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立
冬日的東陽臺, 我家三盆米蘭的枝條樸、圓、 小、 實。 被綠葉黑枝簇?fù)碇慕瘘S的米蘭花競相盛開, 芳香滿溢, 暖暖的光線無怨無悔地、 靜靜地濺灑在米蘭帶有蠟性的嫩條翠葉和小米粒似的花蕾上, 生機一脈撲面而來, 這對勤奮精進的人們來說, 永遠(yuǎn)是一種無言的犒勞與獎賞。 我邊思、 邊看、 邊聽著毛阿敏唱的《歷史的天空》, 口里誦讀出手中書里的一句:上士聞道, 勤而行之; 中士聞道, 若存若亡;下士聞道, 大笑之, 不笑, 不足以以為道。 言顧行, 行顧言, 君子胡不慥慥爾。
我一向起得早, 就算是在雙休的日子也絕不會賴床。 再無聊, 也會出門遛遛, 趕赴在生活的路上——喜歡忙碌不停。
街道社區(qū)醫(yī)院朝北的公交車站亭子下, 站著一位七八十歲的老婦人, 右手提著一個精致的布包, 發(fā)式干凈、 衣服整潔, 面容慈祥端莊, 神色不錯, 判斷那是看好病回程的人。 我當(dāng)時開的是一輛2005 年買的日式小轎車, 車上東西很零亂, 又有好幾個月沒去洗車了, 而且天冷了, 汽車電瓶時好時壞, 說不好哪個時候就會拋錨。 等到了她跟前, 才看清那是我小學(xué)低段時的班主任童老師。 我下意識地做了一個點剎的動作, 瞬間猶豫之后, 又加速駛離了那個站亭。 非不想為, 實不能為也——天邊飄來三個字 “難為情”。
童老師的家, 就在我老家屋后三四百米的地方, 小時候需過一座石橋, 轉(zhuǎn)個彎直行到底便到了, 直行的路不足五米寬, 在農(nóng)村只能算作一條弄堂。 現(xiàn)在河道已被填平, 變成了一條可以并行三輛轎車的道路, 石橋穿過歲月的河, 封存于村子老一輩人的記憶中。 童老師教我們的時候才三十出頭, 知書達禮, 師道威嚴(yán), 學(xué)生們心里個個都怕她。
等人過了五十歲, 才真正曉得老師才是一生的貴人。 童老師就是這樣一位指引我走上人生坦途的助推者。 我是1976 年開的學(xué), 因為出生在陰歷雞年的十二月, 按陽歷就是狗年月了, 母親算過我的命, 說是必須逢雙歲開學(xué),論當(dāng)年開學(xué)實不夠月份, 所以是開了一道后門進去的。 待到報名登記的時候, 母親怕我上不好, 讓我吃了兩個雞蛋, 說是能增強記憶力,
母親領(lǐng)著我到了童老師的辦公室。 童老師出了兩道題目作為測試。 第一題, 要說出父母的出生年月和生肖; 第二題, 是樹上共有九只鳥, 先飛走兩只, 用槍打下來一只, 請問樹上還有幾只? 我堅定地說還有六只鳥, 如果聽到槍聲都飛散, 那就是零。 測試終于通過了, 九月一日一早, 天氣晴朗, 心情也格外地好, 我背著人生里首只書包, 高高興興地來到六灶小學(xué)的一年級教室門口, 童老師已經(jīng)在門口迎候新生了, 她嚴(yán)肅地把一張寫有我名字的字條遞給我, 讓我臨摹寫會自己的名字。 記得童老師的字是用藍(lán)墨水鋼筆寫的, 筆力遒勁, 筆劃清爽, 娟秀自然, 無論我怎么用勁地寫, 也到不了她那個程度, 第一次深深地感覺到自己能力的落差。 然后她讓我們打開語文課本的第一頁, 上面印有毛澤東同志的光輝頭像, 下面是紅色的 “毛主席萬歲” 五個大字。 九月一日上午第一節(jié)課的內(nèi)容, 就是讓我們大聲朗讀半小時并抄寫這五個漢字。
