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守忠
冬日的太陽費了好大勁才爬上了俺村的牛王山,把陽光灑在了背坡大哥家的院子里。
四四方方,四眼正窯,東西兩側各有一間小廚房,月臺上擺放著大小不一的花盆,有耐火材料的,有塑料制品的,還有殘缺不全的鍋鍋盆盆廢物再利用的,小廚房之間扯著六根黑色電纜線,臺階上方那根是晾衣服用的,其余五根供葫蘆藤往上爬。
要是在夏天,院子里郁郁蔥蔥、五顏六色,一群群蜜蜂這撥走了那撥來,叫不上名來的小鳥,不時在窗戶與花盆間跳來跳去叫個不停。到了秋天,滿架的葫蘆從空中垂吊下來,傍晚時分,左鄰右舍的兒孫們蹲在地上手托腮幫,靜等“葫蘆娃”從里面蹦出來,一等就是大半夜……
我正在城樓觀山景,
耳聽得城外亂紛紛。
旌旗招展空翻影,
卻原來是司馬發(fā)來的兵……
有節(jié)奏的切菜聲伴著字正腔圓的晉劇曲牌,碗和盆取代了唱腔鑼鼓,一個人就是一臺戲,廚房里傳出大哥標志性的響動。
“人在哪屋了?”大街門外有女人高聲打問。
大哥正在角色里哪能聽得見,倒是這喊聲把瞇眼曬太陽的小花狗給驚起來了,它汪汪汪地跑到廚房向主人“稟報”。
“大爺,不到十一點就做飯???”狗不叫了來人站定。
這女的身穿紅色呢子半大衣,個子不高身體厚實,臉被凍得紅里透紫像個彩蛋,她一只手拿著一沓粉色的紙,紙上掛著一枝綠色圓珠筆,另一只手拿著一款寶石藍的華為手機,手機上有一個壁虎皇歷吊墜兒。
這把年紀了,叫大爺?shù)娜俗匀徊簧?,大哥仍低頭切著白菜唱道:
嗯——那——
老祖宗一時且不得一時,
喉嚨里似伸出了手,
飯量賽過后生一個能頂倆。
奈何我做飯笨手笨腳娘嫌太慢。
哈哈哈……
大哥唱得有板有眼,完完全全沉浸在晉劇樂趣之中。
“大爺,咱村要成立戲迷協(xié)會,你給咱把活動室收拾起來?!彼呎f邊拿起手機看。
“今天是臘月初七,一周時間弄完,開放的時候咱們搞個儀式?!?/p>
大哥跳出角色:“我媽九十八了,她跟前離不開人,我可抽不出空來,再說那套東西相當復雜,不是憑一半句話就能搞定的?!?/p>
大哥把濕漉漉的雙手往油光可鑒的棉衣上一蹭,抬起頭來還要繼續(xù)往下說,卻發(fā)現(xiàn)原本門口站著的人閃了。
哼,走就走吧,這是給小學生布置作業(yè)?
大哥又想,剛才的話是不是讓人家不舒服了,可我還沒有說完話呀!
午飯后,一鼓作氣洗了一口鍋兩個盤三個小碗四只筷,舍不得用水,廚房又特冷,比平時少洗了兩遍,就這樣吧。
回到東窯,他點燃一支香煙猛地連吸幾口,緊接著鼻孔里徐徐冒出似一撇一捺兩股煙,這兩劃在他頭頂迅速形成兩個圈圈,停留片刻,慢慢悠悠飄向窗外。
大哥手夾著香煙準備再往嘴里送,可舉至半空停了下來,把煙掐滅在煙灰缸,他忽然反應過來,剛才來人好像進了里面小侄兒家。
即便一墻之隔,大哥還是更習慣用手機聯(lián)系,雖然78歲了,跟許多年輕人一樣,機不離手,他快速找到侄子的微信,急迫證實自己的猜測,最主要是弄清來者何人。電話不能打,打電話別人可能會聽見,豈不尷尬?
