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單兒”多重隱喻的書寫與對時代的切合
——論吳春華中篇小說《跑單兒》

□蒙 克

中篇小說《跑單兒》系綿陽作家吳春華發(fā)表在《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22 年第8 期的中篇小說。小說以中年外賣小哥李菲在一次偶然送餐中，遇到一位長相酷似自己的女孩兒張婷，由此揭開她一直隱藏的婚史和遺棄女兒的秘密，展示了她的困擾和糾結的心理。在老庚胥娜的開導下，李菲先從兒子汪浩宇做思想工作為突破，獲得理解與支持。汪浩宇利用微信和送外賣，確認張婷是李菲所遺棄的女兒身份，因此與張婷交上好友，并在之后講明了真相，用真情感化張婷轉變對親生母親相認的態(tài)度。當新年臨近，突然爆發(fā)新冠疫情，丈夫在死亡威脅面前，在李菲生死不棄的照顧下，原諒并支持李菲認女兒。李菲迎來了母女相認，跑回她人生最重要的一單兒，也完成了自我救贖，實現(xiàn)了與家人圓滿團聚的幸福生活愿景。

時代總是處在交替與變軌中給社會以機遇與發(fā)展，給文學以書寫與彰顯?；ヂ?lián)網(wǎng)e 時代的迅猛發(fā)展，促進網(wǎng)絡化平臺的建立與應用，行業(yè)資源被整合進行新的合作分工。外賣送餐是繼快遞業(yè)后而生的新的行業(yè)。每個城市的大街小巷，你都會見到外賣小哥奔忙的身影。搶時間，拼速度，不論是烈日炎炎，還是風霜雨雪，這些外賣小哥用最好的服務掙最辛苦的錢?！杜軉蝺骸?就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孕育出的一個母親對曾遺棄的女兒進行相認的故事。

時代呈現(xiàn)給文學的不僅僅是故事，還有時代的脈絡與印痕隱含于故事內(nèi)部，給人以體察與思考。緊隨時代發(fā)展的文學，以雄健的身姿與壯闊的胸懷，承載著人類內(nèi)心巨大的不安，影響和改善著民眾的傳統(tǒng)觀念、意識與心理接受，為社會與生活的進步提供了思維變式與多種無限可能。

正是基于多種無限可能，作家吳春華以她曾經(jīng)的記者工作積累與對社會新聞捕捉的敏感度，從時代的洪流中，截取一朵小小的浪花，折射出作家對當下的深度思考與對外賣小哥人生命運深切的關注，熔鑄于《跑單兒》（發(fā)表于《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22 年第8期）這部中篇小說。作家以深情濃郁的筆觸，透過普眾個體生活原態(tài)，寫出他們樸素的生活觀和在時代變軌中所做的追求與祈愿、拼搏與堅守，常態(tài)化與不確定性共存的這樣一種場域，值得我們關注與評析。

小說以“跑單兒”對主人公李菲進行多重隱喻的書寫，展示了這位普通職業(yè)者離異后的逃離、婚史隱秘的設防、人到中年的打拼與骨肉相認的自我救贖與真愛的堅持。小說一方面囊括了對當下自主擇業(yè)者進行行業(yè)大數(shù)據(jù)的占比與分析，及前新冠疫情初始背景下民眾的自我防護意識的增強與對生死的淡定，凸顯社會民眾心理具備了更強的承壓與抗擊；另一方面透射出社會邊緣化生存者在實現(xiàn)自我價值與被認同時，更以時代的不確定性和開放式思維變式與時代切合，給人以砥礪與希望。

筆者試圖從“跑單兒”多重隱喻的書寫和對時代的切合這兩個維度，對文本進行較為系統(tǒng)的梳理、分析與評述。

一、“跑單兒”的多重隱喻——自我逃離、自我孤獨、自我救贖和實現(xiàn)骨肉相認

小說開篇就以逃離作為切入點，給人以驚奇。

逃離？逃離什么？是門羅筆下《逃離》的女主人公卡拉的逃離嗎？顯然不是，但又有著相似的女性心理和要逃離傷心之地決絕的因子。卡拉是逃離父母，逃離丈夫，而《跑單兒》中的李菲，她所逃離的是她婚姻不幸的創(chuàng)傷，是她內(nèi)心深處不得不放棄女兒的不舍之痛。

