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巖巖
這是一次遲到的見面。
我趕到見面地點時,是兩點三刻。
我摸出手機,告訴潘璐我到了。潘璐還沒出門。我告訴她不用著急,反正電影還有三刻鐘才上映。我去掃碼機取了票,找了椅子坐下,左思右想,又去前臺排隊,買了兩杯奶茶一桶爆米花,這才坐回椅子上。我有些自責。盡管我原諒了自己原諒了一切,也下決心約潘璐見面,但先邀約的卻是潘璐。她問我國慶回不回漢川,說如果回的話想和我看場電影。我自然是答應,還說我一直想約她見面。但潘璐似乎并不相信,因為她下意識地重復了幾次:“是嗎?”
我苦笑一下,吃起爆米花。這是我和潘璐的最愛。我們大學看電影時,總少不了可樂和爆米花。潘璐幾次在嚼爆米花時說:“不吃爆米花,就等于沒看電影?!蔽乙惨恢备胶?,說我會吃爆米花到地老天荒。我好多年沒吃爆米花了。三十歲后,肥胖像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始終在我頭頂高懸。它張牙舞爪,逼迫我繳械投降。我內(nèi)心的少年還想抵抗,可最終,日益遲暮的身體變成牢籠,拘禁了我的思想,捆住了我的靈魂,讓我走向“成熟”。我放下爆米花。
潘璐發(fā)來消息:“今天,我會給你一個特別的生日禮物?!蔽业纳帐敲魈欤乙尚呐髓从涘e了日期。轉(zhuǎn)念又想,也許潘璐是提前準備了禮物。我其實不需要禮物,沒什么禮物比得上潘璐寶貴。我大二生日是潘璐陪我過的。她什么也沒買,但我很快樂。當時,我在烈日下等到潘璐,然后一起在學校對面飯店吃了飯。我們逛了校園,又一起參觀了我的宿舍。
宿舍其實沒什么可看的,只有幾張上下床。但潘璐在陽臺上找到快樂。她拉著我的肩膀,發(fā)出驚嘆:“天哪,陳元,你看,那不是我們吃飯的地方嗎?”我不知道看見飯店有什么可驚訝的,但潘璐突然的靠近讓我心跳加速。我的臉開始燃燒。這燃燒似乎能夠傳染,潘璐松開了手,也沒能躲掉。她滿臉通紅地看著我,我也滿臉通紅地看著她。我們第一次接了吻。
“不需要什么禮物,能見到你我就很高興。我常想起大二生日,想起你的驚嘆和臉紅,那都是很寶貴很真實的紀念?!蔽椰F(xiàn)在變得直接了,不像高中和大學時那么含蓄。那時我總是顧慮重重,做事謹慎又遲緩。其實我初中時不是這樣的。初中的我荷爾蒙過度分泌,常偷看鄰座女生的日記,也常從背后拍相熟女生的肩膀,然后若無其事、大搖大擺地從她們面前走過。有時,我還故意惹喜歡的女生生氣,等她雙臂一合,趴在桌上半真半假哭時,再“合理”地摸她頭發(fā)哄她,感受她桌下的雙腿溫柔地踢我。
但這些事情沒有維持下去。離中考只有一個月時,我母親和父親離婚了。我那時實在想不通母親為什么要這樣做。雖然我和母親關(guān)系一直疏離,但她確實是我母親,我也確實是她兒子。她為什么不能多等等,哪怕是一個月呢?這對我無疑是個沉重的打擊。初中成績穩(wěn)居全縣前三十名,預定進重點班的我,中考成績是第三百名。這雙重的挫敗讓那個暑假壓抑而灰暗。我?guī)缀踝悴怀鰬?,終日和失望的、日益衰老的父親待在一起,反復閱讀書櫥上的《廢都》和《活著》,感覺自己也在日益沉重和衰老。
連續(xù)幾個月,我就這樣暮氣沉沉地活著。直到高一報到的那天,我遇到了潘璐。
我是昨天回的漢川。這是十年來,我第一次在過年外的時間回到漢川。曾經(jīng)熟悉的漢川縣城現(xiàn)在對我來說已經(jīng)很陌生。那些高樓就像叢林,輕易讓我迷了路。我只有依靠導航,才能在迷途中找到家。這不禁讓我疑惑,漢川到底還是不是我的家鄉(xiāng)。
