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姍
內(nèi)容提要:賈探春雅號“蕉下客”典出《列子·周穆王》“鄭人有薪于野者”?!敖堵埂北疽庠谟谠⑹尽坝X夢不異”,但在中國古代文學抒情傳統(tǒng)中,亦層累地形成了相對固定的用典習慣和語境?!都t樓夢》將“蕉鹿”典故引入小說文本,從而構(gòu)建了賈探春形象、命運與“蕉鹿”典故之間的互文關(guān)系:圍繞“蕉鹿”典故形成的理想抱負破滅、入世心態(tài)消解的特定語境成為賈探春形象的映襯;“蕉鹿”典故所蘊含的世事無常、人生空幻的悲劇意味凸顯了賈探春命運的悲劇色彩?!敖堵埂钡涔适琴Z探春形象、命運,乃至《紅樓夢》“無材補天”主旨的點睛之筆。
《紅樓夢》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jié)海棠社 蘅蕪苑夜擬菊花題”細致描寫了在賈探春首倡下,賈寶玉和諸姐妹結(jié)海棠詩社一事。其間眾位“詩翁”擇定雅號的情節(jié)較為精彩,這些雅號或切合人物性格,或預示人物命運,歷來受到讀者關(guān)注。其中,賈探春自號的“蕉下客”不僅引出林黛玉的兩次笑語道出的“巧話”,展現(xiàn)了林黛玉妙語連珠、才思敏捷的一面,還與賈探春的人物形象和命運緊密關(guān)聯(lián)。
關(guān)于“蕉下客”雅號的由來,《紅樓夢》第三十七回寫道:
探春笑道:“我就是‘秋爽居士’罷?!睂氂竦?“居士、主人到底不恰,且又瘰贅。這里梧桐芭蕉盡有,或指梧桐芭蕉起個倒好。”探春笑道:“有了,我最喜芭蕉,就稱‘蕉下客’罷?!北娙硕嫉绖e致有趣。黛玉笑道:“你們快牽了他去,燉了脯子吃酒?!北娙瞬唤?。黛玉笑道:“古人曾云‘蕉葉覆鹿’。他自稱‘蕉下客’,可不是一只鹿了?快做了鹿脯來。”眾人聽了都笑起來。
在《紅樓夢》的主要版本中,除了第三十七回所在卷帙殘佚的版本(如甲戌本、鄭藏本)之外,以上文字差異不大。唯有“蕉葉覆鹿”的出典存在兩種不同敘述。
其一,出處作“古人云”。今考己卯本、庚辰本、戚序本、蒙古王府本、甲辰本、列藏本、舒序本均有以下文字:
古人曾云“蕉葉覆鹿”,他自稱“蕉下客”……
其中,己卯本、蒙古王府本“他”字作“地”字,行間句讀從上斷句,當為形近致訛;列藏本“古”字上有“你們不知”四字;以上訛字、衍字未對判斷文意造成影響。在鈔本系統(tǒng)中較為特殊的是夢稿本,今考此本文字原同以上諸鈔本(唯“人”字下脫“曾”字),然“古人云”三字被劃去,行間夾改為“莊子說的”四字:
(古人云)[莊子說的]“蕉葉覆鹿”,他自稱“蕉下客”……
在《紅樓夢》的脂本系統(tǒng)中,除了夢稿本的夾改文字之外,“蕉葉覆鹿”的出典均作“古人”。
其二,出處作《莊子》。今考程甲本、程乙本:
莊子說的“蕉葉覆鹿”,他自稱“蕉下客”……
在程本刊行之后產(chǎn)生的多種以程本為底本的刻本中,大多延續(xù)了這一說法。例如,東觀閣本、雙清仙館本均作:
莊子云“蕉葉覆鹿”,他自稱“蕉下客”……
從脂本系統(tǒng)中較為含混的“古人曾云”到程本系統(tǒng)的“莊子說的”,《紅樓夢》第三十七回關(guān)于“蕉葉覆鹿”的出典顯然經(jīng)過了有意改動。然而,“蕉葉覆鹿”典故并不見于《莊子》,而見于《列子·周穆王》“鄭人有薪于野者”。因此,無論程本系統(tǒng)的改動出自何人之手,“莊子說的”都是對脂本系統(tǒng)“古人曾云”的誤改。這一訛誤也多被當代研究者所更正。例如,《紅樓夢》通行校本以腳注形式指出:“《列子·周穆王》記述鄭國有個樵夫打死了一只鹿……這里只是取蕉下有鹿的字面意思來打趣。”《新批校注紅樓夢》亦指出:“將《列子》說成《莊子》,疑誤?!薄敖度~覆鹿”典出《列子·周穆王》“鄭人有薪于野者”、程本系統(tǒng)對典故出處有所誤改,已成為學界主流意見。
