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現(xiàn)俊
內(nèi)容提要:《金瓶梅》與《紅樓夢》是中國長篇世情小說史上的兩座高峰,兩者的關(guān)系較其他小說更為密切。本文以被侮辱者成為被譴責(zé)者的下層女性為中心,從侮辱手段、被譴責(zé)的原因及結(jié)局、敘事立場、敘事態(tài)度等角度,探討了《金瓶梅》《紅樓夢》中下層女性書寫之異同,進(jìn)而探討了《紅樓夢》如何借鑒從而在整體上又超越了《金瓶梅》。
庚辰本脂批曾稱《紅樓夢》“深得《金瓶》之壸奧”,說明《紅樓夢》深受《金瓶梅》的影響。很多紅學(xué)研究者對兩書之間的關(guān)系都做過系統(tǒng)深入的探討,如張俊《試論〈紅樓夢〉與〈金瓶梅〉》就從七個方面詳盡論述了兩者的繼承發(fā)展關(guān)系。梅新林、葛永?!丁唇鹌棵贰蹬c〈紅樓夢〉比較研究綜述》從“題旨、形象、敘事、價值”四個方面,對兩書的比較研究作了較為詳盡的述評,以期檢視“金學(xué)”“紅學(xué)”的共同成果。這些對筆者頗有啟發(fā),讀者自可參看。
沒有《金瓶梅》就沒有《紅樓夢》,已成為學(xué)界的一種共識?!督鹌棵贰肥组_長篇世情小說之先河,它以西門慶宅邸為中心,進(jìn)而輻射整個社會,以西門慶及其妻妾的日常生活展現(xiàn)時代風(fēng)貌,以西門慶的暴富死亡,揭示西門家族由盛而衰的歷史必然?!都t樓夢》走的也是同樣的路子,揭示了賈府如何從“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鐘鳴鼎食”之家,一步步墮落到最后徹底衰敗的歷史規(guī)律。兩書的關(guān)系較其他小說更為密切?!都t樓夢》在借鑒《金瓶梅》藝術(shù)得失的基礎(chǔ)上更為成熟,在思想、意蘊(yùn)、藝術(shù)、技巧等多方面都超越了《金瓶梅》,成為中國古典小說的頂峰。
兩部小說之間的關(guān)系可探討的話題很多,本文從被侮辱者成為被譴責(zé)者的下層女性角度入手,探討《紅樓夢》是如何借鑒并超越《金瓶梅》的。
中國小說史上寫女子之不幸的篇章數(shù)不勝數(shù),諸世情書中,集中寫女性悲劇的,《金瓶梅》開其先,《林蘭香》繼其后,至《紅樓夢》則始寫出了眾多女子不同的悲劇命運(yùn),其第五回所敘“千紅一窟”“萬艷同杯”實(shí)際是悲悼“紅樓”眾女兒之不幸命運(yùn),她們都屬于“薄命司”中人。而在這些女性中,那些身處社會最底層的女奴、女仆、女藝人最為悲慘。在傳統(tǒng)的社會等級秩序中,她們沒有人身自由,處于被侮辱、被凌辱的地位,她們不但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同情,反而被人站在傳統(tǒng)道德的高度進(jìn)行了種種譴責(zé),她們作為被侮辱、被損害者又成為被譴責(zé)者。
中國封建大家族中蓄有大量奴婢,為維持家庭穩(wěn)定和諧,嚴(yán)格恪守等級秩序,自宋以后,在傳統(tǒng)各種禮儀規(guī)定的基礎(chǔ)上又出現(xiàn)了專為家庭而定的“家禮家規(guī)”,如司馬光的《居家雜儀》、袁采的《袁氏世范》、徐三重的《明善全編》等,對家族中的男女主人、子女以及奴婢等各級成員,都有許多具體的規(guī)定,有力地維護(hù)了尊卑、貴賤的封建等級制度。實(shí)際上,家禮對主子基本沒有約束力,受懲處的往往還是那些身處底層的奴婢,被侮辱者的階層是固化的。
西門宅邸中的女奴、仆婦等下層女性幾乎都受過各色各樣的欺辱、恐嚇,或是言語上的羞辱、或是身體遭受暴力,更多的則是由言語攻擊轉(zhuǎn)化為身體的折磨,最后導(dǎo)致被賣甚至被逼死亡。“縱觀歷史,大多數(shù)的暴力事件是出于家庭之間或社群之間的仇恨”,西門府邸的主奴之間、妻妾之間、奴與奴之間的種種明爭暗斗,可謂是形象的寫照。第一回作者評論說:“世上惟有人心最歹,軟的又欺,惡的又怕;太剛則折,太柔則廢”,揭示了“人心不古”“人心不善”導(dǎo)致的家族成員之間的仇恨和傾軋,而其實(shí)質(zhì)則源于森嚴(yán)的等級制度。
等級森嚴(yán)的社會,一旦奴仆僭越自己的身份,即使所說是正確的,如不符合主人的心意,也要遭到羞辱呵斥?!督鹌棵贰返诙貙憛窃履锱c孟玉樓等眾人擲骰子玩耍,宋惠蓮不知高低,一會指點(diǎn)月娘,一會又指點(diǎn)李瓶兒,結(jié)果孟玉樓惱羞成怒,厲聲呵斥道:“你這媳婦子,俺每在這里擲骰兒,插嘴插舌,有你甚么說處!”把宋惠蓮“羞的站又站不住,立又立不住,飛紅了面皮,往下去了”。這種言語上的羞辱,那些下層的丫鬟仆婦幾乎都曾遭遇過。
第六十四回“玉簫跪央潘金蓮 合衛(wèi)官祭富室娘”敘玉簫與書童茍合被潘金蓮發(fā)現(xiàn)后,玉簫驚恐萬分:
那玉簫跟到房中,打旋磨兒跪在地下央及:“五娘,千萬休對爹說。”……金蓮道:“既要我饒恕你,你要依我三件事?!庇窈嵉?“娘饒了我,隨問幾件事,我也依娘?!苯鹕彽?“一件,你娘房里但凡大小事兒,就來告我說。你不說,我打聽出,定不饒你。第二件,我但問你要甚么,你就稍出來與我。第三件,你娘向來沒有身孕,如今他怎生便有了?”