“誰在你家了?”大哥用了個表情包發(fā)問。
“我姐說找你談戲迷活動的事,你不搭理她?!币欢握燥埖亩桃曨l一并回復過來。
大哥一看是新一屆支委委員、婦委會主任李文娟。
李文娟與侄子是姨表關系,從桃花坡嫁到村里成了鋼小家媳婦,現(xiàn)在全家都搬到了鎮(zhèn)上明珠小區(qū)居住,村里有公務回不去就在親戚鄰家吃個便飯,村干部有的如她,“走讀式”的。
今天侄子家的午飯比平時多了精制小菜,一碟烤花生米,一碟豬頭肉,一碟泡菜和一碟油潑辣椒。
大哥進來的時候,李文娟正往自己的碗里倒了一股醋又加了兩勺辣椒,看得出她的胃口不錯。
“我還沒說完你怎么就走了?”彼此熟悉大哥直接問。
李文娟把挑起的面條又放回碗里:“大爺,我是說戲迷協(xié)會的事來,俺覺得你不待搭理這事,才走了?!?/p>
“好嚇我,還思謀著哪句話說得不對,讓當官的不高興了?!贝蟾鐚Υ甯刹渴怯行慕Y的。
“咱也算沾親帶故的,還客氣什么,再說了,人家縣長才是個芝麻官,大爺你說這委員能算什么官?”
“親戚歸親戚,村干部就是官。”大哥臉上露出笑容。
其實,李文娟斷定大哥絕對不會拒絕,因為村里人都知道大哥是戲迷。
有一年夏天,大哥上火多日臥床不起,忽聽到外面打發(fā)死人吹打的聲音由遠及近,大哥一骨碌翻下土坑,找了個臉盆和著王八小的節(jié)奏敲打起來。大嫂見狀滿臉驚愕,回過神來狠狠地在后背上搗了大哥一拳。第二天大哥就揮舞鞭子“得兒——駕”趕著他那兩頭心愛的小騾,出現(xiàn)在生產隊的秋耕農田里。大嫂說是她打出一記漂亮的神拳,治好了大哥的牙疼,其實不然,嗩吶鼓點晉劇韻味才是醫(yī)治好大哥的靈丹妙藥。粗茶淡飯可以,破衣服爛鞋子可以,就是不能沒有晉劇,無晉劇不生活。成立戲迷協(xié)會建活動室對大哥來說那是正中下懷呀!
“村里想通過戲迷協(xié)會舉辦一些活動,豐富村民文化生活,大爺你是這方面專家,磚頭的磚啊,你來牽頭?!崩钗木觏樦掝}開玩笑。
“磚頭石頭無所謂,一來我年歲已高,二來家有老母我脫不開身,不過我向你推薦銀元,他還算年輕,你看怎樣?”
“你的意見很重要,可你不能袖手旁觀當甩手掌柜,圈內的影響力還是數(shù)你這個?!崩钗木曦Q起大拇指。
“哪里哪里,愿盡綿薄之力助咱村紅紅火火,把晉劇唱響五畝坪,沖出光石板,登上星光大道大舞臺。”大哥利用村里的地名不著邊際畫了個大大的餅。
“會長人選就按你說的,另外你還有什么需求,盡管提出來,咱們商量著來,村里大力支持,大爺,你就放開手腳干吧。”
晚上,大哥就開始忙了起來,鋪開紙,拿起筆,挑燈夜戰(zhàn)勾勒計劃,還在微信里給銀元和金堂留言,請他們明天前晌九點來家商議事情。
當年他們都在村劇團,大哥是武場打邊鼓的,銀元是文場拉大胡的,金堂是敲鑼拍釵的。打邊鼓的,行話稱為鼓師,是舞臺表演的總指揮,一切唱念做打都得聽其鼓點左右,其位置作用與交響樂團里的指揮是一個意思,大哥文武場通吃,十里八鄉(xiāng)老少爺們都知道他是個把式。當年市晉劇團成立之初,大哥前去應試,嗩吶大胡和理論樣樣過關,成績名列前茅,可到遷戶口辦手續(xù)的時候,村干部以成份高為由死活不給辦,大哥就這樣與“鐵飯碗”失之交臂,踏踏實實與黃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
