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媛媛
關鍵詞:大津事件;俄國;日本;尼古拉王儲;明治天皇
摘 要:大津事件是19世紀90年代俄日關系史上的一次重大政治事件,具有國際危機的典型特征。日本為減少事件可能帶來的負面甚或災難性影響,立即展開危機公關。俄國出于國家整體外交目標和遠東政策的戰(zhàn)略考量,采取了比較靈活的應對措施,做出“微小卻十分必要的讓步”。大津事件最終以尼古拉短暫繼留日本后離開、行刺者津田三藏被判終身監(jiān)禁、日本“親俄派”出任外務大臣而平息,俄日關系很快回到睦鄰友好的傳統(tǒng)軌道。俄國的危機應對雖體現(xiàn)出俄國對俄日關系的重視,但也暴露出對日本的傲慢與輕視。對俄日關系的“重視”與對日本的“輕視”構成這一時期俄國對日外交的特點。俄國對日本外交態(tài)度快速轉變的深層原因把握不準確,為后來遠東政策的失敗埋下伏筆。
中圖分類號:K313.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1-2435(2022)06-0052-11
Otsu Incident and Russia's Response to the Diplomatic Crisis with Japan-Investigation Based on the Diplomatic Archives of the Russian Empire
XING Yuan-yuan (School of History,University of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Beijing 100102,China)
Key words:Otsu Incident;Russia;Japan;Prince Nicholas;Meiji Emperor
Abstract:The Otsu Incident is a major political event in the history of Russia-Japan relations in the 1890s,with typical characteristics of international crisis. Japan,the "crisis maker",immediately launched crisis public relations in order to reduce the possible negative or even disastrous impact of the Otsu Incident. Considering the interests country's overall diplomatic objectives and Far East policy,Russia adopted more flexible countermeasures and made "a minute and necessary concession". The Otsu incident ended with Nicolas leaving after staying in Japan for a short time,sentencing the assassin Sanzang Tsuda to life imprisonment,and Japan's "Pro Russian faction" becoming foreign minister. Russia's response to the crisis