玉簫固然有錯,但潘金蓮卻不依不饒,為達(dá)到自己的目的,竟以其他條件相要挾。動輒以“你看我對你爹說”恫嚇?biāo)?,這幾乎成為她的口頭禪。
不僅主子羞辱奴才成為常態(tài),即使同為奴才,也有高低貴賤等級之分。那些地位高的奴才,往往對地位更低的同類羞辱恫嚇。比如“心高氣傲”的春梅對秋菊等其他女仆就經(jīng)常指手畫腳,支使她們做那些粗活、累活、臟活,稍不滿意就非打即罵,其態(tài)度之惡劣,有時更甚于主子?!督鹌棵贰分羞@樣的描寫很多。
經(jīng)常到西門府說唱的女藝人,在傳統(tǒng)社會中被稱為“戲子”,社會地位更低,更被人輕蔑看不起,其遭遇甚至比家中女奴更為悲慘,申二姐被春梅百般辱罵就很能說明問題?!督鹌棵贰返谄呤寤亍按好窔ЯR申二姐 玉簫愬言潘金蓮”敘申二姐在西門府為吳大妗子、西門大姐等唱曲,春梅讓小廝春鴻去叫申二姐來唱【掛真兒】,二姐不肯,坐著不動身,春鴻添油加醋,撥弄口舌,結(jié)果引起春梅大怒:
這春梅不聽便罷,聽了三尸神暴跳,五臟氣沖天,一點(diǎn)紅從耳畔起,須臾紫遍了雙腮?!钢甓阋活D大罵,道:“你怎么對著小廝說我,那里又鉆出個大姑娘來了,稀罕他,也敢來叫我?你是甚么總兵官娘子,不敢叫你?……你無非只是個走千家門、萬家戶,賊狗攮的瞎淫婦!……好不好,趁早兒去。賈媽媽——與我離門離戶!”……把這申二姐罵的睜睜的,敢怒而不敢言。……春梅越發(fā)惱了……道:“賴在我家,教小廝把鬢毛都挦光了你的!”……這申二姐一面哭哭啼啼下炕來,……往韓道國家去了。
春梅之所以如此,除了其本身的火爆性格外,究其實(shí)質(zhì),是由等級制度所造成的。反過來說,春梅對主子就不敢如此。
《金瓶梅》第十二回西門慶對李桂姐說過這樣的話:“你還不知我手段。除了俺家房下,家中這幾個老婆、丫頭,但打起來也不善,著緊二三十馬鞭子,還打不下來,好不好還把頭發(fā)都剪了?!薄胺肯隆敝傅氖钦迏窃履铩N鏖T慶的話說的很明白,除了吳月娘,其他女人都可以隨意打罵。而最遭殃的自然還是那些下層的女性。
《金瓶梅》中對下層女性肉體的折磨可謂觸目驚心,令人不寒而栗。所使用的處罰手段花樣翻新,幾乎是無所不用其極。諸如:“擰耳朵”(第十一回)、“打耳刮子、打嘴巴”(第二十八、九十四回)、“跪頂石頭”(第二十八回)、“打板子”(第二十八回)、“用狼筋抽打”(第五十四回)、“用鞋底抽打”(第五十八回)、“用鞭子抽”(第五十八回)、“用指甲掐臉”(第五十八回)等。而在家里私用刑具則明顯超出主子對家奴的懲罰。如第四十四回寫“西門慶醉拶夏花兒”,因李嬌兒房里丫頭夏花兒偷了一錠金子,西門慶大怒,令琴童往前邊去取拶子:
須臾把丫頭拶起來,拶的殺豬也似叫。拶了半日,又敲二十敲。
拶子即“拶指”,古代審理犯人時使用的一種刑具——謂用繩聯(lián)結(jié)的五根小木棍,行刑時套在手指上收緊繩索,令犯人疼痛難忍。接著又用“敲撲”這種古代鞭打犯人的刑具進(jìn)行懲罰。
對家奴的肉體懲罰最嚴(yán)重的當(dāng)為第五十八回潘金蓮、春梅對待丫鬟秋菊。因李瓶兒生子奪愛,潘金蓮借故打罵秋菊以泄憤:
提著鞋拽巴兜臉就是幾鞋底子,打的秋菊嘴唇都破了,只顧揾著搽血。那秋菊走開一邊,婦人罵道:“好賊奴才,你走了!”教春梅:“與我采過跪著。取馬鞭子來,把他身上衣服與我扯了,好好教我打三十馬鞭子便罷。但扭一扭兒,我亂打了不算?!贝好酚谑浅读怂律眩瑡D人教春梅把他手拴住,雨點(diǎn)般鞭子輪起來,打的這丫頭殺豬也似叫。
不僅如此,還“蓋了十闌桿,打得皮開肉綻,才放起來。又把他臉和腮頰,都用尖指甲掐的稀爛”。
我們再來看《紅樓夢》中的相關(guān)描寫。賈府雖說是一個赫赫有名的百年望族,與暴發(fā)戶西門家族有很大的不同,相較于西門家族,其等級秩序更為森嚴(yán),可在表面“寬和仁慈”的背后,主子們對那些女奴、仆婦、丫鬟、藝人等下層女性的侮辱懲罰手段,與西門家族幾無二致,甚至更為毒辣。我們以《紅樓夢》第四十四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為例加以分析。該回敘鳳姐生日,眾女眷輪流勸酒,鳳姐因不勝酒力,離席要往家里去歇歇:
才至穿廊下,只見他房里的一個小丫頭正在那里站著,見他兩個來了,回身就跑。鳳姐兒便疑心,……鳳姐兒坐在小院子的臺磯上,命那丫頭子跪了,喝命平兒:“叫兩個二門上的小廝來,拿繩子鞭子,把那眼睛里沒主子的小蹄子打爛了!”那小丫頭子已經(jīng)唬的魂飛魄散,哭著只管碰頭求饒?!f著便揚(yáng)手一掌打在臉上,打的那小丫頭一栽;這邊臉上又一下,登時小丫頭子兩腮紫脹起來。平兒忙勸:“奶奶仔細(xì)手疼?!兵P姐便說:“你再打著問他跑什么。他再不說,把嘴撕爛了他的!”那小丫頭子先還強(qiáng)嘴,后來聽見鳳姐兒要燒了紅烙鐵來烙嘴,方哭道……鳳姐兒見話中有文章,便又問道:“叫你瞧著我作什么?……你若不細(xì)說,立刻拿刀子來割你的肉。”說著,回頭向頭上拔下一根簪子來,向那丫頭嘴上亂戳?!?/p>
鳳姐聽了,已氣的渾身發(fā)軟,忙立起身來一徑來家。剛至院門,只見又有一個小丫頭在門前探頭兒,一見了鳳姐,也縮頭就跑。鳳姐兒提著名字喝住。那丫頭本來伶俐,見躲不過了,越性跑了出來,笑道:“我正要告訴奶奶去呢。可巧奶奶來了。”……鳳姐啐道:“你早作什么了?這會子我看見你了,你來推干凈兒。”說著也揚(yáng)手一下打的那丫頭一個趔趄,便躡手躡腳的走至窗前?!厣戆哑絻合却蛄藘上?,一腳踢開門進(jìn)去,也不容分說,抓著鮑二家的撕打一頓。
從這段描寫來看,鳳姐懲罰丫頭的手段與潘金蓮一樣,甚至更多更殘忍,西門家族的主子還未使用燒紅的烙鐵烙嘴。對丫頭而言,她們怎么做都不對,無論是告訴還是不告訴實(shí)情都要被懲罰挨打,她們被侮辱是必然的。
作為通房丫頭的平兒,與春梅的角色在很大程度上是相似的,雖說是丫頭,實(shí)則是半個主子。當(dāng)然,平兒的與人為善、潔身自好是春梅無法比擬的。盡管如此,在她的身上,等級觀念、恪守本分亦時時體現(xiàn)出來,對比自己地位低下的仆婦、丫鬟的越禮行為亦不能容忍:
探春見平兒來了,遂問:“你奶奶可好些了?真是病糊涂了,事事都不在心上,叫我們受這樣的委屈?!逼絻好Φ?“姑娘怎么委屈?誰敢給姑娘氣受,姑娘快吩咐我。”
當(dāng)時住兒媳婦兒方慌了手腳,遂上來趕著平兒叫:“姑娘坐下,讓我說原故請聽?!逼絻赫?“姑娘這里說話,也有你我混插口的禮!你但凡知禮,只該在外頭伺候。不叫你進(jìn)不來的地方,幾曾有外頭的媳婦子們無故到姑娘們房里來的例?!薄踝合眿D見平兒出了言,紅了臉方退出去。
平兒的“也有你我混插口的禮”,透視出其內(nèi)心深處的“身份意識”。她不只是以禮規(guī)范他人,同時也以禮時時處處規(guī)約著自己。
而令人發(fā)指的是,賈府中那些小丫鬟們,她們大多純真無邪、天真爛漫,但在主子的眼中往往被貼上“下作小娼婦”“狐貍精”“病西施”“輕狂樣兒”“狐媚魘道”“妖精”等極具侮辱性的標(biāo)簽,她們時時面臨王夫人“揭你的皮”的恫嚇。如果說西門府的丫鬟們多少都沾染上一些惡習(xí)的話,賈府的丫鬟們大多卻是玲瓏剔透,沒有染上惡習(xí),但卻遭受到同樣的譴責(zé),這是值得我們深思的。
兩部小說下層女性被侮辱譴責(zé)的原因不盡相同,但結(jié)局基本一樣,或被賣、或配人,或被逼死亡,皆為悲劇。
奴仆對主人是否忠心,能否恪守本分,是仆人會否遭受侮辱譴責(zé)的最主要原因。
就西門府邸的女性仆人而言,夏花兒偷盜,春梅、玉簫偷情,宋惠蓮“勾引”主子等行為都不符合女仆身份,未能嚴(yán)格恪守家禮之規(guī)定。從維護(hù)禮教的角度看,她們被譴責(zé)似乎是“必然”的。我們以宋惠蓮為例加以分析。
宋惠蓮在《金瓶梅》中是個“曇花一現(xiàn)”的人物,從第二十二回出場,到第二十六回上吊身亡,展示了其輕浮、愛慕虛榮、水性楊花的一面,同時也展現(xiàn)了其良心并未完全泯滅的另一面。作品對她的身世做了這樣的介紹:
那來旺兒,因他媳婦自家癆病死了,月娘新近與他娶了一房媳婦。娘家姓宋,乃是賣棺材宋仁的女兒。當(dāng)先賣在蔡通判家,房里使喚,后因壞了事出來,嫁與廚役蔣聰為妻小。這蔣聰常在西門慶家做活答應(yīng)。來旺兒早晚到蔣聰家叫蔣聰去,看見這個老婆,兩個吃酒刮言,就把這個老婆刮上了。……把蔣聰戳死在地,那人便越墻逃走了?!履锸沽宋鍍摄y子,兩套衣服,四匹青紅布,并簪環(huán)之類,娶與他為妻。月娘因他叫金蓮,不好稱呼,遂改名惠蓮。這個老婆屬馬的,小金蓮兩歲,今年二十四歲了。生的黃白凈面,身子兒不肥不瘦,模樣兒不短不長,比金蓮腳還小些兒。性聰敏,善機(jī)變,會妝飾,龍江虎浪,就是嘲漢子的班頭,壞家風(fēng)的領(lǐng)袖。