我在大姑家吃的晚飯。表弟告訴我,不算鎮(zhèn)上的,僅漢川縣城就有五家電影院。我有一瞬間的愣神。我記得漢川以前只有一家電影院,里面的木質(zhì)座椅破敗不堪。我就是在那嘎吱作響的椅子上,和父親一起看了《獅子王》。
父親一直沒有再婚。他似乎習慣了一個人生活。我覺得這很悲哀。一個人的世界,總感覺有些孤單。我放下碗筷,走到陽臺,在燈火中給潘璐打了電話。我想在見面前鋪墊些什么。至少,我應該打消她的“是嗎”。我沒來得及鋪墊,老人和小孩的聲音雜亂地堆疊,像子彈一樣從手機里傳來。我在槍林彈雨中知曉,潘璐忙碌著。我只能切入主題。我告訴潘璐,我“才知道”漢川有五個電影院。但我隨即明了,說“才知道”沒有意義。潘璐完美避開了“才知道”,準確把握了主題。她說:“還是選萬達吧,聽著就有南京的氣息?!蔽屹澩髓吹倪x擇。我也喜歡南京,那是我和潘璐上大學的地方。我們在那里見過很多次,看過很多場電影,吃過很多爆米花,都是很美好的回憶。我猜潘璐也想到了那些回憶。她下意識提起,我們的第一張合照是在萬達拍的。我沒有附和這句話,而是陷入沉默。我想潘璐知道我的沉默。我們第二次斷聯(lián)后,以前的一切,只有記憶,沒有物證。
潘璐回了信息:“那天我也很高興。我已打上車,等我?!蔽疫€是想鋪墊些什么,又覺得一言難盡,最后只回了最簡單的兩個字:“好的?!痹S多年后,我還是不善言辭。我翻動朋友圈,卻看不進任何消息。我知道我即將再見到潘璐,在第三次斷聯(lián)六年之后。我干脆放下手機,任意識漫無目的地游蕩。七個掃碼機矗立在前方,像七個白色的吞金獸。排成行的四個時鐘,就在吞金獸上方奔跑,用東京、倫敦和紐約時間昭示,這個影城是多么國際化。《獅子王》的記憶一閃而過。我知道,我生活在一個偉大的時代。
我把目光移給“北京”,懶散地看那紅色秒針賣力地轉(zhuǎn)圈。這秒針讓我想起,我也曾騎車繞行漢川一圈又一圈,而潘璐就坐在背后?,F(xiàn)在騎行漢川縣城是不可能了。我不知不覺開啟了奔四的旅程,小肚子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冒了出來,這讓我的體能顯著下降。我想我已經(jīng)蹬不動單車。
潘璐又發(fā)來消息:“等著急了吧?我已經(jīng)到樓下了。你還記得我借雨傘給你嗎?”我笑了笑,我想潘璐和我想的一樣,她也覺得需要鋪墊些什么。我回了一個笑臉,又回復說:“當然記得?!?/p>
我覺得命運很奇妙,許多事情都有著獨特的因果。中考失利確實讓人沮喪,但我也因禍得福,分到普通班,和潘璐成為同桌。潘璐和我右座的羅成林,一左一右包圍了我的生活。我們常常一起租碟、下棋、吃涼皮。那是我最愜意的日子。我沒什么學業(yè)壓力,在普通班,我怎么考都是第一。我能見到想見的人。我在每晚睡前知道,第二天醒來我就能看見潘璐。但這愜意的日子并不長。我們在高二開學時接到分班通知。我分到了重點班。潘璐沒有,羅成林也沒有。這無可避免地宣告,我又成為孤家寡人。因為我是學生,天地就是班級那么大。一旦分班,世界隨即割裂。但這割裂在羅成林身上似乎并不存在。高二之后,羅成林常來我家下棋。我起初有些微妙的驚異,久而久之,我習慣了羅成林的到來。我們本來就是好朋友。
我在一個熱得冒火的夏日,進入那個嘈雜、凌亂的網(wǎng)吧,大快朵頤地看著《棒球英豪》。那時我迷戀《棒球英豪》,這迷戀和棒球無關(guān),主要是我喜歡完美無缺的女主淺倉南。在看到淺倉南擁抱達也后,我?guī)еd奮離開網(wǎng)吧。出門正撞上潘璐。我和潘璐都特別驚喜,那時我們還沒看過《卡薩布蘭卡》,但我想,漢川有那么多網(wǎng)吧,偏偏我們在此相遇。