痛，是逃離的起點，又是躲開傷心之地重新燃起新生活希望的燃點。而當新生活和家庭成為李菲在省城成都的穩(wěn)固家園并要遺忘曾經(jīng)的痛時，痛再次戳向她已愈合結疤的心。

事實上，《跑單兒》 的故事情節(jié)并不復雜，復雜的是被傷痛碾壓的李菲的情感部分。她對婚史隱瞞遺留的內(nèi)疚，她對遺棄的女兒的突然浮出和如何相認而產(chǎn)生的情感糾結，以及面對可愛的兒子和以自己為軸心的心地善良的丈夫，如何啟齒道出埋藏于心頭二十多年的欺瞞和隱痛？李菲清楚當初隱瞞那段歷史對這個家庭意味著什么——那就是她親手埋下的一顆雷，而最終引爆這顆雷的還是她自己。這種自吞苦果和隱藏著的多重危機，都在她快要把故鄉(xiāng)遺忘的時候，伴隨著被故鄉(xiāng)的熟人巧然相遇鋪展在她面前。而最為關鍵的是女兒張婷的出現(xiàn)，撕開了她的傷疤，讓她平靜的生活航船觸礁般地傾斜。這個時候，李菲在老庚胥娜的直言相告下才警醒，遺棄女兒，是她欠下的債，終要償還。她的債，恰逢在她中年打拼做外賣“跑單兒”的時期蒞臨。這是李菲自己最初遺留下的重要的一單兒——骨肉遺棄，她要拼全力跑回這一單兒。然而，面對紛繁的現(xiàn)實情境，又談何容易？

第一，我們清楚地看到，李菲是一個有膽識有魄力的人。為了生存，為了給兒子汪浩宇購置將來結婚新房，在與丈夫開店不景氣的情況下，選擇去送外賣。雖然每日辛苦，卻有著不錯的收入。作為一位七零后、人到中年的女性，無論年齡和身體，李菲都無優(yōu)勢。但是，她有著不怕吃苦的精神和不怕被人嘲笑的堅強意志支撐。這是她的可貴之處。年齡上的劣勢，客戶目光的奇異，李菲都能忍。忍的背后，她有一個溫馨和諧的家庭支撐，這才是她全部的愛與生活。然而，她隱瞞的婚史和遺棄的女兒，是她內(nèi)心深藏的隱痛。她之所以逃離，之所以改名字，就是要與故鄉(xiāng)徹底脫離。這種逃離是伴隨著一種孤獨，不能向任何人傾吐。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李菲才獨自回味她的那份孤獨和痛。

逃離、遺忘、孤獨，構成她與現(xiàn)實生活和家庭隱秘的距離。雖然她的表象像是在沒心沒肺地生活，但是在表象的下面，卻像埋著一顆雷，只等某一個時機的出現(xiàn)便會被引爆。

第二，從李菲過去的經(jīng)歷，我們知曉她原名叫李曉霞，嫁給地方上一個富家子弟，生了一個女兒后，遭到重男輕女的婆婆的嚴重歧視和丈夫的無能為力，不得已離婚并放棄女兒的撫養(yǎng)權，離開家鄉(xiāng)到成都打工，并更改了名字，開始新的生活。她在工廠打工認識了現(xiàn)在的丈夫汪博，開始戀愛、結婚、生子，組成了一個幸福的新家庭?？墒牵罘茀s隱瞞了那段不幸的經(jīng)歷，從未跟丈夫及家人透露。本想就這樣安安靜靜地生活終老，卻在她人到中年時被來城市的鄉(xiāng)親認出，并叫出曾用名，對她而言，仿佛揭開傷疤一樣。尤其是一次送外賣，見到一位長相特別像自己的女孩張婷，讓她想到遺棄的女兒現(xiàn)在也應該是這般的年齡，覺得張婷很有可能就是自己的女兒，勾起她對女兒的思念。李菲的生活隨之變得惶惑不安，她被巨大的內(nèi)疚和傷痛所籠罩，確認張婷的身份和骨肉相認糾結著她。

