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雨菲/文 張 瑞/圖
一大片云嚴實地遮住了太陽,有氣無力地耗在天空的半腰處。我也有氣無力地耗著,時不時地瞥兩眼窗外,最后索性把筆一擱,頭枕在胳膊上。我把桌子移到了窗邊,坐在桌前,剛好可以看到門前那條河。
我看見阿伯的船把水面晃蕩得零零碎碎,有些水紋散開,碰到河岸就消失了。阿伯搖櫓的聲音很好聽,在細雨里唱著古老但又很熟悉的歌。
我住在土鎮(zhèn)。事實上,土鎮(zhèn)的泥土不多,水倒是很多,河道從家門前穿過,被青石板路壓著了一段,又出現在鎮(zhèn)子的另一邊。土鎮(zhèn),其實是個水鄉(xiāng)??烧f是水鄉(xiāng),船卻少得出奇。在我很小的時候,門前的河道里還停著五六條船,現在,只剩下阿伯的一條搖櫓船了。船尾的櫓有氣無力地從河道這頭劃拉到那頭,像只游不動的魚。
阿伯的船從清晨還有點兒霧氣的時候就出現在河道的一端,然后慢悠悠地來回晃到晚上,有很多時候就停在河道中間。阿伯坐在船頭發(fā)呆,什么也不做。
坐阿伯的船,阿伯是不收錢的。可是也沒有人坐了。人們情愿去擠門前那條青石板小道,腿力好點兒的走路可比船劃得快多了,自行車“丁零丁零”地過去了,汽車很快就開沒影了,船還在那兒慢悠悠地晃。
可我喜歡坐搖櫓船。阿伯總是在河道上,我可以一眼就看到他。
阿伯站在船尾,我坐在他前頭,面對面地坐著,這樣,阿伯搖櫓的聲音我就會聽得更清楚。每次我一講話,阿伯總是很認真很認真地看著我,有時候還會停下手里的動作,就這么安靜地看著我,在我說話的時候,他也從來不插嘴。我很喜歡和阿伯講話。
“阿伯,我昨天又被媽媽罵了,”我噘了一下嘴,又說道,“她總是拿我跟別人比,說我不如別人,可是我已經很努力了啊。”
阿伯手里的動作頓了一下,笑了笑說道:“拿我們家吳巧跟誰比呢?”
我氣鼓鼓地站了起來,叉著腰說道:“余煬?。∧切∽映商斐鋈ハ贡嫩Q,還沒我認真呢,可每次都能拿到班級第一,阿伯你說,氣不氣人?”
“余煬那孩子,確實皮得很,不過,他也是個好孩子,和吳巧一樣,都是好孩子?!卑⒉中α诵?。
我輕輕地坐了下來,低下頭,一下一下地揪著自己的衣襟,還從沒有人當面說過我是好孩子,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也不知道該怎么回阿伯。
“巧巧,你能告訴阿伯,這櫓聲是什么樣的?”沉默了好久,在我又盯著船櫓發(fā)呆的時候,阿伯說了這么一句讓我摸不著頭腦的話。
我好奇地抬起了頭問:“櫓聲是什么樣的?”
阿伯沖我笑了笑:“對啊,這櫓聲是什么樣的,是種什么樣的聲音,究竟好不好聽啊?”
我還從來不知道怎么形容一種聲音,但還是偏著腦袋認真地說著:“我覺得吧,這櫓聲,嗯,就是‘嘩啦嘩啦’的,哦不對,那是水的聲音,就是,嗯,有點兒‘嘎吱嘎吱’的,總之,有點兒像唱歌,那種古老但是我好像在哪里聽過的歌?!蔽矣窒肓讼耄缓筇痤^來對阿伯肯定地點了點頭。
阿伯的船停在了河道邊?!扒汕烧f得真好,要是寫作文,定會被老師表揚的?!卑⒉J真地看著我。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吳巧,吳——巧——”一聽就知道是余煬的聲音。真討厭!
“干嗎?”我推開了窗戶,趴在書桌上往下看,只看到了余煬的一個腦袋。
“吳巧,你下來。”余煬沖我招了招手。
我不耐煩地重重地推開凳子。我直接走出了家門,也不管余煬。余煬追了上來。
我找了個石板凳坐了下來,看著余煬:“說吧,叫我出來什么事?”
