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萬瑩
人身上也會長蟲子嗎?它問。
小女孩穿著彩色蛤蟆一樣的游泳衣,打起一勺井水。涼!嘩啦。
會的,我有牙蟲。她先在心里回答了。然后說,呃?誰在問我?
第二勺涼水,她在樹底仰起頭,枝頭開著香噴噴的小碎花。芒果樹伸展開身體,讓陽光從枝葉的縫隙里流落下去,澆進(jìn)她眼里。嘩啦!
“哎喲鷺禾變得這么封建,已經(jīng)不好意思脫光光洗澡了!”阿麗嬤老早換好衣服,進(jìn)廚房炸韭菜盒,燉菜鴨母。
“不能脫褲爛!”鷺禾大聲說。
“鷺禾!女孩子不要講這種粗話!”阿麗嬤的聲音從廚房傳出來。
“脫褲爛!脫褲爛!脫褲爛嘿脫褲爛!”女孩有節(jié)奏地扭,一邊搓著泡沫。
“好了好了別擱說了!”阿麗嬤走出廚房面露兇光。
鷺禾心里念叨,啊,明明就跟你學(xué)的。之前你明明就笑嗨嗨。媽媽還會跟你一起笑。
哈哈。好笑的。芒果樹舞動樹葉,搖動起庭院里幼綿綿的風(fēng),蠶繭般包裹了她。
鷺禾抱住芒果樹,原來是你跟我說話,你是我的朋友。
“大塊呆,炒韭菜,燒燒一碗來,冷冷我不愛……”鷺禾在唱。
媽媽還沒回家,鷺禾傷心起來。爸爸也沒回家。舅舅昨天問她想不想媽媽。她認(rèn)真地回答,晚上等阿嬤睡著了,就會想媽媽想到哭。今天舅舅給她買了個布娃娃。阿嬤還帶她去游泳。大人們對她很好。鷺禾的想法咕嘟咕嘟從樹下冒出,磨砂的氣泡。
盛夏的氣息漲溢這地。鷺禾沖完澡,裹著大浴巾蜷縮在樹旁。我知道你在笑哦,她用腳趾輕輕地?fù)钢鴺淦で嗵?。就要撓你癢癢!阿禾,猴囝仔。老芒果樹的影子很薄,蓋在她身上。
它知道,阿禾跟阿麗(那時候阿麗還不是阿禾的阿嬤,只是一個額頭很大的小女孩),她們都會繞著樹睡下。她們都可以聽到土壤以下,根系的聲音。霧煞煞。耳朵生根鉆入一百米的地下,大地球像顆橘子,柔軟皺褶的表皮,植物根系如同橘絡(luò)盤布,進(jìn)到汁水豐沛的內(nèi)在。然后又在爬起來的一瞬間忘記。這些庭院里漂浮的氣息和夢境,最終都掛在樹上,容易招惹潮氣,慢慢長成青苔。六十三年的青苔,濃厚得像只趴在樹上的綠獸。
“來來來,看看看。緊來緊看!晚來少看一半!”門外的街上,有人吆喝。鷺禾爬了起來,換上衣服,頂著滿頭濕漉漉的卷頭毛就想出去看。
“阿禾!阿嬤要去送菜鴨母湯給你媽,你餓了自己吃韭菜盒。知未?”阿麗嬤喊著。
“好啦。”鷺禾關(guān)上了門。濕漉漉的小黑點從門里游到了街邊,定在木棉樹下。去年這個時候,阿禾就在那棵木棉樹下跟朋友說過一個包子的故事。包子遇到意外,被撞破了肚子,它捂住自己說,原來……原來我是豆沙包哦。那天的風(fēng)打著旋,把笑話也卷進(jìn)院子里邊。豆沙包。哈哈好笑。耍白癡。又有點殘忍。笑話的主角要是樹的話,撞破肚子,就會看到自己的年輪吧。不像人們有日歷計數(shù),樹很難搞清自己度過多少年日。
芒果樹看見阿禾打了個呵欠。柏油馬路被曬化了一點。