第三，老庚胥娜的出現(xiàn)，讓李菲有了可以傾訴可以求助的對象。作為知識分子和老庚，胥娜對李菲隱瞞過去做出這樣的概括：“這個秘密就是你從過去跑到現(xiàn)在遺落的一個單兒，你得把它安全地送到你的生活中去?！蓖瑫r，又一針見血地指出：“你的秘密，是給未來的生活埋了一個雷啊，說不定哪天就炸了！”事實也正是如此，這正是李菲糾結和擔心的主要原因。

在胥娜給出分析和建議下，李菲先從兒子汪浩宇做工作。開始，汪浩宇接受不了，經(jīng)過一段時間，他看到母親為確認那位叫張婷的女孩而痛苦糾結，便諒解了母親，支持認親。后經(jīng)汪浩宇加上張婷的微信，又在假期替李菲為張婷跑單兒做接洽，確認了張婷正是李菲遺棄的女兒身份。李菲在得知是自己女兒后，便開始關注張婷的生活。而張婷一直以來對自己被生母遺棄抱有極度的怨恨和排斥，在得知李菲就是生母，卻非常抵制不予相認。但在汪浩宇和同伴琪琪的勸說和關懷下，她慢慢地轉變了態(tài)度，進而也換位思考李菲的不幸遭遇和迫不得已放棄撫養(yǎng)權的原因，原諒了生母李菲。

客觀地說，母女相認，不是馬上就能接受的，還需要一定的時間和心理準備過程。在李菲看來，與女兒相認是遲早的事。但是，在丈夫汪博這里，還有最關鍵的一道坎兒沒有過。雖然一起生活了二十幾年，對汪博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可是，人性內(nèi)部的隱秘是無法看得透的。這正如李菲自己，她一直以來隱瞞著那段婚史和遺棄的女兒，還不是沒有告訴給汪博及家人嗎？雖然李菲勤快、孝順，是這個家庭的樞紐，可是一旦將事情真相講出來，萬一汪博受不住這樣的欺瞞而和她鬧翻，其后果很難預測。已經(jīng)有過不幸婚姻之痛的李菲，她是不愿意再次經(jīng)歷婚姻家庭破碎的打擊。但是，她埋下的這顆雷，還需要她自己親手來破解，她必須要為自己的過錯買單。

第四，障礙的解決，小說高潮的突起。作家必須寄托一種重大事件，給出一個合理性環(huán)境，故事的矛盾和沖突才能得以消解。故事情節(jié)移至2020 年春節(jié)的到來，以前新冠疫情在全國蔓延為背景，為母女相認的條件生成。同時，更是讓李菲以此為契機，向丈夫汪博講出事實真相，求得原諒，并促成骨肉相認。

因疫情，在成都的外地人不能回家過春節(jié)，都居家隔離。李菲便借助給張婷和張婷的同伴做年飯為契機，進一步增進母女的好感。春節(jié)過后，依舊居家不能外出，李菲便借用以找回初戀在望江樓喝茶時的情境，夫妻對坐窗前喝茶談心，她講出了實情。開始，汪博雖然也表現(xiàn)出一副受驚的樣子并擺開冷戰(zhàn)，睡到兒子房間，卻不小心感冒了。汪博誤以為遭了新冠病毒，要獨自隔離，卻被李菲堅持拉回他們的臥室，以“要死就死一起”的堅持，悉心照顧，不久汪博病愈。最后，汪博徹底想通，原諒并支持李菲與女兒相認。這一戲劇性變化，完全出于李菲的預料之外。夫妻之間并未發(fā)生爭吵甚至大打出手的場面，而是通過一場小小的感冒在李菲生死相伴的照顧下，危機得到解除，夫妻和好如從前。汪博的樸實和性格中的溫婉，是恒定的，對妻子也是愛如初。他的諒解與支持，把本以為對女兒認與不認都不重要的李菲，向愛與情親圓滿，推動了有力的一步。有汪博的力挺和愛的矢志不渝，這才是李菲幸福的最強有力的后盾和支撐。

