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碩（彝族）

“老爸，好消息！”兒子的微信又來了。

兒子說，他按導師的建議，向全世界多所一流大學提交了留學申請。接著，又陸陸續(xù)續(xù)發(fā)來消息，說已收到了八個國家十三所大學的博士錄取通知書，其中有劍橋、哈佛等名校。今天，不會又收到了哪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吧？

你自豪滿滿，成就滿滿！想以一家之主的氣概指示：別挑花了眼。讀哈佛，那里出過七個美國總統(tǒng)！

“老爸，我體檢完全合格，這兩天就要來政審，你們作好準備吧！”留學也要政審？你有點納悶了?！拔乙獏④?！”兒子的話毅然果決。雖然，你一直很贊賞兒子的性格，可在這種關(guān)鍵的時刻，兒子竟沒有征求你的意見，你隱隱有點失落。

留洋，做博士！參軍，當小兵！

你不知道，該怎樣權(quán)衡兩者的份量！當兵這個詞，勾起了你對那片綠色原野綿綿無盡的記憶。

那是一個三十年來沒有褪色的夢呵！

初中畢業(yè)的那個暑期，你終日在村外的山坡上放牧徘徊，望著來自遠方的小路一陣一陣地發(fā)愣。你在期盼著那條小路給你帶來喜悅，但又怕真的喜悅來時，不知如何抉擇。

終于，在煎熬中，你從鄉(xiāng)郵遞員手里接過了省交通干校的錄取通知書。

在 64 名同學中，只有你一個人被中專錄取了。那年頭，農(nóng)村的初中畢業(yè)生，首選志愿就是讀中專，中專畢業(yè)分配工作，就是國家干部。這可是一只金飯碗啊?？赡?，猶豫了。你并不是不珍惜這三年寒窗苦讀的汗水。你不想繼續(xù)讀書，只想著在金秋后，圓了那個珍藏了多年的夢。

開學報到的日子快到了，你把你的想法告訴了父母。母親急得哭了，這段時間，她還一直沉浸在兒子成了遠近十八村第一個中專生的自豪情緒中，怎么說不讀了？父親沉吟道：老輩人們都說我們這個村的人出門當兵不順，在新中國成立前“三丁抽一五丁抽二”時期，我們村有十三人被拉去當兵，結(jié)果一個都沒有回來。最終，你還是去讀中專了。你是被你的小學老師點醒了。他說你才十五歲，不到服兵役的年齡。想當兵，到你中專畢業(yè)時，還正是時候。那時，你身體素質(zhì)最佳，又有專業(yè)知識，到部隊去，前途不可限量！

早在孩提時，《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南征北戰(zhàn)》等戰(zhàn)爭題材電影，占據(jù)了你全部的夢幻，讓你著了迷，遠近村子只要放電影，你都要追逐著去看。上學了，從老師那里借來的小畫書中，你知道了李向陽、楊子榮、黃繼光等英雄。三年初中，你幾乎讀完了學校圖書館里英雄題材的課外書籍。你心里腦里，滿滿都是各個時期的戰(zhàn)斗英雄。能成為一名解放軍戰(zhàn)士，是你最崇高的理想。

交通干校和武警支隊僅隔一條馬路，常常有整齊的武警隊列從窗外經(jīng)過，不管是在教室里聽老師講課、還是在宿舍里休息，只要你聽到雄壯有力的步伐，你都要急急探出窗外，目送軍人的遠去。你因此挨過好多次老師的訓斥，甚至粉筆頭，多次被同學訕笑。在當兵這個信念的驅(qū)使下，你天天堅持長跑，練單雙杠。后又請體育老師介紹，去省體委拳擊隊和摔跤隊當陪練。四年下來，省體委的老師說你已達到了專業(yè)水平，完全可以打比賽了。

中專畢業(yè)，有點實權(quán)的親戚說能幫忙把你分到卷煙廠。這可是經(jīng)濟效益最好的國有企業(yè)??！你獲得了就業(yè)的最佳機遇，卻義無反顧地回到了縣里。

你分配到了縣交通局駕駛學校。在上課，練車的同時，你念念不忘當兵的事，時不時跑到武裝部打探征兵的消息。

盼星星、盼月亮，你終于在縣城中心的十字街口，見到了紅紅的《征兵令》。它像一團烈火，燒得你心里熱浪陣陣；又像一面軍旗，在你腦海里飄啊飄，召喚著你。你按耐不住著狂跳的心逐字逐句讀著、誦著……

“當兵？！”校長猛吸了口煙，細瞇著眼睛，像研究那輛電路不通的汽車。

校長是舟橋部隊汽車營長轉(zhuǎn)業(yè)的。他喝了酒后，最喜歡講軍營里的往事，講得最多的是壯烈無比，驚心動魄的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的經(jīng)歷。你每次都聽得心潮澎湃，仿佛親眼見到了那氣勢磅礴的汽車隊伍，正源源不斷地將軍人和物資運送到前線去。有一次，他描繪到運回烈士及傷員時，甚至涕淚橫流，哽咽失聲……

“拿去吧！要是當成了，復員后我還是歡迎你回到學校來的。要是更有出息，在部隊提干了，我來找你喝酒……”校長已把介紹信開好。你捧過介紹信，覺得校長是那么可親可敬。以往，你只要和同學們說到要去當兵，他們都認為校長不會同意，想不到竟這么順利。你高興，你快飛起來了！

