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清
自己覺得離寫回憶錄、自傳什么的還早了點,盡管這二、三年里閑時和朋友鄰居聊天,談及兒時童年的話題越來越多,說起“大躍進”、三年自然災害、“文革”插隊落戶更是眉飛色舞,一直講到口干舌燥為止,于是一聲嘆息“老了”。
當真要起筆寫什么自傳時,不知何如,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平時常說起的有趣的故事也變得平淡無奇,只剩下一些零碎片段如靜寂無聲的電影鏡頭,晃晃悠悠地在移動。強烈的光線中,沒有了太多的層次和細節(jié),一切都簡潔明了,平靜安寧是兒時最美好的回憶。模糊的影像中金亮的光澤敘述著溫暖的時光。
我有一個灑脫又糊涂的父親,為人本分又勤勉耐勞。父親其實并不特能干,因為對黨和政府很是感激,所以只有加倍工作,很少在家里,一直在單位里忙。難得一見,卻總有一些好吃的帶回家。常會在睡夢中被叫醒,就著巨大的搪瓷杯子吃上幾口鮮美的小餛飩,睡意頓失。也喜歡跟父親出門洗澡、剃頭,可一路吃喝。父親人緣好,飯店、食品店、小食攤、水果店、浴室、理發(fā)店,哪兒都有熟人,既熱鬧,又能盡情吃喝。有時會在大鐵鍋里得到拳頭大小的一塊牛肉,有時會在大烘箱中拿到剛出爐的面包,奇香無比,十分痛快。吃是很要緊的,就在三年的困難時期,我和父親還站在馬路邊買一毛錢一顆的花生吃。精打細算的母親對此自然是十分不高興,常埋怨父親浪費。母親不僅生活儉樸,且心靈手巧,除了日常家務,還善于修修補補,一些桌椅板凳經母親整修后,結結實實。能者多勞,一年到頭母親很少歇著,“做不完的事”她常這樣說。母親也從不走東家竄西家的閑聊,卻常有人來找她聊天,她也是一邊聽著一邊干活。母親年輕時在上海大中華橡膠廠做工,也算見多識廣,談吐大方,風趣,所以總有人找她聊天。
父母生我時都已四十大幾,從小跟父母身邊的時間特別多,始終得到他們的呵護和影響。我也從小愛動手,但卻會猶豫不決,母親嫌我不干脆“太木”。我也愛熱鬧,也挺熱情,但在生人面前卻會靦腆,因靦腆也愛安靜獨處。愛在明亮的陽光下,在光影的變化中獨自遐想隨手涂畫。愛畫畫的另一原因就是從小愛看戲和電影。我父親在影院工作,即是在抗戰(zhàn)后一個上海人在無錫建的第一個電影院,叫皇后大戲院,十分洋氣,弧形的墻上貼滿了玻璃馬賽克,側廂有個長長的休息室,供觀眾等候進場。還專有茶房,放映前茶房伙計川流不息地遞茶,1角錢一杯,給個鐵絲圈,插在前排靠背后面的孔內,可以放置杯子,放映中途茶房提個銅壺不斷加水。嗑瓜子、吃糖、喝茶,說說笑笑,現在想來很不文明,沒有多久就不見了茶房,供茶取消了??措娪笆俏疑蠈W前的主要生活內容,常在放映室的小窗口探著腦袋看完一部電影,困了就睡,醒了再看。國產電影容易看懂,外國電影就得猜測、想象,卻覺得好看,看多了就容易明白,還能復述了給別人聽,父親一旁聽了會十分高興。電影是我最早的啟蒙教育,電影給了我各種審美意識和興趣,從小我就喜歡“洋乎”的東西,連家里都貼滿了電影海報補壁。也喜歡看戲,主要是服裝好看,尤其是刀馬旦和武生,英武俊俏,扮相,做功,看得眼花繚亂,令人難忘。這些都是喜歡畫畫的原因,畫出各種東西來滿足假想空間和人間故事。興趣越來越濃,就去臨摹別人的畫,最羨慕別人能把東西畫得很像。我就在家里畫茶杯、畫毛巾,也畫過桌子上的泥觀音,希望自己也能畫得像真的一樣,后來才知道這叫寫生。