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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繁花盛開在白城

      2022-11-14 09:41:35
      廣州文藝 2022年8期
      關(guān)鍵詞:王林羅琳

      黃 寧

      去看守所的路上,葉華忽然問我,這么做值得嗎?我正望著車窗外被大雨澆濕的城市,還沒回答,手機卻響了起來。女子管教大隊的大隊長給我打來的。主要是對方在講,我只是默默聽著。掛上電話,葉華把車停在了路邊,打著雙閃,雨刮器有一搭沒一搭地劃著。

      給她找的律師,她拒絕了,是不?人都到那兒了,這是要鬧什么?

      她可能不想為自己辯護了。

      那也不能說變卦就變卦啊。

      我心里想,有什么不能呢?像六月的天,乍晴乍雨,又或者東邊日出西邊雨,沒有什么道理可講。對“許悅”而言,有什么道理可說呢?我說,我們?nèi)ネ饷娉楦鶡煱??葉華給我扔了一支煙,微微開了個窗縫。不見就不見吧,我們這樣做,對許悅來說,已經(jīng)夠仗義了。特別是對你,你能做的其實并不多,走到今天這一步,她也許一早就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我跟你說件別的事……我家小子明年要念初中了,派位不好,你能不能給想個辦法,爭取到一中?你在學校,認識這方面的人肯定比我多。

      這么快,都要上初中了。我掐滅了煙,覺得一陣惡心。在密閉空間抽煙,煙霧太大,以致我雙眼酸澀,刺激得要落淚。我抽出紙巾擦拭眼角,又害怕葉華誤會,嘴里解釋說煙熏的,不抽了,把窗戶開大一點兒吧。葉華看了我一眼,車窗開得大了一些。急雨裹挾著泥土的味道,一浪又一浪地滾進車里。這樣的味道,似曾相識。很多年前,我也曾聞到過,在記憶深處,那里還有許悅。

      那一年,我們拍一個電視短劇,出外景,在城外的一個村莊里。也是下起了大雨,我和許悅躲在一個遮陽傘底下,雨打在地上,卷起一層層的塵土。許悅看到了,很高興,說田地里的稻子有水喝了,瓜園里的蔬果不渴了,農(nóng)民伯伯要笑開懷了。

      說得跟寫詩一樣。

      她那時還小啊,跟孩子一樣。

      你也還???犯傻氣。

      我聽了,不再說話。葉華也沉默了一陣。他把煙蒂扔到馬路上,問我,你是寫劇本的,你不覺得許悅做的這些事,就跟個劇本一樣,都是她算計好的?

      算計,這個詞太沉重了。我笑了笑。十一年后,我才又與許悅重遇。這不是一次偶然的遇見,不是多年后戲劇性的街頭邂逅,而可能是命運之中的必然。

      我對葉華說,雨小了,走吧。大隊長在電話里說,許悅有封信要給我。還是得去趟看守所。

      年初,準確地說,是元旦過后的第二天,我接到了學院老院長的電話。她打給我,說你絕對猜不到我現(xiàn)在和誰在一起。我和許悅在一起,在學校里喝咖啡呢。你有空嗎?有空的話,來一趟。哪家咖啡廳?就是白城邊上的望??Х葟d,靠近我們院部呢。

      我戴好口罩,急匆匆出家門。晚上要給老大慶祝生日,我算了下時間,現(xiàn)在是下午兩點,時間還充裕著,能趕得及。我曾經(jīng)設(shè)想再一次見到許悅,將會是怎樣的一個場景。我很可笑地跟她說過,有一年如果我們再相見,你定會看到我拿著電影大獎的獎杯,上面寫著“最佳編?。和趿帧保視埬銇憩F(xiàn)場,見證這一重要的“歷史時刻”。太不要臉了,現(xiàn)在想來,真是令人羞赧。我以為我見到她,會尷尬,會激動,會欣喜,但事實上,握著她的手,我心里卻是平靜的。是她首先伸出的手,我遲疑了一下,也伸出了手。

      王林老師,現(xiàn)在是名副其實的老師了。許悅微笑,老院長跟我說你回院里教書的時候,我還是蠻意外的。但后來一想,王林老師有實踐經(jīng)驗,又有專業(yè)理論,回來當老師那是再自然不過的。

      老院長是看我走投無路,可憐我,收留我來著。我的桌前放著一杯已經(jīng)點好的美式熱咖啡,我喝了一口,溫度恰恰好。我猜是許悅幫我點的。

      你說得自己多凄慘一樣。你把自己說得那么難堪,那豈不是說我們老師沒培養(yǎng)好你?老院長銀白的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我們院可不是收留站,沒點兒本事,就算你叫我一聲“媽”,我也不會讓你回來。

      謝謝老院長。我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我不是博士學歷,又畢業(yè)多年了,沒有高級職稱,沒法正式進編,老院長就想了個“柔聘”方式,把我招進院里了。

      我前年退休,趁著退休前,把王林招進來的。進來后王林也確實發(fā)揮了很大的作用,主教學生的創(chuàng)作課。他能寫,又能導演,帶著學生做了不少好作品。你再喝口咖啡,我們說正事。

      老院長說話辦事都比較干脆,縱使是多年之后才見到許悅,可并沒有給予我們過多的時間寒暄問候。不過,真要是和許悅說話,問起彼此這么多年是怎么過的,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們誰能開得了這個口?誰的故事是簡單的?三言兩語說不清,說上三天三夜又絕無可能。彼此尷尬罷了。

      今年是建校100周年,我們中文學院是從學校建校開始就有的。學院自然也要慶祝一番,常規(guī)的慶祝方式我們也都有,但覺得不夠有特色。在邀請杰出院友的時候,我和許悅通了電話,她很熱心,一口就答應(yīng)出席慶?;顒?,然后又提出要給學院設(shè)立助學基金。這么多年了,自她去了外省之后,就一直很低調(diào),但這次卻很積極。我說我們還想有個比較特殊的慶祝方式,她就提到了重排我們當年轟動一時的舞臺劇,以此來慶祝。排演的經(jīng)費,也是她承擔。許悅真是不得了。

      老院長,您過譽了,盡一份心力罷了。

      許悅笑著說,雙眼又盈成了彎彎的月兒。她化著精致的妝容,秀發(fā)已是高高盤起。我努力看著她,想找到過去的一些模樣,卻發(fā)現(xiàn)只是徒勞。我以為將她的容顏牢牢記住了,但認真回想,卻是一片模糊。是她現(xiàn)在的樣子沖淡了過往嗎?還是其他什么原因,我暫時不得而知。我只能有她現(xiàn)在的樣子,我像是在重新認識一個人。雖然,這個人曾是那么清晰。

      王林老師,還能再請你導演那部舞臺劇嗎?許悅問我。

      我說能讓我考慮一下嗎?老院長瞪了我一眼,你怎么矯情起來了?一件大好的事,怎么還需要考慮?我說,那出劇太好了,我怕毀了心中的那份美好。

      我現(xiàn)在的心里,沒剩下多少美好了。

      出于禮貌,加了許悅的微信。老院長在停車場還覺得奇怪,問我倆怎么連個微信都沒有加。我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許悅卻很靈活,把原因都推在自己身上,說是她離開海城之后,和大家的聯(lián)系都少了。老院長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長地說,你這個小師妹這次這么積極主動,你可不要讓她失望。我想了想,究竟是誰讓誰失望呢?

      這個問題一直繞在我的腦海里,直到給我們家老大慶祝生日的時候,我還在想著。吃生日蛋糕的時候,我收到了許悅的微信,我走出了包間。羅琳看見了,把我堵在門外,今天是你女兒生日,你要是這樣心不在焉,就干脆別來!有沒你這個爸爸都無所謂!

      羅琳斥責我的一切,我都接受。我也無力辯解。我拿著手機,等羅琳進去后才點開看。許悅發(fā)微信問我,王林老師,重排舞臺劇的事,你真的還要再考慮?我回她,很多事都變了,往往有心無力。她再問我,那么你覺得,我變了嗎?我寫了很多字,但最后又都刪去了,只給她發(fā)了一句,你以前不會在我的名字后面加“老師”。她回了我一個微笑的表情符號,我看了許久,而后才收起手機。

      我提前離開了生日宴會。宴會結(jié)束,要送老大回去的時候,是最難受的。她跟著羅琳回,我回我的老房子。老大長大很多了,但我依舊不敢面對她臨走時的目光。我選擇逃避,像過去很多時候一樣,“逃避”是我的拿手好戲。我驅(qū)車,去找葉華。我問他回家了沒有,他說沒有,還在公司弄廣告拍攝的文案,一個客戶急著要。我說到你公司樓下了,還是去那家燒烤店。

      點好的烤串上來,葉華才急急忙忙趕來。他連擼了好幾串,說晚上都還沒吃呢,餓得快趴電腦前了。我說咱們都是四十出頭的人,還像小年輕一樣拼,不要命了?葉華說公司是自己的,手下就兩三個人,我不帶頭拼哪里行?我點頭,說那倒也是,但也要顧家呀,不要落得跟我一樣。

      誰跟你一樣?晦氣。

      葉華從來不會跟我客氣。他肯定知道我找他是有事,但他裝作不懂,只顧喝酒吃肉。我也不吭聲,兩個人就這樣消耗著食物。店老板見客人少,自己躺在折疊床上,打開了手機聽音樂。音樂公開放,聲音很大,放的是閩南語老歌《愛情的恰恰》。一曲終了,我告訴葉華,我見到許悅了。然后把事情前后告訴了他。

      你覺得,那出劇要再重排嗎?

