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 雪
2010年布克獎得主霍華德·雅各布森的作品通常運用多種手段將英國猶太人的生存困境展現在世人面前,表達他一直以來對猶太人身份認同問題的關注?!斗铱死諉栴}》中“羞愧的猶太人”組織成員、《J》中被反猶主義者操縱的愛琳和凱文、《卡魯基之夜》中陷于倫理困境中的亞舍等一系列猶太人的經歷無不體現了這一點?!秱ゴ蟮奈譅枬伞肥茄鸥鞑忌瓌?chuàng)作中期的代表作品,寫于1999年,受到了評論界的廣泛關注,并于2000年獲得“波靈格大眾伍德豪斯獎”(Bollinger Everyman Wodehouse Prize)?!秱ゴ蟮奈譅枬伞芬园胱詡黧w的形式講述了20世紀50年代,英國猶太男孩奧利弗·沃爾澤在曼徹斯特的成長經歷。奧利弗生活在被女性包圍的世界,沉浸在東歐猶太人家庭的文化氛圍中,害羞、懦弱、謹小慎微是他的性格特點,與此同時他對自己的猶太背景感到羞恥。打乒乓球成為他突破家庭、重新發(fā)現自我、發(fā)現世界的途徑。隨著歲月的流逝,奧利弗和他的同伴們開始了解女孩,他們一起經歷了性覺醒和成熟的階段。成年的奧利弗,為了走出猶太世界,離開了家鄉(xiāng),來到劍橋學習。最終奧利弗發(fā)現沒有什么可以取代自己的猶太背景,甚至連乒乓球都不能。多年之后,當他重訪曼徹斯特,終于明白自己只是個平庸的人,他所渴望的只是平平淡淡的友誼與陪伴,而不是巨大的成功,重新認識自身的猶太身份。目前學界對《偉大的沃爾澤》的研究以探討奧利弗的男性氣質和小說的悲喜劇藝術居多。本文以奧利弗的羞恥感為切入點,探討其運行機制及其背后所體現的猶太人的身份認同危機,探究雅各布森對猶太人的生存價值及身份認同問題的思考,以達到深入理解雅各布森作品的目的。
在《偉大的沃爾澤》中,奧利弗的羞恥感以多種形式表現出來,如害羞、臉紅、怯懦、孤僻、缺乏男性氣質、總是躲藏在屋里、躲在廁所里等。小說的敘述者奧利弗在20世紀90年代回憶自己還是個孩子時,對自己感到羞恥,這種羞恥感直接來源于家庭環(huán)境。奧利弗成長在20世紀50年代曼徹斯特一個東歐猶太移民家庭,在他出生后到少年時期,他的父親喬爾·沃爾澤因為在軍隊服兵役而長期不在家。在這個成年男性缺席的家庭里,奧利弗是唯一的男性,被七個女性包圍著。姥姥、母親、三個姨媽以及兩個姐姐構成他童年成長的家庭世界。在家庭之外,他與非猶太孩子一起上語法學校。
奧利弗認為,如果他要為自己躲在自己的殼里、躲在門后所做的那些事情負責,他的母親那邊也需要承擔一定的責任。“我母親這邊,她們什么都怕”是奧利弗對母親那邊的概括。埃利亞斯認為:“羞恥感是一種特殊的沖動,是一種恐懼,在某種誘因之下會自動地、習慣性地再生產出來。表面看來,是一種對社會境況下降的恐懼,抑或如一般所說,是對他人優(yōu)越的恐懼。”奧利弗母親那邊的恐懼,是一種東歐猶太移民在新的文化環(huán)境下面對英國文化主體所產生的恐懼。在流散的語境下,她們自覺地將自己定位為外來者、邊緣人、無權力者,她們不想引起英國人的關注,以卑微的姿態(tài)默默生存,安全是她們主要考慮的問題。