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楠
人越老去,煩惱就越像雜草似地在心頭瘋長。即便它們被囚禁在無邊的暗牢,不曾追問出處,不曾窺探天光,可仍然能夠吮取人心間那寂寞的汁水和黑暗的泥淖,以燎原之勢,在潰不成軍的田地攻下一個個防不勝防的據(jù)點,爾后,恣意生長。所以,人總有太多的隱秘?zé)o處宣泄,有太多的糾葛無處爭辯,最后爛成一攏懨懨的腐草,將臭未臭。而我們,又不得不將全盤吞咽下肚,不敢質(zhì)問,只好緘口不言。在我看來,這大概是人世間最痛苦的儲藏。
那么,我該如何啟齒呢?啟齒關(guān)于父親的年邁為何比別人要來得早。啟齒關(guān)于他的蒼老,像一支無意識的紅筆,不疾不徐地改寫著周遭。
不知從何時起,家里的馬桶邊沿總是濕答答的一片。那時候,我心下猛然一驚,有個答案隱隱地浮現(xiàn)眼前。一開始,我總是匆匆扯來卷紙,急忙將其拭去,仿佛在驚慌間掩去了一個驚天的大秘密。在我看來,目視他人的體液是極其羞恥的。不管是常年掛在孩童鼻唇溝上的清涕,還是從老年人嘴角不經(jīng)意垂下的涎水,抑或是在公共廁所的紙簍里瞥見的女性經(jīng)血。它們自身體的深處而來,或攜著隱秘,或暗藏玄機,哪經(jīng)得起一縷縷目光的焚燒。
于是,我一次次地扯來卷紙將馬桶邊沿的水漬拭去,滴水不漏又小心翼翼。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我也偶爾會在無人的間隙,細細打量這些令人羞恥的痕跡。我不知道這種行為是源于人罪惡的本能,還是僅僅出于對未知的獵奇。馬桶的邊沿,有時是江南杏花雨般的三兩滴,有時卻是直抒胸臆式的自由灘涂,而有時這些變幻莫測的圖騰還會鋪陳在馬桶邊的地磚上,渲染開來,好像在丈量著父親身體里的經(jīng)緯一般。這時候,我的腦海里會放映起馬爾克斯在 《霍亂時期的愛情》中描寫烏爾比諾醫(yī)生的情節(jié):隨著歲月的消磨,不僅小便勢頭減弱,而且還歪歪斜斜,分成許多支流,最后變成了一股無法駕馭的虛幻之泉,盡管他每次都做出極大的努力想讓它走直線。
人一過中年,所有的一切變得力不從心起來,好似這宇宙間最無法掌控的潮汐,在忐忑不安的心間久久地回落又迅猛漲起。而父親的心情,大約也是如此。
從每一個越來越早的清晨,他細碎的腳步聲起,即便是隔著一道道門,刷牙時仿佛要掏出心肺的干嘔、洗臉過后未然擰干還淌著水的毛巾、蹲坐在馬桶上因為通便不暢頻頻制造出的抽氣聲,一系列的聲響都直擊我的睡眠。愈是空曠靜默的環(huán)境,那窸窸窣窣、零零落落的聲響愈是如坦克逼近般隆隆作響。半夢半醒中我疲倦地睜不開眼睛,可聽覺卻是出奇靈敏。直到聽見大門落鎖的那一聲脆響,我腦中這根緊繃的弦才肯慢慢紓解,復(fù)又沉沉入睡。
對任何人而言,人過中年這個頗具意味的歷史事件都顯得猝不及防。年輕時嗜睡如命,日上三竿任誰也喚不醒,可人一老,就連睡覺都變成了奢侈品。言語間,父親所有的自嘲變得情有可原起來。不僅僅是生理機能的退化,更多的還有不齒的隱痛,在我不經(jīng)意間,父親攜著一份受潮的情懷,已踽踽步入年邁。這其中的況味,大概只有濕漉漉的雨季才可能讀懂。
從前晚間的餐桌上,父親總是要小酌幾杯的。仿佛幾口燒酒下肚,那些卡殼了大半生的心事便能夠在微醺中傾瀉而出。時常他兀自講著他的大江南北與潮平海闊,我和母親已然吃完晚餐,開始收拾碗筷。餐廳里只他一人坐著低頭抿酒,孤零零的幾盤菜也咂不出何種美味。饒是如此,可還有兩條小狗趴在桌下,仰著頭迷茫地望著他。