可以肯定地說，李菲在認女兒這條路上，走得雖然跌宕起伏，但步履還是穩(wěn)健扎實，沒有出現(xiàn)太大的閃失。事實上，最重要的一點是，她對親人的那份樸實和摯愛，取得家人諒解，化解了危機。盡管她曾有過過錯，但她用真情自我救贖，修復她人格上的漏洞，以她的堅韌，用耐力、耐心、真心、真情，贏得親人的信賴，完成了人生最最重要的大單兒——愛與信任。她的人生就像過山車一樣，有低谷，有高潮，最終綻放出絢麗的色彩，生活將原本屬于她的美滿和幸福，全部歸還給了她。故事的感人正是基于此。同時，也是作家以飽含同情之心，塑造出李菲、汪博這樣血肉豐滿、感人的人物形象，既樸實又有厚重感，既親切又常態(tài)化，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你我他，卻又有別于你我他這樣一種形態(tài)。

小說以“跑單兒”送外賣為指涉，進行多重隱喻的書寫：一是表現(xiàn)李菲具有挑戰(zhàn)意識，轉型做外賣送餐，中年時為生活打拼，是為建立幸福愿景的現(xiàn)實的一單兒；二是指涉李菲逃離過去，不敢面對故鄉(xiāng)，為了遺忘，不敢與人訴說，是她內(nèi)心自我孤獨的一單兒；三是李菲完成了自我救贖的一單兒——婚史和遺棄女兒的隱秘，獲得兒子、丈夫及全家人的諒解與支持；四是她跑回了自己的最重要的一單兒——那就是對遺棄女兒的相認，骨肉團聚，從此良心得到安寧，愛與親情更加穩(wěn)固，再沒有什么困難可打倒和拆分她，她贏得和實現(xiàn)了她幸福的婚姻家庭與美好的生活愿景。

二、危機、親情、友情和思維變式對時代的切合

如果說李菲生活中的曲折是來自逃離，那么發(fā)生逃離這個前提的主因是遺棄。遺棄是小說核心問題，衍生出李菲與張婷、李菲與前婚以及現(xiàn)任丈夫汪博之間的一種紐帶，或綁定，或纏繞，或斷裂，互為不可脫離的關系，構成一種潛在的危機感。

遺棄在小說中暗含著多維度考量。成都作家徐清松對此給出這樣的概括：李菲從不幸的婚姻逃出之后，有女兒被自己遺棄、自己被女兒遺棄、自己被社會遺棄三重闡釋。按著這個闡釋路徑進行解析，李菲遺棄女兒是主因，另外兩種遺棄，隱藏于主因背后的個體與群體潛意識深處，對李菲的人格更具有一種殺傷力和挫敗感。

第一，李菲從生活出發(fā)，她若不放棄女兒的撫養(yǎng)權，對她是一個拖累，對女兒更是一種傷害，女兒就有可能讀不成大學獲得人生美好的開端，對李菲而言是失敗，對女兒而言也是不幸。

第二，面對自己遺棄的女兒現(xiàn)在工作在成都，而且租住的小區(qū)也在附近，李菲要竭盡全力去認女兒，讓女兒回到自己身邊。可是畢竟多年來，母女之間一點感情基礎都沒有。如果不被女兒接受，無異于是被女兒所遺棄。這種遺棄，雖然從表面上看是彼此互相扯平了，但在因果論面前，李菲曾種下遺棄女兒的因，現(xiàn)在回報的是女兒要遺棄她的果，對人到中年完全熟稔世事的李菲，將會是一種怎樣的打擊，其人生是多么的悲摧，是可想而知的。