reflects the Russian Empire's attention to Russia-Japan relations and the arrogance and contempt for Japan. The "attentron" to Russia-Japan relations and the "contempt" for Japan constitute the characteristics of Russia's diplomacy towards Japan in this period. Russia's grasp of Japan's rapidly changing role was very untimely,laying the groundwork for the subsequent failure of the Far East policy.
大津事件,又稱大津遇刺案、湖南事件,是特指1891年4月29日1俄國王儲尼古拉·亞歷山大洛維奇·羅曼諾夫在日本滋賀縣大津市的琵琶湖南遭遇刺殺而引發(fā)的外交危機。由于津田三藏的突然襲擊,導致日本“舉國上下十分震驚”1,政府的處境也陷于被動。日本擔心此事件的發(fā)生會遭到北方強鄰——俄國的侵略性報復,而這有可能將使日本陷入亡國危險。為努力減小大津事件可能帶來的負面甚或災難性影響,日本各階層——從天皇、內閣到民間,幾乎步調一致地全方位展開緊急補救措施。面對日本“傾國之力”的危機公關,俄國相應采取靈活的應對,未進行激烈報復,未將危機推向戰(zhàn)爭邊緣,俄日關系很快回到睦鄰友好的軌道。從當時的歷史環(huán)境來看,俄國的危機應對在一定程度上是比較成功的,避免了其在經(jīng)濟和軍事力量薄弱的遠東陷入戰(zhàn)爭狀態(tài),有效阻止了日本被過早拉入與英國的同盟,維持住了遠東統(tǒng)治的暫時穩(wěn)定,符合俄帝國的國家利益和整體外交戰(zhàn)略。
在全球化日益加深的當今世界,各國、各地區(qū)之間的矛盾、摩擦導致危機頻發(fā),危機泛化已然成為常態(tài)。危機的出現(xiàn),在直接威脅當事國安危的同時,有可能外溢、傳遞,從而對鄰國、地區(qū)甚至全球局勢產生不可估量的影響。如何應對危機,已被各國提升至國家治理的戰(zhàn)略層面。由于地緣接近,俄國和日本是與我國產生利益糾葛最多的國家。歷史如是、現(xiàn)實亦如是。從歷史角度研究俄日關系進程,在我國學術界已有一些成果。2從危機管理角度考察俄日關系演變,學術界存在較大提升空間。
危機決策情勢具有外部威脅強、時間壓力大、決策后果嚴重等特性。歷史經(jīng)驗表明,當人們或具體決策者面臨利益攸關或負有重大責任的突發(fā)狀況時,其決策活動往往受到心理因素和主客觀失衡等認知的嚴重影響。3相關外交檔案文件因關涉對國家利益的權衡,其決策背后的動機、目的和手段都清晰可見,暴露出的心態(tài)也有跡可循,因此,在學術研究和資政參政中是較為準確、可信的材料。本文以俄國外交檔案文件為主要史料,4在基本還原大津事件歷史場景的同時,從危機管理視角梳理俄國應對危機的做法,厘清其理路,綜合評價其客觀效果,揭示大津事件對于俄日關系的真正蘊含之意。這不僅可以極大拓寬俄日關系史的研究視閾,也能從俄國應對危機中汲取經(jīng)驗教訓,為國家處理類似事務提供歷史借鑒,為國家治理提供資政參考。
一、大津事件前俄日外交緊張局勢
19世紀90年代是俄日關系從交好走向交惡的轉折期,大津事件即發(fā)生于此時。