一周后, 童老師讓我做副班長, 讓正班長在上下課時喊 “全體起立! 坐下!” 我們?nèi)喙灿形迨鍌€同學(xué), 男同學(xué)二十個位, 女同學(xué)二十六個, 平時上課時有點吵, 童老師一來教室, 臉色一沉, 兩眉一豎, 班上立馬鴉雀無聲, 一片寂靜; 她的眼光掃遍全班每個同學(xué),每個移位注視, 使人總有壓力在肩的感受, 我仿佛都要蜷縮成一團, 身體有一種坐不住了的感覺。 她讓我?guī)退龑ν瑢W(xué)的作業(yè)進行評價: 要分成三類, 打勾五角星、 打勾尾后上點的三角形和打大叉叉。 最后送我一支紅圓珠筆作為獎勵。 后來, 當(dāng)我的左手臂上佩戴白底襯紅的二道杠的時候, 正班長的是三道杠。
童老師會彈風(fēng)琴, 每一堂音樂課必定帶給我們釋放沉重課堂學(xué)業(yè)壓力的笑聲, 她教我們唱 《我是一個兵》 《讓我們蕩起雙漿》 《少年少年祖國的春天》 《洪湖水浪打浪》 《小曲好唱口難開》 等。 輪到下雨天, 她上體育課, 便教我們下棋, 我只會陸戰(zhàn)棋、 彈子跳棋、 飛行棋, 象棋不太會。 她教我們書法, 寫毛筆字,一張十二個字的字帖作業(yè), 她給我的紅圈圈只有兩個, 總體上評分是三角形, 我知道自己談不上優(yōu)秀。 她也會教我們畫畫、 寫生, 無奈我畫的瓶子像芋艿。 可我普通話說得好, 作文比較出挑, 童老師總是讓我在早上當(dāng)全班的領(lǐng)讀員, 好的作文示范親讀。 我唱歌還行, 中氣足, 童老師叫我揚長避短, 鞏固發(fā)揮好自身的優(yōu)勢。
小學(xué)的學(xué)習(xí)生活簡單重復(fù)。 只是到了五一、 國慶和元旦還算有些味道, 學(xué)校會組織去滸山北門的小山墩。 從坎墩徑直向南五六公里的路, 排隊要走一個多小時, 童老師說前面有城堡, 要我們打起精神做榜樣。 可是我想的不是那件事, 只因為父母特意給了我五毛錢, 我藏在褲背小口袋還摸了好幾次, 夠我在城里買好吃的了。
記得童老師來我家做過一次家訪。 那是一個平靜的夜晚, 我坐在家里的餐桌上, 攤開課本在做家庭作業(yè), 頭上是一盞30 瓦的白熾燈泡, 離方方的餐桌有六尺高, 昏黃的光亮暖心且溫馨。 童老師叩開門走了進來, 家里大人不在, 我拿出藏在小沙甕里的鹽炒豆和花生招待老師。 童老師眼睛盯著高掛的白熾燈泡, 若有所思, 接著返回家, 為我拿來了帶有鎮(zhèn)流器的一根日光燈罩和燈管。 童老師摸著我的頭說:學(xué)海無涯苦作舟, 學(xué)習(xí)使人進步! 自從家里添了稀有的照明燈與童老師給予的那份殷切期望, 我不敢懈怠學(xué)習(xí)。
小學(xué)生活的晚上想起來還是蠻有趣的。 離童老師家的房子西邊100 米遠(yuǎn)的地方, 是生產(chǎn)隊最大的一個打谷場, 有一畝半, 四四方方的一塊水泥地。 加入晚呼隊的同學(xué), 晚飯后就會自覺地去那邊集合, 領(lǐng)頭的一般是高年級的大同學(xué), 右手打著手電筒, 左手拿著幾張口號標(biāo)語的紙條, 我們排著隊跟在后面, 女同學(xué)出來的少, 一般喊一個小時。 