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華
我翻譯的日本小說,如果簡單概括可以歸納為:渡邊淳一的《失樂園》主要寫性愛,愛的一個極端;片山恭一的《在世界中心呼喚愛》主要講純愛,愛的另一個極端;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則大體居于兩者之間。今天只講純愛,講日本當代作家片山恭一的這本純愛文學作品,藉此探討一下純愛與純愛文學的可能性。
大家知道,α(阿爾法)和ω(奧米伽)是二十四個希臘字母的開頭一個和最后一個。西方人因之用來比喻事情的開始與終了。片山恭一曾以這一比喻談男女之愛,他在一次訪談中說,“愛上一個人,是人的α,又是人的ω”。同時說自己作品的核心就是戀愛、就是愛情、就是愛。
他的這部《在世界中心呼喚愛》,的確寫的是一個清純而凄美的愛情故事。不,嚴格說來,應該是發(fā)生在祖孫兩人身上的兩個愛情故事。爺爺年輕時愛上一個患肺結核的少女。在當時肺結核病幾乎是不治之癥,爺爺為了能夠娶她養(yǎng)活她而從家鄉(xiāng)跑到東京拼命賺錢。當他賺了錢回到家鄉(xiāng)時,少女的病因為鏈霉素的發(fā)現(xiàn)而治好了。病治好了即意味著可以出嫁,但對方父母不愿意把女兒嫁給做“亂七八糟買賣”的爺爺而嫁給了一個“本份人”。不久爺爺也結了婚。五十年后,爺爺領著孫子去盜墓,他把所愛之人的骨灰偷出一點點裝進小桐木盒交給孫子,叮囑孫子待自己死后“把差不多同樣份量的我的骨灰和這個人的骨灰混在一起”,撒在長有對方喜歡的紫花地丁的山坡。而此時孫子正愛著班上一個叫亞紀的學習好性格也好的美麗少女。不料亞紀后來得了白血病。盡管主人公“我”每天晚上都向神祈禱,寧愿自己受苦而換取亞紀的康復,但亞紀還是在凄涼的山谷里化為灰燼——“四周一片岑寂,不聞人語,不聞鳥鳴。側耳傾聽,隱約傳來焚燒亞紀的鍋爐聲響……我在看著焚燒世界上自己最喜歡的人的煙靜靜升上冬日的天空。”于是剩下來的只有亞紀的骨灰?!拔摇焙蛠喖o的父母飛往澳大利亞,把骨灰撒在了亞紀生前向往的淺褐色草原。但“我”沒有撒盡,留下一點點裝在透明的小玻璃瓶里帶回日本。最后,“我”來到和亞紀一起就讀過的校園的櫻花樹下,把骨灰撒向天空,“白色的骨灰如雪花兒飛向晚空。又一陣風吹來,櫻花瓣翩然飄落。亞紀的骨灰融入花瓣之中,倏忽不見了”。
愛,是人的α和ω。但從形式上看,這祖孫兩人的愛差不多只有兩端的α和ω而沒有過程。孫子的愛,幾乎從一開始即為結束;爺爺?shù)膼郏虚g則橫亙著長達五十年的空白。然而就愛的內涵來說,恐怕又是人世間最為一以貫之的完整的愛。亞紀死后,祖孫兩人有一番關于來世的對話。爺爺認為,“倘若以為看得見的東西、有形的東西就是一切,那么我們的人生豈不徹底成了索然無味的東西?……但是,如果離開形體考慮,那么我們就一直在一起。五十年來,不在一起的時候一刻也不曾有過?!倍拔摇痹趤喖o死后一直覺得她仍在,“不是什么錯覺,是真真切切的感覺?!笨梢哉f,祖孫兩人的愛因為愛的形式的告缺而得以升華、得以永恒、得以蕩氣回腸。在這個意義上,ω并非終結。
爺爺?shù)膼酆蛯O子的愛還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ω都是以骨灰形式出現(xiàn)的。骨灰是整篇小說的關鍵詞,堪稱神來之筆。爺爺偷取思念五十年的戀人的骨灰時,在那里蹲了很長時間,“我叫一聲‘爺爺’的時候,發(fā)覺爺爺?shù)碾p肩在月光中微微顫抖”;而“我”面對的變化更為劇烈和突然:幾個月前還一起在海灣游泳的亞紀,那閃著晶瑩水珠充滿生機的白皙肢體、那潑墨一般在水面攤開的長發(fā)、那未能捕捉到的淘氣的嘴唇都已化為骨灰。而爺爺和孫子綿綿無盡跌宕起伏的愛之情思也就滲入到骨灰之中。讀之,我們不能不感到骨灰的重量,骨灰竟可以如此沉重!
