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彪
從南到北連綿不斷的山脈,似刀砍斷的樹丫分成兩半,一半是后山,一半是前山。后山的懷抱里摟著個村莊,坐西向東,前仰一座如龍似虎的石頭山。那村莊的名字怪怪的,叫“鐵廠”。陌生的人一聽,都以為那里機聲隆隆,是個鐵礦或是熔煉鋼鐵的地方。而本鄉(xiāng)本土的人都知道,那里既不產(chǎn)鋼,也不產(chǎn)鐵,只是盛產(chǎn)石頭。所以,在當?shù)亓鱾髦@樣兩句民謠:“鐵廠 —— 鐵廠,是塊石板。”
那個村莊就是我的老家,我就出生在那塊“石板”胎衣上,從小在那塊巴掌大的山旮旯里長大。
老家由于山高石頭多,山上的樹木和我一樣長不高,大多數(shù)都做不了頂梁柱,只是蓬蓬松松,長成一片片“爬地松”之類的小灌木。因為石頭多,可開荒種植莊稼的土地也就少,加之坡陡土瘦,氣候冷涼,水稻難產(chǎn)。所以,除小河邊那幾塊褲帶寬的水稻田外,幾乎都是依山梯迭的“雷響田”山坡地,只能種植包谷、黃豆、紅薯、洋芋、蕎麥之類的旱地作物,使得老家物產(chǎn)稀少,吃食單一,生存艱辛。
老家的人雖然沒有多高的文化,但由于生產(chǎn)生活都離不開和石頭打交道,就經(jīng)常用石頭喻人說事。比如夸獎人,說堅強能干的男子漢叫“柱腳石”,說樂于助人的人叫“墊腳石”,說忠實誠懇的人叫“鐵心石”,形容飽經(jīng)風霜的老人叫“磨刀石”。罵唱對臺戲的人“絆腳石”,罵狡猾的人“鵝卵石”,罵厚顏無恥的人“茅廁石”。就連一些地名也叫“大石崖”“石崗坡”“癩石頭”“小石橋”“小石溝”。村莊的名字更直截了當,就叫“大石板”“小石板”“長石板”“石板沖”??洫劸蚣毸愕娜?,就說“一個石頭打幾個鳥”。人與人之間互相幫助,就說“窮人需要富人幫,大石頭需要小石頭鑲”等等。給娃娃取名字,也要帶個石字,叫“小石頭”“小石生”“小石珍”“小石蘭”之類的,簡單明了,又好聽,又好記。
我們小孩子喜歡玩一種“丟石子”的游戲,每個人衣袋里都裝著十個蠶豆大的石頭,三三兩兩找一塊平整的地方坐下,確定順序后,依次用一個石子做母本,高高丟起來,迅速抓起地上的兩個石子,并接住落下的母本石,放在一旁。然后,再循環(huán)往復把母本石高高丟起來,迅速抓起地上的三個石子、四個石子。如果地上的石子沒有全部抓起來,或抓到手的石子掉了,或是母本石落下來沒有及時接住,就是輸家。覺得不過癮,就把接母本石的“接”改為“啄”。玩的方法不變,只是眨眼間工夫必須抓起地上的石子,老鵝啄食似的“啄”住落下的母本石,很考手腳和眼力。我們男孩子玩“滾珠子”,買不起鋼珠、玻璃珠,就找一塊堅硬的石頭,自己磨一個石珠子,在地上互相滾彈。一塊土場子,或是一塊院子,就是戰(zhàn)場,石珠子追石珠子,石珠子打石珠子,個個都想當神槍手,又刺激,又過癮,一不小心,就玩過了頭,招來父母的責罵聲。
石頭與老家的人生死相依,修橋鋪路、修溝打壩、建房蓋屋、修墳刻碑,樣樣都少不了石頭。一直以來,家家戶戶都喜歡用臺階高來比示生活水平的高低,很多人家都要請石匠打方方正正的“條子石”,把自家門前的臺階一級一級修建得光滑體面,讓人既可以走路,又可以當板凳坐。不僅如此,在修建灶時,都要精挑細選上等的石頭,做灶膛石、灶臺石、灶楣石、灶門石,土石相間,牢固耐用。我家的火塘也是用方方正正的石頭入地鑲砌的,又耐燒,又保溫。每天跨進堂屋門檻,就會感受到火塘里散發(fā)出的暖流,感受到家的溫暖。