大家相約第一站一定要經(jīng)過童老師的門前, 表示我們在干, 在行動, 在按布置對照做。 “晚呼” 之后, 大家就各回各家, 各找各媽。 有余興較濃的, 比如我們, 就回到打谷場上玩打燈籠——有紙燈籠、西瓜燈籠什么的。 有的玩捉迷藏、 猜謎語、 講故事、 串線繃、 掄起右腳放在左大腿上, 凸出右膝蓋往前一躍——撞腳比力道。 我家兄弟多, 直玩到深夜十一點半, 父母也不管我們,等回到家, 只消推一下門, 斜靠門的竹椅子就會發(fā)出啪的聲響, 我們的一天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童老師的丈夫是我們六灶小學(xué)校長謝老師, 六一兒童節(jié)那天, 我們班照例安排兩個新節(jié)目進行匯演評比。 童老師把節(jié)目任務(wù)分配到我與另一個同學(xué)的身上, 一個是我的朗誦, 其實就是讓我背誦列寧八歲那年在姑媽家打碎花瓶的故事——《誠實的孩子》; 另一個是我班男同學(xué)表演人工機器人 《奔向科技現(xiàn)代化的二零零零新明天》。 我曉得, 后來能過普通話二乙都是那個時候早上領(lǐng)讀打下的基礎(chǔ)。 表演人工機器人的男同學(xué)后來考上了浙江工業(yè)大學(xué)。 他那時揮動著生硬的手臂, 前后、 左右、 上下劃轉(zhuǎn)成圈, 象征著機械電子構(gòu)造的裝置, 在一塊大黑板旁邊開始了我難以忘懷的表演。 大黑板上附貼著一張大銅紙, 紙上畫有三個大橢圓。大大的三個扁圓線條互相交織, 中間有一個共同的中心點, 我的印象和感覺應(yīng)該是美好的科技明天的符號, 后來中央電視臺在播放晚7 點的 《新聞聯(lián)播》 前, 總是畫出那有共同中心點的兩個圓, 我才知道那是地球家園。 我那兄弟同學(xué)在操場來回行走了20 米, 喊響了一句:奔向21 世紀(jì)科技新明天! 掌聲伴隨在我揮舞的一面紅旗中, 行止聲息。
2021 年的一個冬天, 我駕駛著一輛新車,依舊是在街道醫(yī)院門口的公交亭子下, 再次遇到了鶴發(fā)童顏的童老師。 我絲毫沒有遲疑, 踩停了車, 打開了窗, 招呼老師上車。 我推開車門, 離開駕座轉(zhuǎn)兜到童老師的跟前, 介紹自己, 攙扶老師上車, 老師明白過來, 很是驚喜。 這事在我看來是對的場景和對的時機, 做了合適的事情。 在車上, 我們回顧了許多以前的事, 老師沒有一丁點的責(zé)怪, 有的只是會心的笑聲和寬厚的原諒。
平日里, 每到雙休日, 我自然會去老家轉(zhuǎn)悠, 一來是去看望年邁的母親、 會會那里可敬可親的鄰居; 二來是重拾年少時踏勘兩邊鋪滿草莖、 中間光滑平實的一條田塍路所催生的細(xì)微堅實、 溫和敦厚的濃濃記憶。 在路的盡頭,我數(shù)次接過父親施肥用的沉沉擔(dān)桶。
親眷籃對籃, 鄰里碗對碗。 我們老家屋北面有一戶幸福的好鄰居, 住四間二層的小別墅, 就是阿桂叔家。 阿桂叔勤快慧能, 精神矍鑠, 腰板硬朗, 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七十有余了, 膝下有一兒一女, 兒大女小, 我比他們年長幾歲。論讀書我比他們兩個要好很多, 阿桂叔常常會在一雙兒女的面前夸獎我, 卻從不曾當(dāng)面鳥我, 感覺到他總是一副冷酷的模樣, 我曉得那純粹是裝出來的。
