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通訊員 千奇
當(dāng)下這個時代,“住在村里”幾乎等同于“住在洞穴里”,在城里的同事尤其是新來的同事眼中,這是一件稀奇古怪的事情,值得給身邊的人小小八卦一下。
好在久了大家見怪不怪,我也少了許多問題。對于每一個剛知道我住在村里的人問“你不難跑嗎”,我一律回答“不難”;對于“為什么要住在村里呀”的問題,有時候我會耐心解釋,有時候就簡單說“我喜歡”。
周末,如果不下雨,我就背上畫架去山里寫生,一棵樹、一叢小花、一條小路、一灣小溪、一丘菜地,甚至鄰居家厚厚的長滿青苔的杉木皮屋頂,都是我的描摹對象。
不畫畫的時候,我只是背著背簍去山里逛逛,走那些從小就走過很多遍的山山水水,雖然那些道路和溪流都改變了模樣,田地多數(shù)都已經(jīng)荒蕪,山林間的舊路也多數(shù)已經(jīng)無跡可尋,小溪邊從前最小的那棵剝皮樹長得又高又大,樹蔭蓋滿了整個溪岸。那一排更大的如今已經(jīng)變成了參天大樹,樹根凸起在河床上,交錯縱橫,露在地面上的部分都有門檻那么高。我安然坐在樹根上吃帶來的午餐,可是再也不能像小時候那樣折下樹枝剝開嫩皮用那潤潤的小樹枝當(dāng)筷子。但是我還能像小時候一樣,每次去山里轉(zhuǎn)轉(zhuǎn),都不會空手而歸,至少也會有一頓野菜的收獲。
有時候下雨,尤其是春天,一兩個月的連綿陰雨,像今年已經(jīng)整整兩個月沒見到太陽了,對門山上的杜鵑花滿山滿崖地開,都快開謝了,仍然沒有見過一眼陽光。
兩只燕子飛進(jìn)屋里來,唧唧地交流著什么。我停下看書,看它們,是兩只很普通的燕子,好像小時候就來過很多次的燕子。我很擔(dān)心它們想要在這里搭窩,因?yàn)楦赣H從前用鐵犁頭做了一個專為燕子搭窩的“地基”。小時候,我們都被告誡在樓上走路要輕手輕腳,小心把燕子的窩震塌了,沒人在家的時候也要留一扇窗戶供燕子進(jìn)出??扇缃裎液軗?dān)心它們選中這塊地基,因?yàn)槲抑挥邢掳鄷r間和周末才在家,平日里白天我都關(guān)著門,窗戶也換了玻璃,燕子沒辦法進(jìn)出,建窩就是做無用功??尚宜鼈兪崂砹艘粫河鹈瑖\喳了一會兒,一起展翅飛出房子,飛到外面的雨幕中去了。我才放了心。
后來的幾個周末都有燕子進(jìn)屋來歇息,總是兩只,我不確定是不是最初來的那兩只,但是它們都沒有銜來泥巴搭建房子。于是我很開心起來。真是聰明的鳥兒,真是親切的鳥兒呢。周末再待在家看書的時候,我不禁仿佛等待老朋友一樣地等待起那兩只燕子來。
縱然是這樣的春天,這樣很久不見陽光的日子,我仍然喜愛這春天,即使沒殼的蝸牛(我們這里形象地稱為鼻涕蟲)爬滿院子的圍墻把我惡心到,即使在廚房里踩到一條似乎才蘇醒的小蛇把我嚇一大跳,即使老鼠吃完存糧開始出來覓食偷吃了我的全麥面包,我還是喜愛這樣的村居。
每天早上起床下樓,我打開大門,看著對面山林,每一棵樹都那么熟悉,它們大多在我出生之前就在那里了。地里的油菜年年有新的花開,山里的杜鵑年年都在老地方開花,山腰的路上從前總是有人,現(xiàn)在少了,遠(yuǎn)眺的時候基本碰不到有人正好走在那里。一年四季,太陽落山的角度和地點(diǎn)一點(diǎn)點(diǎn)地從冬到夏、從南至西、從山峰到山谷變換。冬天偏偏落在最高的山峰那里,盛夏則偏偏落在最低的山谷……
我就在這樣的山村里出生、長大,然后走了很遠(yuǎn)的路,又回到這里,看著日出日落,看著春去春來,看著花謝花開,模糊記著一代人的離開,清楚看著一個人的離開,卻不再回來……有一天,我也將會離開不再回來吧。
可是,在那之前,我仍然居住在這個小小的村莊里,看日出日落,看春去春來,看花謝花開,滿心歡喜,滿懷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