俄日兩國對邊界的重新劃定、俄國對日本“打開朝鮮大門”的觀望姿態(tài)以及對日本修約的暗中許諾,都為80年代的兩國睦鄰友好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但,在顯而易見的友好關系下,卻隱藏著沖擊俄日關系格局的不穩(wěn)定因素。由于對外強硬論與對外恐怖感長期交織并盛行于日本社會,1890年俄國駐東京使館被日本民眾襲擊,俄日外交緊張局勢初露端倪。使館遇襲成為接下來更嚴重的危機——大津事件的前奏。
俄日兩國于1855年簽定的《下田條約》(又稱日俄《和親通好條約》)標志著兩國建立起近代性質的外交關系。但條約中對千島群島與庫頁島的邊界劃分十分模糊,導致雙方各自保有對領土的訴求。這樣的狀況嚴重阻礙了雙方關系的正?;?。為解決領土分歧、維持雙方友好關系,俄日于1875年又簽定了《圣彼得堡條約》(又稱日俄《樺太千島交換條約》)其中規(guī)定千島群島全境歸日本所有,庫頁島全境歸俄國所有。1這樣明確的邊界劃分妥善地解決了領土分歧,也從政治上保證了俄日關系向睦鄰友好方向發(fā)展。同時,俄國對日朝于1876年簽訂的《江華條約》保持了默許的態(tài)度。這些做法都維護了俄日友誼。2在日本修約問題上,俄國的獨特立場促使雙方建立起互信。與英美列強的阻撓不同,俄國因遠東經(jīng)濟利益微弱、對日貿易依存度低,無意就兩國間微不足道的商業(yè)額與日本維持現(xiàn)行條約。3不平等條約侮辱日本的民族自尊心,進口關稅又阻礙民族工業(yè)發(fā)展。因此,俄國支持修約的倡議在一定程度上贏得了日本政府的感激。4俄國外交部在此時已注意到英國在日本的反俄宣傳。英國試圖通過渲染俄國的侵略性來破壞俄日關系,呼吁日中結盟以抵制俄國在東亞的擴張,這客觀上迫使俄國對日本采取友好外交政策。
可以認為,19世紀80年代是兩國達成共識、友好往來的時期,高級別官員互訪達到歷史新高度。519世紀80年代,俄日兩國相互之間沒有明顯沖突,穩(wěn)定是這一時期的主要特點。俄國將日本視為一個友邦,遠東地區(qū)如果發(fā)生沖突,俄國可以較為容易爭取到日本的友好中立立場。日本政府也由于改革和擴張的內在驅使,需要與俄國保持友好局面,為本國創(chuàng)造良好環(huán)境。
對于俄日關系來說1890年是非常特殊的一年。正是在這一年,俄國決定修建一條通往符拉迪沃斯托克的鐵路,即,西伯利亞大鐵路以連接歐洲部分與遠東。6對俄國而言,這有助于遠東經(jīng)濟開發(fā)、提高邊境防御水平、鞏固勢力范圍。但日本政界和民眾卻異常警覺西伯利亞大鐵路的修建,認為俄國的遠東政策明顯在強化,擔心“日本的國家壽命會隨著鐵路的延長而縮短”7。早在1887年6月12日,英國的《泰晤士報》就搶先報導了還只是設想的西伯利亞大鐵路。日本的《朝野新聞》于7月21日以《鋪設西伯利亞鐵路》為題轉載,并在7月31日、8月1日連發(fā)題為《西伯利亞大鐵路與東亞三國關系》的社論,指出俄國修建鐵路意在“用兵”。8英國推進的反俄宣傳延續(xù)到90年代顯著增強,加重了日本的對外恐怖感。
日本在此時陷入的修約僵局也助長了國內本已彌漫的激進情緒。俄國對日本修約的支持“口惠而實不至”,因為俄國并不想獨樹一幟地明確打出這一張既能牽制日本政府、又能對俄日關系施加影響的王牌。新外務大臣大隈重信展開秘密外交,希望打破英美聯(lián)合統(tǒng)一陣線,英國識破后很快反制日本。91889年4月,《泰晤士報》曝光大隈重信于1888年12月與國外簽署的密約,條約保留了最惠國待遇由無條件改為有條件、五年后才完全廢除治外法權的條款,10但本質上并未擺脫不平等性質,這在日本激起新一輪抗議。參與抗議人的不僅包括對外國人在日本享有特權而感到憤怒的普通民眾,也包括將廢約視為日本轉變?yōu)閺姶髧业臉酥九c象征的大國沙文主義分子。反對派指責政府在外交上優(yōu)柔寡斷,同時對沙文主義進行大肆鼓噪和宣傳。10月18日,大隈重信遭暗殺受傷1就是日本民眾反抗情緒日益高漲的結果。