按《征兵令》的要求，你到戶口所在地的城關(guān)鎮(zhèn)武裝部報了名。殷殷期望，等了六天。第七天，各地應征的青年云集醫(yī)院，依次參加初檢。問人家，說是得到了通知的，而你卻什么消息也沒有。你直沖沖地向在門口發(fā)體檢表的鎮(zhèn)武裝部干事要體檢表。那位干事，你見過，你去報名時，就是他值班，當時他還詳細的問了你的情況?，F(xiàn)在，你又一次介紹了自己的情況。他滿臉嚴肅地說：“你是國家干部，不許當兵?！闭Z氣冷冰冰的，硬邦邦的。你那早被幾年的殷切盼望和幾天來的熱情烤炙得滾燙的身心，突然被推進了冰河里，那難受勁，無可言狀。不行，幾年來，連做夢都時時想著的理想，不能輕易放棄！你心里恨得冒煙，可還是堆下笑臉，一遍又一遍地哀求。干事不耐煩地朝遠處一甩頭，說：“找部長扯去，我做不了主。”你壓著怒火，向正在人群中揮舞著手亂吼的一位穿著武裝制服的小個子走去。

“部長……部長……”你小小心心地喚了兩聲，誠惶誠恐，這感覺，和前不久找校長開介紹信時一樣！但你開介紹信是那么的順利，而這次呢……

“什么事？”鎮(zhèn)武裝部長回過頭。

“是這樣——我是交通駕駛學校的，我早就報了名了——現(xiàn)在又不準我參加體檢……”真緊張啊,那么多的同齡人看著你，就像你第一次走上講臺，面對著一片黑壓壓的年齡比你還大的學員時一樣。

鎮(zhèn)武裝部長發(fā)話了：“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人口多，兵源廣，不征集干部性質(zhì)的人?！?/p>

鬼扯，這里是哪里來的理論，你急急的冒出一句：“可你們出的《征兵令》上，并沒有這樣說呀！”

“不管說不說，不征就是不征！”嗬，到底是半個軍人，說話就像刀砍一樣，干脆有力，絕不拖泥帶水。你望著那張皺紋縱橫的臉，驟然產(chǎn)生了厭惡之感。那張扁得出格的臉，怎么配得上這套武裝制服呢，真不知他當年是怎樣混入男子漢云集的軍營里的！可不管怎樣，你現(xiàn)在還得陪著笑臉求他。幾番哀求，鎮(zhèn)武裝部長火了：“去去去，少來煩人，我正經(jīng)事還干不完呢！”說完，繼續(xù)揮舞他的雙臂，張著那糞桶般的嘴到一邊叫喊去了。你哭喪著臉，心里恨恨地咒著，真想哪天開著教練車把這個狐假虎威的小人撞死！

咒歸咒，恨歸恨，總之，這解決不了問題，這么多年來日夜追求向往的理想，不能這樣付諸東流！可面對鎮(zhèn)武裝部長和干事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勢，你又有什么法呢？誰能扭轉(zhuǎn)這乾坤呢？對，你想起局辦公室的小倪，人稱“小泥鰍”，和你很要好的。他平時不是常說辦事路子有多野嗎？對，請他來試試！

“小泥鰍”果然不凡，見到鎮(zhèn)武裝部長，首先十分熱情地摟將上去，然后側(cè)身彎腰，笑瞇瞇地說著比情歌還好聽的話。接著敬煙、點火一氣呵成。那樣子，使你無論如何也無法猜準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像孫子和爺爺，像軟骨頭的男人和撒潑的媳婦，又像漢奸和日本鬼子?！靶∧圉q”瞇著眼，兩片嘴唇飛快地煽動著：“……您那少爺不是說要學車嗎？簡單得很嘛，報個名，一切由我來處理！那這位是駕駛校的老師兼教練，我這個兄弟——看到人家驗兵，也想來湊個熱鬧……年輕人嘛——！就愛湊熱鬧……別管什么規(guī)定，又不是您這里就定了的，還有縣武裝部把關(guān)嘛，您老何必惹人嫌……少數(shù)民族兄弟嘛,照顧點照顧點——部長大人，什么時候有時間，哥幾個好好聚一回……”

“嘻嘻——”

“哈哈——”

“阿詩瑪”香煙一支接一支……。

乖乖！“小泥鰍”果然名不虛傳，一陣肉麻的吹拍揉捏，和風細雨，便使鎮(zhèn)武裝部長冰冷的臉上有了好些謙和與慈祥。

你終于拿到了珍貴的體檢表，一筆一畫用心填好后，挺著胸站進了等候體檢的同齡人中間。你暗暗看了前后左右，覺得這些應征者，個頭，體質(zhì)都不如你。文化程度呢，你是中專生畢業(yè)，有汽車、拖拉機的駕駛修理專業(yè)知識。體檢完畢，看著各項都合格，你心情無比舒暢；“小泥鰍”真行，兩包“阿詩瑪”壓在了刀刃上！

你掰著手指，又熬過了四天，縣武裝部里已是人來人往，和你同時在鎮(zhèn)醫(yī)院參加初檢的好些小伙子，都手里拿著新的體檢表，排隊候檢。你心急如焚，只好又找到了鎮(zhèn)武裝部長，他一臉干笑，說：“這回，由不得我了，你自己去找縣武裝部長去，我和他說過了……”

