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夢嬌
(樂山師范學院文學與新聞學院 四川 樂山 614000)
蘇軾是中國文學史研究中一顆璀璨的明星,他留下來的文學遺產(chǎn)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著極其豐碩的建樹。當前,學術(shù)界對蘇軾及其創(chuàng)作的研究成果頗豐,據(jù)知網(wǎng)所查,以“蘇軾”為主題的論文便有16851篇,其中核心期刊2053篇,搜索“蘇軾 杭州”便有907篇研究論文。本文將從蘇軾在杭州所記植物詩詞,透過典型的植物意象,找尋蘇軾在其中留下的點點蹤跡和未被人們感知的情懷。
植物在我國古代的詩詞歌賦中頻頻出現(xiàn),不論是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jīng)》還是第一部浪漫詩歌總集《楚辭》,都隨處可見植物的身影。植物作為意象的一類載體,在寄托情思,表達感情時尤為重要,它之所以能在文學作品中占據(jù)一席之地與其自身的生長習性和觀賞價值有關(guān)。植物隨著季節(jié)的更替,或發(fā)芽生長,或衰敗凋零,古語有云:“雖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
蘇軾所寫詩作中植物曾出現(xiàn)1000多次,在杭州期間所寫的植物以松、竹最具代表性,其次是荷、梅、菊、牡丹。研究植物的品格,分析植物的情懷,對于我們了解蘇軾有極大的參考價值。
荷,即蓮,古又名“芙蓉、芙蕖、菡萏”,《陳風·澤陂》 ①“彼澤之陂,有蒲與荷。彼澤之陂,有蒲菡萏”可知荷即菡萏。南朝樂府民歌有采蓮曲,少女采蓮,想要送給遠方的心上人,“蓮”同“憐”,意味著“愛憐”,潔白的蓮花此時也象征著純潔無瑕的情感?!峨x騷》以“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來形容自身潔白無瑕,蘇軾“千林掃作一番黃,只有芙蓉獨自芳”寫出了荷花獨自美麗的姿態(tài)“,微月半隱山,圓荷爭瀉露”更是多了份曼妙與靈動。蘇軾觀荷,觀的是一方天地的寧靜,悟的是荷花潔白無瑕的品格,寄托的是“湖上野芙蓉,含思愁脈脈”的點點愁思。
竹,今名又稱“剛竹、桂竹”,“松”“竹”雖屬不同科別,但在文人筆下表達的感情卻是相同的,故筆者這里將簡單介紹竹類品格。竹類歷霜雪而不凋,姿態(tài)萬千,“移竹庭中,即成高樹,令俗人不舍,不轉(zhuǎn)盼而成高士之廬”。故文人君子多以竹喻己虛心自持、剛正不阿的美德?!缎⊙拧に垢伞贰爸戎人垢?,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以竹暗喻居住主人品格高潔;屈原《七諫·初放》“便娟之修竹兮,寄生乎江潭”用修竹上防寒露、下送清風的美好品質(zhì),象征自己頂邪惡、惠下民的美德;蘇軾“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的人生信條,在困境中仍堅守著高潔不屈的品格,蘇軾愛竹種竹賞竹,三蘇祠來鳳軒后有翠竹萬竿圍護,綠筠軒賞竹時對竹子極高的評價,都可見蘇軾對竹子的喜愛。蘇軾以竹之自然修長之姿、凜風雪剛直遒勁之氣,喻己之君子風度。通判杭州的蘇軾如這松松立竹一般,寧折不彎、剛勁有節(jié)。
漢晉兩代并無詠梅詩,六朝才開始出現(xiàn)詠梅詩,到了唐代逐漸增多,梅花的地位宋代才得以確立?!度卧姟分?,梅花題材的文學作品就有4700多首,詠梅詞也有1120多首。這里既有指蠟梅,也有指梅花的?!度卧~》中,“蠟梅”出現(xiàn)了50例。唐人眼界豁達曠遠,喜愛牡丹艷冠京華。宋人卻總在動蕩的山河外暗自深顰淺笑,憂愁風雨,所愛的梅花便是如此一脈幽微自憐。蘇軾在《蠟梅一首贈趙景貺》一詩中寫道:“天工點酥作梅花,此有蠟梅禪老家。蜜蜂采花作黃蠟,取蠟為花亦其物”。另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也有記載:“蠟梅,也稱黃梅花,此物非梅類,因其與梅同時,香又相近,色似蜜蠟,故得此名”。由此可知,蘇軾對蠟梅和梅進行了區(qū)分,這一描寫足見蘇軾對梅花細致的觀察,喜愛之情可見一斑。