那個年代,像樣的村都有像樣的劇團或者文藝宣傳隊,演一些樣板戲和自編自導的節(jié)目,當然還有傳承下來的古裝戲。農閑時鄰村上下互訪互演,開鍋拉面管飽,演出完畢再贈送一塊寫有“藝術精湛 友誼長存”的牌匾,演員沒有出場費,劇團也不收一分錢。學校加上劇團,這是一般行政村的標配,農村的文化氣息濃厚,鄉(xiāng)親們感覺精神生活充實,肚子癟但差不多人人都裝有幾出戲能哼哼兩句,即興表演信手拈來。
第二天天還沒亮,大哥早早起床掃了院子洗手做下飯收拾停當,接著又起草籌辦戲迷活動室的工作計劃。
可等到九點一刻,金堂和銀元一點動靜也沒有,大哥這才意識到他們可能沒看微信,隨后又一一電話口頭通知。
大哥一招呼,倆人如運動員比賽,一里多地的距離沒幾分鐘就過來了。
沙發(fā)上一個,椅子上一個,大哥給他們敬煙倒茶。
“村里要成立戲迷協(xié)會還要收拾個活動場地,咱們責無旁貸啊,叫你們過來就是一起商量商量看咋整。”大哥直奔主題。
“太好了,太好了!要不咱們大冬天還得往外跑找地方,還要看別人的眼色,有時候等一后晌也輪不著露一手。”
別看金堂的腿腳不行還老愛往外村跑,他的戲癮最大,有一次為了弄幾下,竟然跟別人急紅了眼,拿起鑼錘直接把對方的右手敲得像只胖豬蹄,為此還賠了人家三百塊錢的醫(yī)藥費,媳婦得知后生氣地訓斥他,你這個七錘還敢用鑼錘?
“就是,就是!自村活動,參與的人會更多,那些愛唱的媳婦們,喜歡看戲的老頭們,一下都會聚攏起來,人越多,咱們也就更有情緒露一手了?!便y元用方言動詞一下找到了感覺。
其實,常住村里的村民大都五十開外了,晉劇也只是在這些人當中有市場,年輕人嫌晉劇的節(jié)奏太慢,沒多少人喜歡。即使這樣,村里為方便戲迷,克服了許多困難,把舊學校的部分教室騰空,優(yōu)先為戲迷們提供活動場地。
“你就把戲迷協(xié)會的重任挑起來,這事你知道了吧?!贝蟾绨涯抗庖葡蜚y元。
“李文娟電話里也跟我說過,但沒有下文件發(fā)委任狀,至少也應該在大喇叭上吶喊吶喊吧?!?/p>
金堂打斷了銀元沒說完的話:“要什么委任狀,這就是搭伙計營生,大家互相幫襯弄弄這點事?!?/p>
“我只是開個玩笑還在乎這個?”
“不在乎就不要說!”
他們反復討論著一些細節(jié),偶爾你來我往高聲爭辯幾句,興奮激動之情寫滿了臉。
三人都抽煙,一根接一根地抽,家里煙霧繚繞冒煙忽突。
大哥繼續(xù)說:“關起門來咱們不分大小不論你我,場面上銀元你就要沖在前打頭陣像個會長,我們全力支持你的工作?!?/p>
“你指哪我打哪!”銀元緊接著說。
“咱聽老大的話沒有錯。”金堂也附和。
樸實的村民辦起事來沒有程序手續(xù)之類的講究,他們覺得理兒能講得通,事能辦得了,這比什么都重要,共事多年,彼此知底,三人如同一人。
說這是個骨干會議也非常貼切,做什么也得抓住關鍵,但還有其他擋手問題需要解決:音響電器需要電工,背景墻需要設計,幕布需要噴繪,文武場人手不夠連跑流程的人也沒有,無米之炊巧婦難為呀。
這天晚上,大哥躺在單人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