在小說中,姥姥的形象典型地再現了20世紀50年代東歐猶太移民在面對外來文化時內心的恐懼。“她(姥姥)把契瑟姆山(Cheetham Hill)變成了我的波蘭猶太小鎮(zhèn)。她教我蹣跚著走路,像一個背著一袋袋無酵餅的駝背的小老農一樣蹣跚而行。她帶我去的地方,沒有人說英語。她教我如何辨別水果的好壞,辨別雞是否新鮮。她緊緊地握著我的手,保護我不受到任何傷害,讓我的頭腦充滿了警鐘。她藍色的眼睛悲痛欲絕?!崩牙训目謶忠恢卑殡S奧利弗的成長,使奧利弗對家庭之外的世界也感到恐懼。在姥姥的形象中,恐懼害怕是她的主要特征,但這種恐懼并未上升為羞恥感,她并不以猶太文化為恥,只是懼怕外來文化對猶太文化的傷害。姥姥仍然生活在東歐猶太人的世界中,她小心地與非猶太世界保持距離,避免與非猶太人直接接觸。
奧利弗的姨媽們也以恐懼的眼光凝視著非猶太世界,但在她們的恐懼中多了一份羞恥感,既因為她們走出了猶太人的世界,與英國文化主體發(fā)生接觸,也因為在他者的凝視下,她們對老姑娘的身份感到羞恥。奧利弗的姨媽們被他稱作“萎縮的紫羅蘭”,因為她們都未婚。在公交車上,她們會因為嬰兒突然向她們靠近而感到難堪;在商店里她們會因為女店員要求給她們提供幫助而臉紅。她們懼怕非理性向她們靠近的人,當她們遇到這樣的人時,她們會驚慌失措,陷入尷尬的境地。一個人的臉紅引起另一個人臉紅,在公共的場合下她們暴露在外,無處躲藏,全部陷入羞恥感之中。而與她們在一起的奧利弗也陷入暴露之中。
“羞恥不僅可能在自我內部、不同人或群體(如派系、民族、國家等)之間不斷地被壓抑、累積和循環(huán),而且也可能是世代循環(huán)、代代相傳的?!眾W利弗繼承了母親那邊對非猶太世界的恐懼感,同時也進一步加深了自己的羞恥感。作為一個在兩種文化氛圍中成長的孩子,奧利弗的羞恥感具有更豐富的內涵。如果說姥姥對外來文化只有恐懼而未感到羞恥,那么奧利弗在繼承恐懼的基礎上因為與英國文化主體的接觸而將恐懼轉化成了羞恥感,一種對落后的東歐猶太文化的羞恥。在小說中,奧利弗經常提及他們是來自東歐一個名為布戈鄉(xiāng)村(Bug country)的移民,在那里到處是沼澤和泥巴,奧利弗認為自中世紀以來,他們一直在做的就是種植甜菜根,逃離哥薩克。奧利弗對這種東歐猶太人原始的鄉(xiāng)村生活感到深深的羞恥,他努力想擺脫這種東歐猶太印記。當姨媽們因為老姑娘的身份而羞愧難堪時,奧利弗在羞恥的基礎上為她們的羞恥行為感到羞恥,對她們失去猶太人的尊嚴而羞恥。
奧利弗的羞恥感不僅表現在母親這邊,他同時對父親的猶太小商人形象感到羞恥。他認為父親賣的全是不值錢的小玩意兒,是丑陋的、骯臟的便宜貨。喬爾的生意將奧利弗一家人變成了小手工業(yè)者,他們圍著餐桌組裝塑料吊墜項鏈,或是組裝旅行者的點心包或其他賣給非猶太人的小玩意兒。奧利弗認為,一個人只要擁有一件小玩意兒就永遠喪失了嚴肅性和尊嚴,因為在他看來任何一種對“小玩意兒(tsatske)”這個詞的定義都不能減少這個詞所包含的愚昧和微不足道之意。伯納德·威廉斯認為:“盡管羞恥及其動機總是以某種方式包含著一種涉及他者目光的觀念,但重要的是,在它發(fā)揮作用的大多數場合,只要有想象中的一個來自想象中的他者的目光就行?!