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孝文
白沙渡往撂刀口,草尾往蓼花洲,有幾十里水路。
湖水浩蕩、遼闊,水天茫茫。洞庭盛下飛云與鳥鳴,也留下巨大的空白。
船是洞庭人的鞋,篙是洞庭人的命。水面本沒有路,洞庭人用篙撐出了路。
他們都有一條屬于自己的水路。
一條水路,暗藏多少深淵與危局。
在水上行走,只有洞庭人才行進自如。
向左撐,向右撐,還是向前撐,洞庭人總有定準。篙指的方向,也許是目的地,也許是歸途。
他們不會在茫茫湖水里迷失。
每一株荻草都有令人心悸的記憶。
洞庭人在水上行走,有時順風順水,有時逆風逆水。
逆水而行,行的是膽量,是氣魄。
遇上狂風,水拍出數米高、一層接一層的波峰來。滿湖的波峰浪谷,人像在崇山峻嶺中穿行。
在水的澎湃激蕩里,小木船輕如一枚飄飛的葉片。
小心,再小心。
一旦失手,人、船便會吞沒。
此時,篙對于生命的意義不同凡響。
篙插入水中,總能探明生活的底細。
緊握手中的篙,收起內心的驚濤,生活便風和日麗。
風行大地,有時和煦溫暖,有時刺骨寒心。
風行草木,草木不會無動于衷。
風行洞庭水,波光粼粼,為風而生。浪花朵朵,為風盛放。濤聲陣陣,為風搖旗吶喊,推波助瀾。
風里吹暖的陽光,伸出萬千纖指,撥動煙波浩渺的洞庭水,像撥動了一個詞語。
灘涂,柳身在搖擺,蘆葦在舞蹈,藜蒿時而匍匐,時而抬起頭來。一湖的光斑閃爍,一湖的鷺飛雁鳴。風里,再也找不到平靜的事物。
風打造的景光,也會在忙碌的洞庭人眼中彌漫開來。
于是,他們對未來的日子,又多了一層美好的想象。
赤山島與桔城,一水之隔,都拒絕平鋪直敘。
沅水注入洞庭的白沙河,只有一個渡口。兩個多小時的等待,讓兩岸的腳步大多行止于此。
白沙河兩岸的人,彼此都有神秘的猜測。
如今,一橋飛架南北,兩地之間已無距離。從此,我們需要節(jié)制的不再是情感,肆意生長的口音與方言亦不再陌生。
一到周末,河南面的人上赤山島游范蠡廟、楊閣佬,觀樟抱臘、香爐山;
河北面的人到桔城游景星寺、魁星樓,觀瓊湖書院、凌云塔。
生活中,洞庭人可以讓心里隔著的一條河,徹底消失。
在拂曉,在黃昏,在陰雨連綿的日子,水霧于湖面擺出迷陣。
水霧大起來,彌漫擴張,鋪天蓋地。
遠處的葦叢、楊林,近處的舟楫,先是影影綽綽,遮遮掩掩,爾后,便完全淹埋。
洞庭被水霧完全統(tǒng)領時,光明指認的事物,被水霧一一否定。
一旦流出風言風語,水霧做不到適可而止。它們流動起來,在湖中依然設下種種陷阱。
水中勞作的洞庭人,從不理會水霧的忽悠。他們敦厚,質樸,胸懷坦蕩,不懼怕別人看不清自己,自己看不清別人。
不屑水霧無中生有的手段。
洞庭有太多的島洲渚灘,太多的河港溝汊。
而凈小洲,這大湖的一枚紐扣,扣在了赤磊河中。
仿佛是湖水漫長流淌中生出的一片綠洲,用虛無換取的一種存在。
周遭是水,四季如歌。
雞鳴與犬吠,撕去了天地間的滄桑與荒涼。洲上炊煙,反得練習舒緩與安靜。
這是一方世外桃源。洲水人家,世代傍水而居,以水為生。
每當天色向晚,一聲又一聲分外悠長的喚歸與應答,此起彼伏,在洲水之間回蕩不已。
洞庭人從這聲音里感知的,不止是溫馨。
從西堤拐到巖汪湖,從蓮花坳到香爐山,從譚子口到六門閘,倘若乘船而行,是從眼前的堤岸駛向天邊的堤岸。
湖水如長鋪的錦緞,一枚葉片的船在上面蠕動。
身旁堤岸漸漸消失。太陽懸在頭頂,葦叢在天水相接之處。
身處洞庭水,一旦失出湖依戀的臂彎,心便無著落。
舉目四望,天水相接,只有風貼著水面在奔跑,只有浪濤撞擊著浪濤,聲聲縈繞在耳邊。
只有偶爾白鷺的騰起,劃破長空。
只有,一生與水打交道的洞庭人,手扶船舵,分外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