畫畫的內容還包括把每篇語文課文都畫上插圖、題頭,這種習慣一直延續(xù)到中學。為了畫得好,克服了靦腆跑到圖畫老師家里借畫畫的書看,沒想到是兩本出黑板報的圖案書,十分不滿意。后來父親在新華書店里花了一塊多錢買了一本印刷精美的現代花鳥選,亮閃閃的紙非常好看,這是我的第一本畫冊。家里人看了都說這太難畫了,他們覺得作為范畫有點不合適,我是覺得和畫得像的那種畫不一樣,還有就是我喜歡畫人物。在這本畫冊中記得有齊白石的魚蟲,印象最深的是徐悲鴻的貓,蹲坐在太湖石上,兩眼炯炯有神,十分警覺的樣子。從這幅畫知道貓的眼睛在強光下瞳孔呈細長形。還有一幅是展翅的老鷹和海浪搏擊,挺雄壯的樣子。還有林風眠的幾只大嘴鳥落在樹杈上很可愛,后來在“文革”中才知道此人十分不凡,很新派的。這本小畫冊我從未臨摹過卻一直帶著它。
后來我還是在父親單位里的美工那兒,借了一本令人興奮不已的素描小畫冊(中央美術學院的教師作品集),印刷和裝訂都非常粗糙,發(fā)黃的紙松松的,像困難時期的印刷品。但這在我眼里才是真正的畫冊,真正我需要的、可以臨摹的印刷品,當時我覺得比在同學家里看到的哈定和費新我的《怎樣畫鉛筆畫》要強多了。里面有石膏像、人像,還有靳尚誼先生畫的譚權書老師,都那么逼真,而且在那些好看的明暗和鉛筆痕跡中,我仿佛明白除了畫得像之外,還應該有點“味道”,一種畫的味道。
后來,這種“味道”在看到那時大學生們手中,流傳著的徐明華老師在蘇聯留學時的素描習作照片時,就有了更深的認識。塊面的表現和瀟灑精致的用筆讓我激動得差點窒息。后來我上大學時,這種塊面結構的筆觸,被素描老師說成了“三斧頭”,猶如當頭一棒,渾不知如何是好?!吧{那么透明”,那些老大學生指著照片說,我又知道了鉛筆也有色調?!拜p輕松松就把老人松弛的臉部和微微鼓起的腹部,都表現那么生動?!蔽矣种老窳艘院筮€要生動。那時剛值“文革”初,展覽特別多,王杰、門合、劉英俊。每個英雄死后都有展覽,宣傳其生平,主要靠繪制圖片和宣傳畫的形式。那些老大學生們就利用這種機會聚在一起,我也就一次不落地跟在他們屁股后面看他們畫畫,聽他們吹牛,聊畫畫的各種趣聞,夸張地談論各個畫家的特點,喜得我搔耳弄腮,激動得不行。有一次有人在市文化宮倉庫里的文化垃圾中,揀到一張列賓畫女兒的肖像和馬克西莫夫在中國農村寫生的人像的單張印刷品,簡直像炸了鍋一樣的轟動?!澳憧纯?,流暢的筆觸,不經意就表達出了身體的起伏,油畫筆輕輕地轉動一下,紐扣的厚度和空間都出來。”“下巴處和白衣的皺折中映出了草地綠色,活生生的外光色彩?!薄熬拖裾驹谖覀兠媲啊!贝蠹覡幭喟l(fā)出驚嘆,我更是傻了一般,如癡如醉地聽他們的解說。被繪畫技能的作用深深震撼。臨摹,那時只有靠臨摹來提高,臨摹中對顏色不得要領,不是發(fā)黑,就是太過鮮艷。有一次回家途中,請教一位從南京師范學院美術系畢業(yè)的大學生,他說:“在光線下,一種顏色就會有著不同顏色的變化?!彼钢镒影珘ι系母魃珮苏Z紙又說:“你看,黃色的標語紙在陽光中的部分變成粉黃色,而在陰影中的下半截卻變成了綠色?!蔽乙谎弁ィ刹皇牵悍奂t色的標語在陰影中也變淺淺的藍紫色,而綠色標語的陰影部分已成藍綠色,陽光中的綠色卻成了嫩綠色。一下子,世界以從沒有過的色彩呈現在我眼前,我像盲人見到光明一樣的興奮不已。用綠顏色畫黃色的紙,不可思議的理解眼下卻是明明白白的。