菊,最早見于春秋時代的《爾雅》,《爾雅注釋》“蘜,治(qiáng)蘠,注今之秋華菊”。屈原《離騷》有“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菊也被列入香草之列,象征著美好的情操。陶淵明一生獨愛菊,《歸去來兮辭》中“三徑就荒,松菊猶存”,縱使身處荒僻之地,菊花也必不可少,“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讓我們感受到了陶淵明的世外桃源和歸隱之樂,采菊、賞菊、品菊,菊花成了陶淵明遠離俗世、悠閑愜意生活的象征,故劉禹錫有了菊為花之隱逸者的說法。蘇軾“人競春蘭笑秋菊,天教明月伴長庚”既有菊花遠離塵世的隱逸,也有菊花不畏世俗的高潔。
周敦頤有自從李唐以來,世人最愛牡丹的說法,牡丹傳至杭州,最先植于寺廟當中,到北宋時期,開元寺最早種植牡丹,后真覺院、釋迦院、明慶寺、吉祥寺等紛紛栽植了牡丹,且以吉祥寺最為出名。之后,又由寺廟逐漸傳播至民間進行栽種,便也有了許多觀賞牡丹的景點,牡丹因其品種繁多、色澤艷麗、富麗堂皇,被稱為“花中之王”,受到了許多文人墨客的青睞。蘇軾到杭州后,也寫了許多詠牡丹的詩,如《雨中明慶賞牡丹》《吉祥寺賞牡丹》等。在《蘇軾全集校注》中,蘇軾于黃州寫了兩首有關(guān)牡丹的詩,儋州未曾寫到牡丹,杭州便足足寫了7首關(guān)于牡丹的詩作,這與宋代杭州廣泛栽種牡丹是密切相關(guān)的??梢娚瞽h(huán)境對作者的創(chuàng)作是有很大影響的。
蘇軾寫植物,寫出了花的姿態(tài)和美麗,寫出了花的芳香和品格,寫出了內(nèi)心的苦悶和情感變化。借此,我們通過蘇軾所記與之共情的植物,約莫感觸蘇軾的情感態(tài)度和始終流露出的文人思想。
蘇軾早年意氣風發(fā),他從小飽讀詩書、考取功名便是為了能有朝一日實現(xiàn)忠君愛民之理想抱負。蘇軾自稱“早歲便懷齊物志,微官敢有濟時心”。他雖有積極用世之心,卻無施展抱負之道。熙寧四年(1071年),蘇軾第一次來杭,任杭州通判,時36歲,他忠君愛民卻也無能為力,面對政黨之爭他內(nèi)心的苦悶與煩憂、失意與惆悵之情難以排解。通判杭州時,蘇軾經(jīng)過鎮(zhèn)江,寫了《游金山寺》“江山如此不歸山,江神見怪驚我頑。我謝江神豈得已,有田不歸如江水”表示只要有田自己一定辭官歸隱。來了杭州后,更是寫下了“一朵妖紅翠欲流,春光回照雪霜羞?;ぶ挥市虑桑环砰e花得少休”來諷刺那些欲實施新政的人不過是嘩眾取寵罷了。第二次來杭,雖說是“自乞補外”,但終歸是無奈之舉?!叭舸镁齺泶饲?,花前對酒不忍觸。共粉淚、兩簌簌”蘇軾這里寫美人等待思念之人一起賞花,又何嘗不是在自喻,美人的寂寞如同自己只能孤芳自賞,想要匡扶社稷卻連陪伴君側(cè)尚做不到,可“石榴花吐紅巾蹙,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獨幽”依然能看到他一片忠心。蘇軾的偉大在于“在其位,謀其職”的職業(yè)精神,朝堂之爭會使得他想遠離朝堂,但永遠不會磨滅他濟世安民的初心和使命。
