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暢
劉方平,河南洛陽人,玄宗開元天寶年間詩人。他貌美才高,李頎詩云“童顏且白皙,佩德如瑤瓊”(《送劉方平》),不僅贊其貌,還以美玉比其德。他家世顯貴,高祖政會由隋入唐,官至洪州大都督,封邢國公;祖奇,武后朝曾典貢舉,官至吏部侍郎;父微,曾任吳郡太守,江南采訪使。劉方平早年曾應(yīng)科舉試,“以郡府計偕之尤,當禮闈能賦之試”(《送劉方平沈仲昌秀才同觀所試雜文》),但并未如意。后他又供職幕府,可惜在幕府中也并未實現(xiàn)其報國理想,最終隱居潁陽大谷,布衣一生。
劉方平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為其詩歌涂上了一層深厚的底色,辛文房評其詩“多悠遠之思,陶寫性靈,默會風雅,故能脫略世故,超然物外”(《唐才子傳》),此評價十分準確地指出其詩在主題內(nèi)蘊上確有值得深入挖掘之處。雖然劉方平的生平已不可考,但通過對其詩歌內(nèi)容的把握,我們還是可以了解到他進退之間廣闊的內(nèi)心世界。
副相西征重,蒼生屬望晨。還同周薄伐,不取漢和親。
虜陣摧枯易,王師決勝頻。高旗臨鼓角,太白靜風塵。
赤狄爭歸化,青羌已請臣。遙傳閫外美,盛選幕中賓。
玉劍光初發(fā),冰壺色自真。忠貞期報主,章服豈榮身。
邊草含風綠,征鴻過月新。胡笳長出塞,隴水半歸秦。
絕漠多來往,連年厭苦辛。路經(jīng)西漢雪,家擲后園春。
誰念煙云里,深居汝潁濱。一叢黃菊地,九日白衣人。
松葉疏開嶺,桃花密映津??V書若有寄,為訪許由鄰。
(《寄隴右嚴判官》)
詩題《寄隴右嚴判官》中“隴右”為唐貞觀元年在地方設(shè)置的十道之一,“判官”作為地方節(jié)度使的僚屬,負責協(xié)助其處理政事。此詩是隱居汝潁之濱的劉方平寫給在隴右幕府中供職的好友嚴判官的。詩歌前五句,以大開大合的筆態(tài)寫戰(zhàn)爭形勢一片大好?!案毕唷边@里指時任隴右節(jié)度使的人,玄宗時期節(jié)度使一職加京官和御史大夫頭銜,“周薄伐”指周朝多次對北方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的征伐。劉方平雖被冠以隱士詩人之名,但涉及戰(zhàn)事,萬丈豪氣傾瀉于筆下。節(jié)度使率軍西征給黎民帶來希望,我軍征戰(zhàn)驍勇,敵方倉皇潰敗,勝利的戰(zhàn)旗已經(jīng)高揚,赤狄、青羌都已歸順。接著三句,劉方平贊美了朋友杰出的才能和品德。“閫外”與“朝中”相對,指外任將吏駐守管轄的地域;“章服”即官服。劉方平贊友人不屑虛名,忠心報國,才能出眾,贊美之余,羨慕之情溢于言表,這也體現(xiàn)出劉方平的內(nèi)心追求。他并非是天生的隱士,他也曾想有所作為。至此,詩歌前半部分的恢宏豪氣便結(jié)束了,后文流露出的是劉方平對友人遠戍已久的擔憂和掛念。又是一年春草綠,征鴻尚能南飛,友人卻遠在隴水那畔,聽著塞外曲,年復(fù)一年地忍受著邊塞生活的苦辛。家中“后園春”的景色他恐怕早已記不起,眼前只剩苦寒邊景,飛雪滿天。最后四句,劉方平道出了思念朋友的緣由——重陽將至,故思情更深,并自詡為“許由”之鄰,以淡泊超然之態(tài)結(jié)束全詩。