這時突然下起了雨,而我沒有帶傘。潘璐問我怎么回家,我說等雨小了再走。潘璐說,她有多余的雨傘,可以借給我用。我起初信以為真。但我很快明白,潘璐并沒有多余的傘。只見一個男孩從潘璐背后冒出頭,我知道那是潘璐常提到的弟弟。潘璐的弟弟臉上本是茫然,但很快浮現(xiàn)了懊惱。他拽著潘璐的衣角,含混不清地嘟囔。我猜他可能在說:“雨傘給了他,那我怎么辦?!迸髓窗迤鹉槪镁娴难凵袷疽獾艿懿灰f話。弟弟委屈地沉默了。我有些溫馨,又有些好笑。我涌上拒絕的念頭,最終沒有拒絕。也許,我需要一些理由;也許,我需要一把傘。
潘璐來了,雙手空空如也。她沒有任何客套,很自然地在我旁邊坐下。我一陣恍惚,感覺空間和時間都被潘璐撥動。我想起大一寒假,在我曾借雨傘的網(wǎng)吧,潘璐也曾這樣款款坐下。她當時已嘗試涂了口紅,我卻沒注意到。我大部分注意力都陷進《勁樂團》里,非拉潘璐和我一起玩。那是潘璐第一次玩《勁樂團》。她笨拙地敲著鍵盤,錯過許多音符,曲不成曲。她看我雙手閃動,懷疑我們彈奏不同,聽的曲子也不同。我說:“怎么可能不同?!痹掚m如此,我內(nèi)心并不確定。這種不確定映射在臉上,讓潘璐更加疑心。她拿過我的耳機戴在自己頭上,眼睛瞬間睜大,拔高音量說:“天哪,陳元,真的,曲子不一樣了。你彈的曲子,音樂感特別強?!?/p>
我玩的是V3,改編自貝多芬《悲愴》奏鳴曲第三章。曲名雖是“悲愴”,但那是貝多芬早期作品,節(jié)奏確實明快。我現(xiàn)在還能聽到那曲子,還能看到音符一個個落下。它們就像時間一晃而逝,只有我和潘璐還在長按空格鍵。
潘璐坐下后還是訝異,她滿懷疑問地驚嘆:“天哪,陳元,你怎么到這么早?你一向不是遲到的人嗎?”我從熟悉的“天哪”中感到安心,笑了笑,沒有回答。我把奶茶推給潘璐。潘璐沒有喝,也制止我喝:“一會兒看電影再喝吧。”我抬起頭,“北京”明確告訴我,現(xiàn)在已是三點,電影還有一刻鐘開場。我點點頭,開始尋找話題切口,但還是潘璐搶先說道:“你真記得我借雨傘給你?”
“怎么會忘記呢,那傘記錄的是青春?!蔽覕蒯斀罔F。潘璐牽動嘴角,略帶寂寞地笑笑,算是表達贊同。她無意識地拿起奶茶,感受到重量后又放下,嘆息一般地說:“我們都不再青春了呀?!蔽覜]有接話。青春這個話題過于宏大,我不認為荷爾蒙籠罩的初中屬于青春。我覺得青春專屬于大學時代。我和潘璐朦朦朧朧、不明不白的時代。
和潘璐接吻后,我也沒有表白。我們互打電話互發(fā)短信,天南海北地聊著,分享我們見到的一切。我們是真實的戀人,卻始終沒有明確關(guān)系。我最接近表白那次,是在大二寒假。那晚,我發(fā)消息給潘璐:“晚安,小南?!蔽耶敃r不知道為什么要發(fā)這個消息,也許我厭倦了原地踏步,也許冬天第一場雪來得太晚,讓我期待火星撞擊地球。潘璐多少把握了我的心思,她回復得有些慢,但直擊要害:“達也,小南可是有特殊含義的哦?!迸髓磽]過來的是一個直球,理論上應該很好接,但我在揮棒時開始躊躇。潘璐喜歡我嗎?她是完美的結(jié)婚對象嗎?我們會離婚嗎?我們的孩子會為我們離婚而煩惱嗎?這些問題如今看來是如此可笑,但它們當時深深困擾了我,就像一把看不見的藤蔓,捆住我的手腳,讓我揮棒出現(xiàn)間隙。有人抓住了這個間隙。
