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宗寶
比如針尖和麥芒
針尖是母親手中的針尖
麥芒是父親后背上的麥芒
四月的針尖在藍棉布上穿行
五月的麥芒透過舊棉布刺在背上
我喜歡銀色的針尖
也喜歡金色的麥芒
在茫茫的人世
我有無限渺小的愛和疼痛
一只白貓在門口的柳蔭下假寐
槐花還沒有開
但香氣已經憋了很久了
初夏那些不為人知的美好
一群螞蟻正在上樹
細碎的陽光照在它們身上
時光有著隱形的翅膀
風吹在臉上是暖的
父親正在屋里寫大字
墨香很淡 飄進了天井
白紙上的黑字是濕的
你的眼里也有著一點濕
天空那么藍
屋頂上彎曲的炊煙也藍
村莊的秘密也是藍的
似乎一不小心就會融化
僅僅半轉身的功夫
煮在鍋里的白胖白胖的餃子
就紛紛熟了 而遠處坡地里那些
青青的麥子才剛剛灌漿
我看到一隊螞蟻抬著死亡的螞蟻
我看到一群人抬著死亡的人
那天一隊螞蟻把死去的螞蟻
從地下抬到了地上
也是那一天一群人把死去的人
從地上抬到了地下
我不知道那只螞蟻因何死去
我也不知道那個人因何而死
一種死亡呈現在大地上
一種死亡深埋在泥土里
月光下運送糧食的螞蟻
是村莊前世的親人
它們把整個大地當作道路
在月光下摘棉花的女人
是我故去多年的母親
已沒有一條路可以讓她回家
她的衣服和手上的銀頂針
仍然閃爍著愛和針尖的光芒
我把那光芒看作是道路
贊美雪白的棉花的時候
我也順便贊美黑暗中的勞動
勞動是一條看不見的道路
我默默地在紙上 逆光勞作
白發(fā)不斷地占據著我的頭
我熱愛這條永恒的失敗之路
因為修遠 在那些莫名的苦里
有著微茫而隱約的
平靜 幸福和俗世之甜
我的悲傷毫無來由
但它像夜空的星辰一樣固執(zhí)
這些莫名的悲傷
還要持續(xù)多久
當我獨自一人
站在星空下 站在曠野上
我仰起頭來看到了什么
那照耀我的是什么
我頭頂微茫的星光是冷的
而我胸口無法排解的悲傷是熱的
我知道山丘還在
不管我去不去那里
山丘都是山丘 只是
過去的小暖不在了
那條通往山丘的道路
業(yè)已完全消失
我知道在山丘上
依然會飄浮著白云
我到過你的山丘
擁有無限風光的山丘
與故鄉(xiāng)另外那些平緩的
山丘 截然不同
我后來反復夢見過它
空空蕩蕩的山丘
迷人和溫柔已不再
寂靜重新占領了那里
我領略過山丘的美
我迷失過 我在山丘上
仰望過白云和星空
一個不可逾越的禁地
我們一起去過的山丘
已經無人知曉
山丘和鮮花盛開的昔日
長滿了不知名的荒草
這些年里 我的頭頂上
已漸漸地生出白發(fā)
但青草的秘密在這山丘
日復一日地埋著
很多年以后 越過
我的頭頂 這覆雪的山丘
你會看到有另一座山丘
靜靜地埋著我和往事
這是你的命運
這也是你的鞋子
皮鞋 布鞋 運動鞋
統(tǒng)統(tǒng)固定在42碼
這是你的屬相 生肖牛
力大 木訥 沉默
和青草為伍 與土地相依
反芻過往的人與事
這是你的道路 向上或向下
你可以一條道走到黑
也可以選擇拐彎的另一條
甚至可以停止不前
這是你的人生
這個世界你永遠是一個生人
一個陌生人 一個異類
一個隱身于人群中的少數的人
這是你的孤獨
它不多不少 可大可小
大如天空又小似針尖
你本身就是孤獨的代名詞
這是人丁興旺的濰河灘
這是你的日益凋敝的故鄉(xiāng)
這是你的土地 你的出生地
這是你的血地和墓地
這是將要覆蓋你的泥土
這是你的青草 你踩過它們
但是它們會覆蓋你的墳頭
在你的墳頭替你重新挺起身子
我相信我會照亮一些事物,就像一些事物照亮了我一樣。我會越來越鋒利,并內斂起所有的光芒,像一個讓你陌生并驚訝的詞。
我的寫作有這樣的傾向,我說出一個詞,這個詞也說出了我。我和詞的某種關聯,隱藏在事物和日常生活的背后。
我希望讀者能在我的詩中,發(fā)現他們自己。
我寫作,是出于對秩序的熱愛。我愿意在服從于某種自然秩序的宇宙萬物中,貢獻一個個體的人類所能提供的可以辨識和確認的獨特元素和聲音。
其實寫作,無非是在表達你自己,是在表達你這個人,所有的寫作都是作者在寫他自己。完成對自我的確認和探尋,應該是寫作的意義之一種。寫作說到底,就是一項永恒的面對自我的事業(yè)。
我希望讀者能在我的詩中讀到深情。對我而言,深情是藝術的一個標準。是深情,讓藝術高貴起來,變得有光芒,變得溫暖,親切,恒久,禁得起時光的磨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