“十年不出蹊林中,一朝結(jié)束甘從戎?!保ā都膭⒎狡健罚﹦⒎狡揭苍羞^奉職幕府的經(jīng)歷,雖然我們不知道(《寄隴右嚴判官》)創(chuàng)作于這段經(jīng)歷之前還是之后,但可以肯定的是,隱居后的劉方平不僅對遠在邊塞的友人極為關(guān)心,對邊塞的戰(zhàn)爭形勢也極為關(guān)注。一首寄友詩,對戰(zhàn)事告捷的喜悅占了大半,對友人的贊揚也是基于其忠貞報主的現(xiàn)實行為。雖然他選擇了隱居的生活方式,但是對友人積極入世、有所作為的行事風格卻大加贊揚。世上本無天生的隱士,隱逸總是在特定歷史情境或個人命運的壓迫中做出的選擇。詩中“忠貞期報主,章服豈榮身”是在說朋友,更是在傾訴他的個人心聲。
飛雪帶春風,裴回亂繞空。君看似花處,偏在洛陽東。
(《春雪》)
此詩乍看語意通俗,曉暢平淡,但字里行間實則暗含了劉方平對現(xiàn)實的觀照和對權(quán)貴豪奢不著痕跡的諷刺。嚴冬剛過,余寒猶厲,春風肅殺,帶起余雪。“裴回”“亂繞”二詞表明作者心境——他的心情不是愉悅的,反而是煩亂、悵惘的。三、四句以“君看”一轉(zhuǎn),用“似花”狀雪,但其筆觸并未著落于“似花”之美,反而專注于“似花”之處?!奥宄菛|”是唐代東都洛陽貴族豪門第宅園林的集中所在。前文讓人感到苦寒,心煩意亂的飛雪,到了權(quán)貴這里卻成了作美之物,特殊的社會地位使他們得以偏享。末句“偏”字與第二句的“亂”字關(guān)合,著力點到了這種特殊條件和特有興致。劉方平看到了人間的苦樂異趣,也認清了這種差別的根源。長期隱居、不喜仕進的劉方平,卻沒有囿于自己的一方天地,而是以較多的平民意識觸著了人間不平的深處。他用自己冷靜客觀的人間觀照,于寫景中微示暗諷,發(fā)人深思。清人沈德潛評曰:“天寒風雪,獨宜富貴之家,卻說來蘊藉?!保ā短圃妱e裁》)
新歲芳梅樹,繁苞四面同。春風吹漸落,一夜幾枝空。少婦今如此,長城恨不窮。莫將遼海雪,來比后庭中。
(《橫吹曲辭·梅花落》)
《橫吹曲辭·梅花落》中詩人先狀花貌,后以花喻人。詩歌一二句寫梅花繁盛,三四句寫其易凋零,一陣“料峭春風”襲來,梅花便敗落了。寫花更寫人,少婦如花,容顏易老。但這不是劉方平所著意表現(xiàn)的。少婦嘆老,只因無良人作伴,良人都去從軍征戰(zhàn)了。由此,本詩的觸角又伸進了社會生活的另一面,使詩具有了新的意義。尾句觀花人由滿地的落梅聯(lián)想到遼海的雪野。唐開元天寶年間,由于東北部與奚、契丹的關(guān)系十分緊張,因此遼海一帶多戰(zhàn)事。戰(zhàn)爭給普通家庭帶來的痛苦和不幸不容忽視。劉方平用細膩的筆觸表現(xiàn)了這一點,可謂見微知著。此詩不僅筆調(diào)婉秀,更意味深長,頗可諷詠,沈德潛評價此詩為:“似徐庾小詩,不落后人詠梅坑塹?!保ā短圃妱e裁》)
劉方平的詩就思想內(nèi)容而言,確有很強的現(xiàn)實意識,他站在弱勢者一邊,感他們所感,代他們而言。由此我們對劉方平的認識更深一層,他不僅僅是云游山外的隱士詩人,更是對社會問題有深刻認識的現(xiàn)實詩人。他能夠理性地看待戰(zhàn)爭,用委婉之筆書寫戰(zhàn)爭帶給人民的苦痛,也能夠看到社會的不公,并加以諷喻。我們絕不能僅停留于其詩歌藝術(shù)美的欣賞層面,其詩蘊含的深刻思想也是我們所應(yīng)關(guān)注的。