阿桂叔會開灌溉稻田的那種翻水機器船,會開耘田的拖拉機, 善于小琢磨, 而且也會撒網(wǎng)捕魚, 在村子里頭, 凡是糧田蓄水諸如此類的事全歸他管。 趁著閑暇時光, 他總會帶一柄長長的魚叉, 尋大一點的池塘湖庫、 彎江斷河去練練身手。 他膽子大, 不怕草蛇, 風(fēng)里雨里的, 我一次也沒有見過他空手歸家。 每每他家里有魚吃的光景, 中午或者晚上, 在我家餐桌上同頻共振地總有一碗熱騰騰、 蔥香滿屋的紅燒魚, 所以, 從小對他真心服氣。 而我家里,山里面的親眷多, 親眷下山也會帶一些毛筍、番薯片和板栗糕之類的山貨, 我們時常也會留意給好鄰居分享一份, 這樣子的鄰里關(guān)系, 實在是相處得夠可以的了。
阿桂叔小時候就沒了爸, 母親改嫁毛氏,自己一直就沿用生父的華姓, 他個子高, 有一米八〇, 人略顯清瘦, 不過他身手不凡, 反應(yīng)敏捷, 年輕時候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大帥哥, 娶了福建過來的大美女蘭花, 我們都親切地叫她蘭花嬸。 蘭花嬸在家排行老二, 聰明賢惠, 菜燒得頂呱呱, 特愛干凈, 會持家。 蘭花嬸的大姐早些年嫁給我們村里的一個村干部, 這個村干部也老實厚道, 后來把一個小兒子繼拜給我家添為兄弟, 這樣一來, 我們與阿桂叔也算多了一層親緣關(guān)系。
可是, 阿桂叔有一件對我終究不好的事情, 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清清楚楚。 那是四十多年前, 堂哥阿育結(jié)婚。 堂哥結(jié)婚, 作為小堂弟的我, 照例是開開心心的, 穿新衣裳、 新鞋襪,反正是一身全新行頭, 再加上可以搓上一天豐盛的喜酒, 一拳頭的心, 全然不設(shè)防。 傍晚四五點鐘光景, 我又是掀紅旗, 又是帶頭敲起哐啷彩, 四頻二急一剎鑼的節(jié)奏, 造喜氣迎新娘把自己的流程走完了, 就開始坐等喝喜酒。 在慈溪女方酒席一般都放在中午, 男方喜宴在晚上。 那時候, 我還只有十歲出頭, 哪里會懂得“拒絕” 二字, 扎緊籬笆、 保護自己也都是成年之后的事。 好不容易等到晚上堂哥婚宴開始, 我同阿桂叔坐同桌, 先是吃了一些八冷盤果糕之類的東西, 又上來頭湯三鮮糊、 芹菜香干、 薺菜年糕、 甜糊咸糊還有一碗上邊撒了蛋片、 肉皮、 蔥屑的紅燒扣肉, 煞是誘人。 喜酒吃到這個節(jié)骨眼上, 只好說宴到中途, 酒至微醺, 將飽未飽。 阿桂叔開始發(fā)話了, 他說:“今天是你堂哥阿育結(jié)婚, 你做堂弟的要不表演一下節(jié)目?” 我說: “阿桂叔, 您要看什么節(jié)目呀?” “你會抽香煙嗎?” 我表示自己不會抽。 他說: “這個是要慢慢學(xué)起來的。 男人怎么可以不抽煙呢? 真是的?!?阿桂叔緩緩地朝我遞過來一根煙, 還客氣地替我用火柴點著了香煙, 嘴上連聲說道: “抽起來! 抽起來!”并要求我站在為八仙桌配搭的一條長凳上, 于是我開始了正式聽話照做的 “節(jié)目表演”。 我哪里曉得這是計套, 也不曉得今天阿桂叔這葫蘆里究竟賣的是什么藥。 他接著說: 這個節(jié)目一般的人是吃不消的。 他讓我先猛抽三口香煙, 把煙霧全部吸入肚里的那種, 然后屏住呼吸半分鐘, 再呼氣、 吸氣。 