程本系統(tǒng)對“蕉葉覆鹿”出處的誤改原因只能付諸推測。筆者推測,由于《莊子》《列子》二書的思想內(nèi)含本身就具有內(nèi)在相似性,特別是“蕉鹿”典故對夢幻與真實的論述,在邏輯思維上類似《莊子·齊物論》中“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后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諸論;在形象思維上又類似《齊物論》中“莊周夢蝶”寓言——“列子蕉鹿夢,與莊周夢蝴蝶之事,大約相同”、“莊、列之意……而其說頗相近”。因此,在古人用典習慣中,將“蕉鹿”之夢與“莊周夢蝶”對舉是常見作法,諸如“鹿疑鄭相終難辨,蝶化莊生詎可知”、“鹿覆芭蕉竟何有,身成胡蝶亦難明”之類的詩文并不罕見。此外,還應考慮到《列子》其書“晚出而早亡”(馬敘倫《列子偽書考》),加之學界對其真?zhèn)螝v來有所質(zhì)疑(“為晉人所偽,殆無疑義”),較之《莊子》,讀者對《列子》內(nèi)容的掌握相對生疏,亦在情理之中。以上或許是程本系統(tǒng)的修改者將“蕉葉覆鹿”出典誤記為《莊子》的原因。
但問題在于,即便不考慮程本系統(tǒng)對典故出處的誤改,《紅樓夢》對“蕉鹿”典故的使用仍然存在問題。究其根源,在于“蕉鹿”典故本身的釋義。今考《列子·周穆王》:“鄭人有薪于野者,遇駭鹿,御而擊之,斃之??秩艘娭?,遽而藏諸隍中,覆之以蕉?!睔v代學者對于“蕉”之音義均有考證。唐人殷敬順《列子釋文》稱“蕉與樵同”。宋代韻書《集韻》:“蕉,草芥也,一曰芟刈?!泵魅藯钌鳌掇D(zhuǎn)注古音略》卷二引用此說:“蕉,音樵?!读凶印?‘覆鹿以蕉。’殷敬順讀”;又楊慎《古音叢目》卷二稱:“蕉,音樵。《列子》?!鼻迦送跄顚O《廣雅疏證》考證:“《列子·周穆王篇》:‘鄭人有薪于野者……覆之以蕉。’‘蕉’與‘樵’同。薪謂之‘樵’,因而取薪亦謂之‘樵’。”可見自唐宋以降,在音韻學者的考證中,“蕉”之本音當從古音為“樵”,其本意為“柴薪”或“草芥”,而非“芭蕉”。
由此反觀《紅樓夢》對“蕉鹿”典故的運用,至少在字意、字音兩個層面與《列子》原始意義不符。其一,在字意上,“蕉鹿”之“蕉”本意為“柴薪”“草芥”,“蕉下客”之“蕉”所指為“芭蕉”。賈寶玉稱:“這里梧桐芭蕉盡有,或指梧桐芭蕉起個倒好”;林黛玉則稱“蕉葉覆鹿”,“柴薪”“草芥”本無“葉”,何來“蕉葉”?寶、黛所指即為芭蕉,當無疑問。其二,在字音上,“蕉鹿”之“蕉”本音為“樵”,“蕉下客”之“蕉”讀音為“焦”。從前文賈寶玉的“梧桐芭蕉”,到后文林黛玉的“蕉葉”,二者讀音無疑都是“焦”,由此判斷,“蕉下客”之“蕉”讀音亦應為“焦”,否則這場對話在實際場景中很難進行。因此,不同于音韻學家的書面考據(jù),《紅樓夢》將“蕉下客”典故置于對話場景之中,從讀音、釋義兩個層面坐實了此種誤讀。
那么,這是否意味著《紅樓夢》對于“蕉鹿”典故的使用存在紕繆呢?筆者認為,并非如此,《紅樓夢》中的“蕉葉覆鹿”當是由“蕉鹿”典故在流傳過程中長期存在的誤用所致。盡管歷代音韻學家對“蕉鹿”典故原始含義均有考辨,但在實際流傳過程中,“蕉”逐漸脫離了“樵”之原始音義,而逐漸偏向于“芭蕉”。在宋元以降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將“蕉”理解為“芭蕉”是普遍現(xiàn)象。金元人詩稱:“宦情蕉葉鹿,世味蓼心蟲”“覺夢自爭蕉葉鹿,古今誰造棘端猴”,“柴薪”“草芥”本無葉,“蕉葉”之“蕉”即為芭蕉,當無疑問。在明人詩中,王守仁《書庭蕉》詩稱“莫笑鄭人談訟鹿,至今醒夢兩難尋”,王世貞《芭蕉》詩稱“亭午方床鹿夢過,起看紗碧上文波”,二者均在描寫芭蕉時以“蕉鹿”典故入詩。陶宗儀詩“塵世蕉陰方覆鹿,山童竹里自敲茶”、張鳳翼詩“鹿覆芭蕉竟何有,身成胡蝶亦難明”,“蕉陰”“芭蕉”的所指亦十分明確。甚至在敷演《列子·周穆王》本事的明人雜劇《蕉鹿夢》中,也明確寫到覆鹿之物為“蕉葉”,而非柴草——“藏在隍中,覆些蕉葉在上”“偶然就蕉葉下,見一死鹿在隍中”。由此可見,正如徐渭《芭蕉》詩自注:“蕉鹿相沿誤,故亦不避”,將“蕉鹿”理解為“芭蕉”之訛誤相傳已久,乃至成為約定俗成的用法。