“目啾看金金!”此時樹下已經(jīng)圍了一大群人,里面那個面皮黑黑的男人又吆喝起來??谝舨幌袷菎u上的人。他隨機叫人上來,坐在那只木凳上,然后從褲頭拔出兩根筷子,上下翻飛地從耳朵、眼睛抓蟲。有時候是小蟲子,有時候是大一點的毛蟲。每個人都像是一棵樹,孔洞里拔出柔軟的蟲。男人說抓完蟲,就不會破病。近視蟲,肝病蟲,愛困蟲。連癌蟲都能抓。
他上次來的時候,鷺禾就想跟他學(xué),被他手一揮“囝仔別來亂”!這次鷺禾可是攢了十五塊錢,捏在手里,再把手揣在兜里,找機會用錢說話。
別在這里擋路,影響我做生意。隔壁干果店的陳老板出來趕人。
吵了一陣,眼見著城管從遠(yuǎn)處要走來。
死北仔!管肝又管胗,管那么寬!那男人很不爽地收攤走了。
干你老母!陳老板這句閩南語回得很溜,大家笑起來。
阿禾卻努力從人群中擠向抓蟲男,可惜個子矮,不得方向,在涌動的大腿浪潮里亂攪。別走哦!別走!阿禾高高舉起手里的錢。她的聲音在喧嘩中太過細(xì)弱。她在人潮里是個溺水的孩子。
突然有人一把抓住了她的領(lǐng)子。
油蔥伯把她攔下了。全島上唯一一個穿背帶短褲的人,白色長襪拉到膝蓋,在街心公園那里開了家雜貨店。他經(jīng)常自稱是猶太血統(tǒng),仔細(xì)看上去還真的隱隱約約有點像外國人。阿禾有點怕他。他經(jīng)常叼著一根煙,穿著奇怪的衣服站在雜貨店門口,不說話的樣子兇巴巴的。
不要花冤枉錢給人騙。其實抓蟲沒什么大不了的,關(guān)鍵是筷子。你多練就可以。說完,油蔥伯不知道從哪里掏出一副竹筷。
真的哦?阿禾不敢接。
他揮了兩下,隔空從阿禾的頭上方抓出一只小飛蛾。你看,這個是懷疑蟲,抓完你就相信我了對不對?阿禾說對。他說其實都不用真的碰到你,遠(yuǎn)遠(yuǎn)就可以抓。
哎喲,免錢的啦。你爸爸經(jīng)常給我煙抽的。他補了一句,阿禾才敢拿。
憨囝仔,只要多練,你都可以每天隔空抓蟲。抓滿十天,你媽媽就好了,回家了。油蔥伯臨走往阿禾腦袋上敲了一記,超痛的,浮出小小的紅印。
阿禾也顧不上,只是低頭仔細(xì)看著那雙筷子。夕光浸泡下,它溢出亮光。其實從高處看下來,阿禾的周圍都在閃光。街道兩邊,陽臺上曬到溫?zé)岬奶张?,磚紅、墨綠和暗藍(lán),鈍的顏色,鈍的光。紅磚樓的圍墻頂上,鑲嵌著晶綠色的碎玻璃片,在光線里偽裝成玉石。柏油馬路融化的部分,純黑里隱藏著光。油蔥伯的硬皮鞋,打著鞋油,又亮又硬地走遠(yuǎn)。
咔啦,咔。阿禾試著揮舞著雙筷子,風(fēng)起了,背后的葡萄藤開始尖叫,藤蔓互相撞擊,有些發(fā)焦。葉子飛動著,咔,啦,咔啦,掉地上。吧唧,被一腳踩扁。阿禾走回了家。
她很怕蟲子的。但是她開始壯著膽,貼著樹練著。芒果樹已經(jīng)空心,樹干內(nèi)里的蟲子,滿滿的一家白蟻。葉子的部分,夏天會貼上帶白粉的臭蟲。它的卵是一整串的,撿葉子有時會摸到,密密麻麻的小顆粒。樹結(jié)出來的芒果,里面是滿滿的果蠅幼蟲。白色的,蠕動起來,一下一下一下地扭。樹的每個器官都有蟲子。阿禾想到這些就皮皮挫,但她不管,還是硬練。