大哥是在大嫂病情加重后,把原來雙人床一分為二,大嫂不僅失去了語言功能,而且沒有了自理能力,飯靠大哥喂,屎尿大哥挖。大嫂在這邊呻吟,大哥就問娘子你有何事大官人在此候著;大哥問大嫂想吃什么,大嫂咿咿呀呀“牛哥牛哥”,大哥立刻明白這是想吃“油果油果”,馬上騎上自行車到8 里之外的鎮(zhèn)上去給大嫂買油果,同時不忘打回一飯盒豆腐腦,吃完了還喂大嫂一塊糖甜甜嘴。大嫂一躺就是六七年,但從來沒有生過褥瘡,家里一點異味也沒有。大嫂彌留之際很安詳,偶爾會現(xiàn)出笑容,也許她很滿足此世此生。出殯的那天,市里當干部、大嫂的四弟代表主家致悼詞,除了回顧大嫂勤勞賢惠的一生,還肯定了大哥多來年的付出,令前來吊唁的人們感慨萬分,大哥伺候大嫂的經過才廣為人知。
大哥想起大嫂就唉聲嘆氣的,如果她在跟前,還能幫我想想辦法出出主意。大嫂的父親黑小和母親小妮,都是新中國成立前參加革命的老黨員,打過日本侵略者,掩護過八路軍,當過路北區(qū)的村干部,大嫂雖沒念過書,但耳濡目染,通情達理,看問題入木三分,拿出來的定是金點子。
入睡后云里霧里的,忽然,“叮咚叮咚”的聲音把大哥驚醒,是母親按響了呼叫器。
大嫂在世的時候,母親就跟著大哥一起生活了,大哥說一個是伺候兩個也是伺候,義無反顧地擔起了盡忠又盡孝的重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一彎明月高懸在空中,柔和的月光透過窗戶,正好照在了床頭柜上的鐘表,大哥睡眼惺忪地瞅了瞅,心想不到五點就催起床,伸手拿起手機,熟練地打開晉劇App,界面推出現(xiàn)代晉劇《鑄城》:
桃河之畔,
漾泉之邊,
這就是我的家鄉(xiāng),
我的故鄉(xiāng),
我美麗的陽泉!
做主人更是看不厭,
更覺得擔子沉甸甸……
大哥精氣神上涌,穿好衣服翻身下床,在鏗鏘聲中開啟了一天的生活。
臘月初九后晌,李文娟早早來到活動室,指揮著人們裝飾背景幕布擺放桌椅板凳,這幾天她也把心思全部用在了籌建活動室上。
大哥暗喜,新當選的村干部就是不一樣,什么事情總能先干一步,這下不用我操心了,可怎么看也覺得幕布的顏色不對勁兒:這孩子呀,也不問一問別人。
“文娟,你到祠堂看看神主那塊布是什么顏色?!?/p>
李文娟看后恍然大悟,雖滿臉不快但還是征求大哥的意見:“重新做一塊?”
“村里沒錢,再做一塊會增加集體開支,將就著用吧?!贝蟾鐚钗木暾f又像是對周圍的人說。
不料這話被前來湊熱鬧的羅青云聽到了。羅青云是煤礦工人非農戶,退休后回到村里居住,懂戲,年輕的時候經常在老槐樹下給大家說書,見識比村里其他人多,肚子里也確實有點貨貨。
“村里沒錢你們信反正我不信,以前有耐火廠釩石廠,最近建工業(yè)園區(qū)還被征了1000多畝地,錢都上哪了?”
金堂說:“我是村民代表,集體經濟薄弱這是實情,換屆時公布過賬,家底明擺著呢?!?/p>
羅青云順手“咚、咚、咚”地敲擊了三下身旁的大鼓,義憤填膺,越說聲音越大:“既然明擺著,那就拿到明面上讓大家看看!”
羅青云與村里沒有半毛錢關系,所以他能說,也敢說,其他人絕對不會這樣尖銳,哪敢呀!
“即使查,咱也等不得,有多少錢,就辦多少事吧?!苯鹛靡贿吪惨乒募芤贿呎f。
“你說書有說書的規(guī)矩,村里辦事也有村里辦事的規(guī)矩,錢、錢、錢,有了錢村里再開個茶館,你好在里面說書,想說什么說什么?!贝蟾琰c燃一支煙塞到羅青云嘴里。
大家都不愿意讓戲迷活動室成了傳插閑話的是非之地,影響到戲迷協(xié)會的聲譽。
“文娟,你看下這個?!贝蟾甾D過身把節(jié)目排練單遞了過去。
“怎么,還給我安排《打金枝》唱段啊,我可來不了!”