從這段介紹來看,宋惠蓮天生有幾分姿色,但命運(yùn)多舛,先是被賣在蔡通判家做丫鬟,后嫁廚子蔣聰,蔣聰死后再嫁來旺兒。她雖性格機(jī)靈,但生性輕浮,在進(jìn)入西門府邸不久,就“被西門慶脧在眼里”,“安心早晚要調(diào)戲這老婆”,“頭面衣服隨你揀著用”,西門慶即以這樣小恩小惠的手段,很快就奸占了她。后來事情敗露后,她又想擺平她與丈夫與西門慶的關(guān)系,但結(jié)果卻使來旺兒死的更慘。在得知真相后感覺被人暗算,便想一死了之。最后,在潘金蓮的挑撥下,她與孫雪娥火并一場,忍憤不過,終于自縊身亡。其父宋仁鳴冤,反被李知縣以“打網(wǎng)詐財,倚尸圖賴”的罪名,夾了二十大板,不上幾日,也嗚呼哀哉了。
宋惠蓮的遭際不過是封建社會大家族中眾多丫鬟、仆婦下層女性的縮影,她被逼成為西門慶的情婦、性伙伴并導(dǎo)致二十五歲就“香消玉損”,已夠悲慘,她本應(yīng)得到起碼的同情。相反,我們在作品中不但沒有看到任何的憐憫同情,反而更多的卻是冷嘲熱諷。西門慶就認(rèn)為她沒有“貞節(jié)之心”,不然,她當(dāng)初就應(yīng)該為蔣聰守節(jié)而不嫁來旺兒了。對于她的死,罪魁禍?zhǔn)孜鏖T慶就很不理解,歸因于她是個“傻孩子”“拙婦”“沒福”。這里,被侮辱者卻成為了被譴責(zé)者。
但秋菊有些例外,她既沒有姣好的容貌,又因“為人濁蠢,不任事體”,即不大會“做人”,往往成為潘金蓮的出氣筒。更多時候她本人并沒有做錯什么,但卻遭到潘金蓮的多次侮辱,也得不到大家的喜歡,最后被吳月娘賣掉。秋菊在眾丫鬟中最為弱勢,本應(yīng)最值得同情,但恰恰相反,她所遭受的譴責(zé)最為嚴(yán)重。究其原因,一是其“天資愚鈍”,不明事體,卻又自以為是,做事往往不合人意。對這樣的奴仆,即使傳統(tǒng)的儀禮、家禮,也不主張過分苛刻,而應(yīng)多寬恕厚待。袁采《袁氏世范》“待奴仆當(dāng)寬恕”條就主張家長對所使喚不如意的奴仆“宜寬以處之”“多教誨”“省嗔怒”,因?yàn)樗麄儭疤熨Y愚鈍”,如此才能“仆者免罪”“主者安樂”,省卻是非,家庭和諧。二是“不忠”,這是最主要的原因。傳統(tǒng)的主仆之禮最重要的原則是奴仆應(yīng)該絕對忠誠于自己的主人,是否有才干倒不那么重要。徐三重《明善全編》曰:“仆何必善干,第忠實(shí)不作奸足矣。”顯而易見,忠誠比才干更為重要。如果奴仆沒有忠心,往往會出賣主子,這是家禮所絕對不能容忍的。秋菊就是因?yàn)樗霸崴椭髯印?,多次向吳月娘告狀潘金蓮?fù)登椋粌H潘金蓮認(rèn)為她“做奴才”沒有做到“里言不出,外言不入”,就連同為丫鬟的小玉也嚴(yán)厲斥責(zé)她“張眼露睛奴才,又來葬送主子”。甚至吳月娘都譴責(zé)她“輕事重報”,是“葬送主子的奴才”。
《金瓶梅》中的仆婦、丫鬟們的結(jié)局也不盡相同,有的本身并沒有什么過錯,而主子為維護(hù)家族利益,不得不犧牲她們,當(dāng)作商品禮物贈送他人。如迎春、玉簫,在西門慶死后,翟管家寄書索要,吳月娘為家庭計,迫不得已,派來保送往東京。在路上,來保卻把迎春、玉簫都奸污了。(第八十一回)春梅因與陳經(jīng)濟(jì)通奸,事發(fā)后被月娘賣掉,凈身出戶,走時竟連一件衣服都不讓帶。(第八十五回)孫雪娥的結(jié)局更為悲慘,她在西門府中名為四娘,實(shí)為奴才,因與春梅發(fā)生矛盾,后遭到成為守備夫人的春梅報復(fù),被賣為娼,不堪凌辱而自縊身亡。(第九十九回)
《紅樓夢》中的丫鬟、仆婦等下層女性,其被侮辱譴責(zé)的原因及結(jié)局,與《金瓶梅》大同小異。相同者,如惜春對其丫鬟入畫的態(tài)度冷漠至極——“或打、或殺、或賣,我一概不管”。(第七十四回)香菱的被賣,如同《金瓶梅》中的迎春、玉簫,她本身并無任何的過錯,但薛姨媽為家庭計,竟不分青紅皂白地將她賣掉:“我即刻叫人牙子來賣了他,……說著,命香菱‘收拾了東西跟我來’,一面叫人去,‘快叫個人牙子來,多少賣幾兩銀子,拔去肉中刺,眼中釘,大家過太平日子。’”(第八十回)其態(tài)度之冷漠無情躍然紙上。后在寶釵的勸說下,只好作罷。
