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柏顏
池塘水綠風煙暖,記得玉真初見面。
每當想起晏殊的這句詞,我都會絕望地想,是不是所有太過美好的相遇,最終都不過是蘭因絮果。
那是一個高溫橙色預(yù)警的午后,我獨自一人在實驗室里值日打掃。
少年不知道什么時候走了進來,背著長長的黑色挎包,濃密的頭發(fā)潦草地扣他精致的腦門上。
我沒打算和他說話,倒是他很自來熟地拿起一只種著綠植的玻璃瓶。
少年很有興趣地觀察了它一會,然后走過來拍了一下我的肩說,你看它的根系,好漂亮,像不像在跳舞。
說這話時,他把玻璃瓶高高舉起,對著窗外的烈陽。為了讓我得清楚些,他的手遷就地放矮了一些。我有些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但他沒有和我對視。
他玻璃球一樣的褐色瞳孔全都聚焦在玻璃瓶上,而我?guī)缀跄苈劦缴砩媳粫襁^的洗衣粉味道,耳根突然就燙了起來。
我掩飾著“嗯”了一聲,就僵硬地別過了臉。他把玻璃瓶放回原位,又在實驗室里轉(zhuǎn)了一圈。最后停在我的座位上,輕輕念出我的名字。很不見外地問,這是你座位啊。
我只能默默點頭。來不及阻止,他已經(jīng)翻開我的作業(yè)本,然后夸了一句,成績不錯。
緊接著他微笑著說,決定了,以后我就抄你作業(yè)。
不知道為什么,我狠狠地記住了那個畫面。他坐在空曠地教室中間,長長的腿像植物的根系一樣自由地伸展著。他看著我,眼睛的笑意融融,而我呆若木雞站在原地,搜遍了課本上的句子,找不出一個詞可以應(yīng)對。
似乎從這次相遇開始,就已經(jīng)注定,我只能是他身邊可有可無的影子。
一周后,他正式站在講臺上介紹自己。姜光明,光明的光,光明的明。
那天下課,他主動坐到了我的前面。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是不是不喜歡笑?
我當時窘迫極了,大約是青春的自卑心作祟。我總會莫名地擔心笑起來露的牙齒太多,又或者是牙齒不夠潔白。
可我哪能告訴他這些,只能假裝不耐煩地別過臉去。他倒也不惱,只小聲求我說,等會你早點寫英語作業(yè)。記住哦。說完他就抱著籃球沖下樓去。
說實話,在大多數(shù)男生都爭分奪秒打王者游戲的環(huán)境里,愛運動的男生已經(jīng)快成為稀有動物。因此,明里暗里喜歡他的女生不少。
隔壁班也有大膽的女孩敲敲門,隔空要求掃他的微信。不過他大多會笑嘻嘻地不接話,就是那種哪怕拒絕,也不會讓對方太難堪的教科書式“說不”。
有一次我受好朋友之托,問了他很八卦的問題,你喜歡什么樣的女生?
他好像看外星生物一樣盯了我很久,才笑著探究說,你不會喜歡上我吧。怎么可能。我假裝生氣地別過發(fā)紅的臉,然后不再和他說話。他幽幽看了我一會,才說既然不是你問,那我就不回答了。
不知道為什么,那天他抄得特別慢。天已經(jīng)擦黑,我說會趕不上晚飯。他大手一揮說,我請你啊。
去吃飯的路上突然下了雨,他脫掉外套給我當雨傘,等趕到餐廳的時候,他整個人都像是從河里打撈起來。他晃了晃泡了水的手機說,這頓恐怕要你請了。我連忙一口答應(yīng)。誰知道下一秒他就笑起來,用力地捋了捋我的頭發(fā)。然后很認真地說,記住了,以后和男生出去吃飯,不要搶著買單。
別的店要么播新聞,要么播老電影。只有那家飯店播的都是韓國輕喜劇。我邊吃邊笑,差點噴到他臉上。就在我又窘迫地想要躲開時,他突然湊近了說,其實你笑起來也不錯。
為什么會有個“也”字呢,因為當時隔壁班新來了一位酒窩美女。
據(jù)說,他們當時已經(jīng)是曖昧期。雖然他沒有對我表現(xiàn)出絲毫對她的感興趣,但我總覺得只有跟酒窩美女站在一起,才算得上般配。
可是畢業(yè)那天,他當著酒窩美女的面,親了我的臉。他高調(diào)地牽起我的手,說其實早就和我在一起。說完酒窩美女冷淡地笑了一下,說那也挺好的。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我不過是他們互相傷害的工具人,可我自己偏偏不肯信,偏偏要去賭他對我的那一點點情誼。