去就去，常言說難纏的是小鬼，說不定見縣武裝部長，事情不會這樣復雜。

你按著咚咚跳動的心，經(jīng)人指點，尋到了正在人群中來去匆匆的縣武裝部長?！笆迨濉蹦惚緛硎窍牒安块L的，出口卻變成了“叔叔”。部長轉(zhuǎn)回身，滿臉疑慮，部長已不十分年輕，臉上線條分明，眼睛細長，下巴有力。直覺告訴你，這是一個正直，剛毅的人。你脫口說：“我在鎮(zhèn)上參加體檢時一切都合格了，可鎮(zhèn)武裝部長說我是干部，不準我參加縣里的體檢！”你稍有點緊張，竟把鎮(zhèn)武裝部長賣了。

縣武裝部長略一沉思，便說：“你是不是交通局的？”

“是的是的?！蹦氵B連回答，感到身份徒增：連部長都知道我呢！

縣武裝部長招招手，示意你跟他走。怎么樣，真神就是好見！這軍裝，穿定了！你昂首挺胸走進部長辦公室，在其軟無比的沙發(fā)上落座。部長為你沏了杯茶，在你對面坐下，又遞過來一支煙，你雙手亂擺一氣，謝絕。部長點燃一支煙。說：“你的情況我知道了，你有這么個想法，是好事?？稍谖覀兛h，待業(yè)青年很多，讓他們?nèi)ギ敱?，可以緩解一些就業(yè)方面的壓力。所以縣武裝委員會討論決定，干部不征集。你有了工作，就好好干工作吧。我看你這工作還是蠻不錯的?！?/p>

你感到，一股涼氣從頭頂直滲入心底，繼而流遍全身，腦袋是一片混亂。心似乎早從胸膛里被彈出去，撞在對面雪白的墻壁上，碰得血淋淋，碎糟糟……。

“部長，還是讓我去當兵吧，我可以把工作讓給沒有工作的人?！?/p>

“別說孩子話了，好好干工作吧，在哪里還不是為了建設(shè)祖國?！?/p>

“我以后工作的時間還長著呢，可一生中當兵的機會就這么一次。部長，讓我去吧！”

你鐵了心，一遍又一遍地向部長懇求，開始的一點點緊張早已煙消云散了。部長見你一副不到黃河心不死的模樣。就說：“這樣吧，等會我打個電話到省軍區(qū)反映一下，說你要求很積極很強烈，如果省軍區(qū)同意，那我再通知你?！闭f完起身送客。

你感到了一線希望，但還是很不放心，就到局里找“小泥鰍”商量對策?！靶∧圉q”說，他和政委在一起下過鄉(xiāng)，有一面之交，到晚上可以去找政委吹吹。夜幕降臨，你望著“小泥鰍”鉆進了縣武裝部，心里怦怦直跳，但愿政委能作得了這個主……

“小泥鰍”終于出來了，一臉無奈，說；“沒有法了，政委不松這個口?！?/p>

“你沒有好好地求求他吧？”

“什么話都說啦，可他就是說要堅持原則，我?guī)筒簧夏闶裁疵α?。”“小泥鰍”退卻了。

“小泥鰍”走了，你一籌莫展，怎么辦？難道就讓這個機會眼睜睜地失去嗎？可又有什么法呢？你今日不是在武裝部院子里，看見好幾個帶兵的軍官了嗎？何不找?guī)П能姽?，也許會有希望。

你打聽到了帶兵軍官的住處，他們正在一起聊天。這些軍官中，軍銜最高的是一位中校，這應該是他們的最高首長了。你把你的情況說了，這群年輕軍官臉上都露出了欣喜的神色。有一位英姿挺拔的少尉，甚至請求中校和武裝部的領(lǐng)導交涉一下，只要身體和政審合格，就把你帶走。你滿懷感激地看了那位好心的少尉幾眼，心中突發(fā)奇想：要是能在這位善解人意的軍官手下當兵，那該多好啊！

中校聽完，稍作沉吟，開口道：“謝謝你對我們軍人的理解。只是我們只管兵員的素質(zhì)。至于讓誰去或不讓誰去，那是地方武裝部決定的事，我們無權(quán)插手。這是我們帶兵的紀律?！敝行Ｕf完，目光向帶兵的軍官們掃了一圈，那位替你說話的少尉雖然臉露不滿，卻也沒有吭聲。你記不清是怎樣離開軍官的，那晚你流著淚昏昏入睡。

你六神無主地熬了一天，第三天又鬼使神差地來到縣武裝部，當你找到部長，又一次懇請準許你去當兵時，部長吼了起來：

“去不成，這是政策！”“哪里的政策？《兵役法》里規(guī)定的嗎？”“我們是在執(zhí)行命令，有本事你到省軍區(qū)說去！”

“……”

當你轉(zhuǎn)過身時，淚水模糊了視線。

歡送新兵入伍那天早晨，你本來是要躲得遠遠的，但經(jīng)不住那鑼鼓與鞭炮聲的誘惑，終于奔出來，擠進夾道歡送的人群中。在鞭炮的硝煙里，你看著那興高采烈的入伍青年，淚水又下來了，不知道是為新戰(zhàn)士的春風得意而高興，還是為自己好夢難園而悲愴。

