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曉謙
羅朗的英文名是Michael D. Rosenblum,在康奈爾大學給他取名字的中國留學生Celeste用了他姓氏中的“Ro”和“l(fā)um”,希望這兩個字既能映照出他內(nèi)心的純凈,還能讓他變得開朗。
這些年,羅朗有過許多標簽:飲食人類學學者、美國駐華大使官邸行政總廚和管家、作家、《風味人間》美食顧問、一個致力于研究中國地方菜的“老外”……他15歲在“龍珠”中餐廳打工,喝茶、打包,給觀音菩薩燒香,成為他烹飪生涯的起點;1998年他作為交換生來到上海,在中美之間往返直至完成大學學業(yè)。在中國工作和生活了20多年后,羅朗創(chuàng)建了朗泮軒—位于珠江邊沙面島的一座百年老樓樓頂—將自己的經(jīng)驗和故事融匯進這個文化空間。
羅朗常常把自己想象成唐人街老頭手上二胡的弓,中國、美國是兩根弦,他在中間偶爾孤獨,但也是在這個空的地方,才有機會拉出美妙的音樂。
為了深入了解食物的故事、歷史和文化,他騎著自行車和老摩托游歷中國,去尋找那些不依賴現(xiàn)代科技和工具制作食物的人們。他在青海給牦牛擠奶,在新疆做馕,在內(nèi)蒙古制奶豆腐,在陜西磨黃米,在貴州耕田,收集了大量的傳統(tǒng)手工菜品食譜。
羅朗認為,飲食文化屬于每個人,食物的意義不僅僅在于果腹,食物是希望,是歷史,它在我們所處的當下,架起一座橋梁,溝通過去與未來。食物也是一種最直接、最誠實的方式,提醒我們與彼此連接、與眾生連接。
以下是南風窗記者與羅朗的對話。
南風窗:你曾去中餐館幫廚,在康奈爾和清華深造,當頂級五星級酒店和美國駐華大使官邸的主廚,做中國傳統(tǒng)飲食文化的“他者”,深入中國鄉(xiāng)土尋找食物原點,呈現(xiàn)飲食文化,開自己的餐廳,做公共表達,如今踏上了學習人類學的新旅程。過往的經(jīng)歷聯(lián)系到當下,你是如何做出去讀人類學這個決定的?
羅朗:人和文化,都是人類學的關懷和研究對象。一個地方、一個民族的飲食對當?shù)囟跃邆浞浅M暾拇硇裕蚁敫到y(tǒng)化地了解這個東西,同時可以更清楚地了解我自己,更深入地探求自我的初衷與動力(the right motivation)。
我正在上一堂叫作藝術人類學的課程,最有趣的一個經(jīng)驗是,這堂課似乎給予我一個語言的系統(tǒng),一種清楚直接地表達出重點的方法,感覺是把我這一輩子所有的感受、經(jīng)驗、想法、問題濃縮進一些非常具體的形容詞、動詞或是名詞。
曾經(jīng)我通過自己的經(jīng)驗和感受來理解生活,我發(fā)現(xiàn)一直以來很多很抽象的感受、思考的點不知道怎么說出來,但這些問題與概念其實已經(jīng)被很多人研究或思考過,而且現(xiàn)在他們也正在這場對話中討論。從人類出現(xiàn)至今,對話一直在進行中,系統(tǒng)的學習能夠讓我真正參與這場宏觀的對話,非常有連接感。我能夠去聊之前在我語言表達能力之外的那些思考了,它涉及人生的方方面面。
我覺得,學人類學很重要的一個目的就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理解世界,不一定限于一個國家民族的文化,而是從人類或是大自然的系統(tǒng)里去找到自己的位置。
南風窗:我們看了《廚房里有哲學家》的紀錄片,你曾經(jīng)騎自行車到青海瓜什則,9歲的小喇嘛嘉央帶你去寺廟借住,遇到師父阿克,聞到柏樹葉和青稞的熏香,幫他們做最簡單的番茄炒蛋,在分別的時候答應有機會就會回去看他,問那時他還在不在,他說:“我這一輩子都在,我下一輩子也是!”十多年了,嘉央從調(diào)皮變得仁慈成熟,你是什么感受?類似這些田野調(diào)查的經(jīng)驗,帶給你怎樣的影響?