而又有一次機會,讓我明白了色彩的多種意義。那是在市圖書館內搞展覽的時候,我看到一位南京藝術學院畢業(yè)的大學生,用圖釘把一張涂了白漆的舊照片按在椅子背上,用油畫寫生院內圍墻的一角。我一看,白色的矮墻,有一片枯黃的草地上立著一棵不高的柏樹,頂著一團深綠色蓬蓬松松的樹葉,在陽光下一條細細的影子拖到墻上,顯得孤寂寧靜,就這些了,在我眼里實在有點簡單。在我疑惑的詢問下,他興致很高地說:“冬天的陽光暖烘烘的,照在白墻上就會泛起一片奶黃色,再加上藍灰色影子和深綠色的樹葉的對比下,就像牛奶一樣濃溢,可以給人感受到冬日陽光的親和溫暖?!边@下我感悟到了色彩還有非形象的另一種描繪。那時已是1967年的冬天,在畫家眼里“文革”中的冬天還是溫暖的。
我一邊畫著大批判專欄、宣傳畫和毛主席各種畫像,一邊嘗試著繪畫中的各種趣味,畫畫開始變得有意思多了。
在“文革”之中我還有機會體會到畫畫的商品價值,那時中學到農村勞動,生產隊長請我們幾個搞宣傳的給全村所有農舍的山墻上,畫三忠于的圖案。就是:中央一個毛主席側面的木刻頭像,下面三朵葵花。我先用黑漆把圖形畫好,另一個同學用紅漆畫領章、帽徽及葵花,再另一個同學寫字,生產隊長負責扛梯子還帶著一只淘米的籮子,每到一家必定要一些米和蔬菜,然后再到生產隊魚塘里打一點魚以充我們的報酬,這樣我們伙食費就免了。
然后就真的到農村去了,1969年1月到蘇北射陽縣插隊,之前學校老師動員我媽媽時曾說:“這孩子會畫畫,到農村不會吃苦?!惫?,到了農村后常被公社調去,在墻上畫宣傳畫,寫大幅標語,配合運動搞展覽什么的。我會揀自己喜歡的畫片推薦給領導,這樣我畫起來有一點勁,比如像何孔德、吳敏、高山、高虹等這些軍旅畫家的畫我都特別喜歡。在“文革”時期,我在各個單位的文化垃圾中揀到“文革”前出版的大量各種畫片、畫報、書籍插圖、連環(huán)畫。歷史題材的油畫是主要藏品,就是“少年文藝”中都會有許多黃永玉、賀友直的插圖、題頭,還有像《紅巖》中的木刻插圖,《苦菜花》中張德育的水墨插圖。《戰(zhàn)火青春》中姚有信兄弟的素描插圖等。畫報中刊登的美術作品更是見好就收,“文革”前的大名家我?guī)缀醵加屑糍N了厚厚幾大本,還有幾本非常經典的連環(huán)畫,那是我替鄰居一位出租連環(huán)畫的老先生抄寫了幾百本連環(huán)畫目錄后,換來臨摹用的?!拔母铩遍_始全作四舊,沒人要了就留下了幾本。有賀友直的《山鄉(xiāng)巨變》,楊逸鱗的《青春之歌》,高山的《日出之前》,華山川的《白毛女》,董辰生的《黃繼光》,劉國輝的《昆侖山上一棵草》。沒能搞到劉漢的《紅旗譜》一直是我的遺憾。這些都被我用來代替素描、速寫,以臨摹來提高造型能力。細想起來那時的日子真好過。這是我在農村四年的精神食糧,是我理想的支柱。但上大學時被一個同學的幾大本星火雜志的剪貼本給比下去了。
插隊那會,每年都有配合形勢的畫展,幾乎都在夏天,我們會被抽調到縣文化館搞創(chuàng)作,主要是宣傳畫,利用照片、畫冊、拼拼湊湊,這時只覺得基本功太差,每次都覺得遺憾。又每每盼著等著去縣里辦“創(chuàng)作學習班”,三、二個知青都是畫大批判出身的,還有一位四川美院畢業(yè)的下放干部,幾位當地文化館的老師,天天哼著樣板戲畫畫、聊天,晚上加班吃夜宵,抽空看場電影,可以吃到棒冰,享受“城里的生活”,并能拿工分和補貼,簡直不可思議的幸福。文化館的韓老師對我特別好,到專區(qū)考大學時曾在他家里住了一晚,天沒亮被驚醒,見韓老師和他夫人在搗芝麻做元宵,說是吃了元宵能考上大學,后來真的考上了。