完事之后, 他為我倒上了一碗熱老酒, 作為他的認(rèn)可和肯定。 五分鐘過去了, 我也還平安無事, 不巧吹過來一陣?yán)滹L(fēng), 我頓感頭腦發(fā)熱, 臉色泛白了又轉(zhuǎn)青, 開始要惡心嘔吐, 渾身不舒服。 之后就吵鬧著要回家, 回到家以后就上床休息, 不一會兒開始發(fā)燒了。 待到蘭花嬸知道事情經(jīng)過, 便把阿桂叔臭罵了一個時辰, 罵完后, 就來照顧我, 又是遞水又是擦汗的, 還特地從她家里翻出一個好吃的糖雪金棗的草皮紙包送過來。
雖然, 這件事情已過去許久了, 我敢肯定阿桂叔也已不記得了, 可是我至今仍然記得此事。 父親喜歡 “道家”, 總是一副不驚不怖、鎮(zhèn)定自若的樣子, 他說: “天有道, 道無常,無常則明。 做人當(dāng)本分善良, 感恩的知足, 善良的人有福。 你阿桂叔起初也只是圖個熱鬧,人的一輩子是不可能不犯一點錯的。” 我也自然能夠釋懷。
再說阿桂叔的叉魚技術(shù)十分了得。 在我小時候那個大人只許小孩玩躲貓貓、 甩紙牌、 放泥炮、 敲棒子、 踢小石子、 撇瓦片、 猜妙子這類傳統(tǒng)游戲的日子里, 這些至多能增進一些小技藝罷了, 而叉魚就不一樣了, 算是一門真正能添財?shù)膶嵱蒙罴寄堋?阿桂叔的魚苗叉桿是褪青泛黃的中竹, 柄把口約一寸的位置有一枚小鐵釘, 上面纏掛著10 來米長的尼龍絲繩,魚叉端口有25 厘米長的兩根細(xì)條鐵, 上端約15 厘米磨得精光锃亮, 細(xì)尖的條頭透著鋒利的寒芒。 阿桂叔腳著高筒靴, 上身穿單薄的襯衣, 隨手拎上一只配套有四只鉛絲圈的魚網(wǎng)袋, 格外輕快地奔向一畝見方的團池。 或許有一層虧欠緣由, 阿桂叔叫上了我一同前往。 他來到了團池邊上, 先用紗布擦拭一下兩根雪亮的叉子, 邊擦邊盯著池面上的動靜, 眼睛一眨一眨的, 若有所思。 池心上面浮著一條十來斤的黑不溜秋的鯉魚, 它彎著C 字形的魚身在水氣氤氳、 水草豐美的水世界里歡暢地游蕩。阿桂叔不由分說地舉起魚叉, 壓低了魚叉頭,向我做了一個中指食指并攏, 好似抿嘴抽煙的手勢。 只聽 “嗖” 的一聲, 魚叉飛出去了, 飛落水下噗通響聲之后, 水花四濺, 不偏不倚正插中那鯉魚的肚皮。 阿桂叔悠悠然拉拖著攥在手中的尼龍細(xì)繩, 貼著水面把大魚撈了上來,回推鯉魚出叉的時候, 我看清了魚叉的針刺其實是有倒扎刺的, 所以一旦扎進魚身, 魚兒一般難以逃脫。 阿桂叔滿意地把大鯉魚放進魚網(wǎng)袋中, 隨手點著了一根勝利的煙。 就這樣不下一個時辰, 我們滿載而歸, 四圍曠野里的空氣格外清新。
鵝吃礱糠鴨吃谷, 各人自有各人福。 阿桂叔的獨子阿春, 早幾年在滸山城里開旺了一爿“阿春飯店”, 積攢了一大筆錢。 阿春念小學(xué)時候, 因為我向鄉(xiāng)廣播站投了一份表揚稿, 收獲二角五分稿費, 就說他自己也會寫, 打算要多寫幾份, 我估摸是受了阿桂叔的絮叨影響很深。 阿桂叔的獨女阿珍嫁給本鎮(zhèn)辦工廠的殷實人家。 現(xiàn)在每次碰到阿桂叔的時候, 他準(zhǔn)會拍我兩下肩膀, 拉起我的手硬拖著去他家里喝熱老酒, 嘴里總是重復(fù)一句口頭禪: 好哉嘛! 好哉嘛!
吃飯時候, 阿桂叔指著一盤紅燒魚, 熱情客氣地說: “那少不了! 少不了!”