蘇軾與杭州的緣分,也可以說是從西湖開始的。蘇軾兩次到杭,雖說都處于政治失意期,但第二次來杭,明顯少了初見杭州時的失意,多了對杭州的思念。蘇軾自言“居杭積五歲,自憶本杭人”。在蘇軾心中,杭州就是另一個故鄉(xiāng)。興修水利、建筑蘇堤,都是蘇軾對這一方百姓的守護,作為一位愛民如子的地方官,最大的心愿莫過于人民安居樂業(yè),生活富庶安康。來到杭州,他更是比任何時候都能了解百姓生活的疾苦,“蠶欲老,麥半黃,前山后山雨浪浪。農(nóng)夫輟耒女廢筐,白衣仙人在高堂”。在農(nóng)忙豐收時間,偏偏逢上了前山后山的大雨,高高在上的統(tǒng)治者卻對此熟視無睹,漠不關(guān)心。所謂的“白衣仙人”不過是身居高位的官員尸位素餐,蘇軾借題發(fā)揮,指責和抨擊了當政者的不仁以及對農(nóng)民的關(guān)心與同情。而在蘇軾描寫植物的詩中,同樣可見他對勞苦大眾的同情?!疤镩g決水鳴幽幽,插秧未遍麥已秋。相攜燒筍苦竹寺,卻下踏藕荷花洲。船頭斫鮮細縷縷,船尾炊玉香浮浮。臨風飽食得甘寢,肯使細故胸中留。君不見壯士憔悴時,饑謀食,渴謀飲,功名有時無罷休”。田地里的農(nóng)民和船上的漁夫風吹日曬,不過是為了飽食甘寢,多少百姓就這樣世世代代勤儉樸實地生活著,只要基本的生活必需品能滿足,他們便會知足常樂,但很多人對功名的追求卻是永無罷休之日,何其可悲又可嘆。
這一時期,蘇軾寫的山川草木的詩作中多次提到了“寺廟”,如《雨中游天竺靈感觀音院》《宿余杭法喜寺》《宿臨安凈土寺》《冬至日獨游吉祥寺》等。這是由于此處不僅能作為觀賞景點,而且還可以結(jié)交僧侶,疏解內(nèi)心苦悶。
自唐代以來,杭州便形成了許多賞花的著名景點,其中就有許多的寺廟,例如開元寺、吉祥寺、孤山寺、靈隱寺等。杭州佛教始興于兩晉,歷史悠久,蘇軾平生喜歡廟宇,常與僧侶交往。蘇軾第一次來杭, 三天后就去孤山拜訪了惠勤 、惠恩二僧 。在與寺僧的交游中,蘇軾的內(nèi)心逐漸變得豁達樂觀,“人皆趨世,出世者誰?人皆遺世,世誰為之?爰有大士,處此兩間。非濁非清,非律非禪。惟是海月,都師之武”,蘇軾在寺僧以及佛老思想的影響下,對于儒家積極的入世思想進行了更多地思考。“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幸對清風皓月,苔茵展、云幕高漲”。來到杭州后,蘇軾早年的儒家積極進取的精神為之退縮,所以對于名利“算來著甚干忙”,若只是沉溺于官場險惡自身卻不能施展抱負的思想,恐怕蘇軾永遠也走不出這個魔咒。但他又何曾是困于一小方天地的人,這些蠅頭微利,有清風皓月來消解,那些未參透的道理,也自有頓悟的一天。佛老寧靜雋永、充滿禪意的空靈之鏡,讓蘇軾理解了“入世”與“出世”其實并不矛盾,它們反而是辯證統(tǒng)一的整體。他通過對佛道思想的吸收,化消極為積極,努力在現(xiàn)實中消解矛盾,求得心靈上的平靜。
杭州這個空靈秀麗的地方不僅在心靈上撫慰了蘇軾,也在創(chuàng)作上影響了蘇軾。佛老思想雋永寧靜的境界,讓蘇軾通過觀游所舒緩的失意之情皆通過詩詞中的景物和植物意象傳達出來。蘇軾出入于佛老思想,更能做到恬然自適、隨遇而安,泰然面對一切。蘇軾兩次來杭,蘇軾之于杭州,澤被百姓,不能不說這是杭州人民的幸運,但杭州之于蘇軾,這個空靈秀麗、自然真實又極具包容性的地方,又何嘗不是一種幸運。
與蘇軾前期的政治詩相比,蘇軾在杭時期的山水詩多了清新迥異的風格,尤其是寫了很多沖和淡美的作品。而在后期的山水游觀詩里,我們可以看到蘇軾清新明朗的風格,以及豪放曠達思想的萌芽。如蘇軾《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五絕》(其二)“放生魚鱉逐人來,無主荷花到處開。水枕能令山俯仰,風船解與月徘徊?!鄙衔奶峒疤K軾出入于佛老思想,所以他矛盾的思想在山水游玩中得到疏解,“風船解與月徘徊”,池塘里的荷花競相綻放,微風輕拂,小船搖蕩,遠去的到底是這晃蕩的月色還是小船抑或詩人遠去的煩惱,想必只有當時的荷花和月色更清楚了。最能代表蘇軾在杭州山水詩風格的,莫屬《飲湖上初晴后雨二首》一首,“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若不是對西湖十分熟悉、極其喜愛,又怎么會寫出“淡妝濃抹總相宜”這樣的佳句。所謂情人眼里出西施,西湖在蘇軾的眼中,就是這樣的存在。也是這樣的西湖,讓蘇軾在離開杭州后依然念念不忘,夢回西湖。