明年，明年提前至省軍區(qū)要求，一定會成！那時，人啊，就是這樣，在極度失望的時候，只要出現(xiàn)那么一絲希望，盡管那希望如何的渺茫，也會一時麻醉自

己痛苦不堪的心靈，成為自己直面人生的一種動力。

你郵購來了鐵綁腿，拳擊沙袋等練功器材，來學校培訓的學員中，有退伍的偵察兵和特警，你便找一切機會和他們學拳拿格斗，練搏擊摔打，在當兵信念的感召下，風雨無阻地進行了苦練。一天、兩天，一月、兩月，半年，快一年時，你綁著十公斤重的鐵綁腿，能輕松跑完十五公里；在水泥地板上，你能熟練地進行前撲后倒；五十公斤重的沙袋，你能一拳讓它甩上半空；你還能學李小龍，凌空飛踢三腿瀟灑落地；在縣體委參加摔跤集訓時，你輕松按倒了上一屆市級摔跤冠軍；在下鄉(xiāng)的班車上，你一人打趴了四個持刀的小偷。

當冬天又起了淡淡的晨霧時，城中心的十字街口又貼出了紅紅的《征兵命令》。你吸取了去年失敗的教訓，揣上早在半年前就寫好的《應征申請書》，幾經(jīng)周折，找到在省軍區(qū)通訊營當志愿兵的同學的哥哥。同學的哥哥被你的執(zhí)著打動了。他熱情地招待了你，并告訴你省軍區(qū)征兵工作是由動員處負責，他認識動員處的張?zhí)庨L，答應第二天一早帶你找張?zhí)庨L。那夜你在你同學的哥哥那里美美地睡了一覺，清晨在嘹亮的軍號聲中，你趴著窗子望那整齊的軍人列隊出操，全身充滿了莊嚴?；仡欁约海瑸榱水敱疾ㄇЮ?，結(jié)果難卜，你真想哭……

進省軍區(qū)機關(guān)大門,又來到一個莊嚴肅穆的四合小院，你不知是激動還是緊張，小腿顫顫的。進了掛有“動員處”牌子的辦公室，你同學的哥哥對坐在辦公桌邊皮轉(zhuǎn)椅里的上校軍官行了個軍禮。你想那一定是張?zhí)庨L了。處長軍官不經(jīng)意地瞅了你同學哥哥的肩頭一眼，不還禮，也沒讓坐，盡管靠墻邊還有一排沙發(fā)。你同學的哥哥把你的情況作了一番介紹，你隨即把《應征申請書》呈了上去。處長白了一眼，說：“你是不是想當兩年兵后，換個好點的工作？部隊里可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好混的?！?/p>

“哪里會呢，我對現(xiàn)在的工作很滿意，我想當兵，是想到部隊里鍛煉鍛煉自己……”

“得了，這種話我聽得多了！今年你們縣的兵是去西藏邊防的，你愿意去嗎？”張?zhí)庨L喝了一口茶，一臉的揶揄。

“只要能當兵，去哪里我不在乎……”你望著那肥頭大耳的張?zhí)庨L，感到隱隱的厭惡，那滾圓的軀體，多像你八十元錢郵購來用于練拳擊的皮沙袋，只是不知那圓滾滾的軀體是不是也像皮沙袋一樣軟中帶硬……

“說得好聽，誰知道懷著什么目的。我只管宏觀調(diào)控，具體的事找當?shù)匚溲b部去！”處長不屑地斜了一眼在桌上瑟瑟發(fā)抖的《應征申請書》，將肥身舒舒服服地塞進轉(zhuǎn)椅里，臉上泛起了惡毒的嘲笑。

天啊，這就是你煞費苦心千里奔波所得到的回報嗎？你原想，就憑你這份熱情和執(zhí)著，來到省軍區(qū)，首長聽了你的訴說，一定會金石為開，刷刷地在你的《應征申請書》上批幾個字，或者一個電話打到縣武裝部，你回來就能昂首挺胸地在武裝部參加體檢，然后穿上軍裝，佩上紅花，在震天價響的鼓樂聲和鞭炮聲中，走向軍營。誰想，在這神圣的警備司令部里，會受到這樣的挖苦和譏諷，最可恨的是處長褻瀆了你圣潔高尚的理想。你熱血直往上沖，脫口道：“上校同志，你走進軍營時又是懷著什么目的的呢？我除了一腔報國熱情外，沒有其他的想法！是我們縣武裝部的領(lǐng)導讓我來找你的，你現(xiàn)在又要把我踢回去，這種做法，難道不怕玷污了你們所穿的軍裝嗎？你不管，我找司令去！”你上前一步，拿起桌上氣得發(fā)抖的《應征申請書》，不管你同學的哥哥有多尷尬，也不理會處長的臉色轉(zhuǎn)身就走。

“等等，司令不在家！即使在，也不會見你?！?/p>

“那我就在他辦公室門口坐等他回來，我就不信共產(chǎn)黨軍隊的司令不敢見一個要求當兵的人?！币荒甑闹v臺沒有白站啊，事后連你自己都為當時的表現(xiàn)驚奇！

“這樣吧，你回去找你們市軍分區(qū)動員科的劉科長，叫他和你們縣武裝部協(xié)調(diào)商量一下，我現(xiàn)在就給他掛個電話，他這個人還是挺好說話的?！碧庨L語氣溫和了，臉上也有了一些真實的笑意，還記下了你的姓名和地址。離開動員處，你們又來到司令部辦公室，值班的軍官說司令出差了，一兩天回不來。

你萬分感激這位同學的哥哥，要不是他帶著你，你根本通過不了兩道崗哨，找到動員處。最令你過意不去的，還是他陪你在處長面前尷尬地站了半早，受了那么大的窩囊氣。本來嘛，你和他沒有什么厲害關(guān)系，在這之前也只聞其名而未謀其面，他卻這樣熱情地幫了你，沒有一句怨言。他這身國防綠里，懷著的是一顆誠摯的心啊，這世上人與人之間，誰說只有相互利用？眼前的這片真情，不是實實在在的嗎？！

