住在這里,他在《泰山極頂》中寫道,“我們在青帝宮中尋到個宿處”,用舊式的表述也就是“廟寓”,而那一天山上忽然漫起“好大的云霧,又濃又濕,悄悄擠進門縫,落到枕頭邊上”,又聽見零星“幾滴雨聲”。雖然擔(dān)心明早天氣不好,但第二天他還是冒著早涼起來觀日,一位須髯飄飄的老道人指點遠近風(fēng)景給他們看,惋惜地說:“可惜天氣不佳,恐怕你們看不見日出了?!甭犃诉@話,楊朔“心卻變得異常晴朗,一點都沒有惋惜的情緒”,而“沉思地望著極遠極遠的地方”,當(dāng)然,是他那個時代遠方的遠方。
1961年5月10日,郭沫若登泰山看日出也未能如愿。頭一晚,夜空美麗宛如碧海,月朗星明懸掛中天,次日清晨卻突然泛起白霧,頃刻之間云朵翻滾,日出當(dāng)然看不到了。郭沫若《在極頂看日出未遂》詩中寫道:“飛霧嶺頭急,稠云海上旋?!庇终f:“晨曦光晦若,東壁石巍然。”對那塊無字碑,郭沫若“摩撫碑無字,回思漢武年”。如實記錄了其時的情景與心態(tài),他大概沒有楊那樣“為時著文”的縝密心思。當(dāng)然,就文章而言,《泰山極頂》也有特色,至少是逆向思維,曾經(jīng)入選初中課本而影響頗大。楊朔在文中把泰山比為一幅規(guī)模驚人的青綠山水畫,山一層比一層深,一疊比一疊奇,綠蔭森森,濃得好像要流下來,在對松亭里聽聽流水和松濤,心情是放松的。在泰山,當(dāng)然也不僅如此,我曾經(jīng)看到,在松林背后的曠地上,也有不少普通人家的墳丘,正是清明前后,有些墳丘的頂部放了一沓白紙,壓著一塊青色的石頭。若是缺少了這些,泰山似乎也就缺少了什么。
泰山前麓有一座小山,海拔只有一百九十八米,稱“蒿里”,是古代帝王禪地的處所。1931年,該處出土了唐宋時期的禪地玉冊。古代的“封禪”有兩層含義:所謂“封”,是在泰山之頂聚土筑圓臺,祭祀天,增泰山之高以表功于天;所謂“禪”,是在一座小山上聚土建方壇,祭祀地,以增地之厚而報廣福之恩。這座小山就是蒿里山。在古人的信仰中,東岳大帝既主生也管死,是所謂的幽冥之神。西漢初年田橫自刎后,有門人為之挽歌,漢武時樂師李延年將其分為兩章。其一曰《薤露》:“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fù)落。人死一去何時歸?”薤,是一種植物,花朵紫色,葉子叢生而細長。朝露易逝,何況是落在薤上的露水呢!其二曰《蒿里》:“蒿里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蒿”,是指物體精氣冉冉蒸出的樣子,沒有了精氣物體便枯槁了,人也是如此。因此,“蒿里”指亡人所處之地。在當(dāng)時,《薤露》送別王公貴人,《蒿里》則送別庶人與士大夫。曹操在《蒿里行》中痛惜:“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又嘆息:“生民百遺一,念之?dāng)嗳四c?!蔽遗f時讀這詩,不明白為什么以“蒿里”為題,而現(xiàn)在明白了。
蒿里在泰山火車站南側(cè),作為曾經(jīng)的魂魄歸宿地,不知現(xiàn)在怎樣了。
碧霞元君祠在玉皇廟東側(cè),始建于北宋大中祥符年間,是碧霞元君的祖庭,紫殿瑤階,檐牙高啄,儼然天上宮闕。相傳,碧霞元君是東岳大帝的女兒,是保護婦女的神祇,庇護她們生育,保護她們的幸福,而且有求必應(yīng)。在北方,碧霞元君相當(dāng)南方的媽祖,當(dāng)然也可以說南方的媽祖相當(dāng)北方的碧霞元君。全國有一千多處碧霞元君祠,以山東河北為多,北京妙峰山上的碧霞元君祠是京津冀香客的進香之地。1925年,顧頡剛與北大同仁,用田野調(diào)查的形式對那里的進香活動做了詳細記錄,后來顧頡剛將此記錄出版,書的題目就是《妙峰山》。
在北京市區(qū)與近郊,曾經(jīng)有五座著名的碧霞元君祠,根據(jù)方位簡稱“五頂”。因為碧霞元君的祖庭在泰山的山頂,因此北京的碧霞元君祠簡稱“頂”。其中位于奧林匹克體育公園內(nèi)水立方南側(cè)的北頂,在歷史上,是北京中軸線北向延長的唯一地標性建筑。2006年,在舉辦北京奧運會之前,我建議把北頂與周邊多處古跡保護起來,這樣就可以將歷史與現(xiàn)實通過人文景觀相結(jié)合,從而展示北京的人文奧運精神,這個建議后來被有關(guān)部門采納,而且不僅是北頂,包括龍王堂(奧運會時作為村主任辦公室)、兆惠(乾隆時平定天山南北的英雄)墓等地,也被保護起來。
現(xiàn)在這座碧霞元君祠,依舊供奉碧霞元君的神像,與泰山峰頂?shù)谋滔荚粢粯?,而妙峰山也是如此,只是不知偏殿是否還供奉王三奶奶。這位王三奶奶的神像“青布的衫褲,喜鵲窠的發(fā)髻,完全是一個老媽子的形狀”。據(jù)說王三奶奶是天津人,的確“是做老媽子的,因為修行而成神。這里邊一定有一件很大的故事,所以才會從天津傳到北京”。她做了什么大事不得而知,但肯定是于人們有益的事情吧!當(dāng)然,王三奶奶屬于民間宗教的神,在神的隊伍中排在末尾的末尾。然而無論何種神,包括佛教、道教中大大小小、尊貴與不尊貴的神以及碧霞元君,原本也是人們按照自己的希冀所創(chuàng)作,是蕓蕓微塵的嘆息與情感折射。讓花朵綻放的是風(fēng)雨,讓花朵凋謝的也仍是風(fēng)雨,即便處于春云叆叇的碧落之外,泰山之巔,其根底還是紅塵閻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