夢里君王近,宮中河漢高。秋風能再熱,團扇不辭勞。
(《長信宮》)
清人王堯衢在《古唐詩合解》中對《長信宮》有很詳細的箋注:“‘夢里君王近’,此是夢中。‘宮中河漢高’,此是醒時,河漢高則秋深矣?!镲L能再熱,團扇不辭勞’,秋風豈能再熱,團扇斷然不勞。如能再熱,定不辭勞矣。然必無是理也。于絕望之中,起妄冀之意。用‘不辭勞’三字,妙”。以“棄婦”喻己,以“香草”“美人”喻君自屈原已有之,此詩“翻用古意,見其敦厚”(《重訂唐詩別裁集·卷一九》),以“河漢”喻君,寫河漢難攀登,卻始終不敢絕望于君,可見,劉方平的內(nèi)心其實一直渴望得到君王的重視。他在《淮上秋夜》中寫“言折桂枝花”也是這種思想的體現(xiàn),但是當這種渴望一再被現(xiàn)實打擊,心中不免生怨。
遺令奉君王,嚬蛾強一妝。歲移陵樹色,恩在舞衣香。
玉座生秋氣,銅臺下夕陽。淚痕沾井干,舞袖為誰長。
(《銅雀妓》)
《銅雀妓》一詩,為妓人心聲的表露?!拔徭兼ゼ巳?,皆著銅爵臺堂上施八尺床,穗帳,朝晡上脯糒之屬。月朝十五,輒向帳作妓。汝等時時登銅爵臺,望吾西陵墓田?!保ā兜跷何涞畚摹罚┎懿偎篮箅m未要求妻妾陪葬,但卻要求婕妤妓人常住于銅雀臺,每月初一、十五兩天,對其陵墓,奏樂跳舞。前四句寫妓人被迫表演的無可奈何,明明內(nèi)心不愿,但受到君王遺命,只能強忍上妝,為表演做準備。只因當年舞姿出類拔萃,受到君王寵愛,如今就要終生為其守墓,年復(fù)一年。五、六句寫陵園的肅殺寒意,也暗示妓人命運的凄慘涼薄。君王已去,還為誰而舞?每日流淚,又有誰可見?此詩劉方平代妓人言,發(fā)出了對君王埋葬宮女青春年華與生命的大聲控訴。詠史更為抒懷,末句“舞袖為誰長”,同時也是劉方平內(nèi)心的吶喊,妓人舞姿方能被欣賞,而自己空有才華,卻不知應(yīng)為誰所用。在此種情感的驅(qū)使下,劉方平將真心化作合歡扇,藏于箱篋中。
通過對詩歌內(nèi)容的把握分析,我們可對詩人心境的轉(zhuǎn)變進行大致描摹。從“折桂枝”的意氣風發(fā),到“不辭勞”的怨而不怒,再到“為誰舞袖”的迷茫自傷,最后化為“從此篋中藏”的失望冷靜。這種轉(zhuǎn)變是他人生經(jīng)歷的復(fù)現(xiàn),通過這樣的分析,我們對詩人最終隱居的人生選擇有了更深的認識。他或許沒有我們想象的瀟灑,名門之后,“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唐才子傳》);他或許沒有我們想象的任性,“不忍屈,辭還舊隱”(《唐才子傳》)。他的詩歌中有欲望、有抱怨、有不甘,正因如此,當我們揭開他常人的一面時,才更容易走近他,從他的詩中獲得現(xiàn)實的心靈慰藉。
落日晴江里,荊歌艷楚腰。采蓮從小慣,十五即乘潮。
(《采蓮曲》)
《采蓮曲》雖只有寥寥數(shù)字,但其間展現(xiàn)了人的原始生命力,體現(xiàn)了劉方平對自由生活的向往。其一,接近生活的鮮活個性。全詩最傳神的當屬“艷”字,劉方平?jīng)]有主要描摹采蓮女的美麗,因此這里的“艷”更傾向于理解為個性的爽利和歌聲的嘹亮。采蓮女不是想象中的“窈窕淑女”,她們身上沒有被規(guī)訓(xùn)后的“雅”,劉方平很好地捕捉到了這點,用“艷”字寫活了采蓮女的氣質(zhì)和個性。其二,采蓮女從被注視的物象走向有生命活力的勞動者。如果說前兩句詩突出了采蓮女不受壓抑的自然天性,那么這兩句詩則高度贊揚了采蓮女以獨立勞動者的身份歷經(jīng)生活磨礪而養(yǎng)成的人格品質(zhì)。采蓮是一項繁重的工作,而她們從小已經(jīng)習慣了。一個“慣”字,從側(cè)面寫出她們都是窮苦人家的孩子,與此同時,又表現(xiàn)出她們采蓮的熟練自得。此時采蓮女不再是詩人用筆美化出來的“物”,她們是有獨立人格特質(zhì)的人,是富有生命活力的勞動者。
