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
廖偉棠
電影《七人樂隊》如此教人傷懷,雖然幾位上了年紀的導演都以他們見慣風雨的脾性教我們豁達、向前看……看許鞍華的《校長》熱淚盈眶是意料中事,沒想到袁和平老派的《回歸》、譚家明“時髦”的《別夜》、杜琪峰辛辣的《遍地黃金》也都惹人淚目。
《校長》和《明月幾時有》的精神其實一脈相承,香港之所以成為有情有義的香港,是許許多多在艱苦的歲月里像片中王老師、校長那樣用心積累而成的。小到顧及一個小學童尿褲子后的尊嚴、對頑童課后幫補家計的肯定等等,漸漸建起許多價值觀的扎根落地,1960年代這些最底層的知識分子功不可沒。然而,他們說功成不必有我——我想起說這句話的另一位已故的校長,也想起麥兜動畫里的春田花花幼稚園校長,不分尊卑,皆是砥柱。
吳鎮(zhèn)宇飾演的校長讓我想起《明月幾時有》里梁家輝飾演的最后一個東江縱隊幸存者彬仔——他最后以出租車司機終老,當他在今日香港繁華廣廈中匆匆鉆進自己的出租車繼續(xù)為生活奔波,四周的璀璨升平,是否和他無關(guān)呢?校長在舊居展信,信件以外的世界,山雨欲來。
《別夜》非常譚家明,也是七部短片里面最講究的一部,雖然讀詩的部分被嘲笑肉麻,但是詩正是在命運的關(guān)鍵時刻起作用的?!镑鋈讳N魂者,唯別而已矣!”江淹《別賦》劈頭就是這么一句。電影的背景是“別”:1990年代香港移民潮,但小情侶你一句我一句朗讀著方思中文詩和濟慈英文詩,“別夜”也就可以另解為“別要溫柔地走進那良夜”(狄蘭·托馬斯的詩作)。
《別夜》和《校長》是兩種詩意,前者更多現(xiàn)代詩的驚艷,《校長》卻讓人想起李商隱的“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iL記憶中的王老師是那幽草,他的堅持則是晚晴。如此克制醞籍,兩人之間的愛近乎縹緲,更令人凄然。
林嶺東遺作《迷路》雖然說教多,但難得誠實,表露了導演的憤世嫉俗和嬰兒潮那代人的迷失和自相矛盾。而《遍地黃金》處理得更好,杜琪峰憤世而不嫉俗,他冷眼把世紀初一系列癲狂安置在三個茶餐廳里的小市民身上,而在最后一刻賦予他們惻隱之心,其實他們也是許鞍華的校長老師們教養(yǎng)過的孩子。袁和平《回歸》里的功夫老師傅和洪金寶《練功》致敬的1950年代京劇老師是一代人,沉舟側(cè)畔千帆過,他們的無法傳承才是影片避而不談的現(xiàn)實。
徐克《深度對話》作壓軸,幽了大家一默——不只把各導演牽連進精神病院,最后甚至暗示看電影的我們其實也是精神病患。癲狂與理性,在香港本來輪流轉(zhuǎn),君不見《遍地黃金》的股民念出的股票名是“咖喱牛腩”等茶餐廳菜名時,我們以為他瘋了,他們卻因此賺了錢。所以徐克的爆笑才是最深度催淚,他讓我們自覺深處囚徒困境但無法脫身。張達明的演技是全部七片中最好的,也因此讓我們代入更深。
最后,說回這七部片的原初發(fā)想:菲林(Film,膠片),杜琪峰最初召集這些元老級導演合作,是要致敬“菲林”電影,因此短片都以菲林拍就。而且至少許鞍華、林嶺東、譚家明、袁和平的劇情中都有菲林攝影的因素。許鞍華的一疊黑白照片,袁和平的關(guān)德興粵語殘片也許只是曇花一現(xiàn),林嶺東讓本身熱愛菲林攝影的任達華背著尼康老相機和他父親的亡靈對談菲林與數(shù)碼攝影的意義,幾乎圖窮匕見。
不過,最難忘的,是譚家明《別夜》里的一張拍立得照片。少女余雁飛已經(jīng)明確說出:“這是最后一張。”
但是啊,譚家明也沒有給那張拍立得照片一個特寫鏡頭,我們不知道它最終留下了一個怎樣的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