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紀委曝光多起“吃空餉”問題

周群峰

“吃空餉”現象與權力密切有關，當事人往往都是單位領導的親友等。圖/人民視覺

長期不在崗但工資照領不誤;網購虛假醫(yī)院假條后，拿著單位工資，卻在外開公司獲利;子女等親屬不實際工作卻獲取薪酬;瞞報老人去世事實，繼續(xù)代領退休金……一段時間以來，各種“吃空餉”行為蠶食財政資金，飽受輿論詬病。

10月3日，中央紀委國家監(jiān)委網站發(fā)文透露，十八大以來，各地各部門對“吃空餉”現象進行了專項整治活動，在5年內清理清退“吃空餉”16.3萬人。

中國監(jiān)察學會常務理事、中國人民大學反腐敗與廉政政策研究中心主任毛昭暉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表示，“吃空餉”反映出某些黨政機關、事業(yè)單位、國企存在兩個問題：一是人浮于事，職責不清，給了一部人“吃空餉”的機會;二是人事管理等不到位，在規(guī)章制度、編制管理、公共財政資金使用等方面存在問題。

有分析認為，十八大以來，中央和地方持續(xù)加大對“吃空餉”的整治力度，挽回了大量財政資金，體現了維護公平正義的決心，有效打擊了這一腐敗行為，也釋放出對這一問題“越往后查處力度越嚴”的信號。

“吃空餉”的形式五花八門，但背后多能看到權力的影子。

據中央紀委文章披露，多個案例顯示“在編不在崗，拿錢不干活”成為很多被查官員為親屬等謀取的一種“福利”。

例如，2021年8月，國家林草局駐長春森林資源監(jiān)督專員辦事處原副專員井東文被雙開，通報指出其“默許縱容妻子在其下屬單位長期不上班并正常領取工資”;2021年2月，據湖北省紀委監(jiān)委消息，湖北省住建廳原副廳長傅繼成被雙開，通報稱，其縱容配偶不實際工作而獲取薪酬。

除了縱容親屬“吃空餉”，還有一部分黨員干部長期請假脫崗，卻繼續(xù)領工資。

中央紀委國家監(jiān)委網站透露，2016年9月至2019年7月，河南省輝縣市農委辦（現已并入市農業(yè)農村局）將西平羅鄉(xiāng)政府科員劉某借調到某指揮部工作。借調結束后，劉某未向單位履行請假手續(xù)，擅自脫崗在家看病至2020年10月。

還有人網購虛假材料請病假離崗。去年5月，有報道稱，北京市海淀區(qū)紀委監(jiān)委對全區(qū)黨員干部長期不在崗問題摸排時，發(fā)現區(qū)園林綠化局職工羅某已經請了2年病假不在崗，卻查不到其醫(yī)療記錄。經查，其長期網購虛假醫(yī)院假條、欺騙組織，“休病假”的目的是便于在外開辦公司營利，最終羅某被開除黨籍。

還有些企業(yè)老板，有意在自己的公司中為官員親屬、情人等專設“影子崗位”，這些官員的“身邊人”無需在公司上班，即可拿到薪資，成為一種隱性的行賄方式。例如，2020年9月6日，青海省副省長、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委書記、柴達木循環(huán)經濟試驗區(qū)黨工委書記文國棟主動投案。

《人民日報》披露了文國棟和青?！半[形首富”馬少偉的故事。報道稱，在馬少偉眼里，文國棟是“打招呼書記”：找土地種枸杞讓文書記打招呼，競拍礦產讓文書記打招呼，搞礦泉水項目讓文書記打招呼。作為回報，馬少偉奉上1000余萬元的錢款和公司股權，并安排“大哥”的情人在公司“吃空餉”。

“我不敢重拳出擊關停非法采煤的礦場，因為傷到馬少偉，就是傷到我自己”“他給我一滴水，就從我身上榨一斤油！”文國棟稱。

除了“權錢交易”，這類問題中還隱藏著“權權交易”。

浙江省玉環(huán)市紀委監(jiān)委有關負責人曾向媒體表示，有部分領導干部以“借用”之名行“空餉”之實。少數領導搞小圈子，互為幫襯提攜，通過交叉安排、內部照顧，以部門巧立“臨時機構”、外地掛職鍛煉等方式，然后以借調之名互換親屬子女在對方單位上班，給各自的關系戶“吃空餉”提供方便。

毛昭暉表示，“吃空餉”看似是小問題，卻能產生非常大的負面影響，其不僅能對公共財政支出造成危害，還對踏實工作的人造成負面心理沖擊，進而污染一個單位的政治生態(tài)。