盡管如此,這一用法并未達到“積非成是”的程度。在清代考據(jù)學盛行的背景下,多有學者對“蕉鹿”典故的長期誤用提出質(zhì)疑和批評。黃生《義府》“蕉鹿”條考證:“《列子·周穆王》:‘藏諸隍中,覆之以蕉?!?、樵古字通用,取薪曰樵,謂覆之以薪也。……今以蕉字為芭蕉用?!眳怯駬|《別雅》“蕉鹿、樵鹿也”條亦考證:“《列子·周穆王》篇:‘鄭人有薪于野者……?!崟`認‘蕉’為芭蕉之‘蕉’,以蕉鹿事隸‘蕉’字本音下。相沿既久,莫知其誤?!逼渲?,猶以阮元之說最具代表性。其《題錢可廬明經(jīng)大昭蕉窗注雅圖》詩末自注:“芭蕉始見于《上林賦》。《列子》‘蕉鹿’之‘蕉’讀為‘樵’,即《說文》之‘蕉’,非芭蕉也。”阮元《定香亭筆談》亦稱:“案芭蕉始見于《上林賦》,于古無聞?!墩f文》‘蕉’字即‘樵采’之‘樵’,《列子》以蕉覆鹿,即所樵之草木非芭蕉也。”阮元觀點影響廣泛,《清稗類鈔》“阮文達解蕉字”條目、李伯元《南亭四話》“古無芭蕉”條目均引此說。在某種意義上,清代考據(jù)學家對于“蕉”“樵”的辨析,正折射出“蕉鹿”典故“相沿既久,莫知其誤”的現(xiàn)象,而這也反映了《紅樓夢》創(chuàng)作和流傳的語言環(huán)境。
在此種語言環(huán)境下,《紅樓夢》作者根據(jù)秋爽齋種植的芭蕉而設計“蕉下客”情節(jié),讀者閱讀這一情節(jié)時,也自然會聯(lián)想到芭蕉意象,“蕉下客”與芭蕉的關(guān)聯(lián)深入人心。清人孫溫繪《紅樓夢》詩社圖右側(cè)有巨幅芭蕉,這是對秋爽齋場景的如實再現(xiàn),同時也引導、深化了讀者對“蕉下客”的具象化理解。在《紅樓夢》的域外譯介過程中,譯者同樣面臨對“蕉鹿”典故的理解。在兩種具有代表性的《紅樓夢》英譯本中,楊憲益譯本作“The Stranger Under the Plantain”,霍克思譯本作“Under the Plantains”;盡管在具體行文中,二譯本對“蕉鹿”典故或采用敘述語言,或保留直接引語,對典故的具體釋義亦有深淺之別,但對“蕉下客”的翻譯均使用了“Plantain(s)”一詞,都本于芭蕉之意。在伊藤漱平、松枝茂夫二種《紅樓夢》日譯本中,對于“蕉下客”均采用直譯,對于“蕉葉覆鹿”,前者作“鹿隠す芭蕉の葉”、后者作“蕉葉、鹿を覆ふ”,其所指的芭蕉意象亦較為明確。圖像和翻譯不失為《紅樓夢》的流傳與接受過程中,讀者群體對“蕉下客”理解的側(cè)面體現(xiàn)。
通過“蕉下客”雅號,《紅樓夢》構(gòu)建了芭蕉意象與賈探春形象的密切關(guān)聯(lián)?!都t樓夢》文本敘事多以植物比喻人物形象、預敘人物命運。長久以來,論者亦多從芭蕉意象的特點入手,理解芭蕉與賈探春形象的關(guān)系。例如,論證芭蕉疏朗的外觀是賈探春性格氣質(zhì)的外化:“她‘素喜闊朗’,自稱‘秋爽居士’,又深愛大葉舒展的芭蕉……這正表現(xiàn)出它的主人所具有的那種高朗開闊的風格”;又如,通過“懷素書蕉”典故以及文人墨客在芭蕉葉上題寫詩文的風雅之舉,論證芭蕉與賈探春擅長書法之關(guān)聯(lián),清人改琦《紅樓夢圖詠》賈探春題詞有“拾得殘蕉試墨新”句,現(xiàn)代論者亦認為“探春喜愛芭蕉,自號‘蕉下客’,完全是因為她喜愛書法的緣故”。以上分析皆言之成理,具有較為廣泛的影響。
盡管如此,仍有必要指出,《紅樓夢》并未有意以芭蕉比喻賈探春。換言之,不同于玫瑰花、風箏等關(guān)鍵意象,芭蕉與賈探春形象之間不具備排他性的聯(lián)系。就芭蕉而言,大觀園中多處院落皆有種植,非只秋爽齋一處。僅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情節(jié)可知,大觀園中設有“芭蕉塢”,怡紅院“院中點襯幾塊山石,一邊種著數(shù)本芭蕉”,瀟湘館后院“有大株梨花兼著芭蕉”,可見芭蕉在大觀園內(nèi)較為常見。就賈探春而言,《紅樓夢》第六十三回以“日邊紅杏倚云栽”花簽預示其遠嫁結(jié)局;第六十五回借興兒之口稱賈探春諢名“玫瑰花”。更有甚者,脂本系統(tǒng)中賈探春自謂“我最喜芭蕉”,程本系統(tǒng)中則作“我是喜芭蕉的”,后者淡化了賈探春對芭蕉的鐘愛程度,同時也削弱了芭蕉與賈探春形象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