第三，李菲被社會所遺棄，是在更大一種范圍上對其命運的懲處：一是她的隱瞞事實，帶有一種欺騙行為，丈夫、兒子、公公一家三口人都有遺棄她的權利；二是這種行為會受到社會輿論的譴責和批判，大眾的遺棄更會加劇她命運的多舛，她將徹頭徹尾是一個人生的失敗者，被命運踏翻在地由不得她翻身。

在這多維的遺棄之下，骨肉親情斷裂，家庭婚姻再次夭折，人生自始至終的無意義，悲哀莫過于此。這是小說對于遺棄話語的外延，是主人公李菲與其命運多變可能產(chǎn)生的后果。尤其在這種社會性遺棄層面，隱匿于大眾輿論之中，隨時都有可能被引爆，將會使得李菲的人格世界四分五裂，一敗涂地。

但是，事物并不是朝著這樣的方向發(fā)展。站在時代多變的浪尖上，作家以人物固有的樸實和心地善良的本性來消解李菲的危機，給她以過錯的補償和自我救贖，回歸到生活幸福本位。

作家以夢對李菲的危機進行消解。李菲對丈夫汪博吐露實情后，夫妻倆兩天沒說話，遭到冷遇，李菲的內(nèi)心所呈現(xiàn)的焦灼通過夢境，將不可避免的危機與沖突演繹。夢境中的汪博沖著李菲吼，罵她是騙子，她嚇得逃跑，汪博則在身后追。按榮格對人格整體論認為，個體潛意識下的情結是可以轉化的。夢作為對人的壓力的調(diào)節(jié)，是現(xiàn)實中的一種障礙的映現(xiàn)，可以借助對夢的自我創(chuàng)造和演化，進行轉化，將障礙消解，內(nèi)心獲得平復。在歷經(jīng)前疫情爆發(fā)，人們對生與死已經(jīng)變得淡定，包括認親，李菲對于認與不認都覺得不重要了，一家人都能安安全全好好地活著，比起其他更重要。在這里，親情被認知和重構，成為李菲精神的聚合力和依托。事實上，李菲也認識到，她遺棄女兒的前提是愛情和婚姻先遺棄了她，她只不過是將骨肉親情拉開了一段距離，她的內(nèi)心還是沒有放棄對骨肉的惦記與思念。那是一種血緣和臍帶效應，無論人生到何種地步，都連接彼此，無法斬斷?？墒?，在疫情和汪博面前，李菲還是將重心放在家人平安、生活平順上，與女兒相認可以后延，或者汪博實在不能想通，李菲也不會強行去認，搞得家庭不合，產(chǎn)生重大危機。這樣更符合現(xiàn)實，也更符合李菲樸素的生活觀。

從寫作層面，透過文本肌理，我們看到，故事展現(xiàn)的普通人的生活與樸素生存觀，讓親情與友情更有質(zhì)地和紋理。

第一，在成都生活打拼了二十多年，汪博已融入了本地，某種程度上也算老成都了。從汪博身上，可以清晰地看到老成都人那種安閑、慢節(jié)奏的生活姿態(tài)。他性格好，豁達、開朗、包容和溫婉柔和。除去工作時間之外，汪博回到家基本都是圍繞在家人身邊，看電視似乎是他唯一的愛好，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而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的生活里卻隱藏著一個他曾不知曉的秘密，或者說是對他的蒙蔽、欺騙，為他的愛情婚姻挖下了陷阱。如果換作別人，對李菲隱瞞婚史和所生女兒，一定會發(fā)生爭吵，甚至動粗，即使不這樣，冷戰(zhàn)也會曠日持久，甚至演變感情破裂到離婚這一步。但在汪博身上，他僅僅是以不如兒子那樣被信任而原諒了李菲，并支持骨肉認親。一個善解人意、溫婉的，或者用四川方言喚做“耙耳朵”的汪博，栩栩如生，親切、樸實地立于人們面前。汪博帶給李菲的是實實在在的安全感，是濃濃的親情愛意，更是厚厚的忠義。