你辭別同學的哥哥，搭乘客車，趕往市軍分區(qū)。望著窗外飛逝的村落荒野，感到莫名的茫然，省軍區(qū)一行，你在心理上對軍官產(chǎn)生了一種隱隱約約的本能畏懼。在那些霸氣十足的軍官面前，自己簡直就是沾在人家褲腿上的枯草一截，只要人家隨便抖，你就有可能消失得無影無蹤。可又想，當兵、是自己的一種政治權(quán)利，自己身體完全合格，政治上沒有污點，誰也無權(quán)剝奪。要求當兵，不僅僅是為了實現(xiàn)多年的理想，也是為了維護合法的權(quán)益，這沒有錯，也不羞恥，用不著低三下四地去求人，合情合理也是合法的事，不依情依理依法堂堂正正地去爭取，而自甘下賤，做個可憐蟲，反而讓人看不起。《兵役法》不能白學！

當車到達市里時，已是凌晨三點多鐘了，本來你想隨便找個地方蹲一陣，熬到天亮，然后去軍分區(qū)的。又怕休息不好，精神狀態(tài)不佳，影響形象，于是就匆匆在車站旅館住下了。在服務員打掃衛(wèi)生的聲音中醒來時，已是清晨七點多鐘了。你換上一套干凈的衣服，洗漱收拾停當，對著樓梯口的大鏡子自我欣賞起來；整齊、油黑的短發(fā)，像毛刷般的硬扎，充滿了力量；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雖然經(jīng)過昨天日的夜奔波，卻依然明亮有神，沒有絲毫的倦意；雪白的襯衣下擺，塞進橄欖綠的警褲里，一根棕色的軍用武裝帶，把你勾勒得闊肩、細腰、雙腿修長，顯得格外挺拔；腳穿一雙擦得錚亮的軟底棕色旅游皮鞋，暗示著你是一個熱愛運動的人。你在鏡里比了一個格斗姿勢，又作了兩個高側(cè)踹動作，一切都那么精干利索，你很滿意。這板身體，只要有哪個條件，你相信自己一定會錘鍛成《黑豹突擊隊》和《閃電行動》中那樣如鋼似鐵的偵察兵。想著想著，你感到了渾身一陣莊嚴，就對著鏡子，端端正正地敬了一個軍禮，這軍禮，敬得有棱有角，大方得體。鏡子里，你見到背后的一位小服務員抿嘴一笑，低下了頭……

初冬的寒意，已叫很多人加厚了衣服，尤其是女人們，早早地穿上了各色風衣，脖子一縮，雙手一插，一路飄搖，一路風情，給嫩黃色的冬陽增添了一處處流動的風景。為了顯得精干強健，你只穿一件襯衣，一路抖擻向軍分區(qū)走去。

走進軍分區(qū)大院時，冬日紅艷艷地把暖洋洋的光輝灑滿了整個院子。在辦公樓前的花壇邊，有幾個軍官在談論著什么，其中有位黑臉、高個的大校，你想那應該就是軍分區(qū)司令了。

你徑直找到動員科，進了門，見一個很美麗也很威嚴的女中士在桌前寫著什么。見到你，她起身讓座，又泡了一杯熱騰騰的茶水給你，才問你有什么事。女中士的聲音，就像幽幽翠谷中淙淙作響的山泉，甜脆、清晰，那么悅耳動聽。你回過神，連忙說明了來意，她請你稍候，就出門去了，接著隱隱約約聽到那美麗的聲音在叫劉科長。

一位上尉軍官進了門，你站起身，脫口喊出：“劉參謀——”

上尉和你握著手，一臉迷惑：“你是——”

“劉參謀，不，劉科長，我是交通干校的，軍訓時，您帶過我們……”你很激動，想不到要找的人，竟是讀書軍訓時帶隊的教官。

上尉眼睛一亮：“噢，想起了，我在您們學校搞了四年軍訓，每次實彈射擊時，你都是全校第一名！我今年剛調(diào)來這里?！?/p>

你簡要地把去年和今年為了當兵所做的努力向劉科長敘了一遍，接著把《應征申請書》雙手遞給了劉科長。

劉科長一臉的驚喜：“原來到省軍區(qū)要求當兵的就是你，張?zhí)庨L打來的電話我接到了，他在電話里還是特別夸你有勇氣，有熱情，只要身體和政治條件合格，就應該讓你去！”

你有點后悔錯怪了張?zhí)庨L！劉科長神色疑重地看完你的《應征申請書》，說道：“這事，我和你們縣武裝部聯(lián)系協(xié)調(diào)吧。正好，司令員也在，我和你去找司令員說說，如果他能夠出面幫你說說，會更好辦些。”

你起身，女中士很燦爛的對你一笑，天哪！你的魂都差點飛上天了，面部的神經(jīng)似乎不聽了你的指揮，你機械地一咧嘴，算是回禮。出門時，卻重重的撞在了門上，女中士又盈盈一笑，你似乎聽到她說：“歡迎你！”不知道她說了沒有……出門后，你又后悔起來，那咧嘴一笑，太不雅啦！應該笑不露齒，優(yōu)雅地點點頭，再瀟灑地舉手一揮；或者……你想不出了！正想間，你已隨劉科長來到了在花壇邊閑聊的司令員面前，劉科長把你的情況向司令員作了簡要的介紹，并把你的《應征申請書》遞給了司令員，司令員微笑著對你點了點頭，便看起《應征申請書》來。旁邊的幾位軍官停下了說話，似乎在暗暗地打量著你，你也默默地把他們的軍銜掃了一周，他們中有尉官，也有校官。有一位上校和善的問了你的老家后說：“聽說你們那里彝族很多，是嗎？”