敝袊鴮W者王佳鵬也認為:“羞恥的本質在于自我意識中的價值沖突,其實質就是自我與內在化他者之間的矛盾。”與因為恐懼而產生的羞恥感不同,奧利弗對父親的羞恥更多地來源于一種意識上的價值沖突,是他與內在化他者之間的矛盾。在移民的語境下,奧利弗將英國文化主體視為理想中的他者,而將猶太文化主體視為落后的、愚昧的、滑稽的、沒有尊嚴的。奧利弗以理想中的他者的價值觀來審視父親的職業(yè),產生了意識上無法調和的價值沖突,對有尊嚴的生活的渴求讓奧利弗對父親的小商人形象感到羞恥。
對家庭所產生的羞恥感直接導致奧利弗對自身存在的羞恥感,這尤其體現在他與別人進行乒乓球比賽時產生的羞恥感。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溫度,像火爐一樣燃燒,他并不是害怕失敗,“是暴露。稱之為復合矛盾的生存羞恥。第一,我為存在感到羞恥;第二,我為如此成功地存在感到羞恥?!北┞兑馕吨叩目?,而造成奧利弗羞恥的他者就是非猶太的英國文化主體,他為自己在英國人面前沒有尊嚴的存在而羞恥,他為自己在乒乓球上的成功造成英國人的驚嘆而羞恥。埃利亞斯認為:“表現于羞恥—恐懼的沖突,不僅僅是個人與社會輿情的沖突,而且也是個人使其行為與部分自我的沖突,那種代表社會輿情的自我。這還是一種自我心靈的沖突,沖突是對自我劣勢的承認。個人怕喪失了他人的愛與尊重,而他又很在乎這種愛與尊重?!眾W利弗對自身存在以及在乒乓球上取得成功的羞恥,不符合社會輿情即英國文化主體對猶太移民的認知,以英國文化他者的眼光奧利弗承認自己是處于劣勢的,他渴望得到英國文化主體對他的尊重與愛,而不是對他獲得成功表示驚嘆,因為驚嘆反映了最初的輕蔑態(tài)度。
綜上所述,奧利弗的羞恥感是復雜的,是通過東歐猶太印記、父親的小商人形象以及自己的存在等多方面展現出來的??謶忠约白晕遗c內在化他者的矛盾是奧利弗羞恥感的運行機制,而這歸根結底是猶太移民在流散的處境下面對非猶太文化時的文化自卑。
流散語境下文化自卑造成的羞恥感使得成長中的奧利弗對自己的文化身份產生了認同危機,這種危機主要體現在奧利弗積極尋求融入主流文化,卻仍然無法得到認可,努力想擺脫猶太文化,卻仍被緊緊束縛。小說中,奧利弗稱母親那邊是保守內向的,父親這邊是充滿宏偉理想的。面對當時非猶太文化對猶太人造成的羞恥感,奧利弗母親那邊選擇默默忍受,而他的父親這邊則考慮如何擺脫羞恥、突破羞恥。奧利弗的父親要求他志存高遠,要求他走出羞恥,走進非猶太人的世界。奧利弗承認父親是對的。他的身上承載著父親的希望,成為一名真正的曼徹斯特人。早在20世紀30年代,奧利弗的父親就想贏得世界悠悠球冠軍,從而獲得非猶太世界的認可,但奧利弗認為他的父親只是出生在曼徹斯特,而不是文化上的曼徹斯特人。從父親身上,奧利弗看到了融入主流文化的艱難,“你不能指望在一代人的時間里闖入一個陌生的文化,提升對它的觸覺和藝術性的了解?!?/p>
