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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東漢野史小說《吳越春秋》里,有一個神秘而凄涼的故事。
據(jù)說春秋晚期,吳王闔閭下令全國工匠制造金鉤。吳王下令說:“能為善鉤者,賞之百金。”如果誰能鑄造出優(yōu)良的金鉤,就可以得到百金的賞賜。
吳國青銅冶煉的能工巧匠非常多,青銅劍在當(dāng)時中國享有盛名。《戰(zhàn)國策》就說:“夫吳干之劍,肉試則斷牛馬,金試則截盤匜?!笔钦f吳、干地區(qū)的寶劍,往肉體上試驗可以斬斷牛和馬,往金屬上試驗可以斬斷盤與匜(yí,古代盥器),鋒利無比。在此之前,吳王就命令干將、莫邪夫婦,鑄造了一對干將、莫邪寶劍。干將把干將劍藏了起來,將莫邪劍獻給了吳王。吳王在獲得莫邪劍之后,這回還想要精美的金鉤。
一段時間后,陸陸續(xù)續(xù)有工匠向吳王獻上金鉤。有一次,有一名男子獻上了兩只金鉤,然后到宮門口來求取賞賜。吳王就將他召上殿,問他說:“制造金鉤的人很多,但卻只有你一個人敢來求賞,那么你制造的金鉤,和其他人制造的有什么不一樣呢?”此男子說:“大王您有所不知啊,我當(dāng)時鑄造金鉤的時候,因為貪圖大王的賞賜,而把自己兩個兒子給殺了,然后用他們的血,涂到金屬之上,從而造出了這兩只鉤!”
吳王命令把所有的金鉤陳列于殿上,然后問此人說:“你把自己的金鉤說得那么好,那你能找出來哪兩只是你的嗎?”只見這些金鉤數(shù)量眾多,而且大小、形狀相似,肉眼確實難以辨別。此男子卻胸有成竹地呼喚著:“吳鴻、扈稽,我在這里,大王不知道你們??!”話剛說完,兩只金鉤果然從這些金鉤中飛出,貼附在男子的胸膛上。吳王大為驚奇,說:“哎呀,寡人真是辜負(fù)你了呢!”于是賞賜給男子百金,然后將兩只金鉤帶在身上,不離身。
這個始見于《吳越春秋》的故事當(dāng)然只是民間傳說,不可能是真實的歷史記錄,但客觀反映了古人的巫術(shù)思維。父親在鑄造金鉤時,用兒子的鮮血祭祀了神靈,所以才制造出了精美的金鉤。而金鉤既然已經(jīng)沾上了兒子的鮮血,也就擁有了兒子的靈魂。類似的傳說,也見于干將、莫邪,據(jù)說他們在鑄劍時開始金屬也不熔化,莫邪剪下自己的頭發(fā)和指甲,將頭發(fā)和指甲(一說將身體)投于爐中,這樣才鑄成了干將、莫邪寶劍。干將的師父、師母也這樣做過。
☉ 帶鉤
這個故事的神秘色彩和凄涼氣氛,使它與干將、莫邪的鑄劍故事一樣,流傳甚廣。“吳鉤”這一詞語,也常見于古人詩詞。南朝劉宋詩歌鮑照《代結(jié)客少年場行》一詩就說“驄馬金絡(luò)頭,錦帶佩吳鉤”,唐代“詩鬼”李賀《南園十三首·其五》說“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guān)山五十州”,宋代文豪辛棄疾《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也說“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吳地之鉤,可以說成了詩詞中一個常見的意象。
