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生煙
遇見江嶺的那天下午,馮薇的心情很差,整個人喪得不行。
在剛結束的數(shù)學課上,馮薇忍著智齒發(fā)炎的疼痛,站在講臺前講得口干舌燥,坐在后排的男生卻趴在桌子上睡著了,還打了幾聲香甜的小呼嚕,惹得全班哄堂大笑。
男生站起身,足足比馮薇高出了一個腦袋,他一臉誠摯地說:“馮老師,你講課我完全聽不懂……”
這是馮薇來這所郊區(qū)中學工作第三周,她差點兒當場就哭了。
從郊區(qū)中學自駕回家需用時一小時十分鐘——當然,這是馮薇的車速。而一個稍有經(jīng)驗的老司機在不違反交規(guī)的情況下,大約只需要五十分鐘。
沒錯,馮薇的車技很爛,她不得不開得慢條斯理、小心翼翼。然而這天下午,她剛出門就把江嶺的車給剮了。
那條路本來就不寬,又被他的車占去了半邊,馮薇想要從它旁邊挪過去的時候,她幾乎聽見了類似粉筆摩擦黑板、手指撓玻璃的刺耳聲響。她心里一慌,趕忙倒退,于是她就仿佛再次聽見了粉筆摩擦黑板、手指撓玻璃的刺耳聲響。
兩輛車接觸的位置出現(xiàn)了驚人一致的劃痕,馮薇看著那輛車的車標,再想象一下車主可能會有的怒氣和難纏,她的智齒就更疼了,連帶著半張臉、整個腦袋都開始一抽一抽的痛。
江嶺出現(xiàn)時,馮薇的情緒已經(jīng)近乎崩潰了,她沖著他發(fā)火:“你到底會不會停車?”
江嶺看了她一眼,平靜地蹲下身查看劃痕,隨后站直身體,抬手向路上一指,既無奈又好笑地說:“你還好意思說我?這么寬的路啊,你往哪里開?”
只是這么一句話,馮薇忽然就哭了——就是純粹的不管不顧的哭,一點兒梨花帶雨的氣質(zhì)都沒有。
江嶺服了。他退后兩步,看了她好一會兒,終于憋出一句話來:“別哭了,我不用你賠。”
后來,他們很熟很熟之后,江嶺說:“那天你那張臉拉得老長,簡直跟‘烏拉’有一拼!”
“烏拉”是江嶺的狗,一條威爾士跳獵犬,矯捷而健壯,整天耷拉著耳朵耷拉著臉。
他說完這一句,馮薇立刻抬手打他,他也不躲,就那么笑吟吟地看著她。
當然,這是后話。當時的江嶺有些頭疼,因為馮薇哭得挺厲害,讓他迷糊到底哪個才是受害車——行吧,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江嶺指著不遠處的一排小樓,“我家就住那邊,你要去洗個臉嗎?”
大約怕她誤會,他立刻補充:“我爸媽都在家,我在市區(qū)醫(yī)院工作,平時不太回來的?!?/p>
“對不起,修車錢我轉給你。”馮薇抬眼:“你下次回來的時候,別再把車停在這里了?!?/p>
“好!”江嶺的笑容很大,顯得沒什么誠意。
確實。兩天后,他再次把車停在了這里。而他就坐在車里,像是在等著“碰瓷”。
再見到江嶺的時候,馮薇的智齒還在發(fā)炎。后座男生在數(shù)學課上的茫然眼神,總讓她回想并反思自己的講課思路和語言,一次次溫和地發(fā)問:“我這樣說,你們能聽得懂嗎?”
她仍有辭職的想法,父母卻用過來人的經(jīng)驗和考量,苦口婆心地對她進行著善意的批評和提醒。她的車技尚待提高,連剮蹭的痕跡都沒時間去補,因此她一見到那輛眼熟的黑色轎車就趕忙停下了。
江嶺笑著探出頭來,他說:“我剛好要回市區(qū),一起走吧?”
從那天開始,江嶺有時間就會陪著馮薇一起下班。從一前一后地開著兩輛車,到坐上她身邊的副駕。他是最溫和的陪練和最默契的路友,在路上時,他們一般不太說話,因為馮薇緊張,她開車的時候連音樂都不敢聽,所以江嶺大部分時候只管看路,連咳嗽都盡量忍著。
一起吃飯時,他們會說很多話,比如江嶺會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每天都在路上,好的開車技術很重要,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像我這么善解人意寬容大度,你說是不是?”