“哦，是呢！我們那個鄉(xiāng)彝族占總?cè)丝诘陌俜种攀?，我也是彝族。?/p>

“那在你們那里，漢族倒是成了少數(shù)民族了?！?/p>

“哈哈——”

司令員看完你的《應征申請書》，一臉慈愛地說：“想法很好，精神可嘉！過去干部當兵要表揚，可現(xiàn)在我們的兵源很充足，又是和平年代，就不提倡干部當兵了。一般在職工人還可以考慮。”

又是迎頭一頓痛擊，而且這一次是在滿懷欣喜的時候，確確切切地從司令員口中得到的打擊，所以比以往的打擊更為慘重。剛才的喜悅，飛得無影無蹤，你從絢麗無比夢境中，回到了冰冷的現(xiàn)實里，心好像離開了自己，一具驅(qū)殼也變得虛無縹緲。但活生生的現(xiàn)實，又無法隨那虛無的意識而回避開去，只要是還有人的靈性，就得真真實實地面對生活，哪怕是微弱得像一只螞蟻。以往，你總是把自己當作自己生活的主人，以為完全可以依照自己設(shè)計的生活藍圖去努力、去拼搏，直至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缛肷鐣牡谝荒辏憬?jīng)歷了這么多的慘敗和碰壁，對你來說，自己為了當兵的理想而作出了奮斗和努力，已發(fā)揮到了極限了，現(xiàn)在能決定命運的，是這些穿著筆挺軍裝的軍官。但這些軍官，是不管你抱著怎樣的一腔熱情，懷著怎樣的一種對軍營的崇敬來乞求他們的?？粗阏\惶誠恐，虔誠地來到腳前，卻毫不經(jīng)意地抬腳給了你一腳，就笑吟吟地站到一旁，看你是怎樣地被撞得頭破血流，這多像小時候經(jīng)?？吹降呢埶＠鲜蟮那榫鞍　Ｋ麄儾皇秦埬阋膊粦撌抢鲜?，而是具有同樣靈氣的人類!強烈的平等意識，又使你產(chǎn)生了強烈的抗爭心理，你理了理思緒，盡量平靜下來，不卑不亢的地：“《兵役法》我已熟讀若干遍了，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有‘干部不得當兵’這一條呢。這幾年來的《解放軍報》我期期都看，大學畢業(yè)生參軍，博士生參軍，領(lǐng)導干部參軍的新聞報道，我收集了許多！別處當作好事宣傳的事，怎么在這個地方就變味了呢？”

“《兵役法》只是個大框框，各地還有各地的政策嘛。全國博士生當兵，領(lǐng)導干部當兵的報道是特定環(huán)境下發(fā)生的。”旁邊有位軍官冷冷地說。

“司令，這個小伙子在交通干校讀書時，四年的軍訓都帶隊，他身體素質(zhì)很好，人也機敏，又有很高的熱情，是不是就叫他們縣人武部考慮一下，條件合格就叫他去……?！眲⒖崎L對司令員說。

“不行，各地有各地的難處，哪些人屬于征集范圍，還得尊重各地人武部的意見，我們不能干預?！彼玖顔T語氣堅定，又轉(zhuǎn)回頭對你說：“小伙子，你也要體諒你們縣里的困難，讓待業(yè)的參軍，也確實是解決某些矛盾的一種方法。另一方面，你有專業(yè)技術(shù)，在地方能更好的發(fā)揮專長。而當兵，只要身體合格，人人都能當，把你們這種有專業(yè)技術(shù)的人用在人人都能干的位置上，對國家也是一種損失。再說，把干部征到部隊里算干部算戰(zhàn)士都不好算，退伍后安置也存在一系列困難，還是安安心心地工作吧！”司令員和顏悅色，輕輕松松像在拉家常，而你卻聽得心在滴血。

“司令，要是其他方面的利益，我可以讓給別人，可當兵是公民的一種政治權(quán)利和義務，怎么能讓給其他人？其他工作，以后時間還長，可以在以后加倍努力干好，當兵，一生中就那么一次機會。我本來的目的就是去當兵，并不期望到部隊里去當干部，退伍后，按規(guī)定回原單位，如果原單位不接收，就心甘情愿回老家種田，決不給武裝部和民政部門添麻煩?！?/p>

你恨不得哭出聲來。

沉默少許，便有一位滿臉英氣剛毅的中尉說：“要是我?guī)П?，我一定把他帶走?！蹦懵犃酥形镜脑?，心里深深為之一熱，終究是年輕人啊，心與心隔得就是近，那么一兩句話里便充滿了理解和支持，而年稍長的軍官們呢，卻為什么把你這本來正當?shù)囊笸幭肽兀恳苍S這就是代溝吧！