我記得父親有一酒友,我喚他阿永叔。那時候,父親在工廠里開模具,阿永叔則是修理壓塑機注塑機的好手,但凡機器出了什么故障,在父親和阿永叔的配合之下定能找到癥結(jié),一一化解。阿永叔蓄著長發(fā),有著高高的眉骨,常年一副憂郁森然的神色,冷冷的仿佛拒人千里。但他又喜歡穿些另類的衣服,讓人不得不把目光掃向他。直到長大后我才回味過來,他那卷卷的長發(fā),真是像極了披頭士樂隊的喬治·哈里森。大約是年齡相仿,志趣相投,父親和阿永叔便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最后終于發(fā)酵成了不折不扣不醉不歸的酒友。
有一年正月,不知怎地父母在房里吵起了架,我只聽得母親悲戚地叫嚷,叫你喝酒,叫你喝酒。緊接著的是一記記玻璃杯碎裂在地板上的尖銳聲響。大門一開,父親拖起我便往外走。我穿著笨重的襖子,茫然地和父親走在那條漫長的石子路上。
忽然,他停下腳步問我,冷不。我搖了搖頭說,不冷??筛赣H還是把我的手塞進他的衣兜里,緊緊握著。他的掌心分明布滿汗液,冷冷、潮潮,像是未曾平息的風(fēng)浪,也像是不曾稍止的波濤。
正月里的江南,是挾著肅殺之意的。石子路兩旁的烏桕樹,已被折煞得光禿禿一片,寒鴉也消失在鄉(xiāng)野的天空,想來它們應(yīng)是找到了取暖的崖洞,可安然度過這個寒冬。遠處屋舍的煙囪冒著白煙,西北風(fēng)一吹,就拖成了一抹長長的云,流轉(zhuǎn)在萬籟俱寂的傍晚時分。我想問父親,我們要去哪,我們要走到什么時候??墒?,冷的氣流就匍匐在前方,我一吸鼻子,仿佛身體就被一束敵意穿透。
或許父親也感受到了冷,便單手從大衣的暗袋里摸出一支煙,銜在嘴里,又松開我的手,護著打火機自顧自地點起來。那時候他可抽不起大中華、和天下,從衣兜里掏出來的從來只有村口小店最為平價的中南海。那幽幽的火光像暴躁不安的波浪,一圈圈地席卷著越來越短的煙頭,所燃之處,猩紅一片。
他嘴里呼出的煙圈,慢悠悠地在跟前打了個轉(zhuǎn),隨后盡數(shù)散開。我想,這樣寒冷的黃昏,即便是再燃十支煙,父親也汲取不了一星半點的暖。一顆得不到撫慰的心,是需要時時刻刻蒙著惴惴不安的黑綢布,潛藏在穩(wěn)穩(wěn)妥妥的藤篋里的,哪能破門而出,一下鉆進這無邊的天寒地凍。可他就是這般的莽撞沖動,誰也奈何不了。
父親領(lǐng)著我就這樣沿著村莊的石子路,一直走到阿永叔的家。這時,天已是黑鵝絨般的暗。站在遠遠的巷子口,就能望見他家的窗口映出來的燈火通明。父親的鼻頭已凍得一片通紅,只有握著我的那只手溫度依舊。我們這兩葉漂在蒼茫之中的舟,在千濤萬浪之后,總算是尋到了棲身的港口。
阿永叔家的院落非常小,東西放置得也并不是那么井井有條。一輛上了灰的老式自行車,一把折了翼的竹枝掃帚,窗沿下還擺有幾口栽著蔥的敞口破罐子。這幾株蔥的長勢倒是格外好,碧油油的莖擎起一朵朵洋傘似的花,我不由多看了幾眼。父親還在一旁敲門,嘴里喊著,阿永阿永。
沒過一會,阿永叔便來開門了,見到被寒風(fēng)刮紅臉的我們,他也不問緣由,就急急忙忙地把我和父親引進門。許是喜逢佳節(jié)的緣故,他一貫森冷的臉上倒是應(yīng)景似地添了幾分平易的笑容。