在談及沃爾澤一家對猶太習俗的遵守方面,奧利弗認為他們與其他來自東歐的猶太家庭沒有什么不同,他們已經嚴格遵守猶太教規(guī)了,現在他們準備去遺忘。這一想法表明奧利弗在新的歷史文化語境之下希望對自身文化身份進行重構,他想忘記過去,融入新的文化。斯圖亞特·霍爾在《文化身份與族裔散居》一文中表示:“文化身份既是‘存在’又是‘變化’的問題。它屬于過去也同樣屬于未來。它不是已經存在的,超越時間、地點、歷史和文化的東西。文化身份是有源頭、有歷史的。但是,與一切有歷史的事物一樣,它們也經歷了不斷變化。它們絕不是永恒地固定在某一本質化的過去,而是屈從于歷史、文化和權力的不斷‘嬉戲’。”處于流散之中的沃爾澤一家,在新的歷史文化語境下、在主動與被動之間對自身的身份作出改變,以尋求在非猶太世界中的生存。
父親的宏偉觀念讓奧利弗看到了走進主流文化的希望,但父親的小商人職業(yè)則使他看到擺脫猶太文化的不可能。奧利弗認為與商人相關的一系列活動都只是一個循環(huán),而不是一個前進,它讓猶太人再次陷入對泥巴的懷舊之中,無法抵擋東歐猶太小鎮(zhèn)的誘惑,而當時的他們卻以為這是一種前進,而沒有意識到任何障礙。對于父親銷售的那些小玩意兒,奧利弗最初感到羞恥,對買它的人缺乏眼光感到同情和不屑,對賣它的人感到鄙夷,但最終他也不得不屈服于它。
奧利弗希望通過打乒乓球得到非猶太世界的認可。他想戰(zhàn)勝的是白人,而不是同一條街的猶太人,他想成為其他地方的冠軍,而不只是他們猶太區(qū)的冠軍,他需要得到非猶太人的認可。這一切都表明奧利弗想積極融入主流文化,但即使勝利了也改變不了他猶太人的身份,他仍然得不到英國文化主體的認可,勝利沒有給他帶來任何改變,他仍然沒有找到突破猶太世界的出路?!拔沂苌系鄣募s束——不是因為我自己的選擇,而是出于文化的需要;我們都被上帝束縛著,我們阿基瓦男孩,通過乒乓球為他們的靈魂準備最后的安息之地——而他(蘭霍)只是想贏?!蔽幕瘋鹘y(tǒng)將這些猶太男孩與主流文化隔離開來,打乒乓球對于他們來說不僅僅意味著輸贏,更是他們在非猶太文化環(huán)境下尋求建立新的文化身份的工具。
上劍橋學習成為奧利弗繼乒乓球之后走出猶太文化的又一途徑,他想逃離,逃離羞恥、逃離怯懦、逃離父親的生意。他要與這一切告別?!安辉儆斜狈?,不再有貧窮,不再有潮濕,不再有小玩意兒——再過幾個月,然后就永遠消失了!”然而曼徹斯特的猶太家庭將他一次次拉回猶太世界,與猶太女子薩賓的結婚將他的一切努力復歸原點,他的兩個孩子不僅沒有像他一樣向非猶太文化前進,反而回到猶太文化更深的地方,成了正統(tǒng)派猶太教徒。奧利弗稱這是倒退。
在一次關于《偉大的沃爾澤》的創(chuàng)作采訪中,雅各布森被問及該部小說能否被稱為自傳體小說,他回答:“你知道關于‘自傳體’這個問題有多難。在某種意義上,我是那種每一部小說在某種程度上對我來說都是自傳體的小說家,在‘它是我靈魂的故事,如果不是我生活的故事的話’這個意義上。”《偉大的沃爾澤》中的奧利弗在很多方面體現了雅各布森的現實生活,他也成長于20世紀50年代英國曼徹斯特一個東歐猶太移民的家庭,父親是一名小商人,在童年的成長過程中對自己的猶太身份感到困惑。在他的尋根之作《猶太小根:在猶太人中的旅行》一書中,他表達了在兩種文化語境中對自身身份的認同危機:“我們遭受的最大痛苦是模棱兩可的感覺。我們是,我們又不是。我們正在前往某地,但又沒有。我們離開了猶太隔都,但我們又沒有。我們現在是哲學家而不是小販,但我們又不是。如果我們有任何身份的話,那就是:我們反駁自己,我們面對相反的方向,我們是我們自己的對立面?!毖鸥鞑忌ㄟ^奧利弗藝術地再現了他所經歷的身份認同危機,反映了像他一樣眾多流散的猶太人普遍的身份認同困境。
