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南在南方
“昨夜雨疏風(fēng)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p>
李清照賴床,雖說是“春眠不覺曉”,但那份清爽勁兒,那點兒富足感,想想頓覺可人,仿佛海棠春睡。
“海棠春睡”跟楊貴妃有關(guān)。宋人樂史《楊太真外傳》里說,明皇登上沉香亭,良辰美景豈可無人分享。召貴妃來見,不料“妃子醉顏殘妝,鬢亂釵橫,不能再拜。上皇笑曰:‘豈妃子醉,真海棠睡未足耳?!?/p>
看上去唐明皇情商很高,用的修辭也清奇。自此,“海棠春睡”這四個字就是對賴床的形容,直到蘇東坡寫“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這才寫回海棠。
賴床值得回味?!对娊?jīng)》里有一首寫一位官人賴床的詩:“雞既鳴矣,朝既盈矣。匪雞則鳴,蒼蠅之聲。東方明矣,朝既昌矣。匪東方則明,月出之光。蟲飛薨薨,甘與子同夢。會且歸矣,無庶予子憎。”
女人說,雞都叫了,人家都去上朝了,快起床呀。男人說,哪里是雞叫啊?分明是蒼蠅叫嘛。女人又說,天都亮了,朝堂上的人都滿了,起來吧。男人又說,天沒亮啊,那是月光。女人嘆口氣說,人家上朝的都要回來了,別怪我催你呀。
這竊竊私語真讓人會心一笑,倘若要有個理由和心上人多待一會兒,賴床這個理由再好用不過了。
《詩經(jīng)》里還有一首賴床的詩,不過這首詩里賴床的時間短了一點兒:“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將翱將翔,弋鳧與雁?!?/p>
女人說,雞叫了;男人說,天沒亮呢。女人叫他起來看天色,啟明星那么亮。于是男人就起床了,去水邊獵雁。兩個人一副過日子的樣子,沒什么不好。
賴床的人都恨公雞,恨更夫,恨馬蹄,恨鬧鐘。賴床的情趣,在于小懶。盡管我們從小被教育要勤快,就像課文里寫魯迅先生在課桌上刻“早”,可偶爾懶一下,閑一會兒,不那么趕時間,也挺好。如同阿爾卑斯山谷路邊的標(biāo)語牌:慢慢走,欣賞啊。
可懶惰不一樣,久之成為積習(xí),便是缺陷。有一回,我看白居易的詩中寫道:“經(jīng)年不沐浴,塵垢滿肌膚。今朝一澡濯,衰瘦頗有馀?!辈唤麊∪皇?,洗個澡才發(fā)現(xiàn)自己瘦了,再嘆息自己現(xiàn)在才四十來歲,要是到了七十歲可怎么辦呢?
還有嵇康,好友山濤要他做官,他寫絕交信說:“性復(fù)疏懶,筋駑肉緩,頭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悶癢,不能沐也?!币馑际钦f我這么個懶人,你讓我當(dāng)官?太不夠朋友了!
漢代名師邊韶,字孝先,大約也是個懶人。弟子給他編了個順口溜說:“邊孝先,腹便便,懶讀書,但欲眠?!彼煌?,說他那大肚子就像個竹筐子,里頭裝的都是詩書:“腹便便,《五經(jīng)》笥。但欲眠,思經(jīng)事。寐與周公通夢,靜與孔子同意……”雖說是辯解,可賴床的興味,正在于半夢半醒,與“夢里不知身是客”不同,那是由不得自己。
賴床的人,以小兒最為可愛,就算被大人掀了被子,喊一聲“太陽曬屁股了”,那一團(tuán)嬰兒肥到底還是讓人喜歡,況且身段又軟,常常睡成一個匪夷所思的形狀。漸漸長大,而父母尚在,賴床都心安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