羅朗:拍攝的時候回到了草原,其實之前我也已經(jīng)回去過。隨著歲月流逝,每一次去都會有不同的感覺,生活也就是這么奇妙的一件事,對吧?
去寺廟的時候,我每天觀察到自己的小變化,頭發(fā)顏色、臉上皺紋都會改變,而且頭發(fā)不單是顏色會改變,數(shù)量也會越來越少。但這是非常慢的一個過程,這種變化是比較難抓到的。特別是從認識一個小孩到看到他長大,你真的感受到時間到底過得有多快。這有點可怕但很值得珍惜,因為它提醒你要慢下來。
南風窗:說到重新認識,紀錄片里,你提到“我有責任去真正地生活”,那是一個怎樣的時刻,或者說之前做的什么事,讓你覺得那個時候沒有在真正地生活?
羅朗:這不是突然發(fā)生的,這種感受就像積水慢慢漫到胸上,自問為什么我要這樣,或者為什么社會是這樣的,為什么我要參與這些游戲。我的焦慮癥使我盡可能去避免一些讓我害怕的事情,像小時候上學被欺負,我特別著急,沒有安全感,會尋找最安全的路保護自己。但在避免不想面對的事情的過程中,同時也會失去想要的經(jīng)驗,一些機會、樂趣等等。
當時我覺得自己一直被放在一個小籠子里,就像寵物在籠子里的感覺。門是開著的,我出去走一走,但是我經(jīng)常會把自己放回籠子里,在籠子里同樣感到郁悶。這種感受最明顯是2007—2009年,在我回中國前,想開中餐廳那種創(chuàng)始感最豐富的時候。
我最好的朋友,紐約唐人街出生的托尼2009年過世了,我當時感覺生活的一切都像是假的,怎么會這個人突然不在,這個人所有的未來都沒有實現(xiàn)。所以當時我回到中國,最大的觸動是我一直想做一些事,但我害怕去做,生活只有這么一次,時間這么短,朋友走的時候,我想如果一直等到我不害怕的時候,我永遠也做不到,什么也沒做成是可以安全地到老,但安全到老是為了什么?
在海港,所有的船都是安全的,但人造船不是為了放在港口。我不是說現(xiàn)在的我非常勇敢,“想做什么,就去做”也同樣是一種不正確、不誠實的描述。但現(xiàn)在我會保持一種理念、一種態(tài)度。我非常明確地知道做與不做一件事的時間或機會成本,在你的恐懼焦慮和你的希望、你所追求的東西之間達成平衡。
南風窗:2009年8月你回到北京,在五星級飯店當行政總廚,做了幾個月意識到自己不適合做這個,當其他餐廳顧問時也覺得沒有目標,你看到了朋友張毅騎行云南、西藏、青海的照片,出發(fā)去體驗、探索,看中國不同地區(qū)的人的生活,這件事情改變了當時的困境嗎?
羅朗:并不是一定要選擇這個才可以去解決問題,我可以選擇任何一件事,比如跑馬拉松。就像藝術,它是一種溝通的通道。當時我去旅行、跟人家聊天,都是一種通道,可以更了解自己。像唱歌、畫畫,每個人都會選擇適合的表達方式,自然地走到讓自己舒服的環(huán)境。
我覺得,如果是讓我用飲食來溝通,我是能夠表達我的意思和想法的,所以我就會自然地選擇飲食。我回到中國,是因為我一直都很好奇?zhèn)鹘y(tǒng)的生活,我要抓緊時間去看。在這個過程中,我不可能不更好地了解到自己。對外部世界的認識,其實最終會反饋到我們自身,就是告訴我們自己是一個怎樣的人。
南風窗:你的游歷和探尋是一直沒有停止的,最近你在為中國茶的溯源四處奔走,我們也在朗泮軒看到一整面墻的茶。茶作為飲食的一種,和文化有怎樣的關系?