有鑒于此,“蕉下客”與賈探春形象的關(guān)聯(lián),便不僅僅在于“蕉下客”表層意義上的芭蕉意象,而在于“蕉鹿”典故作為一個整體,對賈探春性格、命運的體現(xiàn)和預示。因此,下文將從“蕉鹿”典故入手,追本溯源,分析這一典故與賈探春的深層聯(lián)系。
在既有研究中,歷來有觀點從諷刺世人逐利的角度,或論證“蕉葉覆鹿”喻示“探春不能真妄兩忘,得失兩忘,癡迷于主奴、嫡庶、義利、興衰、治亂上的爭競”,或強調(diào)“《蕉鹿夢》除此之外還有名利富貴皆如夢,不應過分追逐的一層主題思想也與《紅樓夢》相似”。的確,諷刺世人逐利是后人對《列子》“蕉鹿”典故的理解角度之一,清人陳紹箕《鑒古齋日記》在辨析“蕉鹿”典故原意后即云:“若世人之急于榮利,能以列子此說思之,則知列子著書之旨矣”。
但問題在于,其一,《紅樓夢》的文本敘述對于賈探春在“主奴、嫡庶、義利、興衰、治亂”諸方面的言論舉動幾乎全部持正面立場,特別是對于看似最接近“爭競”“逐利”之舉的大觀園經(jīng)濟改革,也從未予以批判或諷刺。恰恰相反,在《紅樓夢》作者和評點者眼中,賈探春主導的大觀園經(jīng)濟改革是“興利除宿弊”(第五十六回回目),體現(xiàn)了“探春敏智過人處”(庚辰本第五十六回夾批)。作者有意以“蕉鹿”典故諷刺、批評賈探春的可能性甚微。其二,也更為重要的是,諷刺世人逐利固然是《列子》“蕉鹿”典故的一種解讀,但這既不是“蕉鹿”典故的原始含義,亦不是理解“蕉鹿”典故的唯一角度。因此,有必要結(jié)合《列子》原文來分析。
《列子·周穆王》全篇主旨在于論述真幻無異,即張湛注所謂“夫稟生受有謂之形,俯仰變異謂之化。神之所交謂之夢,形之所接謂之覺。原其極也,同歸虛偽”。在具體論述中,夢覺之辯是較為重要的一段內(nèi)容。該篇在列舉“覺有八徵,夢有六候”之后,又展開了三則夢覺之辯的寓言。其一寫古莽之國“以夢中所為者實,覺之所見者妄”、阜落之國“常覺而不眠”;其二寫尹氏“榮于晝而辱于夜”、老役“勤于晝而逸于夜”,以上二則均著重于“覺夢不異”之寓意。其三即為“蕉鹿”寓言,是對“覺夢不異”觀點的進一步闡釋。作者以鄭人與路人作為矛盾主體,圍繞野鹿的“得”與“失”,展開了對“夢”與“覺”的深層辨析。有必要指出,正如鄭人混淆了真實與夢境而失去野鹿,路人也因為混淆了夢境與真實,意外得到了野鹿。因此,“蕉鹿”寓言的原始寓意既不在于“得”、亦不在于“失”,而在于論證“得”“失”之無常空幻,由此闡發(fā)“夢”“覺”之模糊界限。正如晉人張湛注:“因喜怒而迷惑,猶不復辨覺夢之虛實,況本無覺夢也?”后世讀者亦多借此闡發(fā)“覺夢不異”之感慨,陳紹箕《鑒古齋日記》認為“其立意也,以為天壤間之事均空,覺人在世上,無一是夢,無一非夢,以為真者不可,即漫以為妄者亦不可,顛倒反復,竟無處探其消息”。皮錫瑞評《鑒古齋日記》亦稱:“莊、列之意,以為人世皆幻境,與夢無異。”古詩中,“世事蕉鹿夢幻,虛空野馬埃塵”“蕉鹿夢醒皆成空”“區(qū)區(qū)夢里爭蕉鹿,笑殺傍人與士師”等含義均在于此。同時,“鹿”的隱喻也較為寬泛,可以指代功名利祿、權(quán)力地位等世人追求之物,而并不局限于經(jīng)濟利益?!敖堵埂币虼伺c莊周夢蝶、南柯一夢等典故并列,成為古代文學抒情傳統(tǒng)中書寫夢覺難辨的經(jīng)典夢境意象。
“蕉鹿”寓言的原本寓意為“覺夢不異”。但隨著“蕉鹿”典故廣泛進入古代文學創(chuàng)作,后人在使用此典時,又逐漸形成了相對固定的語境和用典習慣。具體而言,在用“蕉鹿”典故時,其立場逐漸側(cè)重于“失”,而不是“得”;“鹿”的隱喻逐漸側(cè)重于“名”(仕宦功名),而不是“利”(經(jīng)濟利益)。在夢覺之辯的哲學命題下,“蕉鹿”典故的文學書寫逐漸側(cè)重于感慨仕宦功名之無常虛幻,由此更多承載了對仕途際遇的哲理性思考,被賦予了較為明確的現(xiàn)實寄托。究其原因,主要在于文人作為創(chuàng)作主體,其感慨大多針對仕宦沉浮中的人生命運,且大多創(chuàng)作于失意階段,而極少有作者會在春風得意之時感慨世事無常、人生空幻。此外,或許還應考慮到特殊文化心理影響下的潛在創(chuàng)作意識,由于“鹿”“祿”同音,“鹿”意象在民間信仰中與仕途際遇具有天然聯(lián)系,與“鹿”有關(guān)的夢境歷來被視為仕途之預兆。