      排啊,當然排。葉華揉了揉自己魚泡般的眼睛,你以為你是誰?那個劇,是神劇嗎?是《茶館》《四世同堂》還是《戀愛的犀?!罚肯駛€寶貝一樣捂著,生怕摔了?再說了,過去美好,不代表現(xiàn)在不美好。也許,現(xiàn)在排,出來效果又不一樣。不同年齡,不同感悟嘛。

      我只是,隱約覺得有些突然。十一年了,忽然出現(xiàn)。

      這也是我覺得不理解的。舞臺劇那只是個形式,其實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許悅究竟想干什么呢?真這么單純,憶苦思甜,撫今追昔?

      什么亂七八糟的。過去苦嗎?我倒不覺得。

      但也不見得甜吧?至少不是很甜吧?

      葉華的話,有些奇奇怪怪,沒有什么邏輯。但我能明白他的意思。我明白,他到底說的是什么。

      回到家已經(jīng)快凌晨了。元旦前有一股寒流,延續(xù)至今,仍有些冷意。這種冷,對南方城市而言,已經(jīng)是超載的負擔。老房子里更冷,夏熱冬冷,哪里有問題,就偏往那個方向擴大。匆匆洗了個澡,想縮被窩,電話倒是響了。一看來電,竟然是老院長。

      您老這么晚了還不睡?明天一早怎么受得了?

      老老老,我這才六十出頭,被你說得像是七老八十一樣。下次再說我老,我可不給你好臉色。

      給您賠不是了,老,院,長。

      她笑了一聲,罵了我一句“小猴子”,而后意有所指地說,怎么下午許悅在的時候,你那么拘謹?客客氣氣,全然不似你平常。我印象里,你和許悅也是有說有笑的,你對這個小師妹向來挺看重的呀。

      我說話也是看人,熟悉的就說多些。老院長提到了許悅,我心里自然明白了她深夜電話而來的目的。許悅,都是些過去的回憶了。人都會變的嘛,老院長,您也說了是“印象”。

      王林啊,這個電話,我想了很久,才決定打來的。你也人到中年了,應(yīng)該明白,人不是只為自己活著的。許悅其實在去年就跟我有了聯(lián)系,斷斷續(xù)續(xù)的,大概透露了點兒她現(xiàn)在的情況,是一家大公司的董事,賺了點兒錢。前段時間聯(lián)系校友,我想到她,問她能不能回來參加校慶和院慶,她一口就說好。還說要設(shè)立助學基金。你知道捐多少嗎?500萬元。

      哦,那可不少。

      對于我們這種文科專業(yè),這筆錢已經(jīng)很多了。她沒提任何要求,只說了想再排舞臺劇,這個想法,你覺得過分嗎?王林,我給你打電話,也算是下命令,我不管你什么美的丑的,總之重排舞臺劇的事,無論如何你都要擔下來。

      掛上電話,我發(fā)現(xiàn)鼻子已經(jīng)塞了一邊,穿著單衣在客廳待了那么久。我給自己披上了一件大衣。慢慢有了些暖意,我才翻箱倒柜,找出了壓在箱底的一張光盤,盒子封面寫著:

      舞臺劇《繁花盛開在白城》 海城大學2004級中文系傾情演出

      我打開盒子,把光盤塞進了臺式電腦的光驅(qū)里。只有我這臺老舊的電腦,才留著光驅(qū)。光驅(qū)里發(fā)出吱吱聲,在奮力讀著光盤。屏幕上,音樂聲里,開始出現(xiàn)一朵花,而后是一朵,又一朵,直到第五朵。五朵花兒。

      她們當時有多鮮艷,只有親眼看見過的人,才能知曉。

      尤娜和曲姝婷來找我。她倆我經(jīng)常見,比如在媒體上,或者在別人的朋友圈里,但她倆應(yīng)當很久沒見著我了。見到實際中的她倆,是在從看守所回來的第二天。我在院部上課,學期的最后一次課,上完這天的課,我教的“戲劇創(chuàng)作”就結(jié)課。同時,這也意味著這門課的“終結(jié)”。我向教學秘書提出,以后都不再教這門課了,也不要給我再排這門課了。院里如果有哪個老師愿意上的,我可以把做好的PPT都給他。

      我在收拾書包,學生邊走邊問我,老師,校慶那天的舞臺劇還演嗎?我說大家一起努力吧。我在搜尋教室,試圖找到王瑤,但她沒有出現(xiàn)。這讓我有些意外,甚而有些惱怒。最后一節(jié)課,怎么能缺席?舞臺劇如不能演出,她作為劇中主演,有了情緒?或者,還是其他什么原因?總之,不請假而曠課,讓我覺得不舒服。我看到階梯教室的后門,尤娜和曲姝婷出現(xiàn)了。雖然時隔多年,但我還是一眼認出了她倆。

      兩位好,好久不見了。我主動打的招呼。經(jīng)常在媒體上看到你們,尤老師是學術(shù)研究做得好,曲老師是新聞報道寫得好,都是很好。

      王林老師過獎了。尤娜和我握手,我真是埋在故紙堆里了,王老師回母校教書,我直到最近才知道。姝婷,你一早知道,也沒和我說。

      怎么說呢?好像也沒有合適的機會。曲姝婷很知性地笑了笑。王老師,就讓我倆一直這樣站著嗎?

      是我的疏忽。兩位一起去望海咖啡廳坐坐?

      不了,睹物思人。尤娜說得一本正經(jīng),看不出是在開玩笑。在教室里說說話就好了。我們今天來,是想問許悅的情況怎樣了。姝婷說,你昨天去了那里……

      和葉華一起去的。到了半路,接到看守所電話,說許悅又不想見我了,只好放棄。

      王老師,那你要堅持啊。人都還沒到看守所門口是吧?好歹要到了門口,再跟里面聯(lián)系。尤娜說這些話的樣子,又讓我看到了她過去的影子。我笑了笑,沒作聲。她繼續(xù)說,都怪我,想著許悅回來,時間還很長,機會很多,不急著和她見面。想著校慶那天回來,看完舞臺劇正好可以見個面,沒想到卻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怪就怪我,那個國家課題牽扯我太多時間了……

      有心想見的話,早就見了。我說。

      尤娜一下子急了,還是曲姝婷機敏,把她給拉住了。曲姝婷身子往前傾了傾,王老師,我和娜娜今天來,沒有惡意的。我們曾經(jīng)的五朵花兒,不論誰有事,其他人心里都不會好過。許悅現(xiàn)在是在看守所,還只是羈押,涉及的刑事犯罪可以找最好的律師幫她辯護。

      許悅傷人案,對方是否刑訴,倒不是太大問題。受傷的人是她的愛人,好歹夫妻一場,總應(yīng)該還有個情分在。況且,她愛人是有欠于她的。我坐在椅子上,將自己的雙腿伸直。現(xiàn)在的問題是,是許悅自己心甘情愿地,一步步按“劇本”走到今天。我們,要怎么幫助她?

      尤娜和曲姝婷很是吃驚。我在心里想,沒有人會理解許悅的,包括我自己。

      《繁花盛開在白城》。這個劇名,我真是很喜歡,第一眼看到的時候就喜歡了。直到現(xiàn)在也是,念念不忘。

      許悅把著方向盤,車窗降到底。春,南方的海邊散著寒意,風被帶進車里,我微微覺得有些不舒服。聽著她說的話,我其實很想問她一句,既然念念不忘,為何這中間那么長的時間,也沒再聽她提起。不要說提起了,連容顏都不再見到。

      這么多年,你究竟去了哪里?

      我嘛,說起來并不復雜。許悅踩了一腳油門,瑪莎拉蒂在環(huán)島路上加速度前進??偨Y(jié)起來,無非是:結(jié)婚—生子—做生意。

      這三個詞,拼湊在一起,就有很多故事了。

      那么,王林老師,是不是想給我也寫個劇本了?職業(yè)病犯了吧。

      許悅盈盈笑了起來,我回應(yīng)一笑,扭轉(zhuǎn)頭望向車外的海岸。我說,以后不要再叫我“老師”了,直接叫我的名字吧,像以前一樣。再有,不是為你寫過一個劇本了?

      你的劇本叫作“繁花”嘛,那就不是我一個人呢,是好幾個。

      那另外四朵花兒,知道你回來要做的事嗎?

      許悅慢慢把油門放松,直至最后把車停在了路邊。越過沙灘,可以望見海天之間的連接。她拉開車門,走到沙灘邊上,抱著胸。海風吹過,亂起她的長發(fā),她瞇起眼,眉間一縷淡淡的憂傷。這和剛才在車上,80邁的速度疾馳時候的她,已然判若兩人。我想抽煙,但海風一次次將火熄滅。我笑了笑,有些自嘲地說,這多像是我自己,做很多努力,最后都是徒勞。

      但不試過的話,你怎知最后是徒勞的?許悅將吹到嘴角的秀發(fā)撥去。她的唇彩真是好看,應(yīng)該是高級貨來的,可惜我不懂。她說,尤娜、曲姝婷、鐘靈,還有白羽,她們很快就會知道我要做什么了。為什么要做這些事呢?捐錢給母校,這是我還在念書的時候就有過的想法,以前沒什么能力,現(xiàn)在稍有點兒辦法,所以就去做了。

      我再追問,為什么念書時候就會有想法,要給學校捐錢?聽著挺偉大。

      因為,王林老師,王老師,你不覺得海邊的白城很美嗎?校園里每季鳳凰花開得很燦爛嗎?而我們那時的日子,細水長流,清澈無比嗎?