我抬起頭,正看見潘璐在看我。她睫毛下垂,眼神中帶著某種我不明白的哀傷。我疑心她也想到了羅成林。我扯動嘴角,露出一個苦笑。其實,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有某種情結(jié),也不再為完美而勞心費神。我只是覺得遺憾,遺憾我曾那么偏激。我想起羅成林是如何在大三開學時來學校找我,如何與我在學校對面的飯店各喝掉一瓶啤酒。他問我是不是在和潘璐戀愛。我怯懦地說沒有。羅成林告訴我,潘璐也許在和他談戀愛。我無比震驚。羅成林說“也許”,但我知道那是“一定”的另一種說法。我內(nèi)心深受打擊,表面上卻盡量云淡風輕??上н@假裝有一點兒不完美。我起身付錢時,不小心碰碎了空啤酒瓶。
我再沒給潘璐發(fā)過一條消息,盡管她時不時給我發(fā)節(jié)日祝福語。大三快結(jié)束時,潘璐突然給我打了一個電話,對我說:“我想你?!边@是我第一次聽潘璐說她想我,我不免有些觸動?!拔蚁肽恪边@幾個字雖然簡單,卻充滿了紛繁的意義,它多像春日溫暖的氣息,多像會唱歌的百靈鳥!我很想回復“我也想你”。但虛無縹緲的自尊,還有那摻雜自卑的驕傲跳出來,阻止了溫情的傳遞。我希望潘璐提起羅成林,可從始至終,潘璐都沒這樣做。這沒來由地讓我對潘璐的熱情產(chǎn)生一種厭惡。我決絕地用冷漠中和溫情,把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調(diào)成冰點。而這大概成為我一生最后悔的幾件事之一。
我心中驀然浮起一絲愧疚。
我和潘璐之間沒有障礙物阻隔。在電影院通明的燈光下,潘璐圓潤的線條展露無遺。我再一次意識到,潘璐是個女人,一個充滿成熟魅力的女人。我猜測,電影院里的所有人都能意識到這點??晌í殞ξ襾碚f,意識到這點并不容易。和潘璐戀愛時,我一直把她當成一個女生,除了那次蜻蜓點水的接吻,我們并沒有更親密的接觸。而我第一次意識到潘璐的變化,已是我們分手后。
我分手后第一次給潘璐打電話,是圣誕節(jié)快來臨的周五下午。當時,我已在蘇州培訓了整整一個星期。那一星期,我?guī)缀趺刻於荚谙肱髓?。我和潘璐已?jīng)三年沒聯(lián)系了,我很想知道她變成什么模樣。我涌上一百次想聯(lián)系潘璐的念頭,但它們都被我的毅力扼殺了。在要離開蘇州時,我的毅力出現(xiàn)了縫隙。給潘璐撥號時,我一直害怕她會拒接我的電話。幸好潘璐沒有。我在電話里聽到了熟悉的高亢聲音,這讓我如釋重負。我告訴潘璐我在蘇州,問她有沒有空見一面。潘璐急切地告訴我有空,并讓我再留一兩天,說她要帶我好好逛逛。
我和潘璐在金雞湖邊吃了晚飯。我們小心翼翼地回顧從前,盡量避開一些山峰和阻礙。我們聊起大學對面的飯店,回憶起我是如何傻傻地點了一桌子菜。我們也聊起潘璐大學的自習室,回憶起我們是如何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共用一個耳機聽歌。我們很快擺脫了疏離感,開始不時歡笑。但我們又在笑聲中顧慮重重、暗自神傷。而那些真正快樂的記憶,我們都沒有提起。
結(jié)賬時,潘璐告訴我,第二天行程是爬塔。其實我不在意第二天是什么安排,我在意的是潘璐。在前臺昏暗的燈光下,我更能發(fā)現(xiàn)潘璐的變化。她不再像從前那樣青澀,而更像一個女人,散發(fā)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成熟氣息。這氣息是一種吸引力,勾起了我某種回憶。我很想抱抱潘璐,像大學時候一樣。但我沒有這樣做。我們已不是男女朋友。