正因如此,在中國古代文學抒情傳統(tǒng)中,至少在宋金以降,以“蕉鹿”典故書寫“功名夢斷”的理想抱負破滅、入世心態(tài)消解,成為“蕉鹿”典故的慣用語境。由于這些作品大多創(chuàng)作于作者仕途失意階段,因此又大多寄寓了世事無常、人生空幻的悲劇意味。宋金人詩稱:“塵世功名蕉下鹿,平生爵祿夢中羊”“物我境空雞已木,功名夢斷鹿猶蕉”“功名得失藏蕉鹿,身世糊涂篆壁蝸”“宦情蕉葉鹿,世味蓼心蟲”;明人詩稱:“功名蕉里鹿,歲月坂頭車”“一世功名蕉覆鹿,片時偃仰柳生肘”“三年蹤跡悲萍梗,一旦功名付鹿蕉”;詞作中,亦有“笑年來,蕉鹿夢,畫蛇杯”“游宦事,蕉中鹿”“馬革功名蕉覆鹿”“塵土夢,蕉中鹿。翻覆手,看棋局”等句。即便在歸隱主題之中,如宋人辛棄疾詞稱“有鹿從渠求鹿夢,非魚定未知魚樂”,表達詞人歸隱上饒后不復追求功名的心態(tài)變化;宋人俞德鄰詩稱“浮世功名蕉覆鹿”,祝愿友人被免官后“歸去湖山多樂事”;二者雖反用典故,但“蕉鹿”同樣體現(xiàn)了仕宦功名之破滅。此外,尚有明人章玄應詩稱:“鹿藏蕉下嗟如幻,蟻上槐南竟返真”,將“鹿藏蕉下”與典出唐人李公佐《南柯太守傳》的“蟻上槐南”對舉,其對入世心態(tài)的消解顯而易見。
在后世大量以“功名蕉鹿”為主題的作品中,“蕉鹿”典故與“功名夢斷”的心態(tài)際遇緊密關(guān)聯(lián),以此書寫作者理想抱負的破滅、入世心態(tài)的消解,并由此寄寓世事無常、人生空幻的悲劇意味,層累地形成了相對固定的語境和用典習慣?!都t樓夢》對“蕉鹿”典故的使用,勢必難以擺脫其影響。
在一部分讀者看來,賈探春自號“蕉下客”是為了引出林黛玉笑語,為后文引出“瀟湘妃子”鋪墊,本身并無深意。例如清代評點者洪秋蕃認為:“至探春改‘秋爽居士’為‘蕉下客’,特借‘蕉葉覆鹿’之典引起黛玉之嘲,于是探春以‘瀟湘妃子’名之不為突兀,此借枝過葉之筆,別無深義。”但是,當《紅樓夢》將“蕉鹿”典故引入小說文本之后,無論其是否作為“借枝過葉之筆”,這一典故都不可避免地與賈探春產(chǎn)生密切關(guān)聯(lián)。盡管賈探春作為閨閣女子,從根本上不存在建立仕宦功名的可能性,但是,這并不妨礙《紅樓夢》圍繞賈探春設計了“補天”理想終將破滅的主題線索。圍繞這一主題線索,“蕉鹿”典故的特定語境、用典習慣,乃至悲劇意味,都將對塑造賈探春形象和命運產(chǎn)生重要作用。
縱觀《紅樓夢》全書,賈探春無疑是受作者偏愛的角色之一。在外貌上,林黛玉眼中的賈探春“文彩精華,見之忘俗”,相較于身材容貌的描寫,小說更著意于通過“不俗”的林黛玉的眼光,寫出賈探春的“不俗”氣質(zhì)。在文采上,第三十七回將賈探春書札與賈蕓書札并舉,高下之分顯而易見;在詩才上,賈探春雖難與薛、林二人抗衡,但相較于只能在詩社中負責出題限韻和謄錄監(jiān)場的迎、惜二人而言,賈探春無疑是“三春”中最為出色的。在治家之才上,賈探春不僅首倡詩社,還展現(xiàn)了精明果斷的管理才能:“家政代理,鉅細允宜??顺时祝鋈肓繛?。曰勤曰儉,弗偏弗私。卓卓儀范,為女者師”(程甲本卷首題詠),在下人眼中“精細處不讓鳳姐”,在評點者眼中“寫探春才能見識超出諸姊妹之上”(第五十五回王希廉評點)。