汪博的“耙耳朵”表現(xiàn)在他能細心捕捉到李菲心情變化，當李菲為認親處于焦灼糾結中，跑完外賣回家，飯不吃就回房間的舉動引起他的注意。不明真相的他僅是向兒子遞一個眼色，就被兒子領悟去關心李菲。小說在此呈現(xiàn)了生活原態(tài)，汪博的內(nèi)心世界通透明朗。在這個細節(jié)上，汪博遞個眼神讓兒子去關心，既讓妻子能把心事吐給“暖男型”的兒子，之后她又能鄭重其事和以誠相告給自己。細膩、溫婉，善解人意，是汪博和兒子汪浩宇都共有的內(nèi)在紋理與品性。

在幫母親認張婷這件事中，汪浩宇以新一代大學生的聰明智慧，有條理，有耐心，不離不棄，專注，為爭取母女相認起到了關鍵性作用。事實上，作為長輩，是家庭的脊梁，言傳身教于無形中影響著兒女，為兒女樹立了榜樣。也正基于榜樣，勤勞而賢惠的李菲在家庭中有著中樞位置，不容家人忽視。愛與親情，在李菲家庭中經(jīng)歷著生活的磨礪和歷練，才會變得穩(wěn)固、篤定。

第二，為李菲骨肉相認給出細致分析、積極鼓勵和建設性建議的人是胥娜。有教師和記者雙重身份的胥娜，在看待從小一起長大又是同齡玩伴的李菲，現(xiàn)在從事的送外賣職業(yè)和不幸的婚史及遺棄的女兒時產(chǎn)生的痛苦與糾結，她指出李菲為自己埋了一顆雷，做錯了就要改，要把女兒這一單跑回。胥娜客觀、理性地幫李菲分析如何彌補過失，如何將隱瞞史先從兒子后到丈夫，做思想工作，用切香腸原理，一塊一塊切割，一個一個突破。并且在李菲遭受女兒白眼抵觸，心情處于低迷時，胥娜鼓勵李菲對骨肉血緣的不可放棄，讓李菲對認女兒增添信心。在李菲把實情講給丈夫汪博后，夫妻間出現(xiàn)短暫的冷戰(zhàn)，胥娜在微信上幫李菲分析時指出：“每一個平凡的個體身上，都有看不到的驚濤駭浪。現(xiàn)在是你讓汪博感受生活的大浪沖擊了。這個命運的單兒，你算是送到該送的人手上了，是福是禍，等著吧。反正你是有心理準備的，不要怕。”小說中胥娜作為成都的“邊緣人”和知性女性，客觀、理性地幫李菲梳理親子之愛和婚姻家庭之愛的關系，是李菲精神和靈魂的強力支撐者。友情的幫助，為李菲思想和情感鋪平了道路，使得骨肉相認和做家人思想工作得以順暢。

最先離開家鄉(xiāng)和后來成為知識女性的胥娜，最初是考上中專，畢業(yè)后當了教師，結婚生子。又憑著寫有一手好文章，跳槽到市里做了記者，接著舉家遷居新的城市定居下來。女兒大學畢業(yè)，在成都工作。胥娜在那家受互聯(lián)網(wǎng)影響而不景氣的報社辭了職，來到了成都，瞧準時機購置了一套房定居下來。用胥娜的話說，她是教書教厭倦而逃，當記者厭倦再逃，一生都在不斷地逃，不斷地跑。如果說李菲的逃離出于婚姻不幸和遺棄女兒，有著痛的決絕，那么胥娜的逃離完全如同90 后一代年青人對工作的不滿和挑剔，不斷跳槽尋找合意的職業(yè)與環(huán)境，在自我認同與社會認同之間搖擺，存在某種的不確定性。而且在胥娜身上，還有過一段炒股經(jīng)歷。小說并未就炒股做過多敘述，但在作家另一篇小說《風口》中，也是同樣的記者身份女性炒股，描述得較為詳盡。而在本篇小說中只提了一下胥娜曾炒過股，點明她對財富的渴望，對未知領域抱有極大的熱情與挑戰(zhàn)，應和了這個時代人對自我價值訴求的自由和理想主義的個性化意識。