我們在金雞湖邊行走。湖邊幽暗僻靜的小道、寬闊的湖面、似有似無的笛聲,交織成仙境。內(nèi)心一種吶喊在仙境中變得強烈。我想和潘璐戀愛。哪怕,她曾和羅成林在一起也沒關(guān)系。我終于將話題往深處吸引,詢問潘璐是否和羅成林談過戀愛。潘璐愣了一下,走了幾步都沒說話。我追上潘璐,雙手拽著她的肩膀,雙眼火熱地看著她。我期待得到一個否定回答。那當然是不切實際的幻想。我終于聽到潘璐親口說,她和羅成林在一起,但她大聲地告訴我,他們的戀情是大四開始的,而不是羅成林告訴我的大三。這是一個很可怕的時間差,它摧毀了很多東西。我不由得恨起羅成林。我想起那句話:“為兄弟兩肋插刀,為女人插兄弟兩刀”。我以前幾次把它當成笑話,但此刻它竟是如此諷刺。
我聽著潘璐熟悉的家鄉(xiāng)話,想象她是如何被一個不喜歡的人追求,如何在水里求救,而我這個救命稻草卻沒有救她。而潘璐就在這時告訴我,她已經(jīng)和羅成林結(jié)婚了!我覺得這簡直是天方夜譚。我像個雕像一樣呆了半天。直到,潘璐把我喚醒。她皺著眉頭,揮舞雙手,一臉急切地強調(diào),盡管她結(jié)婚了,但她并不幸福。我愿意相信潘璐的話??蛇@又怎樣?潘璐終究是結(jié)婚了。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涌上來,撕扯我的心臟。我執(zhí)意不再散步,堅決要送潘璐回去。
潘璐的住處并不遠。但我們一路沉默,時間走得很艱難。潘璐幾次要開口說些什么,卻終究沒有開口。我們保持散步時兩倍的距離,痛苦地、焦灼地走到她家樓下。我費盡力氣看向潘璐,壓抑地說了一句“晚安”,掉頭就走。我剛走兩步,被潘璐大聲喊住:“陳元,我真的并不幸福……實際上,一點兒也不幸?!?/p>
我想我這次聽清楚了潘璐的意思。我下意識地轉(zhuǎn)身,和潘璐對視。我確認對方是我喜歡的潘璐,對我說“我想你”,陪我吃了無數(shù)次爆米花的潘璐。我想和這個我喜歡也喜歡我的潘璐擁抱,在這個寒冷的冬夜,在葉子快掉光的大樹下,在無人的長椅邊。但我不免想到羅成林。我想象他是如何把潘璐抱在懷里,又如何和潘璐躺在同一張床上。這些想象如尖利的刀,深深刺痛了我。我受傷流血,一步也動彈不得。在那刺骨的寒風中,潘璐望著我,我也望著潘璐。我們就這樣孤寂地站著,沒有希望地站著,直到風把潘璐吹上樓。臨進樓棟時,潘璐回頭,留給我一個遺憾與落寞交織的側(cè)臉。
那個晚上,我一個人回到酒店,躺在比大海還要寬闊寂寞的床上,怎么也睡不著。我想起潘璐借雨傘給我,想起潘璐給我打的無數(shù)個電話,想起潘璐和我接吻。我的眼眶濕潤起來,沾濕了枕巾。我不打算和潘璐爬塔了,我想一早起床就走。但失眠的我睡過了頭。在我沒起床時,潘璐已在前臺等我。她看見我從電梯出來,熱情地、若無其事地笑著,仿佛,昨晚那個落寞的人并不是她。
從酒店出來,我們坐了黃包車。在那狹小、顛簸的黃包車里,我的肩膀和潘璐的肩膀不可避免地微微碰觸,這讓我們都有一些異樣。我能感受到潘璐的成長。這成長讓我懊惱更讓我絕望。我想我已經(jīng)永遠地失去了潘璐!我賭氣似的一層又一層爬上那古老的塔。我在塔上登高望遠,高處不勝寒。當天下午,我離開了蘇州。雖然,潘璐極力想留我再玩一天。
我臨走時,潘璐去85℃便利店給我買了許多面包,她說怕我路上會餓。我看著潘璐揮手的樣子,想起了朱自清的《背影》。
已經(jīng)三點十分。我詢問潘璐是不是該驗票入場,潘璐向我又挪近了一些,算是對我的回答。她遞給我一片口香糖,自己也含了一片。她努力笑了一下,笑出了眼角的細紋:“你上次來看我,我很感激?!?/p>
我心中五味雜陳。潘璐說的“上次”,離現(xiàn)在已經(jīng)五六年了。而且,她用來回顧的詞語居然是“感激”,我簡直不知道她可以感激什么。我說:“沒什么可感激的,其實我一直有些后悔。我一直能想起那個晚上……”
潘璐緊緊抿著嘴,說:“是嗎?”