余煬四下里看了幾遍,確定別人不會聽到之后,才湊到我跟前,小聲地說:“你知道嗎?搖船的那個阿伯聽不見。”
“聽不見什么?”平時除了我,也只有余煬肯坐阿伯的搖櫓船,只不過他是為了好玩逞威風而已。
“他耳朵聾啊。”余煬死死地瞪著我,那眼神好像在說我是個白癡。
我狠狠地瞪了回去:“余煬,你可別一天到晚瞎說?!?/p>
“是真的。”余煬似乎急了,拍了拍自己的手掌,又接著說道,“那天,我嫌風大,背對著阿伯的,剛開始我還沒發(fā)現,后來我就察覺不對勁了,因為我背對著他說話,阿伯從頭到尾沒回一句,后來我轉過去,說阿伯你怎么了,阿伯看了我一眼,他不知道我說的是什么意思?!?/p>
我好像想起了什么。
“我懷疑,阿伯跟我們講話,是因為他看得懂唇語。唇語,你知道吧?!庇酂衩刭赓獾匮a充道。
我一直盯著余煬看,他現在就像隔壁孫大爺家那只奓毛的貓,要是他身上有毛的話。
“吳巧,你是不是不信啊,要不,咱去問問?”余煬試探性地看著我。
“阿伯!”我朝阿伯揮了揮手。阿伯把船停在岸邊,好讓我倆上去。我看了看余煬,余煬也看了看我,我不知道怎么開口。
阿伯看著我們,笑了笑,又搖起了櫓,輕輕地,慢慢地,河水嘩啦嘩啦亂響。
終于,我鼓起了勇氣,抬起頭看著阿伯,聲音小得我自己都聽不見:“阿伯,你是不是聽不見啊?”
阿伯手里的動作頓時停了下來,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余煬,余煬自顧自地轉過頭去,看著岸上,真是個膽小鬼!
好一會兒,阿伯開口說道:“對呀,阿伯聽不見,一點點聲音都聽不見。下雨的時候倒是能聽到一些,只不過耳朵里全是嗡嗡嗡的聲音,和小蜜蜂一樣。
“阿伯生了一場病,后來耳朵就聽不見啦??墒前⒉谜f話呀,于是我就使勁兒說話,可是別人都捂上了耳朵,我說話聲音太大啦。后來我就練習,學著和你們一樣講話,學著看你們說話。你們說,阿伯是不是特別厲害?”阿伯笑著看著我們。
我和余煬用力地點了點頭。
我看見阿伯把河面上的一片葉子撈了上來,放進了桶里,那個桶里,還有一個塑料袋和一團黑乎乎的東西。
“阿伯,是有人讓你負責把垃圾撿上來的嗎?”余煬湊過去問道,其實我也很想問。岸上總有好幾個人專門負責把垃圾運走,可是河道上,只有阿伯一個人,這樣的分配不公平嘛。
阿伯看了看我們,說:“阿伯自己想把它們弄上來呀,要是沒人弄,河道不就臟了嗎?”
余煬說,河道上的搖櫓船不見了。阿伯也不見了。
大家還是各忙各的,小汽車飛快地從石板路上壓過去,騎自行車的人都變少了,河道上漂起了菜葉、綠的黃的樹葉,還有鮮紅的塑料袋,沒過多久就已經累積得很多了,河道變得刺眼了許多。
沒有人在意過那條搖櫓船,也沒有人在意過阿伯。除了我和余煬。
好像,大家就從來沒有聽見過,那條河道上,曾經還有一個阿伯在搖著櫓,伴著水的嘩啦嘩啦聲,唱著古老又熟悉的歌。
成長物語
吱吱呀呀的櫓聲仿佛一曲漁歌,給水鄉(xiāng)小鎮(zhèn)增添了幾分韻律。然而,搖櫓的老人卻聽不見,他默默地守護著小鎮(zhèn),守護著河道。我們的生活中也經常有這樣的人,他們從容淡然,只將心中大愛留給他人、留在山河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