但《紅樓夢》畢竟不同于《金瓶梅》,比如同樣寫丫鬟偷盜,《金瓶梅》譴責(zé)的是偷盜的手段、方式愚笨,而《紅樓夢》譴責(zé)的則是人的品質(zhì)。夏花兒偷了一錠金子,李桂姐并沒有譴責(zé)她偷盜本身的過錯,而是譴責(zé)她做事不機(jī)密:“這里沒人,你就拾了些東西,來屋里悄悄交與你娘(李嬌兒)。似這等把出來,他在傍邊也好救你?!边€教唆她“不拘拿了甚么,交付與他”。同時也數(shù)落李嬌兒軟弱:“你也忒不長俊”,“前邊幾個房里丫頭怎的不拶,只拶你房里丫頭?你是好欺負(fù)的,就鼻子口里沒些氣兒?!?/p>
而《紅樓夢》中丫鬟墜兒偷金子——就是那件名為“蝦須鐲”的首飾后,眾人對偷盜的態(tài)度與西門府相較是截然不同的:“俏平兒”為人和善,先是自己承擔(dān)了責(zé)任,再悄悄叮囑麝月:“你們以后防著他些,別使喚他到別處去。等襲人回來,你們商議著,變個法子打發(fā)出去就完了?!摈暝碌膽B(tài)度就稍激烈些,罵墜兒“小娼婦、眼皮子淺”。而最不能容忍偷盜行為的是晴雯,如讓她知道,“他是忍不住的,一時氣了,或打或罵”。果然,晴雯知道后,“氣的蛾眉倒蹙,鳳眼圓睜”。后得機(jī)會,狠狠地訓(xùn)打了墜兒一頓:
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將他的手抓住,向枕邊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亂戳,口內(nèi)罵道:“要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針,拿不動線,只會偷嘴吃。眼皮子又淺,爪子又輕,打嘴現(xiàn)世的,不如戳爛了!”墜兒疼的亂哭亂喊。
墜兒母親雖百般求情,但晴雯堅執(zhí)不依,果斷將墜兒立馬攆出家門。按歷代家禮的規(guī)定,對奴仆偷盜都是不能容忍的,司馬光《居家雜儀》謂“凡女仆,……屢為盜竊者,逐之?!眽媰罕恢鹗亲匀∑淙?,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而夏花兒則在李桂姐、李嬌兒的包庇下安然無事。兩部小說雖同寫偷金子,但兩個丫鬟被譴責(zé)的性質(zhì)是大不相同的。
就仆婦的結(jié)局而言,《紅樓夢》中的鮑二家的與《金瓶梅》中的宋惠蓮是極為相似的,兩人的身份、地位、需求、被騙過程、悲劇結(jié)局甚至在敘事方法上幾乎完全一樣,由此可以看出兩部小說的密切關(guān)系。
《紅樓夢》第四十四回借小丫頭之口敘述賈璉以小恩小惠的手段勾引鮑二家的,“二爺(賈璉)就開了箱子,拿了兩塊銀子,還有兩根簪子,兩匹緞子,叫我悄悄的送與鮑二的老婆去,叫他進(jìn)來。他收了東西就往咱們屋里來了。”聰明的鳳姐一聽就明白緣故,但她沒有直接闖進(jìn)去,而是躡手躡腳地走到窗前,偷聽他們二人的對話:
(3)Cu,Fe,ZnXXⅣ礦體。位于研究區(qū)西區(qū)南部,礦體賦存于印支期侵入巖花崗閃長巖與大理巖接觸帶形成的矽卡巖中,含礦巖石為透輝石、石榴子石矽卡巖,礦體呈近東西向展布,以鐵為主的鐵、鋅、銅復(fù)合礦體。礦體呈長條狀產(chǎn)出,礦體總長130 m,平均厚4.66 m。鐵品位25.75×10-2~48×10-2,平均品位27.05×10-2;鋅品位0.6×10-2~1.70×10-2;銅品位0.31×10-2~0.34×10-2,平均品位0.39×10-2。
往里聽時,只聽里頭說笑。那婦人笑道:“多早晚你那閻王老婆死了就好了?!辟Z璉道:“他死了,再娶一個也是這樣,又怎么樣呢?”那婦人道:“他死了,你倒是把平兒扶了正,只怕還好些?!辟Z璉道:“如今連平兒他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兒也是一肚子委曲不敢說。我命里怎么就該犯了‘夜叉星’?!?/p>
