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任遠
“我父親除了做菜之外什么都不會。他在抗戰(zhàn)前用假名上了一艘前往秘魯的船,就到那里去了?!?6歲的岑麗對南風窗記者說,“抗戰(zhàn)前他還會給家里寫信,說自己在那里(秘魯)開了餐館,可是后來通信就中斷了。”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岑麗跟隨母親從香港逃難到廣州,過程中書信全數流失。根據她的說法,父親岑啟賢早年在美國舊金山從事餐飲賺到了第一桶金,回到中國香港沒多久把錢花光了,又坐上了前往南美洲國家秘魯的船,從此揮別故土。時隔多年,岑麗依然在打探父親于秘魯的蹤跡,為的是尋找到他在那里留下的哪怕一點一滴痕跡。
根據秘魯2017年的人口普查數據,秘魯有 14223人自認為是華人后代,占該國總人口不到萬分之五。然而,當年的華裔卻在這里留下了獨特而明顯的文化印記,例如秘魯華人菜系、賽龍舟傳統(tǒng)等。
作為重要的僑鄉(xiāng),諸如廣州黃埔、開平、中山等珠三角地區(qū),是20世紀初期到海外謀生的重要移民來源地。跟20世紀上半葉流散海外的南粵華僑一樣,岑啟賢的肉身早已消失于冥冥之中,卻把身上不可分離的文化帶向海外,播下了具有當地特色的,華人文化的種子。
當我們開動想象力,也許不難想象岑啟賢初來秘魯時看到的景象:在經歷了數月的遠渡重洋后,他終于踏上了這個南美國度,又輾轉山路,來到了被群山包圍的首都利馬。
在這里,有膚色黝黑的印加人原住民,也有說著一口西班牙語和意大利語的歐洲移民;歐式天主教大教堂和富有南歐風情的總督府,是白人殖民權威的象征,大街小巷的集市則是當地原住民和歐洲移民農作物的大雜燴。
作為曾在舊金山成功創(chuàng)業(yè)的華人餐飲業(yè)人士,擺在岑啟賢眼前的食材有什么?土豆、玉米、番茄、辣椒和獨特的黑色薄荷葉是安第斯山脈的土特產,在印加人代代相傳的口述中,這些作物是“大地母親”留給他們的饋贈;西班牙殖民者把肉食、奶制品和甜點帶到這片土地上,一直以素食為主的印加人開始習慣牛肉、豬肉、雞肉乃至奶酪和黃油這些歐式食品,大街上的歐式咖啡廳供應的是意大利人帶來的面食、蛋糕和點心;而非洲勞工給秘魯帶來了獨特的雞血拌辣椒飯(Sangrecita)和黑豆糕。
在這片被白人稱為“新大陸”的地方,來自四面八方不同文化和語言背景的人都有著自己的角色和位置。與岑啟賢同時代甚至比他更早到達秘魯的華人,多數為白人大莊園主當體力勞工,能夠在當地開創(chuàng)自己事業(yè)的人并不多。
到了1920年代,利馬市中心的唐人街開始成形,華人餐廳成為了這里的一道獨特風景。岑啟賢在當地開的小餐館,用當地西班牙語可以被稱作“chifa”。根據“秘魯社科院詞匯研究院”(CLAP)的研究,“chifa”這一詞起源于粵語“食飯啦”的發(fā)音,在當代被用作秘魯中餐或中餐廳的統(tǒng)稱。2002年的一份研究顯示,利馬被稱作“chifa”的中餐廳有6000多個。即使是那些并不專注做中餐的餐廳,也會推出“chifa”秘魯中餐菜肴。
