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谷雨
在所有自然生物的羽翼下, 鳥鳴是最有詩性的, 這是一種贊美的期盼或比擬。 作為一天開始的隱語, 鳥的聲帶, 早被氣候貫穿了生存力和繁殖力, 保持讓人安心的秩序。
每天醒來的時候, 我之所以如此長久保持安靜, 皆緣于時間是個體和大眾共同的監(jiān)督者。
無論是哪種鳥類, 且不說它們的形態(tài)和習性如何區(qū)分, 就連蓬開羽毛的動作, 也能顯現(xiàn)和人體幾乎一模一樣的平衡力。 鄉(xiāng)野或城市, 鳥的音色令我充滿了好奇及熱情。 生命與生存的過渡,很難讓我找到出口時, 睡眠也沒有白天和黑夜, 我的習慣只與自身相處, 吝嗇與他人接觸, 包括言語和肢體。 日常的活動, 有時也只是用自己的嘴唇喚醒對每一天時斷時續(xù)的應許。 偶爾, 我也會因睡眠被攪擾而困惑, 即使不清醒, 也會把思域潛意識地移開身體, 讓新鮮的晨露, 漸漸飛入夢境。
我是多么刻意地捍衛(wèi)著自己僅有的領地, 一間房, 一席鋪,和一聲永無超脫之日的囈語, 都能碰撞我身體最敏銳的感官, 甚至只是風輕微地吹一下窗簾, 也易于爆發(fā)我體內(nèi)沉積的淤泥。
每一天里, 我放空自己。
像棲息在枝丫上的某種再生物, 在無比濃郁之上建立無比蒼白。 慵懶而緩慢地, 放任自己濕潤的喉嚨向身體延伸, 脈搏微妙的變化, 柔而輕的血肉里有說不清的秘密和糾纏。 我喜歡表露自己的本性, 并時刻準備承受危險, 再用笨拙的動作證明繞樹三匝的意義。
鳥鳴經(jīng)過窗欞時, 幾乎最不走心。
住在這個城市里, 我首先要適應的是, 從喧鬧中提取寧靜,就像一團火焰忽然被置于冰窖。 過分熾熱反而被無限放大的冷空氣強行對流。 日復一日, 盡管晨霧都還在清寂, 但行人的腳步和漸弱的汽笛, 會傳遞出訊息: 誰是配角, 誰是主角。
就像, 我無法分辨誰是組織者, 誰是踐行者。 很可能是宇宙安排的唿哨, 每天喚大家起床, 回窩和討論某一個具有重大意義的問題。 擁擠, 是城市中的尊嚴與秩序, 我無法把自己融入, 若真正做到不受任何限制, 也許, 這種抱團取暖的方式, 才是絕對的終身制。 昨天的憂慮, 今天還有, 我喜歡這種略帶倦意的灰暗。 空間與空氣相悖, 只是令人出神的一場交鋒, 像調(diào)音師無意間按了一個低音, 許多時候, 鳥群在一棵樹上的集會, 不是歌唱, 而是祭奠, 或歡慶。
迅速地給予之后, 我仍熱衷于自己的慢。
適當縮回, 收緊自己, 不去繼續(xù)探索任何關于流逝的話題。允許這種突兀的自我, 如同允許黑夜將至, 在人間, 也許我只會遇到同類一次, 我極盡克制自己的溫柔, 從外在的習慣到隱秘的內(nèi)心, 甚至, 從夢境到現(xiàn)實, 我的靈魂選擇了與我相似的那個人, 我們馬上就萌生好感, 以自身的力量靠近、 了解、 疏遠, 再融合。
因為, 當我的氣息舒緩時, 生活的菜市場也就多了一聲和諧的叫賣。
平靜的水面, 沒有機會再成為誰的替身, 傳聲筒, 因為, 季節(jié)的更替長滿了銹斑。 如同湖底深埋的云朵, 我總期待著它能開荒播種, 長出人間僅有的鳥類棲息所, 在一棵樹高于頭頂三尺位置, 刻下年輪。
奇怪的是, 鳥竟然和人一樣, 習慣成雙成對, 待在一起, 一只依偎著另一只, 仿佛倒影中的自己。
我是自己的鏡子。
湖水是我的模樣。