1972年,上大學要考專業(yè),就這樣幸運地進了南京藝術學院美術系,如愿以償的正式學習繪畫,時年20歲整。
一幫來自農村、工廠、部隊的大學生相聚,發(fā)瘋一樣地用功,恢復工作的教師也格外認真,學習氣氛極好。私下辦起“裸體委員會”,遭到批判。雖然時值“文革”,但對于我們這些個當年的“老兵油子們”渾不當回事,講大道理罕有對手,淘氣的事時有發(fā)生。1974年春,當時蘇州西山正在開門辦學,聽說上海有個阿爾巴尼亞油畫展,我們吵著要去看,老師沒有同意,我們幾個人就假裝出逃,嚇唬老師,在山上玩了一天。天黑回去看到老師受驚害怕的表情,十分內疚。后來老師還帶我們去上海老美術館看了正在畫著的《黃河組畫》,有夏葆元的《黃河怨》,陳逸飛的《黃河頌》,魏景山的《保衛(wèi)黃河》等五幅巨作。我們還去了淮海路上的顏文樑先生家。顏老一口蘇州話,十分熱情,指著前不久完成的一幅中山公園的油畫寫生說:“過去我和悲鴻都不歡喜印象派,現在我也歡喜上了印象派,悲鴻活著也一定會歡喜煞的”。畫面中不少粉紅色和鈷藍色交替并置,真的非常好看。上學時,我還是愛聽老師學生們聊天,侃畫畫的趣事逸聞,年長的同學一聊起中外畫家、流派及各自的風格特點就剎不住車,對西洋美術所知不多的我真是大開眼界。但當時的素描、色彩的訓練還都是以準確、結實為目標的寫實方法,也不會有超寫實主義的出現,還嫌那樣不夠“繪畫性”,大多會用一些很表面的筆觸,來強調造型趣味,當年流行廣東“四大金剛”的“三斧頭”。除此之外,“蘇派”的灰色調更讓我津津樂道,為此拜訪了很多老師,徐明華、張華清兩位老師家是常去的。其次,我在北京還去了羅工柳、侯一民、馮法祀幾位先生家,就為看他們留蘇時或在馬克西莫夫訓練班時的寫生習作,很難忘記那些忽冷忽熱的各種灰色交錯并置,形成了透明滋潤的光感,使人意外又能心領神會,贊嘆不已,印象極為深刻。以后的寫生尤其是風景寫生,對外光色彩的表現著實下了點工夫。
學校有一位教史論的劉汝醴先生頗能交談,學識也好,言語中肯,不加“文革”味。逢星期天我和其他兩位同學就愛上他家拜訪,其家中大張古碑拓片遮墻,石刻、古陶滿柜,更多書籍畫冊無數,看了舒服,更還有極豐富的西方繪畫圖片收藏,之多、之美讓人眼珠都能鼓出來,這才是我們常來老師家的原因。這些大都是19世紀和20世紀法國和英國的繪畫,印刷精美,老師說這是新中國成立前在東北花了很多錢從一個洋人手里買來的。勃朗瓊的畫就是在那時候看到的,紀念碑式的構圖,濃重的色彩莊嚴典雅,渾厚樸直的造型,有著很強的圖式感。其次還有法國后期印象派,德國表現主義和優(yōu)美的拉斐爾前派,真叫人眼花繚亂,每次從劉老師家歸來,我們就興奮不已,談論不休。有時就像吃得太多或是太快,噎住了一樣,竟不知如何消化,如何去嘗試,或許還是認識不夠,望洋興嘆而已,落下了眼高手低的毛病。習作中還是蘇派的色彩來得更得心應手一些。
陳丹青的來訪曾在南藝引起了很大震動,他的素描、速寫精彩無比,塑造中的表現意識非常突出,線條和濃墨的陰影相呼應,顯得堅實而生動,皴擦后柔滑的灰色極富色彩感,光影的利用使畫面趣味盎然。光影不只是塑造的依據,還是一種黑白組合的游戲。我在他的造型中體會到一種樸素的造型審美。后來在上海陳丹青帶我去上海美校,見到陳逸飛、孟光、夏保元、林旭東在畫人素描人像寫生,看到樸實也成為一種圖式,無論是光影變化,還是皺折都有點自然主義的味道,樸實中是一種精心地描繪。陳丹青還推薦了一個小朋友叫韓辛,畫法稍有差異,對形的變化特別敏感,并不十分強調光影,靈活中略有板實和硬朗。靈巧而又自然、妥帖當屬林旭東。其時,陳丹青第一次去西藏歸來,畫風已變更趨古典,用線凝重典雅,造型厚實,后來的“西藏組畫”并非偶然。