那么,“吳鉤”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器物呢?后人通常認(rèn)為,吳鉤是一種兵器,但對于吳鉤究竟是一種什么兵器,卻不能達成一致的意見。有人認(rèn)為,鉤就是鉤狀物的兵器,《漢書》記錄這種兵器在西漢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唐人顏師古注《漢書》就指出,鉤是“似劍而曲”能夠“鉤殺人”的兵器;而宋代科學(xué)家沈括在《夢溪筆談》則認(rèn)為,吳鉤應(yīng)該是一種刀,類似當(dāng)時南蠻部落的“葛黨刀”;明代神話小說《封神演義》中木吒的兵器也是吳鉤,但卻是一對寶劍了。
為什么對于一種兵器,爭論卻如此大呢?很明顯,周代吳國沒有這種稱為“吳鉤”的兵器流傳于世。不但古代人看不到,就連考古技術(shù)日新月異的現(xiàn)代,仍然沒有發(fā)現(xiàn)這種兵器。不但吳國所在的太湖流域地區(qū)沒有發(fā)現(xiàn),就連整個先秦時代的中國也沒有發(fā)現(xiàn)。有學(xué)者認(rèn)為,秦始皇陵兵馬俑出土的兩件“金鉤”,系模擬“吳鉤”所作的“秦鉤”;但也指出“秦鉤”的刃比較鈍,似乎難以應(yīng)用。那么,這兩件器具是否真是兵器,能否稱為“金鉤”,實際上存在很大疑問。
其實,如果換一個角度看“金鉤”,這個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敖疸^”并不是什么兵器,不過就是青銅帶鉤。所謂帶鉤,是流傳于商周秦漢時期,系衣服帶子的鉤狀物,魏晉之后逐漸被帶扣所取代?!妒酚洝酚涊d,“春秋五霸”之一的齊桓公(公子小白),即位前與兄弟公子糾爭位。公子糾派師傅管仲埋伏在半路,一箭射中小白。管仲見小白倒下,趕回去復(fù)命,公子糾慢慢前行,結(jié)果被小白捷足先登。原來管仲射中的,只是小白的帶鉤,小白裝死躲過一劫。
考古發(fā)現(xiàn)也能證實這個推測。全國各地出土了大量春秋戰(zhàn)國的青銅帶鉤,其中在浙江紹興的西施山遺址公園,出土的三件上鐫刻的銘文完全一致,都是“工吾王光初得其壽(鑄)金,乍(作)用丩(句)”工吾就是勾吳,也就是吳國;光就是闔閭的名字;句就是鉤,也就是帶鉤。那么很明顯,這三件青銅帶鉤就是吳王闔閭所鑄的器物。這處遺址是越國人的手工作坊,吳王闔閭的衣帶鉤流傳至此,大概是勾踐滅吳后的戰(zhàn)利品,用于越人制造帶鉤的參考。
除了這三件吳王闔閭的帶鉤外,浙江省博物館也藏有一件“吳王之子”的帶鉤。這位吳王之子名叫“耑烏”,不知道是文獻中的何人。吳國都城所在的蘇州地區(qū)雖然暫未發(fā)現(xiàn)青銅帶鉤,但在木瀆古城以北的華山戰(zhàn)國越人墓,在2011年時出土過一個玉帶鉤。帶鉤上寫著“趞(què)”,大約是這位墓主的名字??梢姡诖呵飸?zhàn)國時,被稱為“鉤”的器具就是帶鉤,那么“金鉤”就是青銅帶鉤。帶鉤雖然一般是單獨使用,但也存在單鉤雙首、并聯(lián)使用的情況。
最后再看《吳越春秋》。雖說吳王在得到寶劍之后又求良鉤,但并未明確記錄金鉤是兵器;吳王擁有形狀類似的眾多金鉤,紹興西施山也出土了三把吳王光金鉤;雙鉤飛起來貼在父親胸前,吳王之后也佩帶雙鉤不離身,即是并聯(lián)使用的雙鉤。這些都表明,故事中的“金鉤”更像是帶鉤而不是兵器,《吳越春秋》雖然成書于漢代,但仍然是把它作為衣帶鉤去講述的。只是后人用漢代兵器“鉤”去解釋“金鉤”,所以才會得出“吳鉤”是兵器的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