我發(fā)現(xiàn)潘璐變了,她說“天哪”少了,說“是嗎”多了,我猜,這也許是離婚帶來的改變。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聽說潘璐離婚了。我難以形容自己當時的感覺,那大概是一種充滿了苦澀的錯愕。從蘇州離開后,我不再糾結(jié)于“完美”,曾在父親催促下與五六個人相過親,但我不可避免地拿她們與潘璐比較。她們都不是潘璐。我嘗試與其中一兩個人交往,但始終難以交融。父親告訴我,也許結(jié)了婚狀況就能改變。但我覺得那是不可能的。我想我如果和這些人結(jié)合,那我的精神世界肯定是可怕的孤寂的死海。我想我有些理解了我的母親。
我不可避免地會常常想念潘璐。這種想念很快變成一種折磨,撕裂我的世界,讓我整夜整夜睡不著覺。潘璐,居然離婚了?我立刻想給潘璐打電話,但我沒有這樣做。我知道這電話背后的意義,我想它聯(lián)通的不是潘璐的手機,而是婚禮的現(xiàn)場。我不免有些遲疑。我要和一個離婚的人結(jié)婚嗎?大家會怎么看我呢?父親會同意嗎?這些遲疑的理由看似如此充分,但我內(nèi)心也許早有答案。這些日子里,潘璐寂寞的側(cè)臉始終停留在我的夢里。它反復提醒我,我被某些看起來重要,實際上輕飄飄而可笑的東西牽扯得太久了。我不知道多少次在一個人的、冰冷的床上想象,如果不是我執(zhí)著地要尋找那不存在的“完美”,羅成林就不會出現(xiàn),我和潘璐也就不會在痛苦中蹉跎了十多年的時間。
“我真的一直能想起那個晚上,我想,我要是抱抱你就好了。我想,那時你一定很絕望。我聽說你離婚了……”我謹慎地措辭,生怕引起潘璐的悲傷。但我多慮了。潘璐臉上滿是平靜。這些年來,她也許早已練就了百毒不侵的本事。這讓我更加心酸。我問潘璐離婚的原因,潘璐說沒什么原因。她接著又說,如果非找一個原因,那原因也許是我。她說她曾在某個灰暗的晚上,埋怨羅成林撒謊。她以為羅成林會內(nèi)疚,可羅成林沒有。他突然發(fā)起了瘋,暴躁地砸起手機、臺燈等一切身邊的東西,指責她肯定在我們見面的晚上和我發(fā)生了什么。這當然是無稽之談。但此后半年,羅成林始終用冷熱暴力,交替懲罰潘璐的“背叛”,這也為他們本就搖搖欲墜的婚姻吹響了喪曲。
潘璐說這些話時,臉上依然平靜,但我內(nèi)心掀起了洶涌的波濤。這些波濤互相沖撞,最后交織成復雜的荒謬——一個我嫉妒的人,也許一直在嫉妒我。我突然不再憎恨羅成林。他其實也是一個可憐人。在我那么多次描述我和潘璐的“友誼”時,羅成林到底是何感受呢?也許在羅成林心中,我始終是個第三者。畢竟,他和潘璐初中就是同學,而我到高一才出現(xiàn)。
我看著潘璐,內(nèi)心堅定。我知道那些火焰也許還存在,但它已經(jīng)不再具有意義。那不過是要抹去的一層灰,否則它會蒙住我的雙眼,讓我錯過最寶貴的東西。我是如此習慣潘璐撥頭發(fā)的樣子,如此習慣潘璐講我熟悉的漢川話,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全感。我想如果對方是潘璐,這一輩子我能堅持下來。
“我一直遲到,這次我不想遲到……我其實,我不介意,不,讓我想想我到底要說什么……”我很想說些什么,但我語無倫次,什么也沒說出來,又好像全說了。潘璐看著我,笑了一下,是真心歡笑。她吐出口香糖,哼起了歌:“那一年盛夏,心愿許得無限大,我們手拉手也成舟,劃過悲傷河流。”這是《時間煮雨》,我們當年在南京唱過。用“唱”形容似乎不妥,我們更像是在用聲音刺穿時空。我也吐出口香糖,輕輕哼唱:“我們說好不分離,要一直一直在一起,就算與時間為敵,就算與全世界背離?!?/p>
在我即將唱完時,潘璐突如其來地吻了我。在人潮洶涌的電影院里,在大庭廣眾之下。我完全沒有準備,根本想象不到潘璐能這樣大膽。我吻得被動,又吻得急切。洶涌壓抑的情感,在這一刻陡然崩裂。我雙手用力,舌頭嘗到了咸。
世界朦朧,融化在三點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