值得關(guān)注的是,除了不俗外貌、才能見識之外,《紅樓夢》還賦予了賈探春高遠的理想抱負。賈探春的判詞稱“才自精明志自高”,將形容理想抱負的“志自高”置于與“才自精明”同等重要的并列地位。在思想上,第五十五回中,賈探春自稱“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yè),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在行動上,賈探春對家族“大廈將傾”的局面具有清醒認知,其所主導的大觀園經(jīng)濟改革反映了挽救家族命運、振興家業(yè)的積極入世心態(tài),歷來被認為是“補天”之舉。可見,賈探春被認為是“行將沒落的侯門閨秀中的一個改革者”,其可貴之處不僅在于治家之才,還在于難能可貴的理想抱負。由此引申,清人張新之在《紅樓夢》第三十七回“蕉葉覆鹿”處評點稱:“探在書中是賓非主,故為夢中之客?!睂τ凇都t樓夢》所描寫的賈府家庭悲劇,以及寶、黛、釵的愛情和婚姻悲劇而言,探春固然是“夢中之客”;但就興利除弊、振興家族之夢而言,賈探春則無疑是“夢中之主”。
然而,賈探春的理想抱負最終在家族沒落的過程之中破滅。大觀園的經(jīng)濟改革對于行將沒落的封建家族而言無異于杯水車薪,而賈探春也終究未能達到興利除弊的初衷,振興家族之夢終將破滅。盡管在前八十回中,作者并未明確寫到賈探春的結(jié)局,但從全書諸種預敘中,其最終結(jié)局為遠嫁他鄉(xiāng),當無疑問。盡管這一結(jié)局未必可以提升至“遠嫁者,遠謫之謂也,明方正之不容也”的層面,但是,賈探春的結(jié)局無疑體現(xiàn)了其空有高遠的理想抱負,卻既無法挽回封建家族衰落的大勢,又無法掌握個人命運的人生悲劇,從而為賈探春形象、命運賦予了濃厚的悲劇意味。
在這一意義上,賈探春形象與“蕉鹿”典故的深層聯(lián)系,便在于“才自精明志自高”的理想抱負與“生于末世運偏消”的命運結(jié)局之間的根本矛盾。通過引入“蕉鹿”典故,《紅樓夢》在實質(zhì)上將文學史上層累形成的特定語境和用典習慣引入小說文本,從而構(gòu)建了賈探春形象、命運與“蕉鹿”典故之間的互文關(guān)系:圍繞“蕉鹿”典故所層累形成的理想抱負破滅、入世心態(tài)消解的用典語境成為賈探春形象的映襯;“蕉鹿”典故所蘊含的世事無常、人生空幻的悲劇意味凸顯了賈探春命運的悲劇色彩。賈探春形象、命運是“蕉鹿”典故在《紅樓夢》文本中的回響與再現(xiàn),而這也正是賈探春作為“蕉下客”,與“蕉鹿”典故的深層聯(lián)系。
在甲戌本第五回賈探春判詞“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運偏消”處,有雙行夾批:“感嘆句,自寓?!贝藯l評點一方面證實了評點者對作者思想、生平具有充分了解,另一方面,也揭示了賈探春形象蘊含的作者自寓色彩。正如甲戌本首回“無材可去補蒼天”處夾批“書之本旨”,又如清代評點家所指出的“以事言,此書探春最要”,作者或許曾與賈探春一樣具有“補天”情懷,但其理想抱負最終同樣消弭于“大廈將傾”的“末世”之中?!把a天”理想與“末世”現(xiàn)實交織,《紅樓夢》同樣可被視為寄托了作者家族興衰和身世之感的“蕉鹿”之夢,而此夢終將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結(jié)局,一如抒情傳統(tǒng)中“蕉鹿”之夢的遙遠回響。在這一意義上,作者借林黛玉之口“忙人說巧話”而道出的“蕉鹿”典故,不失為賈探春形象、命運,乃至《紅樓夢》“無材補天”主旨的點睛之筆。
①②[38][39][65][66][68] 曹雪芹、高鶚著《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489、489、230、221、38、750、753頁。
③ 曹雪芹原著,程偉元、高鶚整理,張俊、沈治鈞評批《新批校注紅樓夢》(第二冊),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685頁。
④ 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上冊),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10頁。
⑤⑥[42][45][46] 皮錫瑞《鑒古齋日記評》,吳仰湘校點《皮錫瑞集》(第一冊),岳麓書社2012年版,第505、505、505、505、505頁。