老家的人死了也離不開石頭。列祖列宗的墳墓都用石頭壘砌,請石匠在石碑上雕刻動物、花草、房屋等圖案,中間花崗巖的碑心石上,雕刻著死者的名字以及直系親屬一代代人的名字。雕刻著十幾行詩歌一樣的文字,簡明扼要記錄著死者的一生。整座墳鑲砌成一間石頭房的模樣,以顯孝心,光宗耀祖。特別是老祖宗的墳山上,還要立一塊又高又大醒目的“山神碑”,有了山神碑,山就成了神山,樹就成了神樹,誰都不敢亂砍樹木,自然而然森林就和老祖宗一樣得到了保護。
適者生存。有的人家會石匠手藝,叮叮當當,把石頭雕琢成石磨、杵臼、豬槽、鹽臼、石缸等經(jīng)久耐用的石器,賣給山前山后的農(nóng)家使用,找到了一條養(yǎng)家糊口的生財之道。因而,戶戶人家都離不開石頭做的用具,用那些石器舂米、磨面,或是鑿石槽喂豬養(yǎng)畜,鑿石缸盛水裝糧。家家戶戶門口都有一塊磨刀石,專門用來磨礪刀具,切菜、砍柴、割稻谷等等。
生性如磐石般堅硬的母親,隔三差五都少不了要與那些笨拙的石器打交道。每天黎明,幾乎都是被母親舂米、磨面的聲音從睡夢中把我喚醒,催我起床上學;黑夜也常常伴隨著母親舂米、磨面的搖籃曲催眠入夢。天長日久,傾聽舂米、磨面的聲音,成了我期盼的生活,美好的追求。似乎只要石磨被母親推轉,杵臼被母親的棒槌舂響,家里就會鍋里有煮的,甑子里有蒸的,碗里有吃的,不會斷盤纏。
記憶猶新的就是那扇簸箕大的石磨,母親端來待磨的雜糧,舀幾瓢放在磨頭上,拴上扁擔,抵在臍部,均勻不停地邁開腳步,用力一圈又一圈繞推。原先還是顆粒分明的糧食,經(jīng)過上下兩扇磨的咀嚼,就變成了流灑不斷的面粉,白花花吐落磨槽。小時候不懂事的我,像母親身后的尾巴,遇到母親磨面時,總是去胡攪蠻纏,不讓母親推磨,母親只好用繡花裹被把我捆在她身上,背著我推磨。有時,母親也把我放在磨頭上,說是讓我“坐飛機”。只見母親用一只手扶著我,一只手掌握著臍部的磨扁擔,加速不停奔跑,石磨由慢到快旋轉,嗡嗡作響,周而復始,我一陣眼花繚亂,像是生了兩只翅膀飛起來似的,真過癮。等我有磨頭高時,母親常安排我和她一起學推磨,才知道磨面并不是游戲, 而是一種艱苦費力的繁重勞動。一聽說要我去幫母親磨面,我總是找借口,寧可去拾糞,也不愿意去推磨。
杵臼也是母親經(jīng)常都要舂米的石器。一籮稻谷,只要母親手里的棒槌一舉一放,不停地舂搗。一會兒工夫,就脫殼成米了。尤其是舂糍粑、餌塊,母親把蒸熟的米飯倒進杵臼,趁熱迅速舂,眨眼間,就粘成團,拿出來放在簸箕里搓揉,就成了糍粑,餌塊捏成的小狗、小豬、小魚、小鳥等各種小動物,讓我既可以玩,又可以燒吃,喂養(yǎng)著我,在缺葷少肉的時光里快樂成長。
也常聽母親對我說:“你吃石頭都會消化啊?!贝_實如此,在那個清湯寡水的年月,童年的我,舀飯時,巴不得用腳踩,每頓稀里嘩啦兩三碗飯菜下肚,蹦蹦跳跳,腳不停,手不住玩耍,不知不覺,就像鬼抹腸子似的,“羅鍋肚”變成了騰空糧食的口袋,還沒到飯點,就圍著母親叫餓了。