“你家老公公大伯子大姑姐,原來都是村劇團的臺柱子,這樣的家庭哪有不唱的理由?”大哥對過往的事情太清楚了。
那年頭,李文娟的公公飾演過《沙家浜》里的胡傳魁,大姑姐飾演過《穆桂英掛帥》里的佘太君,大伯子演過現(xiàn)代晉劇《艷陽天》里的“小石頭”,這一家人的癡迷在村里傳為佳話。
“對對對,當年介紹人就是給俺這樣吹噓的,沒過門就知道他家人都愛唱戲,可俺就是五音不全沒晉劇細胞?!?/p>
“你得帶頭上臺啊,哪怕一天只學一句,也可以學會一段完整的唱段,你肯定行!”大哥給予鼓勵。
“好,我接受這個挑戰(zhàn)!”李文娟懂得重在參與。
又是一個晌午,外甥來給大哥送一周的干糧,大哥迎了出來,接過東西,說你就不要進家了,先幫我接一個人去,大哥把干娘放進冰箱,坐著小車直奔鎮(zhèn)上,他接的是村里的電工海貴。海貴在鎮(zhèn)里租住,是為了方便孫子上學,這種陪讀現(xiàn)象在當下農村非常普遍,村里的學校都被整合了,要讀書,到鎮(zhèn)上。
鎮(zhèn)上到村里本來通有公共汽車,大哥執(zhí)意私車公用,他覺得海貴會買這個賬會領這個情,自然全力以赴。大哥是個急性子,當天計劃要做的事情當天就必須完成,村里也只有海貴能把調音臺和照明系統(tǒng)玩轉,人家有資格坐坐專車。
有資格是有資格,但馬失前蹄的事還是發(fā)生了。經過兩天的工作,海貴把所有電線電纜都連通好了,可調音臺就是加不上電,電線是新買的,插座是小賣部剛拿過來的,設備昨天在專賣店試過是沒問題的,查來查去就是找不到故障點。
銀元跑回家,拿來一盤沾滿油漬的電線遞給海貴:“這是我開飯店時用過的,你代通一下那根新電線?!?/p>
海貴接上兩端,推上閘刀,通了!邊擦汗邊嘟囔:“經驗主義害煞人呀,新的就不會有問題?差點把我一世英名毀于這小小活動室?!?/p>
金堂在一邊陰陰竊喜:還英名,吃熊!
自從開始籌建戲迷活動室,大哥的電話就很難打進去,什么時候找他,聽到都是嘟嘟嘟的占線提示音。
有一天,他的手機終于打不出去了,大哥著急得讓大妮給充話費。大妮在一所學校當老師,條件相對好些,手機和套餐都是她給配選的,400 分鐘的通話時長,沒過半月打光了,急得大妮說你也不是就我一個孩兒,找你兒子給充!
大哥的電話都與戲迷活動關聯(lián)??h戲協(xié)是民間團體,在本區(qū)域口碑不錯,實力不容小覷,咱得提前知會人家。其他兩個縣的戲迷協(xié)會也同樣對待,電話一個都不能少打了,遇有事情好說話。文場的王小虎和武場的趙大錘,這倆人非常重要,也得有約在先,到時候給咱來熱鬧熱鬧捧捧場。
臘月十一這天,村里幾位愛唱戲好紅火的來到活動室,一進門立刻被眼前的陳設給鎮(zhèn)住了:藍底色的幕布上,印有紅、黑、生、旦、丑五行晉劇臉譜,幕布正中間的“樂古巖戲迷協(xié)會”七個字十分醒目,鋪著紅色地毯的小舞臺上,齊齊地立著四個單向拾音話筒,文武場分列舞臺左右兩側,四排觀眾座椅對著舞臺擺放。
“不可思議,短短幾天就弄成了這個樣子,不容易,不簡單??!”她們贊不絕口。
大哥說:“活動室的硬件差不多了,就看你們發(fā)揮了,大后天下午咱們正式開張,村干部要出席,縣里的鄰村的好多戲迷還要前來助興,你們也得有個準備,不要給咱們樂古巖村丟人,不要給咱戲迷協(xié)會現(xiàn)眼?!?/p>
女人天生喜歡打扮,誰不愿意在人前閃現(xiàn)光芒?于是出現(xiàn)了起早摸黑到鎮(zhèn)上燙頭文眉的,拿著廣告?zhèn)鲉握业矫廊菰豪べN面膜的,擠上頭趟公交車到市里買白羽絨衣黑色長靴子的……從頭武裝到了腳。
一天后晌,大哥像導演一樣給這群媳婦排練,還沒唱就因隊形站位爭吵不已,這個嫌靠邊了那個不應該居中,高低胖瘦自身條件全然不顧。
大哥大聲地說:“你們站在一起就像萬里長城,高低錯落,有陣勢有氣場,知道嗎!”