他認為，從相關案例看，“吃空餉”現象與權力密切有關，當事人往往都是單位領導的親友等?！俺钥震A”的背后是權力腐敗，打擊起來，要做到一案雙查，既要對“吃空餉”者打擊，還要對“發(fā)空餉”者打擊。

在湖南省華夏廉潔文化研究會會長王明高看來，“吃空餉”問題自古就存在，這種現象讓一些人不勞而獲的同時，也敗壞了社會公平正義的風氣，滋生了弄虛作假的邪氣。

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近年來，隨著監(jiān)管力度的加大，這種現象在很多單位已經很少存在了，但在個別地方仍不鮮見。

對于“吃空餉”，中央歷來強調嚴查整治。早在17年前，中央層面就針對這一問題做出相關規(guī)定。

2005年，中央編辦向全國發(fā)出通知，要求相關單位對“吃空餉”行為進行自查，中央有關部門進行抽查。2006年，原人事部出臺《關于加強機關事業(yè)單位人員工資管理防范虛報冒領工資問題的通知》。此后，中央相關部門也多次下發(fā)通知、頒布規(guī)定，治理 “吃空餉”問題。

在地方上，也陸續(xù)出臺過相關規(guī)定。如黑龍江省2015年2月下發(fā)《預防和治理機關事業(yè)單位工作人員“吃空餉”暫行辦法》，規(guī)定今后全省各級機關事業(yè)單位應于每年10月集中開展一次“吃空餉”問題自查自糾。2020年，江西省印發(fā)《關于開展“吃空餉”集中清理整治工作的通知》，決定在事業(yè)單位改革期間，同步開展“吃空餉”集中清理整治工作。

數據顯示，2012年，四川、重慶、湖南等7省市，清理出的“吃空餉”人員就達7萬多人。

2014年，中央黨的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領導小組辦公室發(fā)布各省、自治區(qū)、直轄市專項整治成績單，31個?。ㄊ小^(qū)）共清理清退“吃空餉”16.2萬人。其中，河北省清理5.5萬人，四川省清理清退2.8萬人，河南省清理1.5萬人。

從多地曬出的“吃空響”整治成績單看，查處力度不可謂不大。那么，查處這類案件究竟存在哪些難點？

江蘇省東臺市紀委監(jiān)委案件審理室副主任顧劍峰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一是“吃空餉”違規(guī)形式隱蔽。人事、財經制度不夠透明，導致“吃空餉”等貪腐行為較為隱蔽，難以察覺;此外，“吃空餉”逐漸向安排就業(yè)領取高薪轉化，增加審查調查難度。二是問責力度不嚴。存在“吃空餉”問題的單位，往往人事管理松散，但處理時僅圍繞直接責任者，而對主體責任落實不力的領導者責任則輕描淡寫。

河南省某市一位紀委干部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造成“吃空餉”問題屢見不鮮的原因，也與內部缺少舉報動力有很大關系。

他稱，有些單位一把手對單位內誰“吃空餉”非常清楚，甚至有的“吃空餉”者在外面做生意，每年給一把手送禮。還有些一把手安排自己的親屬好友“吃空餉”。很多內部員工有忌憚心理，不愿主動舉報。往往是“吃空餉”者與其有利益沖突后，比如其影響到他的職稱評定、職位提升等，才有舉報的內在動力，否則就是大家心知肚明卻都不愿意說。

這位紀委干部表示，要杜絕這種問題，要開展警示教育，還要加大查處力度，上級紀檢、組織等部門要定期不定期抽查，設立舉報信箱，制定獎勵標準。紀委干部還需增強發(fā)現問題的意識和能力。

毛昭暉認為，從紀檢監(jiān)察機關角度看，查處“吃空餉”問題，涉及黨委政府的主體責任，還涉及財政、審計、組織人事等部門的責任。所以，紀檢監(jiān)察機關要對涉及該問題的相關部門開展再監(jiān)督。還要加大信息公開力度，鼓勵社會監(jiān)督。

王明高則建議，要想堵住“吃空餉”漏洞，除了要繼續(xù)強化法治建設，完善誠信體系外，還應充分利用好“互聯網+”等科技手段，將殯葬等信息與一些單位的人事、財務等部門聯網。

2018年新修訂的《中國共產黨紀律處分條例》將利用權力安排親屬“吃空餉”列入違反廉潔紀律范疇。第八十七條明確規(guī)定：縱容、默許配偶、子女及其配偶等親屬、身邊工作人員和其他特定關系人利用黨員干部本人職權或者職務上的影響謀取私利，情節(jié)較輕的，給予警告或者嚴重警告處分;情節(jié)較重的，給予撤銷黨內職務或者留黨察看處分;情節(jié)嚴重的，給予開除黨籍處分。