據(jù)說, 一人的見識與他的出行半徑是成正比的。 讀萬卷書還不夠, 得行萬里之路。 2013年, 當(dāng)離中心城市百里遠(yuǎn)的慈溪立項開建勝陸高架的那一刻, 我曾答應(yīng)我的阿治阿伯開通后要去走一走, 逛一逛, 然而, 終究成不了行。
高高山頂立, 深深海底行, 說的是上士,而對我們普通人的中士生活, 真說起來, 其實也就那么回事。 人的一生可以做千千萬萬件事情, 雖說有大事小事、 好事壞事、 主事副事、繁事簡事、 趣事閑事之分, 然而真正由著片刻性子、 韌勁與意志干成的有點意義的事兒, 是可以扳著手指頭數(shù)過來的。 卻不說這生、 老、病、 死全由不得你, 就算是自己經(jīng)過選擇之后努力了, 沒有天時、 地利、 人和與神助, 其結(jié)果也罕有如意的。 所以有時候想想, 人生就像是跳舞, 除了少數(shù)幾個跳不了的, 不會跳、 不想跳的, 多數(shù)也還是在觀望, 即便是要落下舞池, 放飛自己, 跳出奕奕風(fēng)采來的, 也就沒那么幾個, 可謂符合 “二八” 定律。
阿治阿伯, 他是我父親的一個遠(yuǎn)堂兄弟,我記得生肖是羊, 就屬于跳不了舞這一類的,他小時候得過一場小兒麻痹癥, 致使走起路來姿勢總是一瘸一拐的。 不消說跳舞身體穩(wěn)不住, 不聽使喚, 就是真想做一個跳舞逆行者,老實說也只能給予一個 “不及格” 的評分。 同村不同片有一個與他同年同日同時辰出生的,我記不起他的全名了, 只聽得別人背地里都稱他 “賣乖生財”, 許是名字里有個 “財” 字;那人頭腦活絡(luò), 身材高大, 四肢健全, 可他就是不情愿干活, 倒是很會 “拐賣”。 國學(xué)中有一句 “無財作力, 少有斗智, 既饒爭時”, 我料定, 這冥冥之中, 概有定數(shù)。 這樣想來, 對于阿治阿伯而言, 跳不跳舞這種大事, 他也是經(jīng)過一次被迫選擇的。
我承認(rèn)自己有模仿的稟賦, 尤其是讓我去扮演一個走路姿勢不完美的菜鳥, 那絕對是一等的Number one。 有一次, 我在小伙伴那里起勁地上演瘸子走路, 不巧這一幕被父親發(fā)現(xiàn)了, 回家后受到了父親嚴(yán)厲的管教, 嚴(yán)正地指出了 “兩個不一定” ——“別人可以做的事,你不一定要做; 別人可以說的話, 你不一定要說?!?事后, 我奉命面壁了一刻鐘才算作罷。
阿治阿伯, 是公社五保戶, 享有民政兜底保障待遇。 他有一個親兄弟和一個親姐姐。 他上面的姐姐嫁到橫河鎮(zhèn)上, 他哥哥盡管勤奮老實肯吃苦, 然而在那個多子多女的年代, 也一樣的平平白白。 從我對阿治阿伯有印象的時候起, 他與其母親住在一起, 我當(dāng)稱其母為 “大奶奶”, 有一間十來米深的對甩甕房, 據(jù)說這間房子, 要由公社收歸。 那時候, 他單口家庭的收入寬余程度, 比我家要略微好上一些, 我們家是生產(chǎn)隊里上榜的 “倒掛戶”, 父母生了我們兄弟三個, 五個人五張嘴, 管吃成了家里的一號難題, 所以到了口糧成問題的時候, 我家就會向他要十幾斤的糧票, 借以度日。 阿治阿伯雖然右腳有疾, 可兩手還是派得上用場的。 他會搓草繩, 搓出來的稻草繩子又細(xì)又實, 接口處的痕跡尋不出來, 比我搓的品相要好看兩倍; 我曾幾次順帶著他的手工制品, 一早到公社二灶市橋頭集市中去擺賣, 他的價格總比我高出兩分而且賣得快。 賣掉了草繩換得的錢, 我自己可以積攢起來繳上學(xué)的代管費(學(xué)費、 書雜費), 而阿治阿伯的錢就可以買現(xiàn)成的燒餅、 油條、 麻花、 糖糕、 糯米油團、 蔥油餅、 包子、 饅頭、 面包、 豆?jié){、 豆腐腦等小吃, 有好幾次我自作主張, 用阿治阿伯的繩錢換成芝麻粒多的燒餅、 蓋著清晰紅印的饅頭送到他跟前, 還故意賴著不肯走, 不停地開口叫著 “阿伯、 阿伯”, 一定要看著他吃, 他吃起來會發(fā)出 “吧唧吧唧” 的聲響, 吃得特別的有滋味, 他腮邊兩塊肌肉隨著嘴巴咬合有規(guī)律地上下晃動著, 我看著看著也禁不住地想上前去咬一口, 嘴內(nèi)口水暗涌, 就差喉結(jié)跟著一咽了。 到了這個火候上, 阿治阿伯準(zhǔn)會拗分一半給我, 我接過點心, 臉頰一剎那發(fā)紅發(fā)燙, 可還是知道要耐著性子禮貌性地回復(fù)一聲 “謝謝”, 才配得這頓口福。 我明白內(nèi)里的不靈妙,當(dāng)即害羞地逃開了他那檐低磚舊檻破、 地皮呈黑土饅頭凹凸形樣的小屋。