“如果在祖國需要保衛(wèi)的時候，當然每個公民都應該挺身而出，義不容辭地拿起戰(zhàn)斗的武器，那時就不管是不是干部，還是年齡有多大。你看蘇聯(lián)衛(wèi)國戰(zhàn)爭時，頭發(fā)胡子都白了的老教授，還不是扛著槍，‘烏拉、烏拉’地喊著口號走向戰(zhàn)場?？涩F(xiàn)在是和平時期，不一定人人都要當兵盡義務。劉科長，叫小趙寫一篇報道，把這個小伙子的事跡寫出來，寄給報社?！彼玖顔T聲音洪亮,像面對幾百人作報告。你卻恨恨地想：蔡朝東的演講都聽過幾回了，哪回不比這精彩。要是真的有那么一天需要拿起武器，倒先應該把你們這些隨便擺弄法律的東西干掉！你把《應征申請書》揉作一團塞進褲兜里，拒不報姓名，弄得女中士一臉桃紅。

出了軍分區(qū)的大門，劉科長快步跟上來，對你說：“這樣吧，我私下里幫你打個招呼，你回去找你們縣人武部的部長政委說一說，我想個把人，他們會考慮的?！蹦愕懒酥x，流著淚，遠遠地離開了軍分區(qū)。

當你精疲力盡地回到單位里，望著空蕩蕩的宿舍時，從心底涌起一股說不出來的悲哀?；貞浧疬@趟奔波，你弄不懂為什么沒有得到預期的成功，錯了嗎？要求當兵，為什么不行？軍人，在意像中，總是那么可親可敬，可到了和他們打交道時，為什么又是那樣一副冷峻相，難道影視上，書刊上軍人形象，真的是“為了宣傳的需要？”失誤在哪里呢？唉。要是可以的話，為了當兵，現(xiàn)在叫你送三千、五千元的禮，你都愿意，可你有這個門路嗎？送給誰呢？憑直覺，你感到這些所接觸過的軍官和武裝部干部，沒有一個會接受你送的禮，因為這些人，無論對你的態(tài)度怎樣，他們的身上，都有一股凜然的正氣，就這一點，也使你不敢往邪處想，更無法把他們和貪贓枉法之輩聯(lián)想在一起的。那么，完了嗎？也許沒完，劉科長不是答應幫你想辦法了嗎？他還叫你去找部長、政委呢？想起去年的冷遇，你心里著抽涼氣，但為了當兵，為了那綠色的夢，有一分希望，就要全力爭取。今年，還是要應征。

征兵體檢的日子到了，你心情沉重地來到鎮(zhèn)醫(yī)院，和鎮(zhèn)武裝部長領(lǐng)取體檢表，鎮(zhèn)武裝部長不可捉摸地一笑，把表給了你。你也就和其他的同齡人一道排隊候檢。每檢完一項，結(jié)論都滿意。

鎮(zhèn)醫(yī)院的體檢結(jié)束，你找到鎮(zhèn)武裝部長：“部長，這回我已經(jīng)從省軍區(qū)和市軍分區(qū)都跑回來了，你可要幫我報到縣武裝部啊?！?/p>

“沒事沒事，我會如實上報的，只是話得說明，定奪權(quán)不在我這里！”鎮(zhèn)武裝部長一副有效無效責任盡到的神態(tài)。

縣武裝部大院又熱鬧起來，生龍活虎的小伙子們興高采烈地進行排隊體格檢查。你沒有獲準參加體檢，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找縣武裝部長、政委，他們說情況和去年一樣；找?guī)П能姽?，人家說只管接兵；找鎮(zhèn)武裝部長，他滿臉嘲諷攤開雙手；找“小泥鰍”幫忙，他愛莫能助。你真是欲哭無淚，欲訴無門哪！

得知馬上定兵時，你肝膽欲裂，沖進三樓的部長辦公室里。此時正好部長和政委都在，他們見了你，猶如見了一堆狗屎，滿臉的鄙夷。你站在他們面前，幾乎是聲淚俱下地又一遍訴說了怎樣歷盡艱辛到了省軍區(qū)和軍分區(qū)，怎樣說服了家里的人，保證當了兵要怎樣怎樣好好干……真的，要不是心靈深處還有那么一絲的自尊，為了當兵，你真想跪下去，跪在這兩位武裝部領(lǐng)導面前面。

部長發(fā)話了：“和你說了，我們縣只招140 名兵，但全縣報名的青年有 3000 多人，總不能人人都去嘛。不召干部，是縣武裝委員會根據(jù)我縣的實際情況決定的，不是政委和我說了算。你到省軍區(qū)，軍分區(qū)去要求當兵的事，他們都已經(jīng)和我們通報過了，上級首長還是尊重我們的意見的。”

“《兵役法》有這條規(guī)定嗎？如果在這個地方你們討論決定的土政策比國家的法律大的話，那我可以不當干部，以農(nóng)民的身份去當兵?！狈凑呀?jīng)豁出去了，也就沒有了畏懼。

“國家分配給你的工作都不愿意干，總是想到部隊里撈取政治油水，憑你這樣動機，我們也有權(quán)利不讓你去！”

“我們這里是工作的地方，請你出去，破壞了我們的征兵工作怕你承擔不起！”

“我是為了當兵才來找你們的，這也是你們征兵工作的內(nèi)容，怎么就破壞你們的征兵工作了？”