羅朗:以茶溯源的意義在于客觀。比如去湘菜館點菜,被問起湘菜的風格,如果說是辣,那么云貴川的菜也是辣的,這就是一個不明確的表述。再比如面包,雖然有不同種類的酵母和調(diào)味,但最主要的原料都是水和面,通過了解這個地方的面和那個地方的面的不同,才比較直接和有意義。所以重點是文化的區(qū)別,而不是面包的區(qū)別。
茶也一樣。有些地方喜歡原汁原味的綠茶,而武夷山那邊更喜歡炙烤得很深的味道,像巖茶、烏龍茶?;A的原料是一樣的,但會給你一個觀察文化的清晰窗口。
我在鳳凰山自己參與摘茶、制茶的過程,真的感受到單樅有不同的品種,有竹葉的味道,也有姜花香。如果沒有去過茶山,你品到茶最終味道的時候,不一定能知道這個味道是哪里來的。
再比如山東人喜歡吃煎餅,里面刷一層醬放幾根大蔥,然后卷起來吃,它混合在一起時有它自己的味道,但是你可能從來沒有單獨品嘗過蔥、煎餅或是大醬。聞過面團的味道,再把它做成餅,才能真的聞到麥香;豆子發(fā)酵變成大醬,但不知道基礎原料是豆子,你對大醬就會缺乏一種認知。
溯源能給你一種非常完整的感覺,泡一壺茶,茶葉本身不同層次的味道是特色。單樅一樹一味、一泡一味,樹如人一般,有不同的個性和身份。社會也是一樣,必須把復雜的東西、復雜的地方現(xiàn)象拆解到它最基本的元素,一個一個來認識,你才可以對完整的東西有更深理解。
我用飲食來做藝術,用藝術與人溝通,溯源的目的就是讓我更了解我參與創(chuàng)造的過程,正如一個畫家要了解紅、黃、藍,我求索到最原始的地方,這比最后呈現(xiàn)的東西更重要。
學人類學時,我遇到一本有意思的書—《The Social Life of Things》,它討論了那些決定人性的物品自身的歷史和個性。物品其實有它獨立的生命,比如茶葉本身有自己潛在的能力發(fā)芽、生長,你可以跳出人本身去重新認識物品的故事,以及它與人交互的關系。世界上大部分宗教都崇拜大自然,水有神,土地有神,各種動物都有神,物品本身都有它自己的神。
南風窗:你之前提出過一個觀點,說食物這些天然的東西是人和神之間溝通的媒介。
羅朗:可以這么說,比如說茶葉,從茶樹、茶林到杯中的液體,代表了大自然的一個生死循環(huán),也可以代表人生活當中的不同階段(milestone)。參與制作過程,才會有對生活、對自我更完整的一個理解水平。一切的智慧都存在于人認知自己的智慧。我們總是把自我作為宇宙的中心,投身大自然、接觸物品能幫助你把自己的注意力,從自我換到自我以外的東西,給你留出更大的思考空間。
在湖南做茶,同樣野生的茶葉,在南邊平常做成紅茶,而在湖南北部傳統(tǒng)上會做成黑茶。這種野生茶葉在不同地方種植,產(chǎn)生不同風格,是人同大自然的資源的互相認識,互相理解,互相影響。這可以告訴你很多信息,關于這些地方的地理位置、自然環(huán)境,以及這個環(huán)境下的人與他們的文化偏好。人與自然之間是一條雙行道(mutual effect)。
南風窗:在分工細化的現(xiàn)代社會與快節(jié)奏的生活中,大多數(shù)人已漸漸遠離這種天然的狀態(tài),被大型農(nóng)企商超投喂,比方說像我們現(xiàn)在吃的食物或者喝的茶,都是即食即飲的完成品。同時我也意外地發(fā)現(xiàn),在疫情反復的當下,部分都市人開始自己種養(yǎng)植物,構建起自己的微型生態(tài)系統(tǒng)。大家可以怎樣回歸物候、回歸附近、回歸自然呢?