如今每天晚上,庭院的人都比之前多了些。阿麗嬤啊,人們眼神沉郁,總是欲言又止的樣子。嘆口氣,看到鷺禾拿兩支筷子在樹上亂比,就說“孩子還小,不知影苦”。但阿禾不管,還是練。
阿禾繼續(xù)練習(xí)隔空抓蟲,累的時候,就獨自看《封神榜》,現(xiàn)在爸媽也沒空管她看太久眼睛會壞掉。她一直看??招?,空心菜,空心的人就要死掉??蠢哿?,她又蜷縮在樹下。阿禾舔了舔月光下的樹蔭。樹的影子是清涼的。青苔澀澀的,帶點豆子的味道。新掉的葉子沒味,但被日頭烤干了后又有。
空心的樹呢,會死嗎?它問。
又是誰跟我說話?阿禾搖搖頭,自己跟自己玩。這個軟乎乎的小人兒,影子就像是她的尾巴,被她追著跑。
阿禾你不知道,我們樹也有軟乎乎的時候。芒果樹小時候就是一顆種子,蜷縮在甜蜜柔軟的果肉里。被封在果實里面,懸浮在半空的厚船。內(nèi)里的水流從根底向上,一路輸送到果子體內(nèi),那核就越長越大。隨后整顆芒果從高空墜下,被人拾取。再見到光,就是冒芽的時候了,好像也沒過去太久。
鷺禾又靠到樹邊,用筷子比畫。我要把媽媽的蟲抓掉,抓掉,全抓掉。已經(jīng)十幾天沒見到媽媽了。阿禾想起她不久前跟媽媽生氣。媽媽削好蘋果,命令她吃,然后就出門了。她就把蘋果甩在地上,一邊用力砸,一邊用力哭,直到把蘋果砸到全部爛掉。結(jié)果不小心被舅舅看見,他說這囝仔脾氣好硬。阿禾不理他,就是不停地砸和哭。
不知道為什么想起這個。阿禾腦袋上積聚了一團(tuán)灰霧,慢慢上浮掛到了樹上。她覺得累,心也難受,就去鼎里拿了兩只韭菜盒吃,又喝了點中午剩下的稀飯。大厝分成了兩半,干果店那邊吵哄哄的,晚上才消停。但這半邊,可太安靜了。只有芒果樹站在她這邊。
阿禾就這樣練啊練,真的練到了第九天。
但這天到深夜阿嬤還沒回來,阿禾睡是不敢睡的。她死撐著眼皮,快要睡著的時候,又拼命睜眼。都怪傻表哥帶給她的那兩本書,一本《聊齋》,另一本是臺灣出的鬼故事,說是有些人睡著了,覺得腳癢,原來是被鬼摸了腳。這故事害她不敢伸腳。可夏天把腳縮進(jìn)被子里,又實在太熱了。
有爸爸媽媽阿嬤在的時候,她從來沒有怕過?,F(xiàn)在一屋子的安靜讓她怕。
她飛速跳到爸媽房間里,把那塊軟舊的薄毯拿了過來,蓋在臉上。上面還有媽媽的氣味。
大樹和老厝晚上的時候還特別愛出聲。安靜中突然發(fā)出“咔噠”一聲,好像有誰的腳踏在碎地磚上,可以一瞬間讓阿禾的耳根縮起來。哎—呀。哎—呀。那是風(fēng)在樹上晃的聲音,絕對不是虎姑婆站在外面叫,絕對不是。報紙中縫里老有浮尸的照片讓人來認(rèn)領(lǐng),黑白的,泡得鼓脹的頭顱。想到就后背發(fā)癢。腳趾頭也跟著有怪怪的感覺。阿嬤說過別害怕,人死了要么去地獄,要么去天堂,不會在我們的世界里亂晃。可是還是害怕。她把家里燈都打開,背靠著墻,眼睛硬死要睜開的小孩子啊。樹也努力收斂自己,不要發(fā)出啪嗒葉片掉落的聲音,不要發(fā)出嘎嘎的樹枝聲,不然阿禾可能會干脆拉開門往醫(yī)院跑。