“邊緣人”是胥娜給自己的一個調(diào)侃式的身份，這是一個帶有時代意味的稱呼。但胥娜對生活是務實的，更從現(xiàn)實出發(fā)，來成都先購房，穩(wěn)定居所，再做職業(yè)上的規(guī)劃。她是以成都“邊緣人”向融入成都人一步一步邁進。而在做著傳統(tǒng)建材生意的汪博看來，卻是一個帶有危機感的象征。因此，在前疫情爆發(fā)后人們都困在家里不能出門上班，生意關門歇業(yè)，汪博也或多或少理解了被“邊緣化”，覺得在當下是求生存，而不是過生活。在汪博的生存觀里，“不存在”的口頭禪，道出了他將一切都看得淡化，有著豁達和通透。在為兒子努力打拼購置結婚新房上，他的觀念是兒子還在讀書，結婚還早，并且覺得“兒孫自有兒孫?！保笥袃鹤拥奈磥砩钣蓛鹤幼约捍蚱吹囊馕?。而妻子李菲卻堅持要為兒子提前準備好，李菲的家庭觀念和為子女操心相比較而言就非常強，她堅持“勞動就是生活的意義”，這是李菲樸素的生活觀和對人生的總體認知。

疫情之下，李菲一家的自我防范意識增強，響應政府疫情管控，居家不外出，洗手都按官方宣傳的做，按科學方法預防。這個時候的李菲是一顆心分成兩半操，家里和女兒張婷那里。尤其是和汪博冷戰(zhàn)的幾日里，想到只要大家好好活著最重要，認與不認女兒，都不是最迫切的事情了。站在時代生發(fā)的大災大難面前，人的胸懷和心理接受，都發(fā)生了一定程度的變化。

小說的時代性，往往都是隨著故事情節(jié)進展而慢慢顯露的，并非作家刻意書寫。外賣服務業(yè)是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e 時代的廣泛應用而衍生的，從線上為用戶提供便利而又快捷的叫餐服務。小說從信息數(shù)據(jù)上，對外賣職業(yè)做了分析。一方面是以全國外賣職業(yè)從大數(shù)據(jù)對年齡、性別進行占比，另一方面以七〇后女性李菲“她這個小哥，是七百萬分之一，也是七百萬里挑一”給予精確化分析。自主擇業(yè)，是傳統(tǒng)職業(yè)在當今信息化時代不斷分流和細化發(fā)展的大勢所趨。e 時代網(wǎng)絡化平臺整合資源，為各行各業(yè)提供了低成本、高效率的發(fā)展，人的觀念也隨之更務實和更從自我出發(fā)。李菲對兒子從小的教育就是做一個普通人，是基于現(xiàn)實，更是對生活的一種務實的態(tài)度。

事實上，李菲從自家個體經(jīng)營不景氣出來送外賣，就是對自我適應社會大潮的一個調(diào)整，一個挑戰(zhàn)。胥娜的人生不斷在否定中前行，也是如此。只是胥娜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她的擇業(yè)和對未來發(fā)展，跟李菲有所不同。但在觀念上，都遵循適者生存法則，以不確定性面對社會的不確定性，由隨心所欲到所遇由心這樣一個思維變式應對時代的發(fā)展。

正是基于此，李菲、胥娜代表了對自我價值與認同，對命運與時代展開逃離與挑戰(zhàn)，尋找適合自我的生存環(huán)境、自我的價值取向與時代切合。他們對命運的拼搏與重構，折射出了這一時代普眾個體生存意識與思維變式，或強或弱、或粗或細地拓展，由生活原色到漸變，由社會單一性到多向度思考，獲得各自實實在在的滿意度和幸福感，無疑已呈現(xiàn)或隱含地成為小說內(nèi)部話語的一種暗合，引發(fā)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