1889年12月24日,出任內閣首相的山縣有朋發(fā)布《外交政略論》的意見書,它繼承了《軍事意見書》的精神,強調日本需要同時防守主權線及保衛(wèi)利益線。對外強硬論與將要修建西伯利亞大鐵路的傳言共同激發(fā)的對外恐怖感二者互為表里,2成為日本普遍的社會心理,繼而導致1890年俄國駐東京大使館遇襲。
11月17日,日本天皇為慶賀議會開幕舉行隆重的巡游儀式。當隊伍通過俄駐日使館時,俄國人在小陽臺上以“歐洲的方式”向天皇致意,日本人被徹底激怒。他們認為“俯視”天皇是違反日本傳統(tǒng)的極不恰當?shù)男袨?,是對天皇乃至整個日本民族的大不敬。于是人群向使館扔石頭,俄國駐日公使舍維奇及其家人、下屬不得不躲進大樓避險,萬幸的是沒有造成人員傷亡。3
“極其不愉快的、超出俄日通常友好之事”4發(fā)生后,俄國外交部并未對日本社會暗藏的激進主義和反俄情緒的根源給予充分重視,反而將其歸咎于“英國的煽風點火”5和日本國內矛盾等這些表象化的原因。因此,俄國的立場是快速、和平解決該事件。舍維奇通過11月23日發(fā)表在《東京新聞》上的社論回應:“俄國人歡迎天皇時,只是用他們固有的傳統(tǒng)方式,我們有充分理由相信,這一事件很快會以好結果收尾,也相信這件事絲毫不會影響俄日友好關系,更何況……我還允許日本警察查問過使館的日本仆人。”6新任日本外務大臣青木周藏清楚認識到,對襲擊俄國使館的人進行審判將會帶來嚴重后果。因為日本公眾已經(jīng)“對沙文主義觀念和仇外心理不再陌生”7,他們不會原諒政府向外國人屈服。因此,俄日雙方都試圖低調和解。青本周藏對外界是這樣解釋的,警察很難追蹤到教唆者,所以,對一些投擲石塊的人處于1.25日元小額罰款。8俄國外交部在指責日方“敷衍塞責”9的同時也基本認可日本政府息事寧人的解決辦法。俄國外交部長吉爾斯在1891年3月13日給舍維奇的密電中表示,盡管該案的調查和審判結果不盡人意,但“俄國考慮到日本政府的困境,出于同情,同意宣告去年11月17日的襲擊事件徹底結束”。10
本著對日友好的宗旨,俄國使館遇襲事件得到妥善解決。俄國沒有堅持徹底調查和懲罰所有責任人,這是其希望維持“與日敦睦”的傳統(tǒng)外交觀念使然。俄日關系雖未受到大的波及,但兩國政府“草率的共識”縱容了日本社會中的反俄情緒和歐洲自由思想的滋長,為大津事件的發(fā)生提供了豐厚的土壤。維·格利采夫在1890年12月的《俄羅斯思想》雜志上撰寫評論認為,受歐洲自由思想技術影響的日本,其政治生活和國民教育如若這樣迅速成長,那么,離它扮演世界性角色為時不遠了。11但,彼時俄國自由主義者對俄國政府的批判和預警并未引起俄國沙皇的足夠關注。
二、尼古拉遇刺與俄方相機而作
俄國使館遇襲事件并未改變俄國尼古拉王儲東方之行中訪問日本的計劃。王儲訪日消息早在他抵達前一年就已在日本流傳,明治天皇投入大量精力和資金準備恭迎“一位歐洲大國的王位繼承人”。1日媒對尼古拉王儲的到來基本持積極態(tài)度。但尼古拉王儲在大津遇刺卻引發(fā)了兩國新一輪緊張的外交局勢。俄日高層強烈震動,“剛剛踏上文明、啟蒙道路”的日本如臨大敵。日本最先擔心的便是俄國會對其宣戰(zhàn),或者要求支付巨額賠償;也擔心歐洲質疑“日本是否足夠文明,是否足夠有資格修約”。為此,日本政府立即釋放改善俄日關系的積極信號。俄國面對日方的危機公關進行了比較靈活的磋商和周旋。為快速平息危機、使俄日關系回到正常軌道,俄國在危機處理中保持克制,相當積極地扮演了自己的角色。