濃霧稠密地流淌進(jìn)院子里,又濕答答地掛在樹上,給樹披上外袍。阿禾從床上坐起,對著窗戶伸出筷子,發(fā)現(xiàn)可以夾到霧氣,一種龜苓膏的質(zhì)感。她走出房門,踏著慢慢凝結(jié)成塊的霧氣,竟然坐到了樹上去。老厝環(huán)抱著樹。坐在樹上可以看見老厝的禿頂。密密麻麻的瓦片,零星禿了幾塊。院子另半邊干果店正在打烊,他們把燈光打得很炫目,也就看不到暗影里的阿禾。老芒果樹的枝干,像阿嬤的手臂,干干的,又很硬實。但是,阿禾坐在樹上屁股一點都不痛。這里懸掛著一朵一朵的夢境,軟趴趴的棉花墊。阿禾的夢。阿嬤阿麗的夢。媽媽秀珠的夢。爸爸阿城的夢。一瞬間搖曳出枝葉繁茂的喧囂聲。
在棉花般的夢境里,阿禾看見偷吃年糕的阿麗,不是現(xiàn)在老叩叩的阿嬤,而是小女孩的樣子。阿麗在跟爸爸吵架。阿禾看見,阿麗的爸爸帶走了哥哥去呂宋做生意。選了哥哥,沒選阿麗。阿麗也在樹底下,蜷縮成一只紅到透明的蝦。夢境里還有炸彈,白紙花和哥哥最后寄來的錢。阿禾忍不住跟著阿麗一起喉頭發(fā)疼。大概誰都會經(jīng)歷這種疼,阿麗也是,阿禾也是。
這時候樹趕緊把另外一些夢境遞過來。爸爸阿城坐在紅磚墻上,偷偷看秀珠從路上走過去,喇叭花噼啪開了兩朵,紫色的。秀珠香香軟軟的夢境,里面有一只玻璃天鵝,一碗浮著大牛眼的熱湯和幾張香港買來的唱片。阿禾偷偷跟芒果樹說,原來媽媽小時候,看起來沒有現(xiàn)在那么兇哦。
樹身上的風(fēng)聲越來越大了。阿禾說。
嗯,是因為風(fēng)傳的口信越來越多,從一棵樹,傳到另一棵樹。芒果樹說。
阿禾開始念:風(fēng)緊來,一錢給你買鳳梨。風(fēng)緊去,一仙給你買空氣。這是媽媽之前教給她的。風(fēng)好像水流一般匯集在一起。樹是風(fēng)里的夜航船。阿禾坐著的芒果樹慢慢升起,她看見吊在樹上的月亮,像個巨大的圓白茉莉花苞,飽滿漲著冷冽的香氣。
阿禾拿著筷子,指揮方向。
我嘎你貢啊,這個島上,有可以跟樹木說話的孩子,可以飛行的孩子,可以潛入海底的孩子。芒果樹的聲音跟阿公很像。
我看過水孩子的故事。阿禾嚴(yán)肅地點點頭。
對,差不多的意思。
他們開始在濃稠的夜里穿行。島上的樹木都沉浸在夜里,木棉也好,鳳凰木也好,三角梅,葡萄藤,木瓜樹,棕櫚樹,龍眼樹,玉蘭樹,所有的樹,在阿禾他們拂過的時候,一同發(fā)出震動羽翼的聲音,嘩……嘩……一層層,風(fēng)所經(jīng)過的龐大區(qū)域的聲音匯合起來,一陣一陣,波浪的聲音。
阿禾的腦袋扎進(jìn)風(fēng)里,聽見那些氣息,那些低語。門外的木棉說癢啊癢啊。好癢。阿禾騎著芒果樹靠近她。我來給你隔空抓蟲!阿禾大聲說。她爬到芒果樹頂端,對著木棉的方向,真的揪出了三只蛾子,順手一甩就變成了星塵。她從來沒在這么高的地方看過這株木棉,原來記得木棉的幾百只手臂都是向上舉著的,但現(xiàn)在好像有一大半垂了下來。她的身體裂開彎曲的痕跡,扭結(jié)出一個個疤痕。她變得黑瘦,好像在灶臺被熏過一樣,就像阿嬤。