入屋,一股暖氣流撲面而來,我暖和得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餐桌上,十來個人已是吃得杯盤狼藉,一見我和父親到來,齊齊地望著,隨后才如夢初醒般匆匆忙忙挪出位置,給我們遞碗置筷、斟酒倒茶。父親坐在我的左側(cè),與阿永叔他們高興地說著些什么,已全然融入了這席間推杯換盞的豪情萬丈中。阿永叔的妻子則坐在我的右側(cè),她見我沉默寡言悶不吭聲的樣子,隨即拍拍我的肩,遞給我一罐旺仔牛奶,那罐裝牛奶剛從盛著開水的鐵桶里撈出來,熱乎得緊。接著,她又將一塊炸得金黃的熏魚擱在我的碗里。我小聲地說,嬸嬸,夠了夠了。可是,她不依,一副要將我肚子塞飽的架勢。
夜很深了。眾人酒足飯飽,三三兩兩在門口道別。一位戴著氈帽的伯伯已喝得面紅耳赤,舌頭也伸不利索,整個人堵在門口儼然一副門神模樣,咿咿呀呀地不知說著些什么。我正要起身走,阿永叔的妻子急忙拉住我,從兜里摸出一個紅包硬是塞到我手上。我自然是推辭著不敢拿的。因為每年正月里去拜年,母親總會告誡我一番,所謂世故人情,并不是所有的紅包都可以收下的,自己吃不準的時候最好要觀望父母的眼色云云。
所以,這個時候,我唯有向父親求救。誰料父親瞥了我一眼便一錘定音,你阿永叔又不是別人,不要老念著你母親講的那些條條框框。言語間頗有不容反駁的意味。
我點點頭,恭恭敬敬地接過紅包,阿永叔的妻子頓時眉開眼笑。父親又轉(zhuǎn)過頭去,同阿永叔道別。我端詳著手里的紅包,上頭是燙金的豎排隸書體大字 “大吉大利”,印得規(guī)規(guī)整整、妥妥帖帖。我出于惡作劇的心理用大拇指一揩那正中間的 “吉”字,細細的金粉便黏在我的手上,任怎么搓也搓不掉。
阿永叔和他的妻子一直把我們送到巷子口,父親向他們頷首。借著路燈的微光,我看到他們呵著氣在笑。他們在笑什么呢,我不知道。此刻,我只是感覺到自己正被一束幸福的光所輕微地籠罩。
我和父親已走出了很遠,阿永叔的妻子還在我們身后喊,下次再來。那天晚上,月光稀薄,巷弄里我的影子和我的馬尾辮一樣輕盈、酣暢。
父親一直都是阿永叔家喝酒聊天的常客,恐怕連他自己都忘了有多少回稀里糊涂地醉倒在阿永叔家的沙發(fā)上。而我呢,自從上了城里的寄宿學(xué)校,鮮少有機會回到這個村莊。等我再一次踏進阿永叔家院落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十多年后的事情了。
阿永叔的妻子瘦了不少,也老了不少。她一人立在門口,慘白的喪服罩在她身上,像是一株遇見風(fēng)就會隨時傾倒的稻草。窗沿下那幾口破罐子還在,碧油油的蔥長得竟比十多年前還要風(fēng)發(fā)、還要健壯,它們不知道住在這間屋子里的阿永叔已經(jīng)去世了,依舊活得沒心沒肺,無憂無慮。
后來的清明,父親總會領(lǐng)著我來到阿永叔的墳頭祭拜。我蹲下身把鮮花放置在石碑前,龜裂的石縫里頭青苔正躍躍欲試地往上攀,這大概是這個物種對于生命的執(zhí)拗和不甘。我忽地想起阿永叔那高高的眉骨,森冷的神色,還有那亙古不變的長發(fā),只覺得歲歲年年,人事已不同。
這些年父親已戒了煙酒,可對著阿永叔的墓碑,他還是想再抽上一支,在這凄荒的墳地,淋著孱弱的冷雨。他銜起一支煙,點燃,長長地吸了一口后復(fù)夾在指間。懸在一端的煙灰也不掉落,好像在等著什么。