作為生活在曼徹斯特的東歐猶太移民,奧利弗從內心深處將英國文化主體視為理想的他者,而對自身的猶太文化背景感到羞恥。他努力想融入東道主文化之中,獲得價值認同與尊嚴。這在本質上反映了奧利弗認為英國主體文化優(yōu)于猶太文化的思想,是對猶太人經歷了2000多年的迫害與流亡后普遍感到仍未擺脫卑微地位的精神投射。處于大流散狀態(tài)的猶太人,一直以一種外來者、邊緣者的身份在主流文化群體中生存,難以獲得與主流群體同等的價值認可與尊嚴?!皫讉€世紀以來,猶太人承受的苦難給整個猶太民族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記憶。對猶太人來講,好像整個世界都認為作為猶太人就意味著危險和恥辱,猶太人好像無法有尊嚴地活著。隨著猶太人與異教徒的同化,再加上猶太民族的悲慘的歷史,拋棄猶太身份和象征逐漸成為年輕一代猶太人忘卻恥辱的一種理想方式。”成長中的奧利弗想通過拋棄猶太身份來擺脫自身的恥辱,但結果發(fā)現自己陷入一種身份認同的危機中。
雅各布森借老年奧利弗重訪曼徹斯特,反思了少年時的恥辱感及猶太文化低于主體文化的思想,并重新肯定了猶太文化的價值。羞恥潛在地表明奧利弗覺得父親過的是一種沒有尊嚴的生活,但當他重返曼徹斯特時,認識父親的人跟奧利弗說他的父親是一個心胸寬廣的人,是一個大人物,而不是一個卑微的小商人。雅各布森借第三者的眼光讓奧利弗重新思考父親生活的意義,而這也是雅各布森對自己父親的重新認識?!八J為,五年前父親的去世幫助他理解了小事的意義,深刻不一定在于宏大的行動?!薄拔矣蟹N被瑣事纏住的感覺,”他說,并解釋了自己青少年時期的疏離感,“現在我意識到父親的生活是無比美好的。”小說中的奧利弗最終承認父親的生活是有價值的。
雖然奧利弗對東歐猶太印記感到羞恥,但在羞恥感中有掩藏不住的愛。姥姥去世,奧利弗站在眾人之中,因無法忍受別人看到他失去親人而感到羞恥。他對姨媽們的嚎啕大哭感到震驚,為她們暴露于眾人之下的歇斯底里而感到羞愧,他不愿讓別人看到這樣的場景,也不愿自己像她們那樣失去理智。他努力尋找自己到底為什么感到羞恥,但發(fā)現自己“跪在草地上,像個嬰兒一樣嚎啕大哭,無法控制的嬰兒抽泣,只是從來沒有一個嬰兒有像我一樣多需要抽泣的事?!崩碇堑膴W利弗被羞恥感所控制,但在他的內心充滿對家人的愛,奧利弗的羞恥是一種希望猶太人能夠變得更好的羞恥,而不是一種鄙夷。
奧利弗的羞恥感給自身帶來困擾,也給他的母親造成一種負罪感。在經歷了家人的相繼去世之后,母親為給了奧利弗生命而道歉。但奧利弗表示“我曾經愛過,我現在愛著,我的生活。如果沒有賜予生命,我就不會存在。我為此感謝你?!痹诮洑v了40多年的身份掙扎之后,奧利弗漸漸忘卻了自身的羞恥感,重新肯定猶太文化的價值。