羅朗:這真的很難。我們的世界越來越市場化,有錢可以買到喜歡的東西,生活水平越來越高,物質(zhì)越來越豐富,生活越來越便捷舒服,但是人與人、人與自然的連接感會越來越少,你慢慢會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孤獨。
我們原來的生活慢慢變得無趣,疫情突然給到我們一個重要的提醒,去認識到我們正在走向不自然的方向,讓我們發(fā)現(xiàn)原有的行動自由、彼此間的交談分享是多么珍貴。
這也是為什么我們要通過飲食的能力嘗試連接。因為飲食與自然有直接的關系,是人類在生物性層面上最基本的目的和追求。
南風窗:可以用你的一道菜作為例子嗎?
羅朗:比如“黃河魚魚”,是把兩種傳統(tǒng)的菜混合在一起。莜面魚魚,是黃河北邊內(nèi)蒙古的菜;黃河南邊是爆肚,比如陜西的爆肚,用菌子代表爆肚。
莜面魚魚一般有番茄汁、蘑菇湯、肉湯(一般是羊肉湯)幾種吃法。而蘑菇菌蓋反面的菌褶,一條條的形狀像極了魚鰓,把蘑菇處理后切絲切片,特別像羊肚。
這樣這道菜就同時像兩個地方的菜,既像莜面魚魚帶蘑菇湯,又像清水煮的爆肚。同時它基本是一道素食菜,我們?nèi)粘U務摎夂蜃兓?,這道菜也傳遞出一些關于環(huán)??沙掷m(xù)的思考。
這也是傳統(tǒng)的飲食文化之間的對話。爆肚會思考:“如果我在內(nèi)蒙古 出現(xiàn),我會是怎么樣?”莜面魚魚說:“如果我在陜西、山西會是怎么樣?”
我好奇客人吃的時候,他們會有什么感受?他們會領會到我的概念嗎?不一定的。所以,把這道菜放在飯桌上有點像一種行為藝術(performance art)。
人們常常說,Michael是個藝術家,有人可能看到漂亮精致的擺盤所以這么認為。但是,你會發(fā)現(xiàn)比如一位財務上的投資人和一名醫(yī)生、一個哲學家,他們坐在同個桌上沒有什么話聊,倘若通過這個食物讓他們開始對話、變成朋友,重新認識彼此,這不算是一種藝術嗎?這也許是我最大的藝術創(chuàng)作。
南風窗:的確如此,飲食是一個不管什么身份、什么處境的人都能參與的話題。
羅朗:藝術本身的目的是什么?藝術家給出一個東西讓他人參考,他期待一種反應,而這個反應他無法控制。好的藝術家,能夠通過作品傳遞出自己想表達的一切,而非常偉大的藝術家,他的作品能夠在他表達自己本來意圖之外,還留有很多思考探索的空間,給予人們持續(xù)向更深遠處對話和交流的啟迪。
南風窗:這個了不起的藝術家的觀念也能夠聯(lián)系到朗泮軒這個空間,我到實地體驗過那種氛圍和人際關系之后,看到幾位主廚正在做的事情,他們獲得的機會和自由度,以及與客人的交流,可以說它不僅是個餐廳,更是一個“文化空間”了。這個空間如何傳遞你的哲學?
羅朗:在朗泮軒工作的人會慢慢被這個環(huán)境改變。這里像我的一個家庭,這里的朋友是我自己選擇的家人。我們一起在這里待得很開心,然后再將我們的理念傳遞給客人。
我在思考,做什么才是有影響力的。比如我們看到新聞中的氣候變化,會覺得很糟糕,但太宏大又離我很遙遠,于是又進入原本的生活。我去做公眾演講,可能有幾萬個人被我影響,但這不像幾個人待在一起,進行寬松的、私人的連接。我們的目的是讓人更有連接感,讓人回歸到比較自然、可持續(xù)的健康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