吞云吐霧間,我們相顧無言,仿佛又回到了父親領(lǐng)著我走在村莊石子路上的時光。巷口的路燈下,阿永叔和他的妻子呵著氣在笑。他們在笑什么呢,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還是不知道。而我唯獨知道的,是父親的眼里噙著滴多年未落的淚。這是父親的宿命,也是許多男人的宿命。他們邊成長,邊蒼老。邊成熟,邊垂暮。
那是我第一天到新單位報到,捧著一箱半人高的文件盒,還沒來得及把紙箱擱上辦公桌,揣在衣服前兜的手機已頻頻振動了起來。我還未看清屏幕上的呼叫方是誰,手指頭已條件反射般匆匆按下了接聽鍵??墒?,對方也不說話?;腥粼趦蓚€不同的空間,只有電流發(fā)出極其輕微的聲響。我連連 “喂”了好幾聲,他才遲遲開口。
噢,原來是父親。
他問我,在干什么?我回答,在搬文件、收拾辦公桌。不知是他反應(yīng)越來越遲緩的緣故,還是僅僅對智能手機不太適應(yīng)的關(guān)系,電話那頭的父親,像只銜著石頭的鳥,語氣木訥而焦躁。我隱隱有種不好的預(yù)感,忙問他怎么了。一來一去間,電話兩端似有一場無形的拉鋸戰(zhàn)。他沉了口氣終于開口,你媽住院了,情況不太好,你來趟醫(yī)院吧。說完,便掛了電話。
我的世界一下子靜了。周遭是色彩瑰麗、人影紛亂的默片。過了好一會,我才從怔忪中醒過來,隨即拎起雙肩包,出門打車。
住院部十一樓的過道上,父親站在那里等我,雙手插在西裝外套的口袋里,好像正把所有的不安往下按。年輕的護士急匆匆地從他跟前走過,穿著藍白豎形條紋服的病人一瘸一瘸地從他跟前走過。他見到我來,終于將一只手從西裝口袋里掙脫出來,朝我招了招,示意我過去。
小時候,一直都覺得父親很高。直到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從前那些原來是錯覺。我走在父親身后,看著他佝僂的背、前傾的肩,以及再次插入口袋的雙手,一陣難受。我們一前一后進了主治醫(yī)生辦公室。坐在那的是一位女醫(yī)生,一手托著眼鏡,一手翻看病歷報告。她見到我們進來,起身招呼我們坐下,接著又從文件夾里找出兩張紙,推到父親面前。我瞥去一眼,上面印著幾個黑體二號字:手術(shù)知情同意書。
醫(yī)生開始講起手術(shù)的風(fēng)險。父親在我的左前方,正襟危坐。我看著醫(yī)生那一張一翕的唇,腦袋像是一片空蕩的廣場,任由 “不確定性” “腫瘤” “惡化” “切片” 這些詞如素昧平生的鳥撲入我的領(lǐng)地。可是,我卻驅(qū)不走它們,任憑它們在那駐扎、撒野,啄得我生疼。
醫(yī)生把手術(shù)風(fēng)險交代完畢,告訴我們不要太緊張,情況到底如何,還是要看手術(shù)后切片的結(jié)果。說著便摘下手里水筆的筆帽,把筆身遞給父親。我忽地想起 “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這句話,從前父親總是拿此話寬慰人,可是這次,天塌下來,能頂上的人只有他。父親接過筆,將同意書前前后后又看了一遍,在配偶那一欄打了個勾,又在末尾的下劃線上鄭重地簽上了自己的姓名。
我們一前一后走出主治醫(yī)生辦公室。父親指著走廊盡頭的那間病房,讓我去看看母親,他自己則站在原地。我也沒有細問,便一路尋過去。病房里拉著厚厚的窗簾,母親已經(jīng)睡著了。她的手背連著細長的吊針,消瘦的身子只掛靠著這么一束支撐。即便在睡夢中,她也是不安的,那眉頭久久地鎖著,像抵著一道防線。我不忍心再看,又迅速折了回去。