當我有鋤頭把高時,少不了要參與挖田種地的農(nóng)活??墒?,當我高舉鋤頭狠狠挖下去時,鋤頭不聽我使喚,一接觸泥土就打瞌睡。母親就開始叨念:“一個石頭二兩油,三堆狗屎瘦田頭?!边赌钸^后,母親就會叫我放下鋤頭,專門跟在她屁股后面,撿那些土塊中大大小小的石頭。慢慢的我才明白,撿去一個石頭,就可以多種一棵油菜,多榨二兩油,多拾一堆狗屎豬屎,就可以積少成多,培肥一個田頭地力,種出好莊稼,多產(chǎn)糧食。可是,田地里的石頭就像洋芋紅薯花生,生育能力總是那么強,上次耕種時才撿了很多壘田埂地埂,下次耕種時,那些鳥蛋大、雞蛋大的石頭,又不知從哪兒滴里嘟嚕冒出來很多,伴隨著莊稼生生不息。
“人在路上走,刀在石上磨?!崩霞业娜顺30涯サ毒咦鳛楹饬磕泻⒆拥臉顺?,如果刀斧磨不鋒利,男孩子長大了就不會有出息。磨刀石有多硬,男孩子長大就會有多硬。所以,挑選一塊堅硬的石頭磨刀斧,是每一個男孩子從小就必須練就的基本功。
常聽母親回憶說,我剛會咿呀學語學爬的時候,為了做家務,經(jīng)常把我放在杵臼里,讓我坐在里面,像個抱窩母雞,既穩(wěn)當又安全。而且是舂米的杵臼教會我慢慢站立起來,學會“打燈燈”的。
的確如此,從我記事起,我家堂屋門外的廈子上墻角邊,就蹲著一個舂米的石杵臼,屋檐下站著一個圓溜溜大腹挺挺的石缸。長滿嫩生生遐想的我不知多少次好奇地問過爺爺奶奶,可誰也說不清石缸的來龍去脈,只知道那個皺紋滿面的大石缸比爺爺?shù)臓敔斶€老。
也常聽母親說,我是那個牛腰粗的大石缸領養(yǎng)大的。那時,頂針高的我還沒有斷奶,學走路經(jīng)常摔跤,別出心裁的母親就在石缸里鋪上羊皮褂和棕衣,把我抱進石缸,讓我在石缸里摸爬滾打,逐步扶著石缸邊緣站立, 一步一步挪動,歪歪斜斜練習走路。年幼無知的我在石缸里玩累了,頭一歪,就倒在石缸的懷里睡著了。有時待久了,無意識的我就會隨意撒尿、拉屎,然后把尿、屎當作橡皮泥玩。等母親忙完手里的活計來看我時,見我滿身“油畫”,又贓又臭??扌Σ坏玫哪赣H像抓小雞似的一邊把我擰出石缸,一邊用水給我沖洗,一邊給我換衣服。可是,母親手里的活計一忙,又只好無奈地把我丟進大石缸,交給那個不卑不亢的“保姆”,一邊做家務,一邊照管我。
一天天在石缸里長大的我,看著母親在廚房里忙前忙后煮飯,經(jīng)常多腳多手去搗亂。母親抱我不行,背我不行,哄我也不行,實在拿我沒辦法,又只好打發(fā)我一點零食或幾樣玩具,把三四歲的我強行放進大石缸,讓我獨自一人玩耍。慢慢的我才明白,母親把我交給石缸“保姆”,就像把那些不懂事偷吃莊稼糧食的豬雞關在柵欄里、籠子里一樣,既孤獨,又不自由。直到我玩得無趣,哭爹喊娘時,母親才把吃閑飯的我抱出石缸,“解放”我。從那以后,每次我做錯事,母親就不由分說,把我扔進大石缸,任我發(fā)泄。于是,被石缸囚禁的我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如井底之蛙的我,在石缸里東跳西躥,恨不能立馬長高,爬出石缸??墒鞘姿闹苋缫坏黎F鑄的屏障,讓狗高的我望而興嘆,無計可施。直到我撕心裂肺嚎啕大哭,軟嘴軟舌向母親承認錯誤,立下痛改前非的悔過諾言,母親才走近石缸,一邊教訓我,一邊把我抱出石缸,一邊幫我揩眼淚??赡暧谉o知的我,常常是好了傷疤忘了痛,一次次接受石缸的“再教育”。就這樣,石缸成了母親懲罰我最管用、最安全的刑具。