17世紀以來,歐洲顯赫家族的年輕人在完成學業(yè)后被父母安排遠行是精英的高貴傳統(tǒng),訪問重要城市(首都)、參觀紀念碑、結識顯貴政要是指定任務。尼古拉王儲這次遠行既遵循常例又打破常規(guī),他沒有前往歐洲,而是去往亞洲。1890年,“東方派”剛剛開始在俄國外交決策層中初露頭角,軍事地理學家尼·米·普熱瓦利斯基與伊·伊·烏赫托姆斯基公爵鼓吹東進而激發(fā)的東方主義在統(tǒng)治階級內部頗受青睞。2尼古拉王儲東方之行的官宣說法是去符拉迪沃斯托克出席鐵路開工儀式,但暗藏目標卻是沿途向東方弱小國家宣威、示好。
1890年10月末,尼古拉王儲乘坐皇室列車從圣彼得堡境內華沙段的加特契納宮向南出發(fā)。一路經(jīng)過埃及、印度、錫蘭、新加坡、暹羅、越南,1891年3月抵達中國境內,無一不受到隆重招待。異域風情確實給尼古拉王儲留下美好印象,但同時,從他給父親亞歷山大三世的信中明顯看出,尼古拉王儲作為歐洲貴族對東方國家的傲慢與輕蔑。在他眼中,孟買官員“就像是個傻瓜”3,東方國有是西方人傾倒“垃圾”的地方。4逗留錫蘭時,他告訴亞歷山大三世,“似乎,為了威望,俄國應該駐扎一支艦隊,與俄國的海上實力相配……親愛的爸爸,這真令人高興,在太平洋上我們應該比英國人更強”。5在中國境內與接待他的兩廣總督李瀚章見面后,中國就被戲謔為“充滿官員、布鞋和辮子的國度”。6這種輕視、嘲弄東方的情緒被他“順道”帶往日本。但后面發(fā)生的事情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想象中同樣溫順、具有異鄉(xiāng)情調的日本,卻匿伏著與其他東方國家迥異的現(xiàn)實。
尼古拉王儲東方之行中在日本的首站是長崎,正是俄國太平洋艦隊的冬季基地。4月23日,他乘坐的“亞速紀念號”抵達鹿兒島,薩摩藩主島津忠義安排了相撲、劍道和武士決斗表演。74月27日??可駪魰r,日本學生興奮地歡呼:“王儲大人萬歲!”8傍晚,尼古拉王儲乘坐特快列車前往京都。一路上,城鎮(zhèn)和村莊的居民在鐵路兩旁夾道歡迎。9心情激動的尼古拉王儲甚至拒絕西式住所而要求住在日式住宅里。10
與尼古拉王儲心情的愉悅截然相反的是日本民眾普遍感到的緊張與恐懼。因為,直到1891年,日本的武裝力量僅有6個師團,1更別說擁有像俄國那樣的軍艦。所以,日本國內盛傳“尼古拉訪日是投石問路為了進攻日本”2“隨行的工程師是為在九州島上修筑防御工事而繪制圖紙的”3。懷抱進軍大陸志向的日本人由此認為,日俄必發(fā)生沖突。這些“仇俄”“恐俄”情緒長久糾纏,成為一股涌動的暗流隨時可能傾瀉。
4月29日上午,在日本王子喬治、舍維奇、京都府知事北垣國道和兩名俄國隨從陪同下,尼古拉坐著人力車前往大津。大津街道狹窄、人流涌動。由于警察面向車隊,未能察覺身后的騷動,津田三藏利用了這種情境,在尼古拉返程時,躍過警戒線,雙手握著軍刀從右側向車夫后方砍去,擊中王儲頭部。王儲發(fā)現(xiàn)行刺者準備砍第二次,馬上跳到街上逃走。旁邊人力車上的希臘二王子喬治試圖用竹拐杖從后擊打行刺者的頭。這時,尼古拉的車夫冷靜沖到津田三藏旁邊,鉗制住他的手,將其放倒。喬治的車夫趁津田三藏跌倒在地,便拿起掉在一旁的軍刀向他的脖子和背部砍了兩下,使其昏迷。整個襲擊持續(xù)大約15到20秒。4尼古拉多處受傷:頭部右側傷口9厘米,額頭傷口10厘米(與頭部傷口平行),右耳廓皮外傷4毫米,右手虎口皮外傷1厘米。俄國外科醫(yī)生拉姆巴赫簡單包扎傷口后,尼古拉被送往京都。處理額頭傷口時,取出的楔形碎片約2.5厘米。5因傷口很淺,尼古拉很快康復。