      所以,包括重排舞臺劇,也是這個原因?因為,懷念?

      許悅轉(zhuǎn)過身,看著我笑了。她往后退著走,雙手背在身后,像個十七八歲的少女。我一時恍惚,以為自己看錯了。再細看,夕陽的余暉將她籠罩,我只能看見一個女人的輪廓,卻看不清她的臉龐。

      第一次,許悅來試鏡。我永遠記得她那時的臉。還有些嬰兒肥的臉頰,額頭隱隱幾顆青春痘,最令人印象深刻、感到舒坦的是,她笑起來時月牙兒似的雙目。這雙眼睛,一直未變。

      我們要拍一個系列電視短劇,每集30分鐘,不同的主角,所以需要大量的演員。短劇每集成本都很低,葉華那時剛從前一家廣告公司出來,想接一些影視類的項目,我跟他說要是不怕價錢低的話,不如就接了電視臺這個活兒。葉華說那自然是感恩戴德,我能有什么好挑的?有就是最好了。我補問一句,但你行不行?。颗牡贸蓡??葉華說拍過廣告片,藝術(shù)都是相通的嘛,拍電視短片也差不多這個套路。再說了,我不是有你嗎!你來幫我。

      許悅來試鏡,在鏡頭前自我介紹,我這才知道她還是我的師妹。只不過,她小了我許多,低了6屆。葉華指了指桌上的劇本,要她選取其中一部,讀一個片段。她看了過去,拿起了其中的《繁花》,那段臺詞是女主角的一段獨白。

      我只怕,只怕你用情至深,貪歡筵席,不舍散去;但又深知,天下沒有永久的歡騰,曲終人散,天涯斷腸。

      這就有趣了,你為什么會選這段呢?

      導演,可能是我學中文的緣故吧,這段臺詞寫得有點兒韻味。但結(jié)合上下劇情來看,又覺得語言風格有點兒不適合。故事講的應(yīng)該是個現(xiàn)代故事,女主角卻來那么一段古風的對白,所以覺得突兀了些。

      王林,你師妹說得對吧?我就說你這段臺詞其實不該有的。葉華拍了拍我的肩膀,又轉(zhuǎn)過頭看許悅,我和編劇跟你都是同個學校同個專業(yè)的,算是師兄,但年紀大很多,算是“老”師兄了。我們要拍的這部系列電視短劇,每集的劇本都是他操刀寫的。

      這個,師兄,真是不好意思,我妄加議論了。許悅局促了起來,稚嫩的臉龐浮現(xiàn)了些許紅暈。要不,我再選一個片段試下?

      不用了,已經(jīng)很好了,你這個胖師兄喜歡瞎說。我示意攝影師關(guān)了機器,讓她坐下。你不用緊張,我只是想知道,你為什么想來演出?畢竟,我們是學中文的,不是表演。

      人生不能有太多限制,對不對,師兄?

      許悅說的時候,嘴角又漾起了笑意,兩只手撐在椅子邊上。在往后的日子里,我永遠記住了她那時說的話。十一年后的夏夜,悶熱,一聲驚雷后,我從睡夢中醒來。大雨橫掃而至,打在毫無遮掩的陽臺。濕了地板,濕了玻璃。我忽然想問一問許悅,那么你覺得關(guān)于人生的想象,最遠可以到哪里呢?

      如果她想通了愿意見我了,我會當面問她。

      離校慶不到十天了。校慶在每年6月的最后一天,這個時間遇上學期末考試周,學生老師們各項事情交錯,往往忙得人仰馬翻。特別是遇上百年校慶,從前年就開始籌備,這個時候校園里的氛圍是更加緊張,甚而有些緊繃。

      老院長約我見個面,問我哪里比較方便。我說不然就還是去白城的望??Х葟d,那里離院部不遠,又是個熟悉的老地方。老院長說算了,老地方難免觸景生情,現(xiàn)在年紀越大,越受不了這個。在我印象里,老院長就是個硬朗的女中豪杰,來去如風火。卻沒想到,她竟有現(xiàn)在這樣的回答。老院長見我在電話里久不回答,就提議說,去排練廳吧。我猶豫了一下,說好。

      排練廳四面環(huán)鏡,木質(zhì)地板因為使用頻率過高,以至于打上蠟也不見有什么效果。但好在收拾得整潔,老舊就老舊吧。我給老院長搬來了一張椅子,又給她靠背上墊了塊抱枕。老院長問,怎么會有個抱枕?我說之前排《繁花盛開在白城》,一個學生用的。一個女學生,扮演劇里的女主角,出事之前,排練得很是勤快。中午的時候也自己一個人來,練獨白。

      怎么能說出事呢?老院長坐得還是筆直,錢、人、物都有,你就盡管排下去。劇跟人是兩碼事,許悅出事,并不是說劇也跟著出問題了。

      但我總想著她,沒什么心情。參演的學生也多少聽聞了許悅的事,以為劇就此打住,沒什么精神排了。我剛才說的那個女孩子,名字叫“王瑤”,她演許悅之前演出的角色,給我發(fā)了微信,說不演了。

      哦?小小年紀,怎么也起了古怪?

      前兩天上課,還曠課呢。我笑著搖了搖頭,但后來一想,王瑤的表現(xiàn)也許是正常的。為了這出劇,前后時間小半年了,突然出了許悅的事,學生私底下傳來傳去,大概就變成我們這個劇不順,參加了沒什么好處。

      學生真是這樣想的?還信這些?

      同學們這些私下說的話,發(fā)個朋友圈吐吐槽什么的,也是正常。我怕的是,原本好不容易積攢了一個學期的“心靈雞湯”,給他們打氣,讓他們再往前沖。但在要沖鋒的時候,卻出了那么一檔子事,讓他們臨陣泄氣了。我們排演劇目,一方面當然是為了校慶、院慶,但另一方面也是想激發(fā)孩子們的學習熱情。

      我們中文專業(yè),女孩子也這樣?

      偶有遇見吧。老院長,我猜你今天來,是為了許悅的事。

      剩下時間不多,你就撿起來吧,繼續(xù)排演好。演出以外的事,都可以靠個邊,全力沖刺做好這個劇。我想,這也是許悅的心愿。不論她曾經(jīng)做過什么,但在排演舞臺劇這件事上,我想她的出發(fā)點和動機是好的。

      我走到排練廳的窗臺邊,一眼望去,不遠處的院樓被濃密的鳳凰花掩映著。一樹又一樹的鮮紅,將綠瓦白墻勾勒得分外明顯,就像是一幅飽滿的油畫。我說,后來給管教大隊的隊長又打了電話,她說許悅在里面還是很平靜的。對于傷人一案,許悅說責任都在自己,她沒有解釋為什么會傷人,那個人還是她丈夫。她公公的案子,檢察院提起公訴,來管教所提訊,她基本也是配合的。

      基本?老院長也站起了身。到這個地步了,她還要隱瞞什么?而且,事情不就是由她揭發(fā)而起的?還不把所有的情況都交代了,這樣爭取寬大處理?

      我在心底嘆了一口氣。老院長還是把事情想得太過簡單了。許悅交代的情況,如何能寬大呢?在這場旋渦里,她并不是一個旁觀者。但我不想把這些告訴老院長,她心里存在著的許悅,還是那個眼睛笑起來彎成月牙兒的樣子。我不想破壞了一些舊有的美好。

      見我沒有說話,老院長以為我也同意她的觀點,也是為許悅今天的遭遇而感到不解和遺憾。老院長走到我身邊,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減緩了語氣說,許悅出事后,我想你必定是最難過的。當年,你們只差了那么一點兒……

      我聽后轉(zhuǎn)過身,反倒是笑了。

      你還太小了,并不知道陽光和塵埃。

      倚老賣老。不過,話說回來,你沒大我很多很多啊。你不過比我大6歲。

      那么,你能讀懂這部劇的確切意思嗎?

      《繁花盛開在白城》,我的理解,每個生命都要在最好的年紀,綻放最美麗的樣子。

      那么,不是最好的年紀,就不能綻放最美麗的花兒了?很多得道高僧,也是在油盡燈枯的時候,才能頓悟,以入無上之境。

      許悅聽了,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像是在說,這都是哪兒跟哪兒?我在跟你說入世的花,你卻在跟我講出世的菩提,這根本就是風馬牛嘛。我看著她,心里樂了。到這個時候,她也許并不需要說話,但我卻能明白她想表達的意思。我把這句話說給她,她有些好氣地說,你不要自我感覺太好了,我們認識也才兩年而已!

      哦,你記得那么清楚,我們認識兩年了?

      這個時候,許悅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下了頭。我像是看著孩子一樣,仿佛她不是一個高年級的大學生,一個即將要盛開的繁花。她低頭翻看劇本,我給她泡了一杯咖啡。我說工作室只有速溶的,將就喝吧。兩年的時間雖然不長,但也足夠了解一個人。關(guān)鍵還不是看時間的長短,而是質(zhì)量,對吧?