走過穿開襠褲的年齡,我不知不覺就有石缸高,經(jīng)??梢苑绞?,把石缸當馬騎。坐在石缸上玩耍的我,仿佛是騎在母親的背上和母親玩“螞蟻馱鹽”,無比快樂。那時,老院子是個正房、面房、廂房組成的四合大院,住著六戶人家,我們一群孩子無拘無束,經(jīng)常東家出、西家進,三五成群,嘰嘰喳喳一起玩“躲貓貓”。小伙伴們不是躲在門后,就是躲在床下,或是墻旮旯里,盡管隱蔽,但很容易被我找到。我躲進大石缸里,像只蝙蝠身子緊貼在石缸邊,粗心大意的小伙伴們卻很難發(fā)現(xiàn)我,都要費很多神,才能找到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我。
那個大石缸還盛裝過我童年的憂傷。有一次,饑餓的我放學回家,偷嘴吃開水泡飯,慌亂中不小心把熱水瓶膽打壞了,闖禍的我正在清掃現(xiàn)場,正巧被下田干活回家的母親遇見。母親一邊罵我是個“亂腳龍”,一邊拿吆雞棍準備教訓我。急中生智的我還不等母親追上來,就像一只被獵狗追攆的兔子,拔腿插翅般逃出家門,縱身一躍跳進石缸,如驕陽下的一滴露珠,瞬間就蒸發(fā)得無影無蹤。躲到哥哥姐姐們回家吃飯時,我才爬出石缸,垂頭喪氣進屋,在全家人的勸阻下,母親心頭的火才慢慢消退,臉上也逐步“陰轉晴”。頓時,我高吊的心如石頭落地,是那個石缸“保姆”掩護了我,讓我幸免了一次皮肉之苦。
那時的鄉(xiāng)村沒有自來水,每天吃的水都要到村莊腳下的水井里挑。遇到雨季路滑泥濘,家家戶戶都把水桶、盆擺在屋檐下,接唰啦唰啦流下來的瓦溝水用。我家的那個大石缸就派上用場。每次接滿一大石缸雨水,沉淀后用來洗腳、洗臉、洗菜,足夠全家人用一兩天,讓腳不著地奔波忙碌的母親贏得了更多做針線活的時間,我們兄弟姊妹幾個身上的破衣舊裳,經(jīng)過母親的縫補,就會變得有臉有面。雨過天晴,母親拔掉石缸底的木塞,把石缸刷洗干凈,石缸便成了盛裝籃筐農(nóng)具的“百寶箱”,成了我們“躲貓貓”的窩。
有時,母親叫我磨菜刀、柴刀、鐮刀,我就打一碗水,在石缸的口上磨。磨來磨去,石缸的嘴皮磨掉了一層又一層,我也一天天長大,成了一棵松的小伙子。
老家的村莊以一條三四百米長、近千級的石梯為軸,如一只巨人的手,把古老的村莊舉在半山腰。凸凹不平的石階如祖先的脊梁,背負著山村厚重的歷史,歲月的滄桑。
村莊躺在山坡上,說大不算大,說小也不小,幾百年的繁衍生息至今,也只有稀稀疏疏五十多戶人家。常聽老人們講,列祖列宗村莊的人從一個宗族分出三個支系,第一個支系是掌房家,第二個支系是二房家,第三個是三房家,依次派生出一代又一代后裔。依次分布在石梯左右的房屋和院落,就像村莊發(fā)達的肌肉。那幾個屈指可數(shù)居住著各家各戶的院子,也稱為老院子、新院子、大椿樹院子、伙食團院子。村莊里的人并無其他雜姓,除了娶進門的媳婦外,就連入贅的上門女婿,也必須改名換姓,全部姓李,都是同一個祖宗的后生。幾乎每個大院的門都面向石梯,全村人出入,上上下下,來來往往,石梯都是必經(jīng)之路。從早到晚,春夏秋冬,石梯靜靜地承載著村莊的早晨與黃昏,承載著村莊的快樂與憂傷。