有好多次, 每每放學(xué)回家, 我看見我們公社糧站的 “長腳” 站長胡玉仁, 左肩扛著一袋大米, 右手拎著一桶菜油, 大步流星地直奔阿治阿伯的家, 他氣不喘, 臉色不改, 頭覆一頂工人帽, 高大的身軀尤顯威武, 我們常在背后叫他雷鋒站長。 胡站長是我同學(xué)胡松立的家長, 公社糧站在二灶河頭, 離這邊足足有一公里遠(yuǎn), 阿治阿伯到這個時候也會靦腆地站起來道謝, 心中樂開了花。 有一次, 我聽母親說,你阿治阿伯為人比較謹(jǐn)慎、 刻板, 又有點倔,心里一般是不愿意接受別人替他做事的, 除非是你大哥。
有一次, 胡松立來我家一起做家庭作業(yè),我們約好完成作業(yè)之后玩 “躲貓貓” 的游戲。他先藏好我去找。 他抽出我家柴蓬中的三捆棉花桿把頭, 把身子裝進去, 外面再抱蓋幾把稻草把, 自以為很隱蔽了, 等他喊出 “一、 二、三”, 我就可以開啟尋找行動了。 三下五除二,我立馬就循著他的蹤跡找到了他, 完美地得勝歸朝。 輪到我藏匿的時候, 我徑直向阿治阿伯家奔去, 等我說明原由, 阿治阿伯爽快地允許我鉆到他的床底下, 還特地幫我把醬油色一庹寬的床單拖拽到離地面一尺的位置。 我一不怕臟、 二不怕濕、 三不怕黑、 四不怕累, 讓 “長腳” 站長的二公子, 尋了一個時辰也沒給扒出來。 急得他嗚嗚地哭起來, 我才肯爬出來莊嚴(yán)地宣告蟬聯(lián)勝利。
心比長相好, 懂比愛重要。 信任是一種說不清, 道不明的東西。 阿治阿伯對我家好, 大抵是我們受過他的援手。 他自己一日三餐, 配的菜也只是一瓶豆腐乳、 一盆三根蒸茄子放點熟油、 一碗扁豆上點鹽。 有時候我看見他吃飯的時候還是獨碗莧菜, “嗖篤落, 嗖篤落”,吃得旁人煞是羨慕, 會令人感慨到: 吃也是人生一大樂事。 他不抽煙、 不喝酒, 只要是有一份的煙酒油布票, 都會贈與我家。 我為他打過好幾次醬油, 回來就有一包三北豆酥糖和一包麻酥的獎勵。 要是到了春節(jié), 他準(zhǔn)會給我一個嶄新大圓的五分硬幣壓歲錢, 因此我常常十分情愿地造訪他家, 不僅可以完成班主任老師交給我們做好事的校外任務(wù), 還可以聽 “大奶奶” 續(xù)講太平天國長毛造反的故事。 在學(xué)校里, 老師灌輸我們: “一個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難, 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 不做壞事?!?在家里, 父母教導(dǎo)我們要勤儉節(jié)約、 自力更生、 艱苦樸素。 我沒見過阿治阿伯發(fā)過脾氣, 他的情緒也要比一般的人穩(wěn)定, 性格溫和。 我曉得他連同 “大奶奶” 一大家子好吃的東西, 無非是由上墩姆媽從橫河稻區(qū)帶過來的。 這也應(yīng)了“好筍出在墻笆外” 一說。
后來公社變成了鄉(xiāng)。 1992 年的時候, 經(jīng)過撤擴并, 鄉(xiāng)又變成了鎮(zhèn), 阿治阿伯進了鎮(zhèn)上的一家敬老院。 起初他死活不肯去, 后來由于體質(zhì)原因, 眼睛看不太清了, 他到頭也沒拗過他自己所包的那個軀殼, 十分不情愿地進了那邊。 等我工作以后, 我去看望過他幾次, 他在那里還算是安心的。 2011 年, 阿治阿伯因病出離了我們的三維世界。
我不懂什么回向, 可能只在乎因果。 天倫不太樂也不太美, 更談不上滿。 許是缺陷終是虛設(shè)的一種回還的玄妙。
阿治阿伯的遺憾是老天少配給他一條完整健全的腿, 而于我則少配了一個可親的姐姐或者是一個可愛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