      哈哈,質(zhì)量?許悅被我這句話逗笑了,把劇本掩上。請教大師兄,和你認識以后,質(zhì)量的提升有哪些呢?

      那我哪里知道,是你的感覺,我又無法替代你。但你想想,這兩年跟著我和葉華拍電視短劇,你扮演了很多角色,從懵懂無知的少女,到歷經(jīng)滄桑的少婦,人生百態(tài)不是都體驗過一次?你的人生厚度,不就增加了?

      許悅有些無語了。她又攤開劇本,很嚴肅地說,今天來是和你認真請教劇本的,你把我?guī)Р砺妨?。我想問你,你寫這部舞臺劇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人們常說,一千個觀眾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我剛才說的對劇的理解,你不能說是不正確吧。

      你可不是觀眾,你就是劇中人。我停頓了片刻,寫作有時是一種沖動。有一天,我路過白城,想起曾經(jīng)的大學生活,有了感覺,回家后就寫了這部劇。老院長看過后喜歡,說給我們專業(yè)的學生排演。

      請你回答我,你對繁花的理解是什么?

      我想了想,慢慢跟她說,待你經(jīng)歷過繁花,你就會理解,并與我感同身受。

      快中午了,葉華才回我電話。他劈頭蓋臉地罵我,又不是什么十萬火急的事,怎么一直打電話,打到手機都只剩半格電了。更過分的是,你還打到我家里,害得我家里頭那位以為我又做了什么壞事。

      “又?”

      葉華覺得有些失言,遮遮掩掩過去了。我雖有疑惑,但我與他的渾事都不少,不是好事即是壞事,問多了也是無聊。我說點了學校勤業(yè)食堂的沙茶面外賣,去你公司那里一起吃。葉華說你腦子是有坑吧,送到我這里來,面早就糊了。我說叫師傅多盛了一碗沙茶湯……不是,你到底吃不吃?不吃我就開車門倒垃圾桶了。葉華不吭聲了。

      到他公司的時候,就他一個人。我把沙茶面放在辦公桌上,底下鋪了一張大報紙。我們倆都沒說話,埋著頭吃面。湯面快見底了,葉華給我丟了一根煙。

      味道還是那個味道,只是,心境變了。

      怎么個改變?

      那時是“一片冰心在玉壺”,現(xiàn)在是“十年生死兩茫?!薄?/p>

      我抽著煙,透過輕薄的煙霧,看見了他的臉。他瞇著眼,表情復雜地看著我。里面夾雜著什么?調(diào)侃、嘲弄、可憐抑或不解。我問,你想表達什么?

      《繁花盛開在白城》,現(xiàn)在繼續(xù)往下盛開了吧?最明艷的那朵花兒還在大牢里,你還有心情弄下去?

      你知道些什么?

      王瑤,你的學生告訴我的。那個廣告文案通過了,拍攝要女模特,我在微信朋友圈吆喝了一嗓子,她就回應(yīng)了。我說怕耽誤學校的事,她說不想演你那個劇了,也不想上你的課。

      “紅花”,她不想演“紅花”了。這是我的錯,還是王瑤的錯,還是根本就沒人有錯?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啞口無言。她是一個學生,我是老師,我的年紀足以當她的父親,難道我需要跟她解釋什么?跟她解釋,為什么還要堅持排演下去?為什么許悅想重排?為什么當初會有這樣一出???太荒唐了。

      我長久沒有出聲,葉華嘆了口氣,這個王瑤,和當初的許悅那么不同,怎么就選她來當主演了?而且還是許悅演的那個角色?唉,要說也是怪我們自己,十來年了,也沒混出個眉目來。畢業(yè)的時候豪情萬丈,說總有一天要寫最牛的劇本,拍個奧斯卡的電影出來?,F(xiàn)在就是婚禮跟拍我也做,糊口最要緊……

      糊口怎么了?天經(jīng)地義的事,有什么覺得羞愧的?我的飯碗是老院長給的,學院里正常給薪水,拿人錢財替人消災(zāi),“繁花”不演下去說得過去嗎?而且——我說到這里停了下來,后半句我沒有說出口。后半句其實是許悅的囑托,被抓的前一晚,她跟我說,無論如何,都要把劇演了。我又給自己點了根煙。我收拾好心情了,現(xiàn)在給我弄了個這局面?

      沒有人想為難你,你別以為自己多重要。葉華有些不滿,把腳架在辦公桌上。透過兩個腳丫子中間,我只看見他一半的臉。他看了我一眼,問我,中午不是吃沙茶面那么簡單吧?

      和我去參加個聚會。我從背包里拿出一封信,看守所通知我去拿的,許悅寫的,要交給我。我把信遞給葉華,他看了一眼,笑了笑說,要把這四位都約齊可不簡單。我說,約了才知道,為了許悅,總能人齊的。葉華把信還給我,想了想后說,下午沒課的話就先跟我去外景吧,下午拍最后一個場景。昨晚上干大夜,回到家其實很困了,卻怎么也睡不著。不比當年,沾到枕頭就睡……

      當年,什么都是“當年”!我有些惱火。以后少提!

      下午王瑤也在。

      葉華公司接了個飲料廣告的短視頻拍攝活兒。短視頻時長10分鐘,對應(yīng)不同的媒體平臺又要剪成不同的版本。微信的視頻號、抖音、微博視頻,等等。在去外景現(xiàn)場的路上,我裝作隨意地問,這個拍攝能有幾個錢?葉華說了個數(shù)字,而后我們兩個不約而同罵了一句。十幾年前開始拍視頻,拍到現(xiàn)在,真是每況愈下。我說,還記得那個“奧斯卡”的夢嗎?葉華說,公司裝的“奧克斯”空調(diào)快不行了。他這樣說,我笑了笑,笑過就覺得有些哽咽。

      外景是在海邊。還好下過一場大雨,將暑氣稍稍消沉。但我看了下西邊,怕是光線不夠吧?葉華也望了望,說預(yù)算不夠,不能拖到明天了。反光板多打一個,現(xiàn)場燈亮一點兒,后期再處理。說完他就和燈光師溝通去了。我看見了王瑤,她坐在沙灘遮陽傘下,捧著手機不知在做什么。我走過去,叫了她一聲。她摘下耳機,朝我微笑了一下,而后又戴上了耳機。她在玩游戲。

      我拉過椅子,坐在她旁邊,擋住了她的手機。

      老師,這就沒意思了吧。還沒開始拍攝呢,我休息一會兒不行?

      以前和你說過吧,要上鏡頭前,不論角色大小,戲份多少,都要在拍攝現(xiàn)場全身心投入,要做到心無旁騖……

      這個,只是拍個廣告視頻,不是拍戲吧。王瑤并不是很在意,見我堅持,有些不情愿地將手機收了起來。再說了,我是學中文的,不是表演專業(yè),偶爾拍拍戲罷了。

      什么叫“拍拍戲罷了”?我有些生氣,提高了音量。不尊重自己的角色,不愛惜自己的角色,就算再有天賦,長得再好看,在我看來都是不值一提。

      王瑤可能是第一次見我的語氣這樣不好。她有些委屈,想替自己解釋些什么,但反倒是我自己覺得有些“心虛”了。這么多年來,你究竟做了什么,實現(xiàn)了什么,又哪里來的自信可以站在高處指摘他人?我覺得自己有些好笑,這是面對著自己的學生,換作是其他人,大概丟給我一句“有病”就走了吧。幸虧王瑤沒有走,我還保留了一點兒面子。

      見我沒有再說話,王瑤開了口,老師,我不是故意這樣做的。她遲疑了一陣,而后才說,我很早就到現(xiàn)場了,剛才都在默念臺詞。只是見你來了,所以才玩起了手機,想裝作不理你。

      我苦笑,為什么不想理我?

      因為許悅師姐。我的理由是這樣,請你聽一聽。王瑤坐正了身子,明亮的大眼睛里有著她這個年紀應(yīng)有的純凈。一、許悅師姐被帶走了,她在冰冷的鐵窗里,而我們卻還要鶯歌燕舞,這樣合適嗎?二、我聽葉華導演說的,你們關(guān)系不一般,不是單純的師兄師妹關(guān)系,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做的,是出手幫她,看能不能把她放出來,而不是整天還惦記著那個劇。三、這個第三嘛,你不許笑話我。許悅師姐演過“紅花”,我現(xiàn)在也是扮演同樣的角色,這個有點兒……怎么說呢……

      不用說了。我在心底想,這個傻孩子。她在說話的時候,我在心底一直在問自己,需要跟她一個一個解釋清楚嗎?需要把與許悅有關(guān)的一切都和盤托出嗎?在王瑤即將說完的時候,我給了個斬釘截鐵的回應(yīng)——不用說了。我說,王瑤,你相不相信老師?你沒回答,我算作你是“肯定”。

      有一天,終有一天,你會明白。世道不易,善良可貴,哪怕一閃而過的善良,都應(yīng)當給予鼓勵。許悅做的,是善良,即使可能有些晚了。但總歸是久旱之后降下甘霖,苦海之后回頭是岸,總是一種好。請你相信老師,重新回到舞臺上,那是許悅最大的心愿。就算不是為了她,也當是為了自己——為了自己在最好年紀的綻放。