馮薇點頭。那確實,當時她執(zhí)意賠償,江嶺只收了她五百塊,現(xiàn)在早被她吃回來了。她的手機上,他的備注名就叫“經(jīng)常請吃飯的江醫(yī)生”。
對了,江嶺還帶她治牙來著。她躺在診療床上張著嘴巴的時候,聽見有人壓低了聲音問他:“女朋友?。俊?/p>
他連磕巴都不打地回答:“對啊?!?/p>
馮薇心弦一顫,差點兒咬了鑷子。
是的,她知道,他喜歡她,因此愿意給予她百般理解和陪伴;同樣的,她也喜歡他,所以接受他的示好,并愿意回饋贊賞與愛意——只是,她目前能量有限。一個人必須自我能量充沛,才能更好地接受與付出,不是嗎?
她相信,她也會有明亮而陽光的那一天。
坐在后排的男生仍然不太配合上課,也有時不交作業(yè),讓馮薇恨鐵不成鋼——再努力一下下就可以提分??!
新手數(shù)學老師馮薇很倔強,她用笑容和目光鼓勵她的學生們,幾近謙卑地詢問他們對講課方法的意見和建議。青春期的孩子們喜歡她的溫柔和善,卻也因此放肆而大膽。
女同事懷孕之后,校領導覺得馮薇雖然經(jīng)驗欠缺,但認真負責,便讓她代理班主任。
四十多個孩子,讓馮薇每天都焦頭爛額、一臉黑線。
為了省下通勤時間,她在學校附近租房暫居,和學生們保持著相同的作息。
她不常見到江嶺了。周末她回市區(qū)的時候,他很可能正在加班;等他休息回到郊區(qū),她又剛好離不開那班學生。
馮薇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很努力了,然而半個學期過去,她的班級卻成了年級成績墊底、紀律評分墊底的那一個。校領導的目光和她看待后排男生的目光如出一轍:“馮老師,你要努力一點才可以?。 ?/p>
馮薇頻頻點頭,校領導卻又補刀:“前任班主任懷著孕都可以做得很好,為什么你不行?”
馮薇被后面這句話擊垮,見到江嶺時,她忍不住又哭了。
那夜,在遠遠的暗黑江水里,沉睡著一輪金黃色的月亮。馮薇用力地將小石塊擲出去,卻看不見水花。她說:“小時候奶奶家附近就有一條小河,朝河水里扔一塊石頭,月亮就會碎成無數(shù)片,整條河都搖晃成了銀光閃閃的殿堂,可是你看,如今江水浩瀚,月亮也像是離得更遠了,處處都透著無能為力?!?/p>
江嶺給她講他遇見過的困窘和麻煩,講他的同學和朋友們在各個行業(yè)里領受著的壓力和焦慮。他說:“平淡和平庸是人生常態(tài),不如意和不快樂也是。但即便如此,誰說幸福就不會像花兒一樣噼噼啪啪地團團盛開呢?”
她緊攥著的拳頭慢慢展開,放進了他的掌心里,“我像不像一個沒用的愛哭鬼?”
“不像?!彼?,看著遠處的江流和綿延的綠野,“每一朵小向日葵,都要度過夜晚?!?/p>
回到出租屋,整個夜晚安靜得有些意外,左邊隔壁的夫妻沒有爭吵,右邊隔壁的媽媽沒有吼娃,樓上的女孩沒有跳操,樓下的狗狗旺財沒有叫喚,馮薇安心睡下,直到清晨五點。
夏天早晨,她扎著馬尾,穿著明黃色的運動衣褲出門跑步,真的就像一棵剛剛度過夜晚的向日葵。
江嶺帶著烏拉已經(jīng)等在樓下了。烏拉歡蹦亂跳,剛好草坪自動澆水裝置啟動,噴了它一身,朝她跑過來時,就將皮毛上的水珠抖在她身上。
江嶺笑起來,馮薇也笑,卻又嗔他:“不許笑!”
那天早晨,兩年多沒有正經(jīng)發(fā)過朋友圈的江醫(yī)生,曬出了兩人一狗的合照——照片是鄰居隨手拍下的,他仰著臉,她低著頭,忘了是在說什么,他們都在笑。
馮薇嫌棄他肉麻,但嫌棄歸嫌棄,肉麻恰是歡喜和悅納。
暑假前的期末考試,后座男生還是沒能逆襲成學霸,可是這大個子男生紅著臉說:“馮老師,希望下學期你仍然來做我們的數(shù)學老師?!?/p>
馮薇笑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她和孩子們一一擊掌,相約秋天再見。
樹葉變黃、變紅的時候,馮薇仍然在這所郊區(qū)中學做班主任,她的車技有所提高,但她仍然開得很小心,因為一路風景都好,她要慢慢走、好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