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量”時代的困守與突圍
——論《景恒街》的隱喻敘事

劉丁銣

（嘉泉大學 工商管理學院，韓國 京畿道 826802）

笛安的長篇小說《景恒街》首先發(fā)表于《人民文學》2018 年第11 期，并獲得該年人民文學獎長篇小說獎。據(jù)笛安自己所說，寫《景恒街》是本想“休息一下”寫一個當下北京的成年人之間的愛情故事，但隨著寫作的進行，笛安將目光投向了“流量”時代，以及生活在其中的年輕人的理想追求、自我成長。小說展現(xiàn)了與時代潮流緊密聯(lián)系的一群人的精神狀態(tài)和內心隱秘角落，從中體現(xiàn)著社會轉型的風貌和情感結構的變遷。笛安自言寫當下要比寫明朝還困難，她想通過這部小長篇盡力對所生活的時代有某種理解。

一、北京新舊地標的背后指向

在韋勒克和沃倫看來“文學的意義與功能主要呈現(xiàn)在隱喻和神話中。人類頭腦中存在著隱喻式的思維和神話式的思維這樣的活動……一切意象都是對人類思維中無意識活動的揭示”。小說的隱喻手法首先體現(xiàn)在地域符號上，男主人公關景恒名字來源于“景恒街”，女主人公朱靈鏡名字來源于“靈境胡同”。這兩個具有代表性的北京地名象征了兩種不同的都市文化，卻共存于當下。

“流量”時代下，知識體系專門化帶來的權威多元意味著人們生活中的唯一性失去，不確定性越來越突出。人們一旦覺得自己抓住了時代的命門就認為獲得了可以改變世界的一個支點，而改變世界的最直接途徑是創(chuàng)業(yè)，成為新興產業(yè)的引領者?；ヂ?lián)網(wǎng)的未知和變數(shù)成為了他們的抓手，但大多數(shù)自認為的“盜火者”的現(xiàn)實境況卻是被時代洪流裹挾，自己反而不覺已陷入其中，迷失了方向。這個時代給予了人實現(xiàn)理想的機會，也同樣帶來了理想泡沫化的風險。而在新興產業(yè)走在前列的大城市，人經受的矛盾更加激烈。

與上海等現(xiàn)代化以來新興的城市不同，北京是特殊的存在?，F(xiàn)代文明的進入并沒有從根底破壞北京悠久的歷史底蘊，最傳統(tǒng)與最現(xiàn)代的元素在這座城市交織共存，既對抗疏離又融匯一體，形成巨大的張力。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碰撞下的北京注定是兼收并蓄的，它有極大的包容性和接納性。持有不同觀念的人匯聚在這里，他們與北京形成了雙向互動關系，結果是人與城完成了彼此的重新塑造。景恒街是北京CBD 附近的一條路，在這條街道周圍遍布著世界500 強企業(yè)和金融機構，是資本匯集之地和城市經濟的中心。笛安發(fā)現(xiàn)了繁華熱鬧的景恒街只是北京的外殼，她剝開這層外殼后進入了這座城市的內核，看到了兩種交織共生、既抵牾又互滲的文化形態(tài)。

作為一個外來者，笛安獲得了一個觀察這座城市的他者視角，因此有更充分的個人化體驗。與單一發(fā)展重工業(yè)的家鄉(xiāng)太原和留學時慢節(jié)奏的法國小城不同，北京生活節(jié)奏快且變數(shù)多，正因此無數(shù)“北漂”的理想才有實現(xiàn)的可能。職業(yè)作家的身份讓笛安得以游離于北京城里那群熱火朝天的奮斗者，以審視的目光看到了它的“芯子”。如同用景恒街象征現(xiàn)代化的北京，笛安用建國門附近的古代遺留的觀象臺象征了城市內核。當靈境午夜站在觀象臺，發(fā)現(xiàn)自己懸浮在北京的中央俯視著這座城，小說寫道：“這就是北京的特別之處——不管一號線多么瘋狂，不管CBD 和五道口多么擁堵，不管多少人唾棄著它的大城市病，它永遠藏著一顆寂靜甚至是落寞的心臟?！币虼嗽诘寻惭壑袥]有任何一個奮斗者能真的擁有北京，擁有的不過是“擁有”的錯覺。

二、自我同一性的追尋

“粉疊”是關景恒創(chuàng)辦的一款手機軟件，也是小說中笛安設置的第二層隱喻。關景恒創(chuàng)辦“粉疊”不單是想追求世俗意義上的成功，更是想對這個“流量”時代證明沒有人天生就是偶像，沒有人能輕易操縱人群的瘋狂。從小說來看，關景恒的人生經歷過“三起三落”，與于連不同，創(chuàng)辦“粉疊”時的關景恒已不是個不諳世事的外省青年，他是一個過氣偶像，但不相信自己就此平庸。