      我不知道,那個海邊,我說過的話,是否會變成永恒。

      舞臺劇《繁花盛開在白城》第一次全要素走臺。距離演出的時間很短了,大概算了下,也就是兩次全要素走臺,一次彩排,而后就是正式演出了。我在學校藝術(shù)劇場的門口等候著,與每個進場的同學點頭致意。王瑤走進來,化了個淡妝,穿了白色的連衣裙。她朝我微微一笑,打了個招呼,而后與其他同學一起走進劇場后臺??粗谋秤?,皎潔的身影,有那么一個瞬間,我以為又見到了許悅。那個時候的她,與現(xiàn)在的王瑤,一樣的年華。我發(fā)現(xiàn)自己真是有點兒老了。

      許悅的事情發(fā)生后,雖然大家的心情受了影響,但好在帶的兩個執(zhí)行導演很給力。我沒有組織排演,兩個執(zhí)行導演私下一直在溝通,服飾、道具還是按進度在備齊;影音組在不斷調(diào)整背景音樂和視頻;演員組也個別地在練臺詞和走位。兩個執(zhí)行導演分別是中文一、二班的班長,都是女生,做事細心。我給她倆發(fā)微信,告知重排,她們也沒有細問原因和其中的經(jīng)過,只是很干脆回答“好的,沒問題”。真是好孩子。

      紅花、紫花、黃花、藍花、白花。五朵花兒的故事,她們在校園里相遇,各自的人生故事開始展開。她們住在白城宿舍,朝夕相處,互有心事。她們一起哭過、鬧過、笑過、愛過,在成年后度過最寶貴的四年時光。和這些花兒有關(guān)的故事里,還有這些人物:家長、老師、同學、男朋友、工作伙伴,他們和她們會聚在一起,形成花海,與白城邊上的浪濤聲輝映。我坐在觀眾席,看著追光燈打在演員們的身上,默默咀嚼著心事。

      執(zhí)行導演貓著腰走到我身邊,小聲跟我說,外面有幾位老師找我。我把現(xiàn)場交給執(zhí)行導演,走了出去。在門口,我看見了她們。我們互相點頭示意,嘴角露出微笑。

      這么多年了,“繁花”又要盛放了。尤娜看著門口擺放的演出告示牌,像是對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今天我們都回來了,王老師!

      我笑了笑,內(nèi)心激動,卻又說不出口。葉華從后面趕了過來,嘴里說,剛把車停好,約齊這四位師妹可不是簡單的事。尤娜、姝婷還好,兩位都在本地;鐘靈去年把美食店收了,搬去省里了;白羽更是難找,做了旅游博主,四處飄。

      去年受疫情影響,生意不好,所以我就干脆把店關(guān)了,回省里去了。鐘靈剪了齊耳的短發(fā),鼻梁上架著大黑框眼鏡,穿著亞麻上衣和短褲,腳蹬著波鞋,看著比實際年齡小很多。

      白羽曬得有些黑,我原來印象中是白凈得很。她拍了下葉華,師兄說笑呢。飄,像是無根的浮萍,這么形容我。我還是有家的,就在這里。走再遠,心也還在這里。上周接受西北一個城市的邀請,去那里做旅游推廣。疫情影響還是比較大的,雖然控制了,但大家出門的意愿降低了不少。接到活兒,我都會賣力宣傳。

      尤娜和曲姝婷朝劇場里看,真想去里面看看。葉華擋在她倆前面,留個念想吧,最后正式演出的時候再看。今天先把正事辦了。葉華拿出了信,許悅交給王林的,今天也是借著這個由頭,把大家約在一起。許悅在信里都提到了大家,她說原來還想著說趁著校慶,大家能重新聚在一起,再看一場演出?,F(xiàn)在這個愿望怕是落空了。她說了一些話,也交代了一些事。交代的,主要是她有些財產(chǎn)和物品,要一一分配。她在信里強調(diào)了,這些都是合法收入……哎,王林,你來說吧?

      葉華說話的時候,我望向了白城那邊。越過白城,就是一片大海。劇場在高位,能夠看見海的浮光點點。忽然聽見有人說了一句,“人生怎么走到這個地步”,我不知道是誰說的,我也沒回頭。只是內(nèi)心感到一陣荒涼。

      許悅說要見我,很著急要見我。那個時候,我正從排練廳出來,有些疲憊,但心里卻還是興奮的??粗醅幍谋硌?,我覺得那個感覺到了。我想回家后給許悅說的,她倒先打來了電話。我說好,我還正想和你通話呢。我問去哪里見,她說都行,后來又說來海悅山莊吧。她的語氣里帶著顫抖,我隱約覺得有些問題。

      一路下大雨,我開車不敢太快,但又想急著見到許悅。矛盾的情緒,交織著,折磨著。趕到海悅山莊,許悅已經(jīng)在大堂等著了。她見到我,朝我撲來,我有所遲疑。眾目睽睽之下,我只得輕輕托起她的肘部,有話慢慢說。許悅有些狼狽,六神無主了,目光閃躲而害怕。我說咱們上樓,到你的客房里。要刷房卡才能坐電梯。她在手包里掏了半天,卻怎么也沒找到房卡。我接過手包,找出了房卡,嘀了一下讀卡器。

      我殺人了。王林,我殺人了。

      在電梯里,她突然冒出這句,我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電梯里裝有監(jiān)控,我沒有回她的話,只是攙扶著她,堅持著走到客房。許悅倒在沙發(fā)上,窗外是雨,一遍又一遍在海上唱歌。誰也無心再看海景,這黝黑的景。我給她倒了一杯溫開水,又用溫毛巾擦了她的臉,眼角的淚痕一一抹去。我說,你慢慢講,怎么回事?事情應(yīng)該沒有那么嚴重。

      他來找我,罵我為什么要這么做,罵我不配當人的兒媳,不配當糯糯的媽媽。他要把糯糯從我媽那里接走,說我等著去坐牢,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怎么也不會輪到我。許悅說到這里,抬起頭,看著我問,他也一樣要去坐牢,難道他就能帶孩子?

      他,是誰?是你的愛人?

      前夫,是前夫,我要跟他離婚了。許悅手握著玻璃杯,瑟瑟發(fā)抖。田家文,我要跟你離婚。我說你當初去澳門賭錢輸錢的時候,就要想到,會有那么一天,家破人亡。我剛說完這話,他就開始打我。我額頭上還流血了。

      許悅掀開劉海,我這才看見額頭上有個傷口,像是撞到了什么堅硬的東西留下的。細看劉海,還可以看出鮮血干后的碎末。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匆匆洗過了一遍。這么強烈的撞擊,應(yīng)該很疼吧。我的心里揪了一下。

      他一邊打我,一邊罵,說是我要把整個家毀了。說他媽現(xiàn)在因為心急而住院了,他爸被巡視組叫去談話,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他說他爸就快退休了,本來可以安全著陸,問我這么做到底是圖什么。圖什么,我圖什么,我什么錢都不要。我只要糯糯。地鐵工地垮塌,他爸被叫去問話,怎么能“安全著陸”……

      許悅講話有些沒邏輯了,我有很多疑惑。但我現(xiàn)在最需要弄明白的,是她究竟怎么“殺人”了。我蹲下,把許悅的身子扶正,讓她看著我。許悅,其他都不說了,你先告訴我,你怎么就殺人了?

      田家文繼續(xù)打我,我當然會反抗。會議室里的一尊觀音瓷器,掉地上碎了,我抓起一塊碎片就往他肚子上插過去。他很痛,倒在地上,不住罵我,說我是婊子,破鞋,我不想再聽下去,我就跑了出來。走的時候,我看到他流了很多血……

      那不一定會死人。我皺了下眉頭。你再喝口水,我去打幾個電話。

      幾個電話打下來,我知道田家文自己打了120,急救車送他去了醫(yī)院。急診醫(yī)生一看這個傷,就知道不對勁。田家文還說是自己不小心弄到的,急診醫(yī)生沒理他,照樣報了警。我又一次蹲下身,握著許悅的手,轄區(qū)派出所有我認識的人,他讓我勸你,去自首。這是刑事犯罪,自首可以減輕刑責。

      我話還沒說完,許悅忽然就撲在我身上。緊緊把我抱住,又用手用力捶我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她哭,喊,問我,為什么當初要放手?

