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蘇云龍(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很多人以為只有人族才有痛苦,而仙族既能長生不老又有仙術(shù),一定沒有煩惱,活得十分幸福。有一年,我和我的幾個合伙人前往北歐做生意,途中,我們從一位仙族老人那里聽來一個故事,足以證明仙族情感之豐富,比人族毫不遜色,由此而來的痛苦也不比人族少。
那日天色已暮,我們走到瑞典邊境的一處曠野時,已經(jīng)人馬俱疲,于是找到一間廢棄已久、頂棚殘破的土屋休息。我和同伴們安頓好貨物,隨便從土屋周圍割了些草打發(fā)馬匹,然后就掩上門生了火圍著火堆坐了下來,開始邊啃干糧邊喝燒酒邊聊天。這時,門忽然被人輕輕推開了,一位須發(fā)盡白、身著灰衣的老者走了進(jìn)來。無論從相貌、身形還是步態(tài)來看,我們都意識到他不屬于人族。這樣的曠野黑夜,他來這里干什么?就在我們猶疑之間,老者已走到了屋子的中央。他開口用人類的語言問:“我前去瑞典路過此地,能不能在你們這里休息一晚?”看他的樣子并沒有敵意,又考慮到仙族大多作風(fēng)正派,不會威脅我們的安全,我主動說了聲可以,并比了一個“請”的手勢。老者微微一笑,走向我身邊的空地,坐下。
我的同伴們此時又開起了玩笑,好像并不在意身邊多出一個陌生人。但是,我看得出他們的表情都不大自然。憑空而來的一個異族老人不能不讓他們心生戒備。
老者自我介紹說,他來自愛爾蘭的克萊爾地區(qū)。他說:“灰?guī)r這個地方大家聽說過嗎?那里是當(dāng)?shù)叵勺宓木劬訁^(qū),我們和當(dāng)?shù)厝祟愱P(guān)系融洽,那里的仙族成員有一半都會講人類的語言?!?/p>
我的一個同伴聽到這里忍不住問:“那仙族成員們平日在聚居區(qū)里都做些什么呢?我們對仙族的了解,以前只限于道聽途說?!?/p>
老人說:“基本上和你們?nèi)俗宓纳钜粋€樣子。我們有自己的管理機(jī)構(gòu)長老會,我就是其中的一員。我們教后輩們讀書學(xué)習(xí)。我們制作工具,還會按照自己的方式釀酒。戈班是我們族中的制作高手,他也是釀酒的行家……”
“釀酒?”我的一個同伴感到奇怪,“仙族的人也喝酒嗎?仙族也像我們一樣需要借酒澆愁嗎?”
“我們當(dāng)然也喝酒!不過,我們的酒與你們的不大一樣。你們用谷物和水果來釀酒,我們用的是巖石與火。你們的酒只能讓人暫時拋卻煩惱,而我們的,如果必要的話,它可以讓人永遠(yuǎn)忘掉發(fā)生過的事情?!?/p>
“這不太可能。定是你們使用了仙術(shù)才會這樣。單單是酒又怎么會讓人忘掉以前的事情呢?”我的同伴不相信。
那老者笑了笑,說:“我們的確有一種酒可以做到這一點,它絲毫不用借助于任何仙術(shù)。”看到我們?nèi)詫⑿艑⒁?,老人又說:“那好,既然你們不相信,我就說一件發(fā)生在我身邊的事情。她也是仙族,而且仙術(shù)高超。我們想讓她忘掉過去的事情,但是我們不能對她施用仙術(shù),因為她能感知到。我們最后給她喝了那種酒。如果我們不那樣做,她會一直痛苦下去……”
老者頓了一下,開始了他的講述:
她叫埃法,在我們仙族的后輩中算是最美麗出眾的一個姑娘。我們整個灰?guī)r地區(qū)都知道她的聰明伶俐、機(jī)智勇敢和富于計謀。如果照此發(fā)展,她一定能成為一位極為出色的仙術(shù)大師,說不定還會成為灰?guī)r地區(qū)的仙族領(lǐng)袖。但她陷入了一件無法自拔的事情:她愛上了一個人,他的名字叫杜佛林·歐哈特甘。