在小說中，關景恒多次流露了自己作為一個“他者”去尋找主體性的執(zhí)念?！拔冶緛響撌橇硗庖粋€人”，“小關必須用這個平庸如超市食品袋的人生去找到‘他’，找到真正的‘關景恒’”。薩特認為自我意識建立后，認定自己能操縱更多他者的注視。關景恒小有名氣的起源是在婚禮賓客面前的演唱，后來的偶像身份更鞏固了這種想法。隨著舞臺和觀眾數(shù)量的擴大，“偶像-粉絲”的這種“自我-他者”模式確立起來，自我意識與他者意識之間既依存、又沖突的復雜關系在關景恒身上更加明顯，由此產生了兩種共存的心理傾向：他人作為注視我的主體，把我徹底對象化；我作為注視他人的主體，把他人徹底對象化。前者表現(xiàn)在關景恒如同“不想讓任何一首曲子空空白等”一樣，他不想辜負任何人的期望，必須獲得他者的肯定，渴望做“被選中的人”，努力消除“鳳鳴路”的印記。后者表現(xiàn)在他的潛意識中把粉絲當作了“會發(fā)出呼嘯聲的無差別的生命體”，更表現(xiàn)在他與靈境的愛情關系上。

當命中注定成為偶像的幻覺被打破后，關景恒創(chuàng)辦了“粉疊”?！胺郫B”的標志是一只翅膀上閃著銀粉的電光藍色的蝴蝶，它首先隱喻了蝴蝶效應。但是關景恒認為“粉疊”不僅意味著粉絲有左右乃至決定偶像命運的權力，更意味著“偶像-粉絲”命運共同體的存在。“粉疊”又隱喻著關景恒心中“自我-他者”意識的調整，即薩特認為的“我們”的“共在”。薩特把“我們”的“共在”描述為“共同觀眾的意識”，此時“我”與“他人”有共同的注視對象。偶像與粉絲不再是對立的兩者，而是一體的不同身份，成為一個命運共同體。但薩特認為使對立屏障消失的集體意識只能是暫時性的，“為他的存在先于并奠定與別人的共在”。無論偶像還是粉絲，每個個體都相信自己是獨一無二、無可替代，所以“自我-他者”的對立性不可能消解，始終會處于若即若離的關系。

在“粉疊”中，關景恒有著粉絲與偶像的雙重身份。他認為當年自己的過氣是因為被粉絲拋棄，所以他意識到粉絲的力量，想把粉絲變成一個可以謀生的專門職業(yè)，他是站在粉絲的立場面對現(xiàn)實中的偶像。但同時他創(chuàng)業(yè)是想要改變這個時代，引領一個新的產業(yè)，所以作為軟件的開發(fā)者他是以“偶像”的心態(tài)面對眾多用戶（粉絲）。他其實要做粉絲職業(yè)的領袖/新產業(yè)的偶像。控制與被控制，操縱與被操縱的模式在另一種舞臺再次上演，但與工業(yè)時代不同的是在流量時代以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為媒介的虛擬經濟中表現(xiàn)得更隱蔽而已。

把超越一切普通人作為自己的目標，這樣的人生觀與朱靈鏡把堅守“一點點的，片刻的歡愉”當成活在人間的意義的人生觀必然不同。小說中兩人從彼此試探、態(tài)度互相曖昧，到婚后隔膜逐漸浮現(xiàn)，直到感情名存實亡，這種愛情書寫像《傾城之戀》的現(xiàn)代演繹，但朱靈鏡與關景恒之間已不是簡單對金錢的算計，而是表現(xiàn)了更加復雜的面貌。兩人渴望精神互通，但彼此卻始終無法真正理解，只能在心中按照自己的想象構造著對方。關景恒愛靈境，首先是在靈境身上也體會到了逝去的學生時代的天真單純。但矛盾的是，關景恒總想討好靈境，因為他覺得靈鏡“身后的空氣里有一扇只有自己才能看見的門，門一開，里面就坐著孟舵主、鋼鐵俠，也許還要加上那個傳奇一般的馮小雅。那幾個人一人一把椅子，正襟危坐，就像當年宣布他能否晉級的評委”。他面對靈境總是感到緊張不安，這種表現(xiàn)如同弗洛伊德說的“精神官能癥”，實質是一種權力被壓抑的焦慮。與其說關景恒愛靈境不如說是愛靈境背后的資本/權力，靈境其實是他自我實現(xiàn)的橋梁與中介。直到最后當關景恒為了拯救“粉疊”，而毫無顧慮“犧牲”靈鏡時，愛情與權力產生了媾和，兩人最初渴望的純粹之愛不可避免地走向幻滅。