如果說蘇軾前期的山水游觀詩是“詩中有事”,那此期的作品便是“詩中有形”。雖然政治詩和山水詩風格迥異,但他們都是蘇軾在這一時期的代表風格。蘇軾嬉笑怒罵的風格、關(guān)心民瘼的思想,以及自然清新的一面,都在這一時期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而政治遇上山水,蘇軾遇見杭州,政治上的苦悶和怡人的美景,讓蘇軾的思想變得豁達開朗,這也為蘇軾后期豪放礦的思想打下了一定的基礎。
貶謫黃州途中,蘇軾登上關(guān)山,幽谷里的梅花已經(jīng)開放“,春來幽谷水潺潺,的皪梅花草棘間。一夜東風吹石裂,伴隨飛雪度關(guān)山”。梅花自開自落,無人賞識,詩人以幽獨、飄零的梅花自喻,表達了內(nèi)心的孤寂和清高。黃州的梅花較之杭州所記梅花多了孤芳自賞之感,同時也多了一份傲骨。初到黃州,蘇軾便寫了“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yè)轉(zhuǎn)荒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二十年來的官場生活卻如鏡中花水中月,忙忙碌碌不過是為了如普通百姓一般“臨風飽食得甘寢”。這里竹子和飲食文化息息相關(guān),從中可看出蘇軾在官場的忙碌之下悠閑避世的心態(tài)。但再看蘇軾元豐五年所做的《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此時的蘇軾比之杭州的蘇軾多了豪放和樂觀。
蘇軾不懼風雨、笑對人生的態(tài)度和格局是令人欽佩且敬仰的;他豁達而勇敢地扼住命運的咽喉,在戰(zhàn)勝自我中,無疑是勝利者;他放浪形骸于山水,以荷塘風月、星辰清風來洗滌心靈,凈化內(nèi)心,跟植物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他寄托植物中的濟世安民的理想,透過詩詞傳達的雋永寧靜的佛老思想以及豪放曠達的思想,都給我們提供了全新的視角去立體、多面地認識蘇軾。
蘇軾一生多次遭貶,但他仍能樂觀面對人生,他所經(jīng)之地均留下了不少的詩作,杭州詩詞中的植物描寫只是他眾多詩篇中的滄海一粟。但他詩中所傳達出來的關(guān)注民生、豪放曠達、寧靜雋永的思想是相通的。無論是牡丹的雍容華貴,還是梅的傲骨凌霜,蘇軾在賞花愛花的過程中,也在愛著這個時代,愛著黎民百姓。蘇軾對這一方百姓的守護,更是蘇軾在這片土地上播種下的濟世安民的種子。他始終堅守著初心,堅守著自己的理想和志意,心系國事,心系百姓。這種感情更多地轉(zhuǎn)化成了他實現(xiàn)國泰民安理想的動力。這樣一個有趣的靈魂,這樣一位灑脫帥氣的詩人,終究是做到了“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的豁達境界。
①程俊英、蔣見元:《詩經(jīng)注析》,中華書局1991年版。
②屈原:《楚辭》,中華書局2019年版。
③劉勰:《文心雕龍》,中華書局2012年版。
④張志烈、馬德富、周裕鍇:《蘇軾全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⑤李漁:《閑情偶寄》,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
⑥唐圭璋:《全宋詞》,中華書局2009年版。
⑦李時珍:《本草綱目》,天津科學技術(shù)出版社2018年版。
⑧陶淵明:《陶淵明集》,上海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