杜佛林出生在蘇格蘭山區(qū),很小的時候就被母親帶到愛爾蘭居住。他是一個俊朗的小伙子,生性善良,同時又驍勇善戰(zhàn)。他和愛爾蘭王子穆拉夫私交甚篤。不但人族女子個個欽羨他、愛慕他,他的名聲也傳到了灰?guī)r仙族。埃法是個充滿好奇心的孩子,有一天她偷偷離開了灰?guī)r山區(qū)。經(jīng)過很長時間的尋訪打聽,埃法終于見著了杜佛林。那時他正隨軍隊騎馬走過青石大街。杜佛林并不是一名軍人,但每次愛爾蘭遭到敵國襲擊時,他總會主動請纓參軍。戰(zhàn)爭勝利后,他又立即解甲歸田。他是愛爾蘭軍隊的靈魂。軍隊經(jīng)過青石大街,又一次凱旋,也到了杜佛林再次歸田的時候。杜佛林經(jīng)過時,早已等候在路旁的姑娘們把籃子里的花瓣撒向他,她們呼喊著杜佛林的名字。他朝她們頓首表示感謝。他的臉棱角分明,俊俏有力,他微笑,他英姿颯爽??蓱z的埃法真不該去看他,她就這樣被杜佛林給迷住了。她從心底深深愛上了這個男子,并且發(fā)誓一定要讓杜佛林成為她的愛人。
這些都是埃法后來告訴我們的。如果她不說,我們長老會的人只會一直被蒙在鼓里。她的仙術(shù)甚至已經(jīng)超過了我們,因此她可以很輕松地騙過我們。
誰也不知道她是怎樣和杜佛林開始交往的。她不說也不會有人知道。如我所說,她的法力并不比我們低。杜佛林也喜歡上了她??墒悄銈円仓?,異族之間無法通婚。所以當(dāng)埃法告訴我們時,有幾個老人勃然大怒,當(dāng)面斥責(zé)她大逆不道。埃法對長老們的反應(yīng)絲毫沒有準(zhǔn)備,她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我們一直愛護(hù)著她照顧著她,卻偏偏忘了教她仙族最基本的禁忌。
雖然他們不能成婚,但仍然維持著情人關(guān)系。不出意外的話,任何仙族成員都可以活到上萬歲,可是人族呢?相比而言,人的生命實在是太短了。仙族天生有一種能力,就是可以將自己的壽命賦予別人。當(dāng)然,這種賦予是存在損耗的,一般來說,仙族付出的壽命人族只能接受到十分之一。也就是說,如果埃法想給杜佛林添加一百年的壽命,她就要耗掉自己一千年的壽命。
“但是后來發(fā)生了新的情況?!崩先硕⒅罋獬脸恋幕鹧?,停了一下。我和同伴們都屏住呼吸,聽他把故事講完:
雖然仙族和魔族之間的戰(zhàn)爭結(jié)束將近一萬年了,但是你們?nèi)俗鍍?nèi)部的戰(zhàn)爭從來就沒有停止過。而那次戰(zhàn)爭,對愛爾蘭的影響幾乎是毀滅性的:國王布萊恩、王子穆拉夫和半數(shù)的城邦主都戰(zhàn)死沙場。更為重要的是,杜佛林·歐哈特甘也戰(zhàn)死了。杜佛林的死,之前我們的占卜者已經(jīng)預(yù)測到了。埃法自己也預(yù)測到了。所以,在國王布萊恩派穆拉夫來克萊爾郡召杜佛林議事時,埃法便叮囑杜佛林這次一定不要上前線。
十幾天后,丹麥人已經(jīng)攻陷了多座城池。愛爾蘭軍隊經(jīng)過灰?guī)r時,埃法發(fā)現(xiàn)了全副武裝的杜佛林。她顯得十分傷心,不顧一切沖入隊伍中把他拉下馬。
“你會送命的!”她對他喊,“你還想不想回來?”
杜佛林看起來也處在矛盾之中。他緊皺著眉頭,把埃法擁進(jìn)懷里,過了好久才說:“可是我的國家更需要我……”
當(dāng)時長老會有人在場,后來他向我們描述埃法對杜佛林的允諾。當(dāng)著那么多的人,她說:“我情愿拿自己兩千年的生命換你兩百年,我們先一起過兩百年的快樂生活,然后你想干什么我都依你,但這次你不要去……”杜佛林張了張嘴,但最終沒給她肯定的答復(fù)。
那天早晨,穆拉夫率領(lǐng)的軍隊遭遇重圍。丹麥軍隊人數(shù)眾多,把他們擠縮成團(tuán)。愛爾蘭人背靠著背,面朝外部的包圍圈,雙方每交一次手,都會有大批的戰(zhàn)士倒下。對峙持續(xù)到下午,丹麥人不再進(jìn)攻。激戰(zhàn)了一天,戰(zhàn)士們始終沒有進(jìn)水進(jìn)食,早已饑腸轆轆,穆拉夫想到這些就覺得心焦,必須突圍,然而又談何容易。
正在這時,穆拉夫看到在丹麥軍隊的一角,士兵們紛紛倒下,但卻看不到擊殺他們的人。穆拉夫揮手示意大家向那個方向突圍,一時間愛爾蘭士兵如潮水般奔涌向前,不久便打開了缺口,脫出身來。
穆拉夫看到一個接一個丹麥人在空氣中倒下去,就像被人強行拉住,再揮劍自刎。然后他聽到空氣中一個人的喊殺聲,一個粘滿鮮血的腳印在大地上奔跑。穆拉夫帶領(lǐng)隊伍緊跟在那跑動的腳印后面,直到腳印在一片荊棘叢前停下來。
“看不見的勇士!”穆拉夫朝那腳印喊,“您是愛爾蘭人民的英雄!請向我們展示您的真面目吧!”