我們談了一整年的異地戀,就在我買好了車票,打算偷偷出現(xiàn)給他驚喜的時候,他告訴我,他已經(jīng)在去韓國的飛機上。直到空姐催促著他掛掉電話這一刻,他才想起來通知我這個女朋友。
那之后,我們莫名其妙又做回了朋友。也許閨蜜說得對,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從來由不得我來決定。
他喜歡和我分享在首爾的見聞,甚至常常給我寄禮物。以至于后來整個寢室的女孩,都想讓他幫忙做代購。我當然不肯轉(zhuǎn)達,直到他發(fā)給我自己的線上店鋪。我才知道,他早就做起這行。而我的那些小禮物,有一部分都是他幫人代購,攢下積分換的贈品。
那些年,我有許多個長夜難眠的時刻。很想沖到他面前問一問,當年有沒有真心喜歡過我。又覺得問出口,就又輸了一次。
后來我讀到一本書。是一位82 歲老奶奶寫的婚姻故事。取材是她自己的真實人生。
她寫到婚姻那些委屈,他們剛結(jié)婚的時候,公婆送了他們一對大白雞。結(jié)果因為一次忘記鎖好院門,大白雞被人偷了。
她傷心欲絕,畢竟一對白雞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可比得上金銀。而她丈夫一言不發(fā),足足半年沒有和她說過話。無論她怎么討好,使勁渾身解數(shù),他就是冷暴力到底。
直到許多年后再一次的爭吵,重新提到這件事,丈夫才說出心里話,原來他根本不相信雞被人偷了,他一廂情愿地認為就是妻子偷偷賣掉,然后把錢補貼了娘家。
得知真相的妻子欲哭無淚,心里就像幾百斤的大鐵錘重重砸下去。
類似的事情還有很多,她懷孕的時候,想讓丈夫幫忙倒一下洗腳水,丈夫說,你不要太矯情。然后她只能挺著肚子,把又大又重的洗腳盆抬起來。
后來他們年紀都大了,尤其是丈夫大病一場以后,吃喝拉撒都需要人貼身照顧。妻子也盡心照顧了他許多年。白發(fā)蒼蒼的年紀,他們之間終于生出一些相依為命的情誼。
有一天,妻子問他,下一輩子你還想和我在一起嗎。她期待著答案,結(jié)果卻聽見一句冷冰冰的:不愿意。她說自己想不明白。很想問他為什么,可惜已經(jīng)沒有機會。
讀完結(jié)局那天,我決定去找他。
彼時他剛好回國,雖然在朋友圈公開了消息。但他也完全沒有要來找我的意思。
我只好主動去找他。反正已經(jīng)主動了那么多次,也不在乎再多一次的妥協(xié)。
我在微信上把他約了出來,地點就在高中附近的咖啡店。他精神抖擻地朝我走來,穿一身煙灰色休閑套裝,帶著白色鴨舌帽。笑瞇瞇地說,好久不見。
咖啡剛喝小一口,我就已經(jīng)迫不及待問出困擾我太久的問題。
我說,當初為什么和我在一起。又為什么,突然之間出國讀書。他愣了一下,好像有些意外地反問我,當時你都沒在乎,為什么現(xiàn)在突然問起來。
我才明白,原來自始至終我的被動接受,我的安靜釋懷,在他眼中都是因為不在乎。
“不是的,我很在乎。我甚至因為這些,失眠了足足兩年?!?/p>
說出這句話時,我無比地平靜。好像在說昨天吃過什么一樣云淡風輕。他盯著我很久,才輕輕說了一聲對不起。
事情背后的因果,跟我預(yù)想中差不多。他和我在一起,只是為了報復(fù)酒窩美女移情別戀。他說,其實他們早就偷偷戀愛,只是沒有公開。
他還說,因為不知道怎么說分手,只好選擇無疾而終。
我開著車子上高速沒多久,就下了一場暴雨。
那場雨持續(xù)了兩天兩夜。我坐在沒開燈的房間里,默默流淚很久。告別前,他很用力地抱了抱我,他問,我們還是朋友嗎?
我搖了搖頭,不是了。然后當著面刪掉他的微信。他點點頭,起身離開。我一口氣干掉整杯咖啡。突然有那么一點兒后悔?;蛟S我不應(yīng)該知道真相。
這樣的話,往后余生回憶起這個人,這段感情。我只會記得見面那天,氛圍好得,就像無數(shù)美好故事的開端。
他已經(jīng)往前走得老遠,而我留在原地,牢牢守著回憶的余溫,不肯醒。
就當是一場幻覺吧,我還是想要記住美好的部分。比如他幫我披上的外套,比方他幫我剝的蝦殼,比方他跑了好幾條街,給我買的荔枝。
那些模糊的愛意,已經(jīng)足夠讓我原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