以鳳姐的淫威與主子地位,她不會像潘金蓮那樣只是留下記號悄然離去,而是一腳踢開門,不容分說,抓著鮑二家的廝打一頓,并百般的辱罵。而且,還要到賈母處討個說法。作為仆婦,鮑二家的忍辱不過,上吊身亡。死后,其娘家的親戚告狀打官司,管家林之孝又是威嚇,又是許錢,才壓下去。而鳳姐的態(tài)度卻極為強(qiáng)橫:既不給錢,也不勸慰,盡管讓他們告去,“告不成倒問他個‘以尸訛詐’”。最后賈璉私許二百兩銀子,又求王子騰通融,又賄賂番役仵作才草草了事。而告狀的人只得忍氣吞聲,息事寧人了。兩部小說寫了同樣的情節(jié),也使用了幾乎相同的敘事手法。
《紅樓夢》較《金瓶梅》更引人深思的是,那些從小就小心伺候主子,心靈手巧,純潔天真的女孩們,聚在一起嬉笑打鬧,不過天性而已,并沒有任何的邪心惡行,但何以被逐、被賣、配人、削發(fā)為尼,甚至被逼而亡?典型的如金釧、司棋、晴雯、入畫、蕙香、芳官、蕊官、藕官等。賈寶玉就很不理解,不知她們犯了“何等滔天大罪”,竟遭如此荼毒?
站在封建家長的角度看,此事“事關(guān)風(fēng)化”,用王夫人的話說就是“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我通共一個寶玉,就白放心憑你們勾引壞了不成”。實(shí)際上,她們絕沒有“勾引”寶玉,是主子為維護(hù)自身利益在借故冤枉她們。
《金瓶梅》中的女仆,不管是愚笨、“不忠”的秋菊,還是聰慧卻偷情違禮的春梅等,她們被逐被賣,多少與其本身在西門府沾染了諸多惡習(xí)有關(guān),而《紅樓夢》中那些“既才且美”、純潔忠心的丫鬟們,她們被逐被賣死亡的悲劇結(jié)局,卻讓人難以理解。或許這正是《紅樓夢》的深刻之處。女性的美——身體的美、心靈的美,都被封建家長徹底摧毀。也難怪人們稱《紅樓夢》是“悲劇中的悲劇”了。
古代的通俗小說,如話本小說、章回小說等明顯受到民間說唱藝術(shù)的影響,其敘述者較為單一、固定,大多會虛擬一位說書藝人作為故事的敘述者,說書藝人身兼作者和講述者兩種身份,所以,傳統(tǒng)的白話小說基本上采用的是第三人稱全知視角客觀敘事。而說書藝人面對廣大的聽眾,并未將自己的真實(shí)身份隱蔽起來,相反,他常常以“看官聽說”這樣的套語中斷故事的敘述,毫不掩飾地向聽眾表達(dá)自己鮮明的觀點(diǎn),或?qū)适虑楣?jié)加以說明、闡釋,或?qū)θ宋?、事件進(jìn)行評論或道德說教,以此表現(xiàn)作者的意識。
就《金瓶梅》《紅樓夢》兩部小說的敘述者而言,《金瓶梅》相對固定單一,沒有設(shè)置更多的敘事層次。從這個角度說,《金瓶梅》的敘述者“可以說就是作者的代言者,敘述者與作者的愛憎褒貶幾乎沒有什么差別”。
但《紅樓夢》卻不同,其與以往的章回小說,如《金瓶梅》《西游記》等最大的不同在于它設(shè)置了多層敘事,有多位敘述者,如作者曹雪芹、說書人、石頭,這方面學(xué)界多有探討,茲不贅述。
“看官聽說”在《金瓶梅》中使用頻率很高,全書一百回有近四十回使用了“看官聽說”。如第二十五回敘西門慶與宋惠蓮私通之事被孫雪娥泄密來旺兒,來旺兒質(zhì)問宋惠蓮,又打又罵,宋惠蓮編造各種理由堅決否定,騙過來旺兒:
看官聽說:但凡世上養(yǎng)漢子的婆娘,饒他男子漢十八分精細(xì),咬斷鐵的漢子,吃他幾句左話兒右說的話,十個九個都著了他道兒。正是:東凈里磚兒——又臭又硬。
這段議論,直接表明了敘事者亦即作者的立場。
第二十二、二十四回有兩處“看官聽說”的議論,都直接或間接譴責(zé)了宋惠蓮。第七十八回的“看官聽說”是譴責(zé)賁四老婆(葉五兒)的,她先是與玳安有奸,后又勾引西門慶,故作者評論說:“自古上梁不正則下梁歪,此理之自然也。如人家主子行茍且之事,家中使的奴仆皆效尤而行?!庇纱丝梢?,作者對宋惠蓮、賁四老婆“水性楊花”、敗壞家風(fēng)的態(tài)度是非常鮮明的。