原來木棉也在變老。在沒注意到的時候,偷偷地悄悄地變老。阿禾緩慢地摸著木棉,好像在安慰一只蓬松的大狗。
她還沒呢,十年后的臺風(fēng)才會把她折斷,現(xiàn)在還早。老芒果樹動了一下。
哦,你聽得見我心里的話。討厭。阿禾轉(zhuǎn)過身。
這時候街兩旁的圓球路燈發(fā)出橘黃的光。好像棒棒糖,阿禾咽口水。
這是木棉的謝禮。你舔舔看。芒果樹懸停在路燈上面。
路燈還真的是橘子味道的。酸的口感。阿禾試著咬了一口,很硬。燈周圍蔓延著一圈奶黃光暈,嘗起來是棉花糖的口感。
再往前,是離家不遠(yuǎn)的虎巷。路燈照著,阿禾才發(fā)現(xiàn),巷子上空懸浮著一只老虎。哦,就是那只阿嬤說過的,幾十年前一路游泳到我們島上,然后被打死的倒霉老虎。他怎么還在。阿禾非要飛過去,摸摸他的皮毛。被碰觸到后,它喵嗚一聲,下墜到地上,變成眼珠子閃閃發(fā)光的貓,匍匐在墻角,眼神不太友好。
經(jīng)過虎巷,往左,是學(xué)校和教堂的方向。往右,是醫(yī)院和輪渡的方向。
想看媽媽嗎,阿禾?它問。
不想去。阿禾掐著芒果樹上的花。她就去了幾次,總?cè)滩蛔≡谧叩臅r候大哭大鬧。她不想讓醫(yī)生剖開媽媽的肚子。阿嬤狠狠地兇了她,叫她不要影響媽媽休息。不想去。往左。
晚上9點鐘,島嶼的路上就完全沒人了。不對,還有個人在路上走,拉著兩個大行李箱,嘎啦嘎啦,嘎啦嘎啦,整個島都被他的聲音充滿。是油蔥伯!
我們過去,哈哈。阿禾抓了一把樹葉,往油蔥伯腦袋上扔。他肯定覺得很奇怪,大晚上周圍又沒有樹。嚇唬嚇唬他!
阿禾!油蔥伯抬起了頭,看著她叫道:“別再生你媽媽的氣了!”
阿禾嚇得趕緊掉頭。
別再生氣了阿禾。不許管我!別生你媽媽的氣了。可是媽媽怎么可以生病呢?別生氣了阿禾。飛了一會兒,她和它還是到了醫(yī)院。
阿禾抹一把眼睛,開始對著醫(yī)院隔空抓蟲。抓,抓走所有的病和蟲。抓,抓走所有老和死。有一次全家去外地看親戚,媽媽和阿禾睡在一張床上。那是阿禾第一次看到媽媽的手上起了筋。藍(lán)色的,蜷曲的。好幾條扭曲的蟲子。媽媽竟然開始老了。以前從來沒想到過。阿禾轉(zhuǎn)過身去,在床上悄悄地擤鼻涕??墒堑诙煸缟?,她又忘了那種感覺,繼續(xù)跟媽媽因為早飯的事情吵嘴。不知道為什么,跟媽媽說話的時候,總是很生氣。
嘩啦。芒果樹碰到了另一棵樹。醫(yī)院的小坡上,站著一棵紫荊。每天上學(xué),鷺禾都會走到紫荊那里,假裝按下樹上一個圓形的樹疤,仿佛按下一顆按鈕。好,今天又是假裝自己是普通人的一天!就像漫畫里的月野兔,卸下水手月亮的外形,去上課。
這次,阿禾又忍不住從飛行的樹枝上,垂下手去按了按樹疤。
嘎啦嘎啦砰砰砰。然后樹枝開始帶著她往回跑,快到屁股冒煙。阿禾回頭,看見木棉和紫荊都對芒果樹晃了晃手,還發(fā)出各自的聲音,原來島上的樹都認(rèn)識呢。他們也看到坐在芒果樹肩頭的阿禾了。