在我枯萎的記憶里,那架從村腳延伸向村頭的大石梯,是村莊的主軸,是村里人茶余飯后的鄉(xiāng)村文化演展舞臺。每天晚飯后,村里的人不論男女老少,都會不約而同來到石梯上,找塊合適的石板坐下,三五成群湊在一起,吹牛聊天,談古論今。天南海北,家長里短,家事村事,好事壞事,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很多花邊新聞,都會在石梯上聯(lián)播,在石梯上群發(fā)。誰買了一套新衣服、一雙新膠鞋,誰家娶了新媳婦,誰家添人增口,都會在石梯上一一登臺亮相。老弱婦孺,大人小孩,抬頭不見低頭見,聚在一起,就是一個大家族。人歇手不歇的村里人,有縫針線納鞋幫的;有吸水煙筒抽煙、咂煙鍋吃草煙的;有人就湯下面,端來一盆水,坐在石梯的邊沿磨刀子,婦女們就順便請他戧剪子;有吹竹簫、彈三弦、唱調(diào)子對山歌的。不論是誰,不分才藝高低,那些無師自通的民歌手,都會在石梯上層出不窮,比拼展演。父親是個二胡手,經(jīng)常在石梯上邊拉二胡,邊唱放羊調(diào)、爬山調(diào)、過門調(diào)……悠揚的二胡聲響徹石梯,縈繞在山村的上空,扎實惹人喜歡。就這樣,有說有笑、有苦有樂的鄉(xiāng)村人,不怕蚊蟲叮咬,再累也常把石梯當作板凳,坐在鄉(xiāng)村的大客廳里,久久不愿離去。直到圓月老高,或是鐮月西落,或是打雷下雨,才戀戀不舍各自歸巢。
石梯是孩子們的樂園。童年的我們,有時玩“討小狗”,有時玩“彈蠶豆”,有時玩“拍菱角”,有時玩“小貓釣魚”……一切自娛自樂的玩耍樂趣無窮。最吸引人們目光的是那幾塊光滑的石板上雕刻出的棋盤,有爭先恐后下豆腐棋、牛角棋的,有打撲克、玩游戲的……從早到晚,石梯上都或多或少都坐著幾個貪玩的孩子、歇氣的老人。因此,孩子、老人從不寂寞,石梯也不缺少伙伴。那架石梯就在我家大門外,吃午飯、晚飯時,我常舀一碗飯,盛上菜,跑到大門外的石梯上,坐著一邊吃,一邊欣賞石梯上那些特有的鄉(xiāng)村風景。
石梯是驗證鄉(xiāng)村人品德的試金石。誰家丟了一只雞,幾個雞蛋,瓜菜水果被人偷摘了,就會有人在石梯上拉開嗓門,高音喇叭似的指桑罵槐,罵那些手腳不干凈的人。這一招還真管用,罵過之后,知情的人就會悄悄提供線索,做了虧心事的人,也會逐漸醒悟,轉個彎悄悄物歸原主,慢慢變得干凈起來,和和睦睦相處。也有些人家,有時會端著腌菜、葵花瓜子等零食,一一散發(fā)給來石梯上玩耍湊熱鬧的人吃。見者有份,哪怕是一塊粑粑,一根甘蔗,只要能進嘴的東西,寄生在石梯上的人,都可以嘗到人情味。
石梯是透明開放的。有些哺乳期的婦女,拉起衣服,就敞胸露乳當眾給自己的嬰兒喂奶。眼睛發(fā)炎疼痛的、手腳皴裂的人,就會湊過去,討幾滴白汪汪的乳汁,當眼藥水涂眼睛,當香脂涂抹松樹皮般的手腳。誰也不覺得是奇恥大辱,誰也不戒備誰。有些嬰兒,從小生下地娘就缺奶水,經(jīng)常抱著嗷嗷待哺的嬰兒,向奶水充足的婦女討幾口奶吃。那架石梯如村莊碩大的乳房,大公無私地喂養(yǎng)著村莊的每一個人。