除“看官聽說”外,作者也經(jīng)常使用傾向性明顯、感情色彩強(qiáng)烈的敘述語言,或使用詩詞、格言等表明態(tài)度。如評價秋菊“為人濁蠢,不任事體”(第十回);宋惠蓮“嘲漢子的班頭,壞家風(fēng)的領(lǐng)袖”;“斜倚門兒立,人來倒目隨。托腮并咬指,無故整衣裳。坐立隨搖腿,無人曲唱低。開窗推戶牖,停針不語時。未言先欲笑,必定與人私?!?第二十二回);春梅“性聰慧,喜謔浪,善應(yīng)對。生的有幾分顏色”(第十回);王六兒“檀口輕開,勾引得蜂狂蝶亂;纖腰拘束,暗帶著月意風(fēng)情。若非偷期崔氏女,定然聞瑟卓文君?!?第三十七回)
《金瓶梅》作者對被侮辱的下層女性結(jié)局的態(tài)度是很冷漠的,甚至帶有嘲諷的意味,沒有基本的憐憫同情,更別說給以肯定贊美了。當(dāng)宋惠蓮惦念丈夫來旺兒而尋死覓活上吊被救時,賁四嫂帶有嘲諷的口氣說:“看不出他旺官娘子,原來也是個辣菜根子,和他大爹白搽白折的平上,誰家媳婦兒有這個道理?”玉簫也譏刺她“貞節(jié)輪不到你頭上”。對她的死亡,西門慶認(rèn)為她是“拙婦”“沒福”。而對秋菊、春梅、孫雪娥的被賣,無論是主子還是同為被侮辱的奴仆,大多都顯得冷酷無情,甚至還落井下石,置之死地而后快。
《紅樓夢》則不同,在對待被侮辱的下層女性的敘述態(tài)度上雖借鑒了《金瓶梅》但又有所超越,并不一味的譴責(zé),而是有譴責(zé)、有同情更有肯定贊美。
其一,《紅樓夢》的多層敘事中雖也設(shè)置了敘述者“說書人”,也使用了“看官聽說”這類套話,但相較于《金瓶梅》已大大減少,只出現(xiàn)有限的幾次,重要的是,沒有一次涉及到被侮辱的下層女性。上文所舉與賈璉通奸的鮑二家的,其被勾引、死亡,與《金瓶梅》中的宋惠蓮有很大的相似性,雖說“我們無法通過這個人物的描寫來探知曹雪芹對這種類型的女人的態(tài)度”,但有一點(diǎn)可以肯定的是,敘述者并沒有使用“看官聽說”對其進(jìn)行明顯的譴責(zé)。
其二,《紅樓夢》中賈府的主子們以維護(hù)禮教為名,對那些純真無邪的丫鬟少女常冠以“狐貍精”之罪名,非打即罵,給以強(qiáng)烈的譴責(zé),少女們或被迫出家為尼,或被隨意配人,或被強(qiáng)行賣掉,甚至被逼死亡,結(jié)局極為悲慘。但敘述者采用反諷的手法,證明她們不是“狐貍精”,完全是無辜的,是天大的冤枉。
比如王夫人,“固然是個寬仁慈厚的人,從來不曾打過丫頭們一下”,但第三十四回金釧與寶玉“調(diào)笑”,被王夫人發(fā)現(xiàn)后順手就打了一個嘴巴子,不管金釧如何苦苦哀求,最終還是被攆了出去。細(xì)究此事,主要責(zé)任在寶玉而不在金釧。把罪過完全歸咎于金釧,是王夫人在歪曲事實(shí)真相。后金釧忍辱不過投井自殺,王夫人又撒謊掩飾自己的罪責(zé),由此可見王夫人表面“慈善”,實(shí)際心狠手辣。更能說明問題的是對晴雯的態(tài)度。晴雯在王夫人看來是典型的“狐貍精”,為了寶玉走正道不被“勾引”,愣是把“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懨懨弱息”瀕臨死亡的晴雯攆了出去,連件好衣服都不準(zhǔn)帶走。晴雯至死都不明白她做錯了什么:“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雖生得比別人略好些,并沒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樣,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貍精!我太不服?!比磺琏╇m自證清白,終不如別人的證明更為有力。故《紅樓夢》又通過燈姑娘“他者”的視角,讓其勾引寶玉并潛聽寶玉與晴雯的對話,反證他們之間確實(shí)清白無私,“可知人的嘴一概聽不得的。就比如方才我們姑娘下來,我也料定你們素日偷雞盜狗的。我進(jìn)來一會在窗下細(xì)聽,屋內(nèi)只你二人,若有偷雞盜狗的事,豈有不談及于此,誰知你兩個竟還是各不相擾。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錯怪了你們”。