阿禾站起來,對著他們用力地?fù)]手,卻差點滑倒。幸好,她被一把抱住了。
“猴囝仔!整眠都動來動去!”怎么是阿嬤的聲音。
“困醒未?緊來吃?!卑哂滞⒑唐ü缮献崃艘幌隆?/p>
“出來時小心點,外面在砍樹?!卑职趾?。
“蛤?”阿禾迷迷糊糊的。
“生蟲了,治不好了的。不過心里有些不舍得啦?!卑哒f。
“隔壁租客陳老板愿意給咱們預(yù)支那么多租金救急,要好好感謝他。樹確實影響他生意,咱們同意了就別再說了。人家也那么爽快?!卑职终f。
阿禾趕緊鉆了出去。她大叫:“你們別砍,我可以把它的蟲子都抓干凈!”可已經(jīng)來不及了。
鋸子的聲音,一圈圈一層層地震蕩著芒果樹。葉片振翅的聲音。葉子細(xì)細(xì)碎碎地落下。樹突然在枝頭晃一下這些干葉,啪一聲把葉片盡數(shù)甩出來。好像丟手絹的人。貓在圍墻上用倒刺舌頭舔手。人們走過,灰塵揚起來,發(fā)出輕微的鼓脹聲。陽光映照,整座島嶼都在發(fā)光。頭頂?shù)臏嘏透康纳詈_始斷裂開。
阿禾感覺到,有從高天降下的一滴淚水。源自清晨的露水,從枝頭凝結(jié),滴落,融入她的眼眸里。阿禾不敢靠近,但偷偷從地上剪了一根樹枝,打算永遠(yuǎn)存起來。她也確實把那根樹枝放進(jìn)了自己的寶箱里,搬家的時候也沒有丟掉它,在二十年后回家偶然找出這個箱子,還想了很久,為什么在一堆點石貼紙、圣誕賀卡和貝殼里,還放了一根枯枝。
大門打開,有幾個人在門口看著砍樹。他們身后,是街對面的木棉,再遠(yuǎn)一點的紫荊,那些在深夜里招手的樹木。它們再過十年,會在正面襲擊這座島嶼的超強臺風(fēng)中同時被折斷,平躺著被抬走。只有那棵街心公園的老榕樹還一直存在著,或許還會再活一百多年。
這本就空心的芒果樹不需要太多時間,就慢慢斜歪著倒下來。鷺禾也跟著他,慢慢蹲在墻邊。
這時候,油蔥伯從外面走了進(jìn)來,對著蹲在角落的鷺禾說:“它不怕的。芒果樹不怕刀砍的?!柄樅踢^了許久,才慢慢站起來。
樹砍完以后,爸爸和阿嬤又沖去了醫(yī)院。鷺禾想看看樹被板車工拖去了哪里。猶豫了一會兒,最終沒走出去,只是待在家里,對著盆栽繼續(xù)練習(xí)抓蟲。她累了,就追著看《花王國的朋友》。從那天開始,她把那幾個不多的頻道翻來覆去,卻怎么也找不到這個節(jié)目了。故事還沒有完,怎么節(jié)目就不見了呢?;ㄍ鯂呐笥褌儯枷Я?。
好無聊哦。她拿出布娃娃,假裝哄娃娃睡。哦哦困,哦哦困,一瞑大一寸。布娃娃還是睜著眼睛。你怎么不肯午睡,阿禾嘆了口氣。那我給你念個故事吧,她隨便翻開,讀起《老櫟樹的夢》。
霧氣還是來了又走。
老芒果樹的樹墩,逐漸被濃厚的青苔覆蓋。沒多久,竟發(fā)出新芽來了。
第一片葉子,是被阿禾的媽媽發(fā)現(xiàn)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