但這種肯定并不意味著對猶太文化一成不變的繼承,他尋求的是在繼承基礎上的不斷更新。“如果生命不是通過前進來逃脫,那它有什么意義呢?從泥土中爬出來,從污垢中爬出來,從貝殼中爬出來,從臟物和小玩意兒的吸引和拉扯中爬出來,一直爬到清澈整潔的藍色中去。非猶太人的藍?不,我從來都不想成為一個非猶太人。只想成為一棵樹,一棵健康的布戈與德涅斯特樹,重新種植在一片更為溫和的土壤中,在其他樹的上方露出樹枝。”奧利弗并不想徹底背棄猶太傳統(tǒng),他尋求的是在新的環(huán)境下猶太人的更新,是在新的文化氛圍中猶太人同等的權利。
但奧利弗失敗了,雅各布森塑造了一個失敗者形象。他說:“奧利弗·沃爾澤身上有一種受虐狂的氣質。我想我在小說的某個地方說過,你必須是一個受虐狂才能玩一個只有很少回報的游戲。他,一個失敗者。我寫的是失敗者。我認為大多數小說家寫的都是失敗者。我們愛失敗者。我們對贏家不感興趣?!毙≌f中,奧利弗是在經歷了40年的探索之后,才最終承認自己是一個失敗者,承認自己對成功不感興趣。他不再為失敗感到羞恥,不再以追求宏偉的人生為目的。只是在未取得任何突破的情況下,撕開自己的傷口對奧利弗來說是痛苦的。“我只是普通的。打開傷口并在傷口上擦鹽對我來說很重要。一般般的沃爾澤。一般般,不會再優(yōu)秀一點兒?!眾W利弗在回憶與現實中正視自己的普通,承認自己只不過是一般般的沃爾澤,這種對自己普通的承認,是對自己曾經想要逃離猶太文化融入主流文化的宏大理想的諷刺?!皧W利弗拒絕了他的文化,卻發(fā)現自己沒有什么可以取代它。甚至連乒乓球都不能。這就是這部小說苦澀而令人沮喪的矛盾心理。”在這苦澀的現實中,奧利弗重新接受自己的猶太身份,而他最終想要的只是普普通通的猶太同伴的陪伴。
雅各布森通過奧利弗反思了猶太人在面對非猶太文化時的羞恥感,對父親普通生活的再認識,使他得以重思猶太人生存的價值,并最終回歸猶太身份?!把鸥鞑忌且粋€富有同情心的敘述者,但他總是嘲笑自己的角色,戳破他們的偽裝,顯然在這樣做的時候很開心。從頭到尾充滿愉悅,對灰色的20世紀50年代的完美回憶?!蓖ㄟ^奧利弗痛苦的自我啟示,雅各布森揭示了英國猶太人在文化交融過程中面對英國文化時對自身猶太身份產生的困惑,認為在文化交融過程中應該在繼承的基礎上尋求對猶太文化的革新,而不是徹底拋棄。
猶太人面對一個異質文化的社會如何突破身份危機的困境是一個既古老又年輕的命題?!秱ゴ蟮奈譅枬伞吠瓿捎?0世紀末,在作家對此問題的認識中顯然注入了新的思考。作為一個英國猶太裔作家,雅各布森以沃爾澤掙扎和追求的命運及其對“成功”的重新思考,力圖揭示在充滿變化、流動性增強的全球化時代,猶太人文化身份的獲得不應該基于對猶太傳統(tǒng)的抱殘守缺,也不應該基于對異質社會主流文化的屈從,而應該基于對不同文化價值平等的尊重和認知。猶太人早已走出了歷史上現實生活中的“隔都”,但更要走出如沃爾澤那樣由恐懼感和羞恥感所建構的精神“隔都”。只有如此,一種既克服了因企圖逃離猶太傳統(tǒng)而帶來的“無根”感,又有能力接受英國社會現實生存體驗的新的身份認同意識才能合理地形成,族群中每一個個體才會擁有嶄新的精神世界和廣闊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