三、個體存在的拯救與歸宿

在成功和愛情雙重幻滅后，笛安并未讓靈境這位現(xiàn)代獨立女性毅然出走舊家庭，留下男主人公獨自以悔恨和悲哀懺悔地過著余生，以此完成因果報應的大團圓結局。小說中朱靈鏡最終選擇了留下和寬恕，是因為對“那一點點的，片刻的歡愉”的留戀：對昔日甜蜜回憶的溫存，更是對純真善良人性的相信和堅守。這也是笛安想要表達的“那一點點的無以言表”：持續(xù)變化的時代中永恒不變的是對道德和善良美好人性的追求，這是時代發(fā)展必要的支撐。

萊考夫和約翰遜認為隱喻“幫助我們部分理解那些無法完全理解的事物，如我們的情感、審美經驗、道德實踐、思想意識”。與他們的觀點相似，笛安通過“大教室”這個空間完成了她的“那一點點的無以言表”，這也是笛安構建的第三層符號化的隱喻。笛安把這個普通的場所與人物、情節(jié)結合在了一起，從而形成了一個“敘事空間”。龍迪勇把這種用空間塑造人物性格的方法叫作“空間表征法”：“在敘事文本中書寫出某一類足以成為人物本質特征之表征的特定空間”?？臻g既構成了小說的場景，也構成了小說的敘事情節(jié)。

首先，“大教室”是一個公共空間，它本是關景恒創(chuàng)業(yè)最初的工作室。笛安首先描寫了裝飾、布置、擺設等“內在空間”。內部的裝飾讓靈境覺得這里猶如學生時代的教室，這個工作室起初只有幾個員工，關景恒是老板，但更像是班主任，帶領著幾個準備大考的“學生”，為了相同目標奮斗。這時關景恒與他的員工之間的情誼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式的親密無間的兄弟之情。但隨著資本介入，他的公司壯大，遷入了更大的辦公室，這種無等級式的情誼不復存在，關景恒的創(chuàng)業(yè)初心也發(fā)生改變。

“大教室”除了具有公共空間的性質外，它更重要的是作為一個“私人空間”即“家”的地位出現(xiàn)。家對于每個個體來說是走向世界的起點，也是歸宿，就如巴什拉所言“家宅是一種強大的融合力量，把人的思想、回憶和夢融合在一起”?！按蠼淌摇笔侵祆`鏡與關景恒的家，他們最初嘗試確立戀愛關系是在這個具有學生時代的校園氛圍的空間里，此時兩人還都希冀能建立剝離權力的純粹愛情。關景恒面對靈境與其說是因愛情催生了勇氣，其實是對劉鵬或朱靈鏡代表的權力的挑戰(zhàn)和自己的征服欲的鼓動。但是關景恒是愛靈鏡的，只不過他認為一旦要追求純粹之愛，那么自我實現(xiàn)的目標永遠不會達成。隨后當關景恒過河拆橋、背叛友情，靈境因為愛他選擇成為“幫兇”后，兩人正式確立了戀愛關系。但此時愛情已經與金錢/權力雜糅一處，這種愛情的獲得已注定了不幸的結局。靈境始終未放棄挽救愛情的掙扎，而關景恒心中那桿愛情與自我實現(xiàn)欲望的天平已暗暗發(fā)生偏向，隨后他也在兩者的矛盾中陷入困境。

當“粉疊”易主、婚姻也名存實亡后，兩人并未選擇離開“大教室”。對朱靈鏡而言，這個地方滿足了她對回歸校園時代純粹之愛的想象，雖然想象破滅，但她仍然相信真誠美好的感情存于人間，所以她選擇留在關景恒身邊，兌現(xiàn)了陪伴的承諾。在關景恒心中，“大教室”是家，更是心靈的避難之所。像教徒面對教堂一樣，他對這里也充滿敬畏感和神圣感，從只要在家就刻意回避談論“粉疊”的一切可得知。他在失去一切后提議搬家，是因為負罪感和愧疚感讓他無勇氣再面對這里，也流露出對愛情破滅的悔恨之意。“大教室”對他們來說是漂泊者的歸宿，在此蕩滌了內心的算計和功利，預示著美好人性的回歸。笛安通過塑造“大教室”這個空間，讓悲憫情懷綿延在文本的字里行間。

四、結語

笛安在小說中沒有如流行的都市文學設置傳奇性的情節(jié)和使用沖擊力的語言，也沒有她之前作品中常見的熱烈的情感宣泄。她設置了三層遞進式的隱喻，運用細膩和理性的筆致帶來了貼切的城市生活氣息，堅守了美好理想的人性，完成了她都市精神和都市審美的表達。這部小說的隱含讀者是已經告別或即將告別青春，進入成人世界的年輕人。這種接受對象的預設雖然一定程度上遮蔽了笛安在小說中暗含的把握時代發(fā)展和城市脈搏的雄心，但小說已顯示了她調和純文學與市場效益之間沖突的努力。對新時代文學界來說，這更是一次讓純文學葆有生機和活力的創(chuàng)新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