“你怎么這樣‘倮’！我們是你質(zhì)問的對象嗎？這里是軍事機關(guān)，你再在這里胡鬧，我們叫人把你拖出去！”政委臉色鐵青，拍著桌子大吼。

“你穿著軍裝，當著這么大的官，竟?jié)M嘴吐屎，侮辱我們彝族人，我就是不走?！蹦阋彩种刚谋橇海瓶诨亓R。

政委隨手在桌上的電話機上嘟嘟按了幾聲，命令道：“值班室嗎？部長辦公室有人鬧事，來兩個人處理一下?！闭f完兩人都各自抄起一份紅頭文件翻去了。你竭力鎮(zhèn)靜著，內(nèi)心深處意識告訴你必須挺??；‘倮倮’是其他族別的人對彝族人的鄙稱，小時候，要是有誰敢這樣叫你，你一定要和人家拼命撕打的，大了，這個忌諱依然埋在內(nèi)心深處。今天，為了當兵，從這位武裝部的領(lǐng)導嘴里聽到這話，更是激起了你無比的憤怒。但這里畢竟是軍事機關(guān)哪，那軍裝對你起到很大的威懾作用。你不知將要發(fā)生什么事，你想，被判死刑執(zhí)行槍決前的感覺就是這樣吧！你甚至想，在政委叫的人沒有到來之前趕緊走人。但又想，是男人，就應該是條漢子，是漢子，就沒有說到做不到的道理！不管怎樣的遭難，先受下來再說。

正想著，門口已一前一后進來兩位身著武裝制服的中年人，他們面無表情，喪著馬臉，好像是你把他們?nèi)鷨蝹鞯莫殐鹤觼G到了井里去似的。朝前的一位極快地抓住你的右腕一擰，想一招將你制服，卻被你轉(zhuǎn)身的同時，右腳跟重重地勾踢在他的襠部，他兩眼一鼓，雙手捂著襠部癱了下去。另一位猛地撲向你，也被你極利索地一蹬，像一個大糠包似地摔在茶幾上……

在看守所，你看著那威武的武警戰(zhàn)士，感到心在滴血，本來自己是應該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的，現(xiàn)在卻成了他們專政的對象。在鐵窗中熬過了十五天，你又聽到了歡送新兵的鼓樂聲和鞭炮聲，閉上眼，又看到了在鞭炮的硝煙中躊躇滿志地走向軍營的新兵……

當你光著頭，一身惡臭，滿身疲憊地回到學校時，局黨委書記坐著小車找上了門，說你曠工、破壞征兵工作、毆打征兵干部，情節(jié)十分惡劣，要好好反醒不許外出，等候處理。臨了又說：“這是縣上多位領(lǐng)導的意見——你也太……政委是縣委常委，他的槍你也敢奪！不少人都說真應該一槍把你廢了！”

你望了一眼書記肥頭大耳的可笑樣子，留給他一個直挺挺的脊梁。

你約校長和“小泥鰍”醉了一夜酒后，悄悄卷起鋪蓋，搭上了回家的班車。

你遠走新疆，在建設(shè)兵團一個汽車修理所尋到一份工作，先當門衛(wèi)，后又當機修工、駕駛員。那期間，你常常對著一望無際的棉花地唱王駱賓的歌，從小能把彝族山歌唱得月亮都舍不得入睡的你，改唱西部民歌，韻味那更是別致，情思綿綿。那期間，你遇到了一位鄰近子弟學校里的代課老師，她圣徒愛圣母般愛著三毛，她寫得很多優(yōu)美的詩。她是高考后，叛逆地拒上大學，離家出走逃出來的。她說她要尋找三毛和王駱賓的足跡。當她當教授的父親和當小學老師的母親在你們自己建蓋的石棉瓦房里尋到她時，你們的兒子已經(jīng)像個小精猴咿咿吖吖?jié)M地爬了。她的父母押解女兒和外孫子回蘇州老家時，也捎上了你。

老岳父老岳母是當過右派吃過苦頭的人，很珍愛老年才得到的女兒，他們并沒有讓你尷尬太長的時間。兒子三歲，開始跟著古代文學教授外公搖頭晃腦地吟誦子曰詩云，跟著小學教師外婆一本正經(jīng)地寫寫畫畫。二老皆呼：此小子過目成誦，摹仿成真，可教可塑！兒子要上初三了，你一句話讓老岳父老岳母目瞪口呆：中考，是要回到戶籍所在地參加的！二老才反應過來，他們的寶貝外孫，戶口在遙遠南疆的一個小彝村里。但二老很快決定，要守著外孫子考上大學。兒子轉(zhuǎn)學到老家的初級中學，學校領(lǐng)導班子和任課老師興奮得像提了幾級工資。這是個得過兩次全國數(shù)學奧賽第一名的學生?。≈锌?，兒子得了全市第一名的成績。你聽從了古代文學教授的意見，沒有讓兒子去全省教學質(zhì)量最好的中學就讀，卻讓他在這個山明水秀的邊地小鎮(zhèn)中學里上了高中。高考，兒子得了本省理科狀元，進了清華大學現(xiàn)代科學信息系。四年大學，三年碩士，兒子順風順水，榮譽連連，讓你這位中班車司機的坐姿都憑空挺直了幾分，你妻子開的那間“三毛書社”也門庭若市。

支持兒子留洋當博士呢，還是支持兒子參軍當戰(zhàn)士？

血脈相承啊，這選擇，沒有兩難。

你腦海里，清晰顯現(xiàn)了生龍活虎的軍營，顯現(xiàn)了共和國盛大慶典的閱兵式上，威武雄壯走過天安門廣場的中華民族子弟兵方陣。那方陣中，有你能文能武的兒子。

你拿起手機，給兒子回了四個字：全家光榮！

兵癡啊，兵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