就創(chuàng)作時間而言,這部小說無疑是當代愛情小說;但就主題和風格而言,大約更近乎古典。總的說來,現(xiàn)當代愛情小說更為深刻、犀利和冷靜。不僅日本,中國近些年的愛情小說也不乏這樣的例子,我們從中看到的愛情在很大程度上已是對愛情的肢解、判離和褻瀆。但這部小說通篇充溢一股感傷和優(yōu)雅的情調,竭力在喧囂、虛偽與浮躁的時代背景下,揭示愛情的價值與真諦,發(fā)掘愛情的純凈與美好。在恬靜、內斂而溫馨抒情的字里行間,鼓涌著對純愛的真誠向往和呼喚,寄寓著對最本質、最寶貴人性的熱切期盼和追尋。從而使得這個水晶般晶瑩和單純的愛情故事,有一種刻骨銘心催人淚下的悲劇力量。在這點上,可以說是對古典的回歸,對羅曼司和理想主義的反顧和張揚。
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是什么?是空氣、水和愛。然而空氣、水和愛,惟其被污染了,我們才渴望得到蔚藍的天空、澄澈的清泉和圣潔的愛。文學反映現(xiàn)實,愛情小說折射被污染的愛情,固然無可非議,可是事情還有另一個側面——當被污染的愛情已經充斥我們周圍的時候,我們難道還會興致勃勃地觀看文學這面鏡子里折射的被污染的愛情嗎?還有那個必要嗎?《在世界中心呼喚愛》在日本暢銷三四百萬冊,又從暢銷書變?yōu)殚L銷書。一個主要原因,就在于作者在愛被污染的今天提供了未被污染的愛,在沒有古典羅曼司的時代重拾了古典式羅曼司。這種了無雜質、純粹的愛情是對人們情感生活中的缺憾的補償,是對被粗糙的現(xiàn)實磨損了的愛情神經的修復,是對人們渴慕愛的干渴心靈的愛撫與澆灌。不妨說,交換價值至上、實用主義至上的當今時代造成了純愛的缺席,也帶來了閱讀純愛的巨大消費空間。畢竟,愛是人的α和ω。而文學的價值和使命,很大程度上在于張揚現(xiàn)實生活中所匱乏甚至沒有的東西,在世俗風雨中庇護人們微弱的理想燭光。
是的,閱讀和翻譯這本書的過程中,我不由得再次感到在愛的方面,這幾年我們失去的東西是多么慘重。毋庸諱言,對于為數(shù)相當不少的人來說,在價值取向上,最崇拜最迷戀的絕對是權勢,其次是財富和奢華,與此相關,男女間的交往也夾雜了太多的無關乎愛情的因素。有時候甚至直接指向官能刺激。對性禁忌防線的一再突破,對動物性欲望的極度張揚,對青春期苦悶以至錯位戀情的大肆渲染,充斥著影視銀熒、電腦界面、手機熒屏和小說文本的字里行間。就這點來說,我——也許是神經過敏或年紀過大——真有些懷疑我們的藝術創(chuàng)作、閱讀品位和審美情趣正在退化,正在消解人的精神性同動物的本能性之間的界線。關于愛情,古代我們還有《孟姜女哭長城》《天仙配》《白蛇傳》《牛郎織女》《柳毅傳書》《梁山伯與祝英臺》《牡丹亭》《桃花扇》《紅樓夢》等種種感人至深的純愛故事??墒乾F(xiàn)代我們有什么?反正我一時想不出。而大尺度描寫性愛的倒可以想出一大串,如一度流行的《廢都》《色·戒》,以及《上海寶貝》《北京娃娃》《像衛(wèi)慧那樣瘋狂》《蝴蝶的尖叫》《我是個壞男人或生日快樂》《回憶做一個問題少女的時代》等等。
一句話,這是一個張揚性感的時代,一個純愛讓位于性愛的時代,一個愛情被物化、異化的時代。日本方面,前些年描寫異常性體驗、異常青春體驗的作品,曾獲得日本文壇最有名的芥川獎未嘗不是一個例證。幾乎與此同時,日本產生了《在世界中心呼喚愛》這樣的“純愛物語”,中國出現(xiàn)了《山楂樹之戀》這樣“史上最干凈的愛情故事”——由網上流傳到小說出版,最后被搬上銀幕。無獨有偶,兩部作品的主人公都是高中生或高中畢業(yè)不久,戀人的一方又都死于白血病。更重要的是,這兩部作品都力圖揭示愛情的價值與真諦,發(fā)掘愛情的純凈與美好。純粹、干凈,催人淚下;怡靜、內斂,刻骨銘心;娓娓道來,卻自有一種洗滌、激蕩靈魂的力量。這就是純愛、純粹、純潔、純正的力量。
文藝、文學不同于廣告。廣告鼓吹的是生產過剩的商品,文學訴求的是日漸稀少的精神元素。剛才說了,空氣被污染了,我們渴望蔚藍的天空;水被污染了,我們渴望清澈的山泉;愛被污染了,我們渴望在世界中心呼喚純凈的愛。當?shù)教帞[滿盆栽發(fā)財樹的時候,我們渴望山坡上的山楂樹。結不結果不要緊,要緊的是她給了泥土一片綠蔭,給了春風一陣搖曳,給了雨露片刻棲息——真正的文學、真正的藝術,就是要在世俗風雨中庇護人們微弱的理想燭光。順便說一句,九州大學出身的片山恭一學士論文寫的是馬克思,碩士論文寫的是恩格斯,借用片山恭一大概也熟悉的馬克思一句名言——文學不僅要思考這個世界,更要給人以希望去改變這個世界。因此,應該感謝片山恭一在這樣一個時代呼喚了愛、描寫了純愛的希望,讓人們對愛重新定位、重拾信心。
另一方面,現(xiàn)實生活中也存在這樣一個問題:純愛誠然是美好的、令人向往的,但純愛是可能的嗎?愛情能超越婚后的柴米油鹽一地雞毛嗎?換言之,純愛能否進入生活?愛情能否在接觸鍋碗瓢盆后依然純粹、地久天長?