劉方平對這種原始生命力的關(guān)注不是偶然,這是他不受拘束天性的顯現(xiàn)。正如皇甫冉給他的寄詩中所言“野性難馴狎,荒郊自閉門。心閑如海鳥,日夕戀山村”(《答張諲、劉方平兼呈賀蘭廣》),他崇尚天性自由,對后天的“馴狎”嗤之以鼻。我們可以說,他筆下采蓮女那種自給自足、自由自適的生活狀態(tài)實際上是劉方平追求恬淡自然、不受官場束縛的隱逸生活寫照。
佳人成古石,蘚駁覆花黃。猶有春山杏,枝枝似薄妝。
(《望夫石》)
劉方平對生命短暫的達觀認識和陶淵明“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歸園田居》其四)是相通的。曾經(jīng)“好顏色”的佳人,終要作古,曾經(jīng)感人刻骨的愛情,也只能留給后世感嘆。被雜草野花覆蓋的“望夫石”,不就是陶淵明筆下和諸人共游的周家墓嗎?劉方平選用自然界中最常見的野花來寫,更覺自然可親。這黃花既是自然對人的嘲笑,人的形體終將消散,而自然卻是永恒的;又是自然對人的寬慰,女子的明艷在自然中得到了延續(xù)。當面對死亡不再恐懼,當通曉人活一世,不過是黑暗和黑暗間的短暫光明,人便會更加珍惜平常的日子?!案斜税叵氯?,安得不為歡。清歌散新聲,綠酒開芳顏”(《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陶淵明看到了墳冢,也想到了柏下人長眠的黑暗,卻用新釀的酒慶祝當日春游的歡喜。這種把生命當成饋贈的感恩,在劉方平詩中體現(xiàn)為對生活中那些細微之美的關(guān)注,以及隨之而起的巨大喜悅?!敖褚蛊簹馀?,蟲聲新透綠窗紗”(《月夜》),劉方平捕捉到了稍縱即逝的春天信息,將生命萌動的歡快和自己心中發(fā)現(xiàn)生命的欣喜化為春潮一樣的詩情,用凝練的詞語、清新的筆觸表達出來。如果不是懷著對生命極大的熱愛,怎會在微寒的早春,在萬籟俱寂的深夜,發(fā)現(xiàn)如此細微之美。
此詩中的“春山杏”不僅僅是“佳人”美好精神的象征,更是作者心中永恒、自然的代表。自然對他來說,不是值得敬畏的“大道”,而是親切的朋友。為了那枝“春山杏”,劉方平拒絕了當朝宗室宰相的舉薦,以“不忍屈”為由,“辭還舊隱”(《唐才子傳》)。經(jīng)歷了人生的起落,劉方平的自我追求和生命體悟都有了新的維度,他不再執(zhí)著于功名,也超越了生死的羈絆,在自然中收獲了心靈的自由。
史料上對劉方平的人生經(jīng)歷記載甚少,文中提到的參軍和應(yīng)試經(jīng)歷都是從他人的寄詩中見出。由此,對其詩歌思想內(nèi)容的挖掘更顯重要。通過梳理其詩歌內(nèi)容,我們還原了劉方平進退之間的內(nèi)心世界,對補足其人生經(jīng)歷、理解其人生選擇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