      我啞口無言。

      時間過得越久,有些記憶就開始模糊。在我印象里,年輕的時候,我有很多朋友。我一路讀書,中學、大學、研究生,這樣下來,同學朋友就不少了,是不是?再后來,研究生畢業(yè)參加工作,進了電視臺,因為拍片,也認識了不少人,其中也有成為朋友的。到現(xiàn)在,我回到學校,又遇到了一些人。這樣加加減減,總體來看我應(yīng)該不是個寂寞的人,我的周圍應(yīng)該歡笑,應(yīng)該熱鬧——雖不是時時刻刻,但至少是時常。可遺憾的是,我身邊沒剩下幾個人了。

      并沒有什么三五好友。我想,比較親近的,也許只有葉華了。與異性之間,我是不會有朋友的。我把以上這些想法跟葉華進行了分享。他并未因為我把他認作“唯一”朋友而高興,反倒是“嘖”了一聲,嘴里蹦出一句:這樣更加完蛋,你就是賴上我了。我說,這是命運,半點兒不由人。他冷笑,快拉倒,你把羅琳氣跑了,把家給毀了,這也是命?無非是你自己太能“作”。他這樣講我,我并沒有很生氣。他不會虛無地安慰我,只會打醒我的臉,這樣反倒更好。我說,你要引以為戒,我是前車之鑒。不可以玩火。行車走大道,不能聞野花。葉華斜了我一眼,將車窗打開,給自己點了根煙。后來也許覺得過意不去,也把煙盒扔給我。我說你專心開車吧。我現(xiàn)在喪失了對煙的想法。

      許悅曾經(jīng)要我戒煙。有一陣,我抽煙很兇。我進電視臺后一直在創(chuàng)作崗,若干年后,我早已對所謂“奧斯卡”之類斷了念想,我卑微而最低的限度是,我還能寫東西——寫什么都可以。葉華接電視臺的單,拍短劇,我給他寫劇本,這樣可以;寫電視節(jié)目的腳本,我可以;寫晚會的撰稿,我可以;甚至寫廣播劇本,我也可以,只要能寫就可以。但30歲那年,這個創(chuàng)作崗位面臨著取消。臺里盡可能地將制作創(chuàng)作內(nèi)容外包,不再需要養(yǎng)我這樣單純的創(chuàng)作者。所以,那陣子,我抽得很兇。

      你可以少抽點兒嗎?我的套裝都有你的煙味了。

      許悅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平靜,帶著商量的口吻。她還微微帶著笑意。她越是這樣,我越覺得心里發(fā)慌。她如果大聲罵我,我可能心里還好受一些。但她并沒有。我希望她罵我,恨我。但她終究還是太年輕了。她24歲,小我6歲。我把手里夾的煙掐滅,然后起身去開辦公室的窗戶。21樓,推開窗,這個冬天這座城市難得的寒冷緊隨而至。

      許悅,你覺得進臺里好嗎?我靠在窗臺邊,任由北風吹我身。你放棄讀研,進了臺里當節(jié)目主持人,現(xiàn)在的日子是你原本想要的嗎?

      原本想要的?我好像并沒有什么太多想法。許悅雙手托著咖啡杯,垂下眼簾。爸媽都是高校的老師,他們期望我一路學習,做學術(shù),在高校當老師。平平靜靜吧。我以前都聽他們的,但我其實不是這樣的。我也有自己的想法。

      所以,念大學之后,你“離經(jīng)叛道”了?我笑了笑,你“出賣”自己的美貌了,你靠“演技”在生活了。

      后一句其實有些不妥了。話剛說出口,我就有些后悔?!翱垦菁忌睢保@并不是一句贊美的話。我想解釋什么,但又覺得說什么都不對,都有些牽強。于是,我選擇不解釋。許悅也許是懂,也許是不懂,她并沒有對我這句話做出什么反應(yīng)。我嘆了一口氣,你畢業(yè)的時候,推薦你進臺里,不知道是對還是錯。

      世上哪得兩全法,沒有那么多的對和錯。許悅很老到地說。她放下咖啡杯,把辦公室的門關(guān)上,走到我的身邊,把頭靠在我的肩上。你不要灰心嘛,你又能創(chuàng)作又能導演,哪里都有需要你的。

      那你需要我嗎?我摟著她,輕輕吻了她的秀發(fā)。她的秀發(fā)有香氣。

      許悅笑了起來,你這副臭皮囊,我現(xiàn)在不要也不行了。

      話雖是這樣說,但實際情況卻往往不盡如人意。話語有時是蒼白的,我對有些事,有著莫名的悲觀。晚上的時候,葉華請吃飯,說有段時間沒聚了,他還叫上了幾個朋友,說大家一起認識認識。我說工作累,不去了吧。葉華就在電話里罵我,你那個部門都要被撤了,現(xiàn)在有個屁事。他用詞太不文雅了,一點兒不像是中文系出來的。他說廢話少說,早點兒到“鯉魚門餐廳”。我早早就走了,許悅還有個節(jié)目要錄制,讓我們不用等她。

      葉華拉開背包,扔給我一條中華煙。昨天給客戶拍了條廣告,給了我兩條,一條給你,一條我拿去孝敬未來的老丈人。

      我說這么快?不是才認識嗎,就要見老丈人了?

      我們都“三張”了!葉華有些不屑,打鐵要趁熱,談戀愛久了,來來去去老是換人也不行,得安定下來了。話說到一半,他朝門外看了一眼,壓低聲音說,晚上給你介紹認識一個女的,她爸是市里的一個領(lǐng)導。

      你這是干什么?我有些詫異,許悅也要來的啊。

      你個傻子,介紹你認識,你以為人家一定會看上你?就是朋友吃飯啊。我是好心啊,你不是要“下崗”了嗎,這個女的家里跟你們臺長關(guān)系很好。

      許悅,許悅呢?

      我當初就說了你不要去動人家。葉華嘆了口氣,她還那么年輕,她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你去撩撥人家做什么?

      我又默默點起了煙。我細細回想,“撩撥”?這一切的開始,是我有意還是無意?門被推開,一個高挑成熟的女子站在門口。葉華忙不迭起身,歡迎歡迎,熱烈歡迎啊。王林,我給你介紹,這位美麗的女士,羅琳。

      羅琳給我打了個電話。這個電話顯得有些不合時宜。

      在學校接種完新冠疫苗,休息滿了半個小時就忙著想往禮堂跑。明天彩排,后天正式演出了?,F(xiàn)在要裝臺,舞臺師傅跟著貨車已經(jīng)進校,老院長也說要過來看一眼。才走到禮堂門口,手機就響了。羅琳打來,說姐姐學期結(jié)束,上午返校;弟弟幼兒園畢業(yè)禮,也是在這個上午。兩個湊一塊兒了,她爸媽臨時有事回老家了,姐姐弟弟沒人接。禮堂里有人叫我的名字了,情急之下我說你不會去接下孩子嗎?羅琳瞬間就提高音量,孩子不是你的嗎!有你這樣做爸爸的嗎?王林我告訴你,我倆分了,孩子沒跟你分,你要是這樣對待下去,以后孩子大了也不會認你!

      我收好手機,有些發(fā)愣。但幾秒過后,我的大腦變得異常清晰。我跟劇組的執(zhí)行導演交代了幾句,又給老院長發(fā)了微信,然后就駕車去了學校。先接了弟弟,而后接了姐姐。弟弟還是一如既往地熱情,姐姐叫了我一聲“爸爸”,然后恬靜地微笑。中午了,我?guī)麄z去必勝客吃飯。弟弟愛吃烤雞翅,吃得不亦樂乎。姐姐咬著比薩,啜飲果汁。弟弟抬頭對我笑,咧開了嘴笑。面對那雙無邪的黑眼眸,我突然覺得自己有一種可悲。

      吃完飯,羅琳來了。孩子見到媽媽,說想看電影。羅琳說要放暑假了,今天中午可以不睡覺,去商場看一場電影?!啊抖呃睞夢》大電影!”姐姐和弟弟都高興地叫起來。弟弟進影院前還抱著羅琳,脆生生說媽媽最好了!孩子都去看電影了,剩下我面對著羅琳,我有些尷尬。

      你和那個許悅,到底是怎么回事?這么多年了,還有瓜葛,還糾纏不清?

      中午時分,周圍人少,羅琳講的這些話,很清晰地傳到我耳里。

      你聽到了些什么?在電影院大廳,我找了個座位坐下。你想喝什么,我去買。

      我從不喝飲料。羅琳也坐下,從包里拿出保溫瓶。她似乎又換了個新包,路易威登,又或者已經(jīng)換了很久,只是我不知道。上午去市檢辦事,事情完了后林檢把我留下,和我聊了下……哪個林檢?你這個都忘了?姐姐出生那年,認了她做干媽的。她問我認不認識許悅,知不知道許悅發(fā)生了什么事。我當時很驚訝,心想她怎么會提到這個女人,知道我認識這個女人。

      這個女人,這個女人。我在心底默念。我抬起頭,我和許悅很多年沒聯(lián)系了,也就是這半年,她因為校慶回來,我們才重新見面。我和她,沒有什么糾纏不清。

      林檢說許悅的案子要進入公訴了。G省地鐵垮塌事件發(fā)生之后沒多久,許悅就到檢察院按鈴了。那個時候,她公公正在接受問話調(diào)查,許悅的檢舉材料很關(guān)鍵,證據(jù)一攤到她公公面前,他就基本沒法抵賴了。市檢對許悅也進行了詳細問話,知道她這半年來都在海城,和你有接觸。另外告訴你一個細節(jié),她前幾年就在本市注冊了一家公司,不時地有來回。只是,她都沒主動聯(lián)系你,或者你們。

      你告訴我這些做什么?

      我是無所謂,但我不想孩子以后背負個包袱,抬不起頭。羅琳見我不解,站起身。她的頭發(fā)高高盤起,臉龐清亮。你不要犯法,不要成為階下囚。你個人生活糾糾纏纏也就算了,不要做犯法的事。我對你是已經(jīng)失望了,但你不要讓孩子也對你失望。還有,羅琳回頭又補充了一句,許悅可沒你想的那么簡單。

      離電影結(jié)束還有一段時間,羅琳就這樣消失在我的視線里,那么,問題來了,孩子待會兒是要我去接,還是如何?羅琳沒有給我答案,一如生活給我留下的難題,甚至有時都不會給我留下解答的機會。

      五朵花兒在臺上謝幕的時候,我默默站在舞臺一側(cè),為她們鼓掌,為她們高興。她們值得所有人的掌聲。老院長上臺了,發(fā)現(xiàn)我還在臺下站著,于是招呼我趕緊上臺。尤娜和曲姝婷也跟著喊我,許悅等不及了更是跑下臺,拉著我到舞臺上。鐘靈和白羽不知道什么時候拿出了一束花,和其他的花兒一起放在了我的懷里。

      王老師既是編劇又是導演,勞苦功高,這束花是送你的!