媳婦們好似明白但也不怎么明白,倒是妥協(xié)了。
接下來與文武場一配合,荒腔走調忘了詞的現(xiàn)象層出不窮,王小虎開玩笑地問大哥怎么里面還有一只狼呀?一直在嚎,捉不準調門;趙大錘問大哥現(xiàn)在你們村還有單干戶?這些人怎么不聽武場鼓點自顧自唱。
“停!有這樣比畫的嗎?”大哥生氣地沖著一位叫改花的喊道。
“不同手勢,表達的意思截然不同?!?/p>
“生疼生疼的,我動作做得不到位?!?/p>
改花的眼角濕潤了,她揭起手上厚厚的橡皮膏,細細的小裂痕開遍手背指尖,粗糙的手像榆木樹皮。這大冬天的,濕手被風一吹就成這樣,農村婦女,家務營生一大攤,忍著疼痛也要做出屬于自己的“蘭花指”。
再聽聽其他幾位,調子都跑到天涯海角了,而她們依然認真投入,越唱越起勁,讓人覺得滿是自信。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幾個唱段終于成型了,這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認可。大哥伸出雙手給她們點贊,嗓子發(fā)啞,連個好字也說不出來了。
臘月十四,戲迷活動室熱鬧非凡。三個縣和十幾個村的戲迷協(xié)會送來錦旗,連同本村共四十多名戲迷愛好者云集,以戲會友舉行儀式,宣告樂古巖村戲迷協(xié)會的成立。
一陣精彩的開門鼓后,年輕的村支書登上小舞臺中央,他一改往日的穿扮今天西裝革履,打了發(fā)蠟的頭發(fā)直愣愣站著,顯得格外精神,這是他上任后第一次在正式場合露臉:
“尊敬的各位來賓,戲迷朋友們,歡迎來到我們樂古巖村參加活動!”
村支書環(huán)視場內,講到了戲迷協(xié)會的定位與作用。
他說,希望把這個文化陣地建設好,管理好,成為貫徹黨的方針政策、宣傳“兩委”決定安排的重要窗口,成為集聚人氣、傳播正能量、老少爺們贊許向往的地方。
他還說,唱唱晉劇跳跳舞,也是追求美好生活的一種體現(xiàn),這是我們“兩委”班子履職的一個目標。大家拾柴火焰高,群策群力一定會把咱村的事情辦得更好!
一陣長時間的掌聲,村支書臉上春意蕩漾。
“咱們今天活動的主題就一個字:唱!”村支書恰到好處地結束了致辭。
先是三個縣的戲迷協(xié)會代表登場亮相,《精忠報國》《金水橋》《三娘教子》,雖然都是戲迷耳熟能詳?shù)某?,但一招一式一字一句凸顯專業(yè)素養(yǎng)。
雁子崖村的戲迷喊:“桃花坡的來一段!”
桃花坡村的戲迷喊:“雁子崖的來一段!”
………
戲迷們個個跟通上電似的,馬上進入狀態(tài),村與村之間拉起了戲,互不相讓飆上勁兒。
幾曲終了,觀眾席上有人提議:請李小娟李主任給咱們來一段好不好?
大家附和“好!”掌聲響起。
“那我就獻丑了?!崩钚【暾玖似饋恚寻樽鄮нf給了海貴。
她沒有演唱先前準備的《打金枝》,而是自己創(chuàng)作了唱段:
喜鵲唱報春歌
雄雞舞催人搏
新時代惠農政策暖心窩
鄉(xiāng)村振興定有我
擼起袖子加油干
樂古巖明天更美好
……
耳目一新,李小娟讓人刮目相看。
各方戲迷輪番登臺獻唱,場面高潮迭起。
再看大哥,忙里忙外,招呼來賓,上場操練,還時不時拿出手機,照照這個,拍拍那邊,為做抖音留存資料。
傍晚,大哥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到院子,走進正窯向母親道安,老母親拿起笤帚疙瘩數(shù)落他,你這快八十歲的人了,還跟小時候一樣頑皮,一天不著家……
大哥躲閃開來哈哈大笑,雙手抱拳道“兒這就去!”他很是認真地比畫抬腿搭水袖亮相退下,遂向廁所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