畢業(yè)以后,“文革”結束,不久改革開放,美術界求新風四起。也隨潮流小打小鬧地搞了一陣民間風,日本風樣式的木版畫。不久就發(fā)現自己對缺少繪畫表現語言的簡練,沒有內心準備,勉勉強強挺別扭。而后又做了些古城、老宅的版畫,在情調上搞得寧靜幽遠些,當初也只為區(qū)別以前的浮華,卻沒想到寧靜的氣氛卻構起了內心的一種滿足,欲罷不能地延續(xù)了下去,場景性的題材也被當作了主要的繪畫內容。
1983年我被借調回學校教木版畫,一次教學生磨刀試刻,發(fā)現縱橫肆意的刀痕,痛快淋漓,刀味十足,作為肌理也非常好看,語言該有其純粹的美感。但也無法以此為畫面,不是不敢,是不忍,丟不開造型的束縛。又覺得讓這些刀痕還原成塑造作用,也實在太傻。從此,為了語言圖式和畫面內容的統(tǒng)一作了很多嘗試。時好,時壞,很難成熟。
在教書時我和學生關系特別好,有一個學生喜歡聽古典音樂,所以交往甚密,他除古典音樂還聽現代音樂,在他那兒才開始接觸普羅柯非耶夫、斯特拉文斯基、蕭斯塔可維基、勛伯格、興德米特、巴托克等,那時條件很差,破機子、破帶子照樣玩得不亦樂乎,利用照片反拍原版磁帶的封面和封條,盡可能做到盡善盡美,以此表達歡喜的心情。這一聽,就迷上了現代音樂。后來又聽米約、奧涅格,布里頓、貝爾格等。其實音樂的發(fā)展猶如美術史的發(fā)展,音樂元素單純了看,嚇不死人的,巴赫、莫扎特固然好,把他們聽成了塑料花一樣,也就沒意思了。這個學生一直在實驗現代派繪畫,我從他那兒了解了不少,并開始接受現代藝術,后來我買了兩本霍格尼的畫冊,還真是喜歡,于是認真地學了起來(也就是寫生而已)。從此,我對現代藝術己能慢慢接受,但還是離不開傳統(tǒng)語言。
當時“85新潮”正如火如荼,現代畫風的嘗試者眾多,他們以現代哲學理論作引導,徹頭徹尾的改變已不可逆轉。只是我一無傳統(tǒng)可反——中西傳統(tǒng)都是我的至愛;二是從小不肯沒有依據的存心而為,“墮性的審美”像是避風的港灣,向陽的草坡,享樂才是我的本質。小時候我媽常罵我,預測我必定是:“做官沒耐心,討飯不認路”,中中庸庸一路漫步。
我又極反對泥古不化,也討厭官樣文章,打心眼里喜歡那些才氣橫溢的畫家,動則就能出人意料。比如我就十分羨慕好朋友毛焰的畫,他只要一出手,就會有難以名狀的美感,無論是精致的刻畫,還是簡練的線條,無論細微的起伏,還是隨意的平涂,都能自然和諧而賞心悅目。幾十年來我一直學別人的畫,一直在羨慕別人的才能。
1987年導師蘇天賜先生從法國回來,帶回一本莫蘭迪的畫冊,我如遇知音般的狂喜,他描述的氣氛就是我夢寐以求的天堂。難以忘懷的溫和、親切的陽光在這里得到了最好演繹,似是而非的光影結構,率直、飄逸的用筆和清澈的灰色調,改變了直感的相似,個人的感受在語言中被強調。在恬靜和安寧的田園中,令人迷茫和慵懶的熏風撲面而來,中人欲醉,這是記憶中最好的棲身之地。
規(guī)則和非規(guī)則之間的夾縫中,竟也能自在獨步,存在的空間不必用尺度來衡量,向著陽光伸展一定會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