片山恭一的回答其實并不多么令人興奮和樂觀。在《世界中心呼喚愛》這部小說里面,作者機警而巧妙地讓愛情的腳步止于婚姻生活的門前:爺爺愛的少女后來嫁給了別人(生離),“我”愛的少女被白血病奪去了生命(死別)??峙挛┢淙绱耍瑺敔敳旁谖迨陼r間里覺得不同對方在一起的時候“一刻也不曾有過”,“我”才得以在心中持續(xù)呼喊愛——愛因生離死別而得以閃光、得以升華、得以永恒。也就是說,主人公的愛情在本質上尚未從形而上的“世界中心”(即心中世界)降至形而下的物質世界。愛情在接觸柴米油鹽,在物化、世俗化之前即戛然而止。于是成了“純愛物語”,成了繼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之后又一文學奇觀。
其實,恐怕也不僅僅是現(xiàn)代人,古今中外的愛情大多如此。梁山伯與祝英臺、林黛玉和賈寶玉、羅密歐與朱麗葉……他們之所以成為經典情侶,成為純愛楷模,很大原因就在于愛情在物化之前即告終止,純屬不知柴米油鹽的羅曼司。試想,《泰坦尼克號》上的杰克和羅絲上岸后還能保持船頭上凌空展翅般的浪漫造型嗎?《廊橋遺夢》中的農場主婦跟攝影師私奔后還能繼續(xù)刻骨銘心的激情嗎?《挪威的森林》里的渡邊婚后還能對病病歪歪吞吞吐吐的直子那般忍讓和疼愛嗎?同樣,片山恭一《在世界中心呼喚愛》中的亞紀假如沒得白血病而同“我”終成眷屬,那么兩人在理應年過五十的現(xiàn)在還能在“世界中心呼喚愛”嗎?片山恭一的一個精明之處,就是讓愛情的洪流在婚姻生活的門檻前陡然瀉入地下,生活的大壩對愛情實施了殘酷而完美的截流,阻止其進入物化的下游。讀者們也心照不宣地接受了這項“蓄謀已久”的安排。這是因為,人們需要以此填補感情生活的缺憾、喚醒深藏于心底的愛情因子。說到底,文學的一個目的和魅力,就是幫助人們完成——盡管是虛擬地——各自的心靈理想和審美圖像。
是的,相對于生離死別這樣的風云突變,雞毛蒜皮的庸常生活對愛情的磨損和傷害遠為嚴重和酷烈。換言之,愛可以不在乎生死,但不可以不在乎生活。更令人無奈的是,愛情最后總要進入物化階段,總要經受柴米油鹽的折磨與考驗。不知幸與不幸,我們所處的時代和社會為愛情準備的早已不是被冰山撞沉的泰坦尼克號,不是麥迪遜鎮(zhèn)披滿夕暉的廊橋,不是逼迫梁祝雙雙化為彩蝶的封建專制,而是擺滿電器的套間、修剪整齊的公園、琳瑯滿目的超市、招惹是非的手機……我們的生活空前便利,我們的愛情四面楚歌。事情就是這樣有趣或者滑稽:愛情拒絕物化卻又必須物化,愛情本質上是形而上的理想卻又必須面對形而下的婚姻,愛情沒有希望卻又是唯一的希望,愛情沒有未來卻又必須開辟未來。或許,我們離情愛越來越近,而距愛情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