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晏
總有大貨車讓右側車窗玻璃發(fā)出痙攣
總有抖動,當又一輛車速度過快
總有類似吉普車像一頭大象
移動曠野和云。或穿過暴雨水簾洞
總有省界、市界、區(qū)界被跨過去
下一站卻不是終點。當韓城迎面漸漸靠近
方向盤已聞到舊石器時代晚期
夏、商、西周,春秋戰(zhàn)國
總有地下留給地上的陶碗、青銅工具
骨頭制品,老房子、雕花及碑文
京昆高速休息站的羊肉饸饹讓一片麥子
得到黃昏的稱贊。前方,落日從黃河西岸
為公路鋪滿金銀,久違了,煙波浩渺
總有某一段黃河,讓我再次靠近痛感神經
時空隧道一個入口發(fā)燙,貼在胸前
從司馬古道通往山頂的“高山仰止”坊
“漢太史司馬祠”坊,山門 ,陡坡
慢慢接近。從內心的遠古發(fā)酵,到面對面
觸摸城墻,垛口青磚,觸摸接通了
腳下九十九級臺階的一塊石,一寸土
粗糲與光滑,一只右手被發(fā)現
舔舐遠處黃河吹來的風,落在唇邊的沙
我體內的司馬遷從芝川鎮(zhèn)
隔空而至。從“史筆昭世”坊
“君子萬年”牌匾,石碑,楹聯(lián)
慢慢深入進去。上午,光線經過朝神道
找到了司馬遷祠,從寢宮中供奉的司馬遷
泥塑坐像的頭頂發(fā)光,有些刺眼
從已知漢字的鉛,重量感,我聽見《史記》
正以多種形式刻竹,浸墨,鑲鏡框
我聽見酷刑后的閃電像懸崖席卷一支筆
在山頂,我們由左向右環(huán)墓三圈
聽見山下,黃河正向古河道退潮
從蒙古包形狀,八卦圖紋飾
我聽見元世祖忽必烈下令修建墓冢的傳說
坐下來,輕讀碑文:“漢太史司馬公墓”
——為清乾隆陜西巡撫畢沅題書
山頂,只有古松枝在動,搖晃影子
氣流從內向外,相隔一千七百年,歷史認出當代
三個月前,鞏義在我們趕往的車道上
漸漸升高,直到入口被看清。不僅是為了
杜甫誕生窯,窯洞內
長條石刻“詩圣故里”,漢白玉雕像
杜甫詩句在窯洞里從我們的身體
向外分行,為了一種像恨的愛:“路有凍死骨”
圍繞呼救,深層意象,從古典到現代性
鞏義有翟平以及他的周密和向導
建于東漢永平七年的慈云寺,經文緩慢
打開于青龍山峽谷,宋陵石像群的
堅硬和殘缺,住進人類記憶史的沉默重物
黃河、伊洛河交匯曲線的土黃與藏青
位于滎陽,劉禹錫和李商隱墓前
再拍一張。那時還沒有一場混亂圍繞暴雨
洪水沖進鞏義,沒有因質疑堤壩而失眠的夜
沒有西高東低,隱喻一條水蛇
在激烈爬行。被千年前遺址燙到腳底的
每一下都有傍晚降溫,出土文物的沁
銹跡,美艷與殘存;呼吸進石窟寺佛雕群
所暗示的神秘感,置身于時空觀
那時,沒有提及賈魯河被稱作小黃河
洪水一路向東,受災群眾被困,求天神
沒有不該有的七月下旬,鈍痛
那時在筆架山下我們合影,忘憂
高春林、森子夫婦,一片又一片白云
趕來見面,在杜甫墓前聞旋轉如古樂的草香
采摘野花積攢成束,點燃香煙
紛紛舉過頭頂,向孤獨而鶴立鞠躬
再鞠躬。比起詩圣,風避開了我們的骨頭
巖壁從巖壁下滑到穽底村開出的公路上
距山頂三百米,溝底五百米
懸空于一處峭壁,超出認知落差的
仰望和幽深,巖壁從巖壁升起
慢慢穿過陡峭,剎車抖動,眼神抖動
右腳也抖動。隧道接通隧道,鏤空的左邊
石柱之間,被群峰誘惑的斜視
與聚精會神的方向觸發(fā)了意識沖突
驚險在驚險中升溫又閃爍,風中有琴
鷹落到鷹的位置,果真我們離開了現實
十四年修筑一千五百米,異鄉(xiāng)接通了異鄉(xiāng)
去聽都市,地鐵,游樂場和電影院
或者去廣場喂鴿子,去酒吧聽一次夢
遠處更遠,天邊從天邊抵達
掛在找到前方的人們身邊,掛在膽怯
單純的身邊。趕路或者回家
奇跡像一陣椰風里的甜。我仰慕村民的手
雙肩,工裝服,風中碎片
變脆的巖石離開巖石,被撬下的石塊
告別了石塊。像拔掉虎牙,硬度放棄了硬度
我仰慕鐵錘,粗釘,隨心中的神觸摸石縫
鹽漬里有汗滴,汗滴里有骨折,骨折處
有季風和口哨?!坝薰粕健北慌灿玫椒嵉状?/p>
掛壁公路讓驚險盤旋著太行山
我感到頭頂三五朵飛云經過的眩暈
感到路邊偶遇的一兩只白狐散發(fā)氣味的眩暈
新聞從新聞里跳出,突發(fā)事件在手機
網絡里讓眩暈復雜化。恐高之處被恐高癥的
病史激活時,我正從穽底開車去山西
云岡石窟在等,因為每一尊佛我都想去謁
見到懸空寺,見到鉆入巖石的紅色飛梁
體內的鷹。見到鐵杉木構建在半空的十一處廟宇
壁畫落上一只巨大幻覺,夢醒夢中
四十間殿的每一個醒目部位都有細雕
都有被嵌在北岳恒山九十度直角上樹林的手
抓住一千多年不放。力學原理抓住了
巖石和支點,懸浮和凸凹抓住了天和地
懸空寺的臺階一級一級讓身體
向半空不斷升高,右手扶梯一路摸到的
是時間的粗顆粒浸潤過谷底曾經的流水
空寂聽見我體內有山,是的,也有海
李白曾經是劃船抵達懸空寺的
或者不是。一塊巨石“壯觀”的題字還立在
巖壁下,空的水翻動大腦對地殼變遷的想象
黃瓦頂,綠屋檐,懸空寺由虛到實
懸在半空像一場遠離現實的大夢
據說徐霞客也來過,相逢,告別
傍晚,我的寶葫蘆護身符在鎖骨中心
反射夕陽的一束紅光,另一束更耀眼的
來自我正經過五佛殿內的圣像
我的翡翠冰涼,而腳底懸空的木頭發(fā)燙
被北魏或者更早時期的一瞬間
吹起幾根頭發(fā),之后就是巨大的融合觀
被一陣風從天峰嶺吹起,穿過長線橋
佛、道、儒三教合一的南樓和北樓
左側孔子,中間釋迦牟尼,以及右側的老子
建筑審美心靈時,頭頂是熱的
柱子審美堅硬時,細長是妖嬈的
雕刻審美雕刻,小宇宙的自由態(tài)向外輻射
我由此看到天峰嶺升起幾朵云穿著袈裟又從翠屏峰
輕輕退出,從封峰頂到峰頂,彎月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