在沒有風的日子里, 我常常練習, 如何準確地將一塊石子扔進水里, 等待水波蕩漾, 一圈一圈, 發(fā)出求救的電波, 呼喚, 世上孿生的自己。 也許時間潛在的魔力, 不會把幻覺和感覺混淆,每個生命都有權利知道自己是誰, 如同每個女性的腹部都應該有一條隱形的波紋, 斷續(xù)的, 或流暢的, 樂于被裁切的路, 有償無償?shù)胤钸€。 對等, 新生命投入湖底, 莊嚴且神圣。 當子宮不能傾聽和言說的時候, 分離就難以避免, 語言要找到回路, 蜿蜒的,筆直的, 只要能夠了解誕生與消亡的意義, 反復打磨、 拋光, 我身體里那塊害怕水聲的石頭, 又何妨。
愛和美, 溫暖和撫慰, 這些明朗的詞語, 都天然攜帶內(nèi)在的引誘。 因為, 我不是一處湖水, 我淺薄的理想里, 容不下任何投石問路的情節(jié), 或者沉默意味著, 逐漸理解說與不說, 有聲與無聲, 其實, 從一顆胎芽開始就表明了立場。
粗壯的樹冠, 有根; 碧綠的湖水, 有底。
失聰?shù)娜耍?才能同時享有茂盛和荒涼。
某一天, 一個極其普通的音符落在我的心口, 嘰喳的叫聲中,讓我有些急切和不安, 仿佛趕車的旅客坐過了站。
我從書房的角落里, 疊高自尊, 被陽光抖動的詞語一一浮現(xiàn)在風里, 而我只理解了它的反義。
我不知道這突如其來的災難能帶我去哪里, 究竟是來自一個孩子的童言, 還是一個成年人熟練的謊話?
我依舊天真, 占有自己的身體和靈魂, 給不會愈合的傷口撒上過期消炎藥, 再把它貼在一面鏡子的背后, 堅守原則的駐地。
證明今天是不是昨天的附屬, 就得觀察清晨落在窗臺上的幾聲鳥鳴, 有沒有比昨天更清脆, 確認它們是停在院里的地面上,而不是跳在遠處樹枝上。 終于, 我從這大體不變的音律中, 讀懂了城市的表情, 聽出了人們睡醒并恢復了體力的歡快, 和準備迎接新一天到來的急切。
所以, 午間我小憩一會兒, 就顯得格外重要。 城市密集的叫聲, 除了疲憊和爭吵外, 還時有憤怒和不甚明了的憂慮在其中。這是因為我被侵占了領地, 落入了噪音, 只有白熾燈亮起, 夜幕降落, 我才能在短暫的棲息中酣眠。
夢里, 我的表情如此神秘, 像太陽正在落山, 即使遠走, 我也能聽到我體內(nèi)的悲傷, 已經(jīng)像海水那樣洶涌了。
我看著鐘表的臉色生活, 陰的天, 有時, 讓我覺得和未來之間有難以啟齒的約定。
鳥的情緒中, 有一種水聲。
它們煩悶疲勞, 也高興歡樂, 常常被關在密封的空間, 微微喘息。
在有了自己的窩巢和棲枝后, 任何鳥類發(fā)出的信號, 都仿佛縈繞在城市上空的警報, 有意無意傳遞著緊張和不安。 饑腸轆轆和酒足飯飽使它們的叫聲, 急促、 嘶啞, 放肆中猶存悲涼。
我從它們的叫聲中, 分辨寧靜和喧騰, 盡管這細微的顫抖,也有著無法傳遞于人的愕然與驚喜。 城市寥寥的主人不是睡去,就是在匆匆的腳步里等待新一天的到來。 我內(nèi)心世界的白茫茫,被水泥鋼筋的硬朗支撐著的現(xiàn)實的輪廓, 就在這一刻, 降落到窗臺, 讓我的欲望有了交流, 讓一片羽毛開始載著莫名的想念, 懸之又懸。
人與鳥是存在共性的, 那么, 誰會熱衷于傾聽, 誰又更善于闡述?
山重水復, 始終如一的孤寂, 喚醒了我對清靜的向往。
如果能夠每天和月光共享水流聲, 讓心緒耳語般滴落, 是再愜意不過的事了。 正如, 我喜歡我的名字, 甚至喜歡置身其中的恩賜與變幻。 仿佛云朵載著幸存者遠離, 而自己被留在人間, 看命運的手臂上棲息眾神、 眾人和眾鳥, 是神跡, 讓我品嘗最后的一滴雨, 這是什么樣的一次體驗, 使我的語言, 在自然規(guī)律的驅(qū)使下, 逐漸形成個體氣候, 創(chuàng)造了自我滋養(yǎng)和毀滅的條件——
假使, 我從未了解自己置身何處, 這人間, 會不會因此變得更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