石梯是村莊的主動脈。從早到晚都有人從它的脊梁上走過,聽到腳步聲、咳嗽聲、說話聲,遠遠的石梯也就能猜出是誰來了。出工收工、上山砍柴、下田干活,牛羊出圈、放牧歸村,誰早誰遲,誰勤勞、誰懶惰,一切的一切,夜以繼日守候著村莊的石梯,都歷歷在目,銘記在心。
石梯從不嫌貧愛富。在石梯的眼里,沒有貧富之分,不管你是穿皮鞋、布鞋、膠鞋、涼鞋,還是赤腳從石梯上走過,石梯總是那樣默默無語。來的都是客,不管是誰,你看上石梯的哪一塊石頭,屁股一坐,就是最好的板凳。石梯從不喜新厭舊,不管你離家多少年,不管你多長時間沒來,天長日久迎接著一茬茬降臨人間的孩子,娶進門的媳婦,送走一茬茬命歸黃泉的老人。
歲月沉浮,一代又一代,村莊的人去的去,來的來,石梯總是依舊躺在那里,毫無怨言地在風雨中、在朝朝暮暮中靜靜的等著你。
如今的老家早已通了電,有了碾米機、粉碎機、磨面機。舂米、磨面早已被現(xiàn)代化的機械代替,那些回蕩在山村的舂米、磨面聲,變成了悅耳的蜜蜂釀蜜聲,譜寫著鄉(xiāng)村新生活的樂章。那些曾經(jīng)像母親的嘴一樣,咀嚼著糧食喂養(yǎng)我們長大的石器,也退居二線,成了沒用的東西,擱在了不起眼的地方。一切的一切,都如死去的老人,埋進土地的祖輩,被老去的歲月塵封。
而那些漫山遍野祖祖輩輩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石頭,卻變成了稀奇的建筑材料,被源源不斷鑲砌進了鄉(xiāng)村公路通達硬化、新農(nóng)村基礎設施建設、城市廣場地板鋪筑等現(xiàn)代文明工程。那些牛高馬大的石頭,被設計師們布入圖紙,一個幾萬、十萬、幾十萬不等的昂貴價格,變成了稀奇的商品,被搬進了城市,矗立在廣場或公園,鐫刻上了名人的題字,成為一道“石來運轉”的美麗風景。
在城市立足安身之后,磨菜刀成了我唯一的家務事。母親從鄉(xiāng)村來幫我?guī)Ш⒆?,年近古稀,全口牙掉光了,咀嚼不便,只好從老家?guī)硪粋€小石鹽臼,讓她舂食物吃。我給母親買了果汁機,母親不習慣,一直用石鹽臼沖搗食物,直至垂暮之年。母親去世后,我請老家的石匠給母親打了一座墓碑,全部用石頭壘砌而成,了卻母親生前的心愿,也壘起了母親在我心中堅硬如石的形象。
清明節(jié)我回老家上墳,從母親安息的墳山下來,沿著村莊到處轉轉,人也越來越少,那架石梯兩旁似心肝肺腑的老院子很多已經(jīng)拆遷,已是殘垣斷壁。剩下為數(shù)不多的幾間老房子,房屋門上掛著生銹的鐵鎖,房頂瓦礫上叢生的雜草已經(jīng)枯萎。唯有那個磐石如牛、長滿青苔,搬不走的大石缸,依然站立在廢墟中,如一個背負大地、臉仰蒼天的鄉(xiāng)村老“保姆”,脈脈含情地收藏著鄉(xiāng)村的雨露陽光,珍藏著我閃閃發(fā)光的童年。
從老院子出來,我順著村莊脊梁的大石梯往上走,已經(jīng)看不到當年談笑風生的情景,一屁股坐在當年那塊下棋的石板上,牛角棋、豆腐棋盤的線紋還清晰可見。我等了很久,想等一個村里人下棋,一直沒有人來,只有一條狗伸長脖子向我汪汪狂吠。
起身回城的時候,我從老家?guī)硪粔K石頭,放在門外,專門磨刀具,切割回不去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