在《秘魯食譜大全》一書中,作者莫麗娜·古瓦德拉把秘魯餐飲文化中的米飯,歸功于19世紀末到20世紀上半葉來到當地的華人。在《10個地道秘魯人用餐的方法》的章節(jié)中,指南的第一條就是:“你每一餐都得吃米飯,而且還得往里面放很多蒜頭粒。”隨著時間的推移,以米飯為主的秘魯中餐開始在利馬唐人街成形。
翻開許多介紹秘魯飲食文化的書籍,或許都有關于這樣一道菜的介紹:它源自華人餐廳帶來的炒飯,可是這炒飯里面的佐料卻用到了許多南美洲的食材(紅辣椒、紅洋蔥、綠洋蔥、手撕雞肉、意大利辣腸、鳳梨片),再配上孜然、胡椒、醬油和麻油等濃重口味的香料,最終融合成秘魯特有的秘魯炒飯。
秘魯人借用粵語發(fā)音,把這道菜稱作“chaufa”,甚至還衍生出專門稱呼炒飯師傅的詞匯“chaufero”。
食譜上的秘魯炒飯,跟我們習以為常的星洲炒飯頗為類似,然而口味卻大不一樣??梢哉f,這個菜有著東亞的長相,卻有南美安第斯山脈的風味。
曾經在秘魯從事西班牙語翻譯的北京人宋芷若,品嘗過不少次秘魯炒飯,她這樣形容這道菜的風味:“秘魯改良的中餐更加重油重鹽,當地人更喜歡吃油炸、口味重的東西。在秘魯,這些菜肴非常受當地人的歡迎,但中國人一般都很少去吃?!?/p>
宋芷若說,她除了嘗過傳統(tǒng)意義的秘魯炒飯,還見識過它的亞種,譬如各色雞肉炒飯、海鮮炒飯等,還有一種被稱為“aeropuerto”(字面意思是“機場”)的秘魯自創(chuàng)中餐,也就是把炒飯和炒得細碎的面條混合起來,一盤菜既有飯和面,還有菜。
盡管口味發(fā)生變化,自帶粵菜血脈的“chifa”還是在這里生根發(fā)芽,結出安第斯山脈下的果實,最終成為秘魯飲食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
除了衣食住行等生活基本要素之外,一些傳統(tǒng)南粵文化習俗在海外的傳播和變化,最終變成了一項炙手可熱的文體項目。
曾長期生活在廣州的匈牙利龍舟文化主席鮑樂士,不僅把水鄉(xiāng)的傳統(tǒng)端午習俗學到手,回到歐洲后還成為了匈牙利當地一名活躍的龍舟參賽者。鮑樂士對記者說,在今年的端午節(jié),他在布達佩斯組織的龍舟比賽吸引了大概1500名當地觀眾。
在嶺南水鄉(xiāng),端午節(jié)前后各村龍舟水上活動既有純粹的祭祀儀式,也有具備比賽性質的龍舟競技。在中國以外,龍舟活動多數以競技為主,是一門具有華南文化特色的體育活動。
從1970年代中期開始,國際龍舟比賽多數在中國香港舉行,但由于當時用柚木做的龍舟不便運輸,因此龍舟競技文化一直走不出東亞文化圈。隨著1985年世界第一艘用玻璃纖維制造的龍舟在德國面世,龍舟的運輸和貯存顯得更加方便,競技比賽得以在世界多條主要河流上舉行,位于北美、歐洲和大洋洲的多個發(fā)達國家相繼建立了龍舟聯誼會、龍舟俱樂部和龍舟比賽。
鮑樂士與龍舟的首次結緣起于1990年,他當時在美國首都華盛頓出差?!澳菚r候費城舉行了第四屆IDBF(國際龍舟聯合會俱樂部)世界龍舟錦標賽,我特別從華盛頓特區(qū)開車來拍攝費城的比賽。我的興趣保持了好幾年,從新加坡到中國香港拍攝不同的比賽,最后還在廣州內外的村莊拍攝了幾個傳統(tǒng)的龍舟節(jié)?!?/p>