⑦ 白居易《疑夢二首》(其二),丁如明、聶世美校點《白居易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435—436頁。
⑧[22] 張鳳翼《追和嵩陽帖中韻五首》(其一),《處實堂集》卷四,《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37冊,影印明萬歷刻本,第331、331頁。
⑨⑩[11][12][43][44] 楊伯峻《列子集釋》,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3、8、111、112、94、113頁。
[13] 丁度《集韻》卷三,《四部備要》(第一四冊),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44頁。
[14] 楊慎《轉(zhuǎn)注古音略》卷二,《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39冊,第361頁。
[15] 楊慎《古音叢目》卷二,《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39冊,第249頁。
[16] 王念孫《廣雅疏證》(第四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1714頁。
[17][53] 李遹《使高麗》,薛瑞兆、郭明志編纂《全金詩》,南開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275、275頁。
[18] 侯克中《偶成二首》(其一),《艮齋詩集》卷四,《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05冊,第468頁。
[19] 王陽明著、陳恕編?!锻蹶柮魅?第三冊),中國書店2014年版,第39—40頁。
[20] 王世貞《芭蕉》,《弇州四部稿》卷四十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79冊,第553頁。
[21] 陶宗儀《皆夢軒為陳汝嘉賦》,《〈南村詩集〉箋注》,上海教育出版社2019年版,第263頁。
[23] 沈泰編《古本〈盛明雜劇〉》(第四冊),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2212、2216頁。
[24] 徐渭《徐渭集》,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403頁。
[25] 黃生《義府》卷下,《叢書集成初編》第349冊,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第79頁。
[26] 吳玉搢《別雅》卷二,《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22冊,第645頁。
[27] 阮元《揅經(jīng)室集》,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783頁。
[28] 阮元撰、姚文昌點?!缎胬斯P談 定香亭筆談》,山東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67頁。
[29] 徐珂編撰《清稗類鈔》(第二十八冊),商務印書館1918年版,第64頁。
[30] 李伯元著、薛正興校點《南亭四話》,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32—33頁。
[31] 曹雪芹、高鶚著,楊憲益、戴乃迭譯《紅樓夢》,外文出版社1994年版,第535頁。
[32] Cao Xueqin.trans.by David Hawkes.The Story of the Stone(1980[Vol.II]).Penguin.p.675.