父親依然巋然不動地站在那里。此刻,我無法體會這個沉默著的男人究竟承擔(dān)著一個什么樣的角色。生活的矩陣被打亂,內(nèi)里的沉重又無法卸下。他的心頭有高懸的重石,他的身后則是這個世界清醒的審視。走廊上,清潔工的拖把掃過他的鞋邊,他側(cè)身避了避。醫(yī)院那嗆人的消毒水氣味,從來不會施舍人以安慰,它只會教人要力所能及地挺下去。
手術(shù)的前一晚,母親已服了安眠藥睡了,房間里很是安靜。父親剛從開水房回來,把熱水瓶和臉盆一并擱在床頭邊的小方桌上,他看了病床一眼,復(fù)嘆了口氣。護士忙著交接晚班事項,并開始清退病人家屬。
夜已經(jīng)很深了。從住院部門口出來的馬路上,已是人影稀落。我和父親在等車,可是一輛輛掛起紅色空車燈的出租車在我們面前疾駛而過,一如既往地對我們視而不見。在這條深夜的馬路上擺有三三兩兩的流動小攤,這個時候城管早已下了班,小攤老板一個個精神抖擻、肆無忌憚。北風(fēng)一吹,那蔥油燒餅的香味撲鼻而來。還有那不知沸騰過多少次的茶葉蛋,在一口擁擠的鋁鍋里緊緊依偎。在這幢充斥著生老病死的住院部大樓外面,這就是一切。
父親拍了拍我的肩,問餓不餓。我回答,不餓。他側(cè)過頭,看了看我背上的雙肩包,從西裝大衣的暗袋里摸出一疊錢,數(shù)了一千元塞到我手里。 “現(xiàn)在也工作了,自己存著點錢買東西?!蔽沂掷镞钳B僵僵的錢,想起那充斥著機械味的工廠車間,那斗志昂揚不曾停歇的壓塑機,那條裝配線上一一輸送過來的產(chǎn)品,心里滿是酸澀。
那個晚上,我們回到家已經(jīng)很晚了。我躺在床上,一直失眠到天亮??赡?,父親是真的老了。所以,我盡可能地不去與他爭辯,他也不理會只有孩子才愿意去深鉆的牛角尖。我們都在用彼此更大的寬容,填補著一代與另一代的天塹鴻溝,而同時,我們也必須背負起為人子女與為人父母的道義背后最沉重的枷鎖。
第二天,母親從手術(shù)室里被推出來,醫(yī)生摘下口罩,告訴我們手術(shù)很成功,切片出來的結(jié)果也顯示良好,讓家屬過去簽個字。父親上前接過筆,寫字時他的手還在抖。何止是手,他的四肢、他的心臟、他的靈魂全部在這場喜極而泣的海嘯中震顫發(fā)抖。
病床前,我一勺一勺地喂母親吃粥,在她旁邊耳語: “在手術(shù)的前一晚,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母親眨了眨眼,示意我繼續(xù)說下去。
“我看到爸睡著的時候,在傷心地哭。”那天半夜,我去洗手間,過道上聽見他房間有很輕的啜泣聲。推開門,父親在床上仰躺著,一只手搭在心臟的位置,睡夢沉沉??赡芩膲衾镉袩o邊的崩塌的脆弱和委屈,他在哭,那哭聲隨著肩膀一抽一頓,像是寒鴉的哀鳴,聲腔里盡是悲戚。
聽完,母親還不相信似地眨了眨眼,咽下一口粥后,她又別過頭去,緩緩流下了眼淚。
很多年過去了,可能連父親自己都不知自己曾這樣慟哭。
也許,在他心里,的確潛藏著一個隱沒的出處,似休眠的火山,似未涌的泉眼,似未至的潮汐,它不曾被觀摩,也不必被平息。這大概,是人世間最痛苦又最幸福的儲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