在鮑樂士移居廣州后,他加入了對外國人開放的廣州國際龍舟俱樂部,在里面活躍了5年,長期維持一周三練的強度。2020年年初,鮑樂士回到了匈牙利,然而他在自己出生的國度并沒有與龍舟疏遠,反而在那里沉浸于中東歐地區(qū)的龍舟文化。
“匈牙利是一個有著悠久水上運動傳統(tǒng)的國家。我們的獨木舟和皮劃艇運動員在歐洲挺出名的。匈牙利在1997年第一次見識了第一艘龍舟的抵達,隨后這項運動很快變得越來越受歡迎。匈牙利是2013年第11屆世界龍舟錦標賽的主辦國,如今有20多個俱樂部在這個擁有1000萬人口的國家參加比賽?!?/p>
匈牙利一個明顯的優(yōu)勢,是有一條流經其境內的歐洲大河多瑙河。在鮑樂士發(fā)來的圖片里,龍舟經過多瑙河畔的匈牙利國會大廈,船首的龍頭和船身的麒麟花紋與遠方的歐洲建筑物形成強烈的東西方碰撞對比。在多瑙河上,除了匈牙利龍舟手在訓練之外,還有捷克、斯洛伐克、塞爾維亞和附近好幾個巴爾干國家進行龍舟訓練和比賽。
打開網絡搜索引擎,還可以找到“匈牙利龍舟文化協(xié)會”“塞爾維亞龍舟聯盟”“奧地利龍舟協(xié)會”“捷克龍舟協(xié)會”“希臘龍舟協(xié)會”等組織的網站;波黑、克羅地亞、羅馬尼亞和保加利亞等國家的龍舟比賽視頻和圖片,也可以搜到。可見,龍舟愛好者在這些多瑙河沿岸乃至巴爾干諸國也形成了一定的規(guī)模。
鮑樂士表示:“如果在一個炎熱的夏天,你走到多瑙河邊,除了看到獨木舟和皮劃艇之外,你看到的龍舟可能比廣州珠江上的還要多。2018年第11屆IDBF船員世界錦標賽塞格德站也在匈牙利舉行,可以說這是歷史上最大的龍舟比賽,來自26個國家140個俱樂部的6200名運動員參賽。我是這6200名運動員中的一員,而在當時我選擇加入中國隊,屬于來自北京的TBT龍舟俱樂部。”
相比起溫暖的南粵地區(qū),在緯度高得多的匈牙利訓練,除了5月到10月可以在戶外進行,基本上要么在室內練習,要么必須鑿開冰封的河面強行行舟。在網上,有這么一段視頻:在一個波蘭的室內游泳館里,選手們分坐在一條龍舟的兩端,相對而視。他們以相反方向劃船,把對手拉過繩子的一方算贏。這種在室內的“水上拔河”,不失為氣候寒冷的溫帶龍舟選手們錘煉體力和團隊協(xié)作比賽的方式。
不過,匈牙利的龍舟跟中國華南地區(qū)的龍舟,最大的區(qū)別是比賽規(guī)則?!靶傺览堉畚幕瘏f(xié)會有一個單獨的8公里長距離錦標賽。14年來,我們在多瑙河上還有一個66.6公里的比賽,這是世界上最長的龍舟比賽?!?/p>
從龍舟攝影者到龍舟參賽者,回到自己的國家后依然熱衷于推廣龍舟文化,讓多瑙河的上空飄蕩著龍舟鼓聲,用鮑樂士自己的話說:對速度的追求,以及對團體運動的熱愛,成為了他與龍舟結緣的最大誘因。
從珠三角本地人的角度看,廣府民俗元素吸收了不少舶來品,譬如在飲食上的蛋撻、奶茶、忌廉、士多啤梨和車厘子這些洋稱謂,我們總是覺得南粵文化是被動吸收者。
實際上,隨著一代代勤懇的珠三角勞工漂泊在外,他們身上的衣食住行方式,無形中給世界各地帶來了潛移默化般的影響,默默地形成了“華流”中的一股強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