[33] 曹雪芹著、伊藤漱平譯《紅樓夢》(中冊),(東京)平凡社1960年版,第16頁。
[34] 曹雪芹著、松枝茂夫譯《紅樓夢》(第四冊),(東京)巖波書店1945年版,第39頁。
[35] 蔣和森《紅樓夢論稿》,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68頁。
[36] 改琦繪《紅樓夢圖詠》,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7年版,第23—24頁。
[37] 張一民《〈紅樓夢〉小考三則》,《淮陰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3期。
[40] 林方直《從“蕉下客”視角看探春》,《內(nèi)蒙古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5年第2期。
[41] 張珍《論〈紅樓夢〉中的“蕉葉覆鹿”來源于明雜劇〈蕉鹿夢〉》,《紅樓夢學刊》2015年第2輯。
[47] 張瑞圖《村居雜興》(其二十五),許長鋒、粘良圖點?!栋缀菱旨罚虅沼^2019年版,第216頁。
[48] 孫鏊《為谷道人歌贈韓明府》,《端峰先生松菊堂集》卷四,《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47冊,影印明萬歷三十八年張垣刻本,第33—34頁。
[49] 劉克莊《甲辰書事二首·六和》,辛更儒箋?!秳⒖饲f集箋校》,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903頁。
[50] 何夢桂《餞竹所叔赴慶元征官和韻》,趙敏、崔霞點?!逗螇艄鸺罚憬偶霭嫔?011年版,第40頁。
[51] 蕭立之《江行得水壓青天下小橋一句足成唐律》,《蕭冰崖詩集拾遺》卷下,《續(xù)修四庫全書》集部第1321冊,影印明弘治十八年蕭敏刻本,第61頁。
[52] 柴隨亨《和姜居仁感時韻》,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編《全宋詩》第65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41075頁。
[54] 蕭儀《和酬陳主事艮》,《重刻襪線集》卷十三,《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1冊,影印清乾隆五年重刻本,第469頁。
[55] 劉遵憲《將進酒》,《來鶴樓集》卷一,《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08冊,影印明天啟刻本,第667頁。
[56] 謝肇淛《哭張函一廣文》,《小草齋集》卷十九,《續(xù)修四庫全書》集部第1367冊,影印明萬歷刻本,第87頁。
[57][61] 辛棄疾《水調(diào)歌頭·再用韻,呈南澗》《滿江紅·游南巖,和范廓之韻》,鄧廣銘箋注《稼軒詞編年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29—130、180頁。
[58] 張孝祥《滿江紅·思歸寄柳州林守》,辛更儒校注《張孝祥集編年校注》,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1204頁。
[59] 顧璘《倦尋芳慢·書懷》,鎮(zhèn)宗頤初纂、張璋總纂《全明詞》(第二冊),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589頁。
[60] 納蘭性德《滿江紅·茅屋新成卻賦》,《納蘭性德詞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09頁。
[62] 俞德鄰《楊剛中分教京口有司以冗員罷去作詩為別就次韻以餞其行二首》(其二),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編《全宋詩》第67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42445頁。
[63] 章玄應《過臨清哀故同舉余教諭先生旅卒》,阮伯林校注《章玄應集》,線裝書局2011年版,第235頁。
[64][67][70] 馮其庸輯?!吨匦0思以u批紅樓夢》(第二冊),青島出版社2015年版,第997、1397、977頁。
[69] 王昆侖《紅樓夢人物論》,北京出版社2009年版,第55頁。
[71][72] 西園主人《紅樓夢論辨》,一粟編《紅樓夢資料匯編》(上冊),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204、20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