于是杜佛林·歐哈特甘出現(xiàn)在荊棘叢前。
“是你?”穆拉夫一臉驚訝。
“是我!”杜佛林手里攥著一枚漂亮的發(fā)卡,他淚如雨下,說,“尊敬的王子,請您原諒我。善良的埃法不想讓我來戰(zhàn)場送死??墒牵粋€人怎么能只貪圖自己的幸福而不顧祖國的命運呢?因此我還是來了。埃法送給我一枚發(fā)卡,她說只要把它插在衣服上就沒有人能看到我,當(dāng)然也看不到我的衣服和佩劍。王子,看到你們?yōu)閲夜饷髡蟮仄礆?,我深感慚愧?,F(xiàn)在,我不能再要這枚發(fā)卡了,我要和你們并肩作戰(zhàn)!”
于是,杜佛林將發(fā)卡插在一棵樹上,那棵樹頓時就沒有了蹤影。他拔出佩劍,同眾戰(zhàn)士重新投入了戰(zhàn)斗。
杜佛林的這個舉動,令人欽佩;但是,對于埃法來說,這卻是個災(zāi)難。
埃法將施有仙術(shù)的發(fā)卡贈予杜佛林,那是在杜佛林打定主意去戰(zhàn)場之后了。他表現(xiàn)得很堅決,寧肯離開愛人,也要為祖國而戰(zhàn)。埃法終于退卻了。她只能將她的期望和幸福寄托在一枚發(fā)卡上。送走杜佛林后,她日夜在灰?guī)r山占卜,想找到他的行蹤。那天日暮,她再次占卜,卦像卻清楚地顯示了杜佛林的尸體所處的位置。
埃法瘋了。杜佛林死亡,是埃法的災(zāi)難;而埃法的癲狂則是我們整個灰?guī)r仙族的心病。她傷心地悲泣,在灰?guī)r山四處游走,那段時間所有見過她的人都說她變了,他們見到的她只做固定的那幾件事:痛哭、咒罵、奔走。很長時間過去了,她一直那樣。我們長老會覺得不能再讓她如此了,她還年輕,她應(yīng)該有很好的未來。
“于是你們就給她喝了那種酒!她忘掉了過去,忘掉了杜佛林,她又重新成為那個美麗天真的姑娘?”我的一個同伴忽然跳起身來補充道,又轉(zhuǎn)身撿了幾根柴,添入火中。
“是的,就是這樣!現(xiàn)在你們覺得我所說的這種酒如何?”老人問。
我的另一個同伴一直是若有所思的樣子,他說:“忘記煩惱固然是好事,把幸福和快樂也一并忘掉了,多少有些遺憾?!?/p>
老人說:“是啊!天下根本不存在完美的東西,快樂和痛苦如此貼近,誰又能把它們分得一清二楚呢?”
聽到這里,我又忍不住問起埃法的現(xiàn)狀。
老人說:“埃法現(xiàn)在很好,完全忘記了過去的事情。她眼下正作為灰?guī)r仙族年輕一輩的代表,在瑞典山區(qū)參加仙族集會。我也正要趕去那里。至于過去的事情,現(xiàn)在時常痛心的,反而是我們這些局外人……”
第二天清晨,冰冷的陽光從殘破的頂棚上灑進(jìn)土屋。我醒來時,身旁的地上空空如也,老人已不辭而別。同伴們四處歪作一片,鼾聲仍濃?;鸲言缫褯]有了氣息。貨物仍舊堆放在原處。也正是這些東西,才讓迷糊的我想起那個故事,認(rèn)識到昨晚遭遇的真真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