在地方上也出臺過相關規(guī)定。如南昌規(guī)定，超過清理期限若發(fā)現單位仍有2人及2人以上“吃空餉”，對主要領導實行撤職處分;陜西規(guī)定，凡不如實自查自糾，經群眾舉報并查證屬實的“吃空餉”人員，除退還已領工資和相應福利補助外，還要予以黨紀政紀處分，并對單位主要領導實施問責。

多個案例顯示，涉及“吃空餉”問題的黨員干部，多會受到黨紀處分。

2021年底，上海市浦東新區(qū)紀委監(jiān)委接到案件線索：浦東某村當保潔工的村民稱自己的工資被他人領取。接到線索后，辦案人員前往該村了解情況。最終鎖定多名人員未實際從事保潔工作卻享受政府代繳社保的福利。辦案人員發(fā)現，其中一名“吃空餉”人員是該村黨支部委員、村委會委員萬某某的母親。最終，區(qū)紀委監(jiān)委對萬某某給予黨內警告處分，挽回政府專項資金20余萬元。

2011年，時任山西省忻州市靜樂縣委書記楊存虎的女兒王燁被指在入讀大學期間就在省疾控中心“吃空餉”。報道稱，2006年，王燁入讀大學時，就入職山西省疾控中心。楊存虎時任忻州市代縣縣長，王燁每月領取由財政全額撥付的基礎薪、生活補貼及住房公積金等，5年的學費亦由省疾控中心承擔，實發(fā)工資累計為85837.56元，并享受基本醫(yī)療保險和住房公積金待遇。

2012年1月，楊存虎因上述事件被免職，并受到黨內嚴重警告處分。

多位法律人士表示，“吃空餉”問題涉嫌違法犯罪，不該止步于黨紀處分，追究相關責任人的刑責更具震懾力。

福建信德律師事務所律師鄭寶勝表示，“吃空餉”屬于以非法占有為目的，騙取或侵吞公共財物，涉嫌觸犯詐騙罪或貪污罪，部門負責人也可能涉嫌瀆職罪，應該追究其法律責任。

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受賄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規(guī)定：國家工作人員利用職務上的便利為請托人謀取利益，要求或者接受請托人以給特定關系人安排工作為名，使特定關系人不實際工作卻獲取所謂薪酬的，以受賄論處。

北京尚權律師事務所主任、中國政法大學刑事辯護研究中心執(zhí)行主任毛立新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吃空餉”問題主要涉嫌詐騙罪，就當事人而言，情況也不一樣。有的屬于在編不在崗，他們的基本工資還是應該發(fā)，其騙取的是崗位補貼等，這部分在定罪時有一定難度。如果是虛構人頭，或者在人死亡后，其家屬故意不上報單位，繼續(xù)領取工資、退休金等，就屬于詐騙犯罪。

毛立新表示，“吃空餉”問題的構成因素比較復雜，當事人是否涉及違法、違紀或犯罪問題，要根據具體情形判定。如果涉及犯罪問題，也要看是否符合具體的犯罪構成。比如詐騙罪，要看當事人是否以非法占有為目的（該不該發(fā)餉），是否實施了虛構事實隱瞞真相行為（欺騙行為），被害人（審批機關或部門）是否陷入錯誤認識而支付他人空餉。

他認為，對審批機關或者部門的工作人員而言，如果明知對方弄虛作假、不符合條件，還繼續(xù)發(fā)放，就構成濫用職權罪;如果未盡審查職責，應發(fā)現而未發(fā)現，導致國家財政損失，就構成玩忽職守罪。

在王明高看來，“吃空餉”者和“發(fā)空餉”者都要嚴查，但對“發(fā)空餉”者也要區(qū)別對待。他說，“一種是明知對方在‘吃空餉’，還有意發(fā)放，這屬于包庇行為，涉嫌違法，必須嚴懲;還有一種情形是有的人離任或死亡時，家屬未及時報到單位人事部門，或者人事部門知情后，沒有及時更新這部分人員信息，導致財務繼續(xù)發(fā)放工資，這屬于信息交流不暢或懶政行為，必須在思想和行動上引起足夠重視。”

毛昭暉認為，“發(fā)空餉”者除了涉及違紀責任，有的還涉及受賄、濫用職權、玩忽職守等刑事問題。但針對這類問題，目前在法律層面上認定還比較寬泛，不夠細化，今后，還應出臺司法解釋，在法律認定上，對此類問題具體化、明確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