其三,《紅樓夢》對下層女性尤其是對丫鬟少女們不僅有同情,更有肯定、歌頌、贊美。且不說寶玉的“女兒是水做的骨肉”“凡女兒個個是好的”,在生活上處處維護(hù)她們,從不以主子的身份欺凌侮辱她們,這樣的描寫在《紅樓夢》中隨處可見。單就晴雯死后寶玉所撰《芙蓉女兒誄》對其美好品格高度的禮贊就足以說明問題:“其為質(zhì)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嫻,嫗媼咸仰惠德。”具有如此高潔的品格,反被誣蔑為“狐貍精”而被逐出大觀園,真是天理不容。“雖誄晴雯,實(shí)誄黛玉”(庚辰本脂批),說明在曹公心中,晴雯直可與黛玉相媲美,顯見作者對晴雯高潔傲然品格的深情贊譽(yù)。這一點(diǎn),《金瓶梅》無法與《紅樓夢》相比擬。
雖然說《紅樓夢》在對待下層女性的態(tài)度上,借鑒了《金瓶梅》卻又在整體上有所超越,但《金瓶梅》篳路藍(lán)縷的開山之功則絕對不能抹殺,而且在對下層女性的敘事上,某些精彩之處恐《紅樓夢》所不及。如上文所述宋惠蓮在得知西門慶欺騙她之后終于痛快淋漓地罵了一頓:“你原來就是個弄人的劊子手,把人活埋慣了,害死人還看出殯的”,這樣的慷慨陳詞,較之鮑二家的“無聲無息”,不管怎么說,多少帶有點(diǎn)女性覺醒的意識。而來旺兒的“白刀子進(jìn)去,紅刀子出來”“破著一命剮,便把皇帝打”,較之鮑二,老婆被人奸耍了,得點(diǎn)小恩小惠,就感到“又有體面,又有銀子,有何不依,便仍然奉承賈璉”這樣十足的奴性,似乎也更具“男子氣概”。
① 參看張俊《試論〈紅樓夢〉與〈金瓶梅〉》(《北京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1981年第3期);梅新林、葛永海《〈金瓶梅〉與〈紅樓夢〉比較研究述評》(《紅樓夢學(xué)刊》1998年第2輯)。另外,筆者檢索吳敢編著《金學(xué)索引》(臺灣學(xué)生書局2015年版)、李古月編《紅樓夢學(xué)刊目錄匯編》(香江出版社2021年版)等資料,發(fā)現(xiàn)單獨(dú)研究《金瓶梅》或《紅樓夢》中下層女性的文章較多,而將兩者比較研究的文章數(shù)量很少。其中馮子禮《善惡殊途 美丑判然——〈金瓶梅〉與〈紅樓夢〉中女性形象之比較》(《青海社會科學(xué)》1989年第4期)、董芳《女性自我的失落與蛻變——簡析〈金瓶梅〉〈紅樓夢〉的婦女觀》(《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1993年第1期)涉及到幾個女奴形象,對本文有所啟發(fā)。然從傳統(tǒng)儀禮、家禮、敘事態(tài)度等角度探討兩書下層女性形象的論文,似不多見。
② 尤瓦爾·赫拉利著,林俊宏譯《人類簡史》,中信出版集團(tuán)2017年版,第346頁。
③④⑤⑥⑦⑨[12][14][19] 蘭陵笑笑生《金瓶梅詞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0年版,第10、290、901—902、1115—1116、579、795、277—278、580、314頁。
⑧ 參看白維國編《金瓶梅詞典》(線裝書局2005年版,第486頁)。
⑩[11][15][16] 曹雪芹著,無名氏續(xù)《紅樓夢》,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第512—514、889—890、621、514頁。
[13] 參看袁采《袁氏世范》卷下“待奴仆當(dāng)寬恕”條,《欽定四庫全書》,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13—114頁。
[17] 王平《論〈紅樓夢〉的敘述者》,《紅樓夢學(xué)刊》1998年第3輯。
[18] 參看孟昭連《〈紅樓夢〉的多重敘事成分》(《文學(xué)遺產(chǎn)》1988年第1期);王平《論〈紅樓夢〉的敘述者》;苗懷明《論〈紅樓夢〉的故事講述者與敘事層次》(《江蘇第二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6年第1期)。
[20] 石昌渝、尹恭弘《金瓶梅人物譜》,江蘇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