      是你們還有所有演職人員的付出,成就了這臺劇。我也謝謝你們。我轉(zhuǎn)身,向所有演職人員鞠躬。許悅笑出了聲,王導這樣做,那我們是不是更應(yīng)該鞠躬感謝啦!在她的帶領(lǐng)下,所有人又給我鞠躬致意。我覺得挺不好意思的,揮了揮手,都別這樣,迎來送往的,客套了客套了。

      但我們是真心的呀。王導給我留下了一場關(guān)于校園最美好的記憶。

      散場之后,許悅對我說,人生有這樣一段經(jīng)歷,值了。我笑了笑,你還是年輕,人生還長著呢,這段經(jīng)歷很多年以后想起,也許只是一朵浪花。許悅說,那不管,至少這個當下是享受的,是喜悅,就可以了。嘿,我們?nèi)グ壮呛┳咦甙伞?/p>

      從學校白城校門出,走一段路就到了海灘。那里沙灘細軟,海浪層層,濤聲如呢喃,如細語。許悅脫了鞋,走在細軟的沙灘上。她往海水里走去,浪花卷在腳底,我就像是已經(jīng)練習過無數(shù)次一樣,很自然地扶著她的手,又將她擁入懷里。她說,你的鞋濕了。我說,現(xiàn)在不說話,你聽,海闊天空的聲音。

      要告訴全世界嗎?

      世界在等著我們。

      想一想,認識你,已經(jīng)兩年了。時間好快。

      兩年前,我和葉華在為電視臺的短劇試鏡,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忍不住和葉華感慨,怎么會有這么靈動的師妹。當時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和你走那么遠。

      幾天之后,當我把這段話告訴葉華的時候,他吐了我一臉煙。他瞇著眼看我,你這是蓄謀已久吧。我搖頭,不是,一切只是自然發(fā)生。葉華沉默了片刻,許悅才22歲,你大她6歲,你已經(jīng)在電視臺工作,而她還只是個學生。先不說你們年齡上的差距,就說在認知上,你以為你們能走得更遠?

      為什么要想那么遠?

      我認為你的話有點兒在耍流氓。不要輕易這樣做。葉華忽然笑了,當然,這不是在道德高地說你,只是覺得,注定不會有結(jié)果的,你就不要浪費時間了。你也老大不小了,找個靠譜的女人,能夠幫助你的女人。你不像我,我是自己在外面單干;你是在電視臺里面,你要升職提干,你要獲得很多的幫助。

      這些話,似乎不應(yīng)該從你的嘴里說出。

      尤娜單獨來找我,這讓我有些意外。我剛從學校回到家里,已經(jīng)是深夜了。第二天就是《繁花盛開在白城》正式復演的日子,今天帶妝彩排還是有些問題,我本想回家后再捋一捋怎么解決的。我在電話里用商量的口吻說,要不改個時間?明天演出你不是會來看嗎,咱們就演出結(jié)束后見一見?尤娜說,明天演出就不來看了,而且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你家小區(qū)外面了。

      這么快。我換了身衣服,把已經(jīng)發(fā)臭的衣服扔到洗衣機里。南方城市的夏日,總是潮濕又悶熱。小區(qū)外的奶茶店還開著,還有三三兩兩未歸的人在。這個光景和以前比,已經(jīng)差了很多。在印象里,夏天的時候,這座城市總是不成眠,咖啡店奶茶店從來不缺人流。疫情一來,很多都改變了。

      我和尤娜坐在一間奶茶店里。她摘下口罩,臉上隱隱有戴口罩留下的印記。她的面容老了一些,在深夜顯得更為立體。但鮮艷的口紅卻在說明著,她還是尤娜。尤娜說,王林老師,這下我們成同行了。

      我是半路出家,和你一路做學術(shù)進高校,是不一樣的。我笑了笑,明天的演出不來參加?你的學妹學弟可是排練了很久。

      我們宿舍的其他人也不來了。主要是怕流眼淚。尤娜很自然地說,為人母,為人婦了,有些感動就不必要了。感動多了,就顯得不自然。

      這個我就沒辦法理解了。大家都要過生活,又不是每天都掉眼淚。有些印象深刻的記憶,不是很美好?難道一定要抹去,當沒發(fā)生?

      不是當作視而不見,而是,怕掉太多的淚了。尤娜淡然一笑,過去有多美好,現(xiàn)在就有多狼狽。前后對比,怕是會崩潰了。

      那倒不至于吧。狼狽?只要不是生離死別,大家也都是安靜過日子罷了。

      呵呵,過日子。尤娜笑出了聲,是啊,過日子,只是這樣的日子有時不便往深里說了。姝婷的孩子出生后,慢慢發(fā)現(xiàn)有些不對勁,后來被診斷是小兒自閉癥,她老公沒工作,在家?guī)Ш⒆?。她當記者這么拼命,是為了多賺錢養(yǎng)家。鐘靈的姐姐前幾年過世,老人家很傷心,落下病來。鐘靈回去照顧老人,除了身體的疾病,還有心病也要她去安慰。她的美食店是她一手做起來的,心中有多不舍也只能放棄。關(guān)鍵是,她的壓力,誰能幫助到?白羽呢,老公常年駐外,事實上就根本沒顧到家。孩子是公公婆婆在帶,她又不能離婚,你以為她四處旅游很瀟灑?那是她根本不能在家里待太久,公公婆婆認為是她沒有跟隨老公。

      那么,你呢?聽的時候,我原本一直低著頭。此刻,我抬起了頭。

      我嘛,現(xiàn)在一個人,單身。博士畢業(yè)后到了另一所高校,和同事結(jié)了婚。那時也是昏了頭,后來才發(fā)現(xiàn)什么都不對。我這個人,是希望活得瀟瀟灑灑?;楹筮@也要商量,那也要商量,太麻煩了。我也想明白了,感情這個東西,原本就是“二兩肉”的事,有沒有都無所謂。

      尤娜說這話的時候,口氣不像是個大學老師,倒是多了很多風塵味道。這讓我頗為詫異。我說,這不應(yīng)從教“湯顯祖”的尤娜老師嘴里說出口啊。什么是至情至性,什么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看來都是經(jīng)不起推敲了。尤娜嘴角一動,并不覺得我有什么幽默感。她雙手抱在胸前,像看學生一樣看著我。我覺得有些窘迫,只好說,坐得太久了,我的煙癮都犯了。我示意去外頭抽煙,尤娜也跟著出來,也要了一根??此龐故斐闊煹臉幼?,我忽然笑了。尤娜抓著秀發(fā),問我,你笑什么?

      你真是非典型大學教授。

      讀博的時候壓力大,學會抽的。后來工作了就戒了,主要是搞得頭發(fā)很臭?,F(xiàn)在偶爾抽煙,除非是心情實在煩躁。

      我聽出了她話里的世界,轉(zhuǎn)過身看著她。尤娜把煙掐滅了,看到許悅今天的樣子,我其實很愧疚。那年她離開海城之前,要我給你帶一封信,她用手寫的。我沒問她為什么不親自給你,只是說了好。但那兩天我在忙著改一篇論文,一直沒和你聯(lián)系。等我想給你打電話了,許悅卻突然跑來了,把信要了回去。你知道,許悅信里說什么嗎?

      我自然是不懂的,只得搖搖頭。此刻,月亮在天上,南風在吹拂,飛蛾在奮不顧身撲向路燈,一切看起來都是那么自然。但我想,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我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我心跳很快,卻絲毫不敢外露。我說,這是你今天來找我的主要目的?

      尤娜點了點頭,我覺得不說出來,心里憋得慌,很難受。尤其是一想到許悅被關(guān)著……也許,當初你收到了信,就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了。

      她充滿熱切地看著我,但我不忍直視她的眼睛。她的希冀太沉重了,我怕是承受不起。她大概率是不知道,從葉華介紹我認識羅琳開始,軌跡其實就發(fā)生改變了。我不說,不代表我沒做過。說到底,尤娜,應(yīng)該慚愧的人是我。真的,應(yīng)該是我。

      只是,上述最后一句話,我只在心底說了,并沒有說出口。

      臨走的時候,尤娜從車里探出頭,問我是否知道許悅還有沒有心愿。我搖搖頭,尤娜猶豫了一下,然后才說,許悅年初回來的時候,我們聊過。我聽她的話里面,最擔心和牽掛的,還是孩子。她那時好像隱約預(yù)感要出事,擔心照顧不到糯糯?,F(xiàn)在出事了,我想,她更擔心孩子撫養(yǎng)權(quán)要打官司。尤娜問我,王林老師能幫忙做些什么嗎?我一時不知怎么回答,這個忙,要從何說起啊。

      沒怎么睡好,天蒙蒙亮我就起床了,刮了胡子,洗了澡,然后開車去了羅琳那里。我把車停在地下停車場,見羅琳從電梯口出來,我趕了過去。羅琳顯然沒料到我會這樣突然出現(xiàn),下意識地后退了兩步。

      你這是干什么?偷偷摸摸的樣子。

      沒有,只是不太想讓你爸媽看見我。地下停車場潮悶,我已汗流浹背。有些事想問問你。

      羅琳看了我一眼,露出洞察一切的表情。她冷笑著鉆進車,將車啟動。我也進了車里,車內(nèi)的空調(diào)冷氣慢慢讓我安靜下來。我說,不兜圈子了,想問下許悅案子的情況。檢察機關(guān)提起公訴大概會是什么時候?具體開庭時間知道嗎?

      王林,你知道我現(xiàn)在什么心情嗎?我看你,就像看見奶油蛋糕上停著一只綠頭蒼蠅,又可怕又惡心。

      隨你怎么理解吧,反正我都已經(jīng)這樣了。在你心里,再壞還能怎樣。不過,有一點我可以保證,和你在一起之后,我再也沒見過許悅。就算許悅后來回來,見到了,我也從未對她有過任何想法。

      你在講笑話吧?你說這些有什么意義?

      是沒有什么意義。但我覺得,她的孩子是無辜的,她應(yīng)該要到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

      羅琳雙手抓著方向盤,手指不時在點著。沉默了片刻,她才嘆了一聲。當事人一旦認罪,案件偵辦就會比較順利,連帶著開庭時間也就很快了。許悅的案子,事實應(yīng)當是很清楚了。她公公在擔任G省領(lǐng)導的時候,插手政府工程項目,搞違規(guī)審批。許悅以個人名義成立公司,參與這些項目。地鐵工地坍塌的事件是導火索,和五年前許悅公公違規(guī)審批施工方資質(zhì)有很大關(guān)系。事件一發(fā)生,公安和檢察機關(guān)一倒查,很容易就發(fā)現(xiàn)她公公的問題。她好像為此準備了很久,就等著這一天。許悅在他們田家陷入太深了,根本抽不出身……

      你想表達什么?許悅鐵定會被判刑,而且是重判?她老公呢,好像叫田家文的,他不會跟他爸做的事無關(guān)吧?

      羅琳似乎生氣了,大聲朝我嚷,你沖我發(fā)脾氣?你是腦子有問題嗎?田家文看起來在這些亂七八糟的事里沒有什么干系。他父子倆精得很,把許悅推到前面。他田家文能有什么責任?頂多是疫情前在澳門濫賭,而且給錢的還是許悅。

      那是田家文拿孩子做文章,逼著許悅從公司里轉(zhuǎn)錢給他。

      王林,你現(xiàn)在可以下車了。羅琳還沒等我把話說完,就指了指車門。你滾出去。別人家的孩子,你這么上心是為了什么?

      我只好下車。羅琳一踩油門把車開走了。車到出口,又停了下來。隨后,我的手機就收到了羅琳發(fā)來的微信語音。她說,要孩子,只有去求田家文放手,放棄撫養(yǎng)權(quán),但這是不可能的。我聽完語音,一抬頭,羅琳的車已經(jīng)不見了。

      回學校的路上,我陸續(xù)接到了王瑤、老院長還有葉華的微信。但我都沒有回。一來,是因為開著車;二來,是我有點兒貪婪地享受沿路的風景。我特意走了環(huán)島路,大海、藍天再加上樹影婆娑,所有的事物都顯示著各自的美好。晚上劇目就要正式演出了,但我好像卻心靜如水。每個要奔赴戰(zhàn)場的軍士,臨戰(zhàn)前是平靜還是激動?又或者,是絕望?我無從得知準確的答案,因為每個人有自己的小宇宙。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在遙望到白城之上那座禮堂的屋頂時,我明白了,一段旅程即將結(jié)束了。

      到了禮堂后臺,因為是午后,參加演出的人員都先去休息了。在化妝間,我見到了王瑤。她對著鏡子,還在調(diào)整自己的妝容。她是那樣認真和仔細,我沒有打擾她,只是在門后靜靜看著,而后離開。走的時候,我知道自己的嘴角有微笑。我又信步朝劇場走去,路過貴賓休息室,我看見老院長戴著老花鏡,正對著一張紅色表吃力地看著。我知道,她是在核對晚上演出時將要出席的嘉賓名單。她做事情,大開大合,卻又注重細節(jié)。她是我生命中難得一遇的貴人,而且是二十年來如一日。謝謝她,我是由衷的。

      最后出了劇場,站在禮堂外的臺階上。眼前的風景,由近及遠,火紅的鳳凰花、生機盎然的綠茵場、細軟的沙灘,最后就是海了。這些,是白城及其周圍風景的核心構(gòu)成。也就是這樣的元素,給予了白城一種無敵的風景。我抽出了一根煙,還沒點火,一個打火機就送來了火。葉華微微一笑,也給自己點了根。

      你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眼袋腫得像個小山包,臉色差得要命。煙也抽太兇了吧,該戒了,皮膚一點兒光澤也沒有。

      你把我說得那么頹廢,心里爽了吧?我忽然笑了,但我心里卻是不苦的。你看現(xiàn)在的白城,一派風光,無限風情。

      晚上就要演出了,你要是心里堵著,趕緊現(xiàn)在說,別演出結(jié)束后……

      結(jié)束后怎么了?沒有等來葉華的下半句,我轉(zhuǎn)而問他。

      別演出結(jié)束后,你崩潰了。

      呵呵,不會的,你還是不夠了解我。烈日當空照,汗如大雨,空氣里彌漫著潮悶。你看,這些都是規(guī)律,不以人的意志為改變。我走到禮堂大門前,兩側(cè)擺著《繁花盛開在白城》的演出海報。王瑤在中間,另外四朵花兒圍繞著她,她們都綻放出最好的笑容。我說,你看,總有花兒在盛開,一代又一代,她們都擁有著屬于她們那個年代特有的美麗。

      上午你去找羅琳了吧?她給我打了電話,問我,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挺好的,就是偶爾還犯點兒傻氣,在這樣的年紀,有點兒尷尬和難堪。我自嘲地笑了笑。許悅往往為我們著想,那我想,也為她做點兒事吧。我想勸說田家文放棄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許悅被判刑了,但可以指定監(jiān)護人撫養(yǎng)。她爸媽其實一直在帶著糯糯。當然,這個孩子,我一直也沒見過。怎么樣,你幫我這個忙嗎?

      葉華聽完我的話有些呆住了。他哭笑不得地嘆了一聲,你?。∧且宦?,我也許會記得一輩子。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兩個人都不再言語,靜靜地看著演出海報的文字:

      不久之后,我們將迎來踏浪而來的你們。

      第二年春末的時候,我見到了許悅,在監(jiān)獄。她被判了六年的刑期,已經(jīng)開始服刑。她好像還胖了些,氣色也還不錯。只是,因為日照少的關(guān)系吧,臉白得像一張白紙。她笑了笑,問我,還好吧?我也笑了,說,應(yīng)該是我問你“還好嗎”?

      承擔我應(yīng)該承擔的吧。許悅?cè)嘀约旱氖?,法院審判的時候,考慮到我有檢舉和自首,已經(jīng)給我減刑了。律師說我在里面表現(xiàn)好,還可以繼續(xù)減刑的。哦,還得謝謝你,你請的律師很好。我一開始還不配合呢,真是抱歉……

      你我之間,不用說這樣的話。

      是啊,你我之間。許悅垂下了眼簾,過了片刻才抬起頭,看著我。回來之前,我并沒有想到會把你們牽累進來。我那時已經(jīng)快忍受不了了,我怕不是崩潰就是瘋了。我知道總有那么一天會到來……老院長說有院慶,我想真是個好機會。我借此高調(diào),又捐錢又重排舞臺劇,勢必會吸引很多人的目光??傆腥酥牢液吞锛业年P(guān)系,田家過去得罪過的人,就會趁這個機會……我想著一旦被檢舉,我就把所有準備的材料都端出來,只是沒想到,地鐵事件意外發(fā)生,真是造化弄人。

      造化弄人。我忽然有些激動,但周圍的預(yù)警和攝像頭提醒我,激動無效。尤娜去年來找過我,說當初你離開海城前,給我寫了一封信。我覺得到今天了,我可能要向你懺悔……

      不用的,真的不需要。那時我們其實都還年輕,我說你要是開口讓我留下來,我會不走。許悅輕聲嘆息,但后來我又把信收回去了。我們都不夠堅持,我們都會動搖。和田家文認識,是家里牽的線。他那個時候在海城經(jīng)商,經(jīng)常約我去參加G省老鄉(xiāng)的活動。那個時候,田家可以幫助我們家很多。我爸只說了那么一句,當然,現(xiàn)在我想他是后悔的。

      她的眼眶開始有淚,我不敢看,轉(zhuǎn)向別處。良久,我慢慢說,如果你早有安排,其實可以直接找檢察機關(guān),為什么要費這些周折呢?

      因為,我想證明,我也曾經(jīng)擁有過“美好”。許悅忽然淚如雨下,兩行淚水流過那曾經(jīng)青春的臉龐。她哽咽,而且,是“最美好”。

      嗯,繁花的盛開。

      許悅起身,要走進那扇門的時候,回頭對我笑了。如記憶中那樣,眼睛如彎月。我也站起了身,朝她揮手,也是帶著笑,只是在心底說了一聲——

      “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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