行刺發(fā)生后,直接受害人尼古拉王儲與主政日本的明治天皇被推到風口浪尖。尼古拉此時雖未登基,卻是沙皇的絕對代表和帝國象徵。他們既是政府決策中的首腦人物,也是民眾仰仗的領袖。因此,他們的第一反應不僅影響到政府對危機的處理,也影響到民眾心理和輿論導向。尼古拉王儲在遇刺后的寬容表現(xiàn),使得此后的事件處理有了基礎。尼古拉在遇刺當天就“表現(xiàn)出驚人的善良”,以寬慰“不知所措的日本人”。明治天皇收到消息后立即展現(xiàn)出“周到禮節(jié)”。6他表示,這一可怕罪行令他“十分震驚”,并下令調查,“對犯罪分子施以嚴厲懲罰,只有這樣,與俄國的親密關系才不會被破壞,并且也能夠安撫人心”。7他馬上動身親自去向尼古拉道歉。8明治天皇帶著伊藤博文和幾名日本醫(yī)學教授乘坐專列于第二天(4月30日)晚上抵達京都?!八浅=辜?、聲音在顫抖,對他而言這一分鐘是他一生中最悲傷的時刻?!?明治天皇表示想趕快見到尼古拉。舍維奇回復他,尼古拉殿下已經(jīng)就寢,明治天皇表示第二天早上再來。5月1日早上,尼古拉王儲在臥室與明治天皇會面。舍維奇記載道,會面持續(xù)了二十分鐘,正如尼古拉王儲所言,他們的交談親切又誠懇。10明治天皇還決定立刻派遣親王率領特使團前往圣彼得堡代表天皇本人向俄國沙皇道歉。然而尼古拉認為日方這種致歉是不必要的,他對舍維奇指示:“如果有可能的話,請以最禮貌的方式告知日本親王不需要親自到訪,我對日本天皇、皇后及各位親王的心意表示滿意?!?11891年5月3日,吉爾斯的助手、外交部一等秘書拉姆茲多爾夫在日記中提到,日本天皇幾乎每天都向俄國沙皇匯報尼古拉的消息。王儲與天皇在第一時間內做出的快速反應為俄日兩國政府的危機處理奠定了良好基礎。
5月7日,即尼古拉離開日本的當天,明治天皇、有棲川宮親王和北白川宮親王受邀前往“亞速紀念號”上拜別。12雖然日本國內擔心明治天皇有可能被俄國劫持留作人質,但明治天皇依然如期赴約。尼古拉王儲到達符拉迪沃斯托克后還給明治天皇寫信,他說:“我的身體狀況很好,請?zhí)旎时菹虏灰獡模矣肋h不會忘記天皇與皇后親切的招待,這些美好回憶會永遠留在我心中?!?一個月后,明治天皇頒布法令,要求在大津行刺案案發(fā)現(xiàn)場建造一座紀念碑,以紀念俄國王儲尼古拉奇跡般地死里逃生。2
決策者在危機處理中往往有決定性作用。尼古拉王儲與明治天皇以個人權威領導危機處理,其冷靜的態(tài)度猶如指揮棒一樣引導國家的緊急應對。他們領導權威的充分發(fā)揮,有利于作為咨詢顧問和決策執(zhí)行者的外交部門把最高領導者的意志貫徹到各項政策的具體細節(jié)中。俄國外交部和駐東京大使館充分發(fā)揮外事機構和危機處理機構的雙重職能,與日本外務省和日本駐圣彼得堡使館相互協(xié)調,努力尋找現(xiàn)實主義的解決辦法,為平息危機創(chuàng)造了條件。
大津行刺案發(fā)生后,舍維奇作為俄國外交代表向青木周藏表示憤慨。3日本政客擔心俄國會做出激烈反應,這一點在他的報告中有明確體現(xiàn)。1891年4月30日,舍維奇寫道:“大津行刺案發(fā)生的第二天,日本外務大臣和內務大臣前來以最謙卑的態(tài)度向我尋求原諒。日本政府在一切方面竭盡所能,想要平息行刺案可能帶來的后果?!?日本人向他表達“難以用言語表明的悲傷和困窘,請求得到仁慈的寬恕”。5舍維奇回應青木周藏,“正在等待吉爾斯的指示,沙皇要求一個令他滿意的結果,以彌補他本人以及俄國人民遭受的侮辱”。6
在圣彼得堡,“慰問電報從四面八方傳來”。7拉姆茲多爾夫在5月1日的日記中提到,“沙皇給所有電報加上普通標記,轉交給大臣去回復。其中有一封日本天皇發(fā)來的電報,言辭真切感人,但我不知道沙皇希望用什么語氣來回復。在我看來,哪怕只是輕微流露出一絲不滿,都顯得不夠禮貌、不夠恰當,我打算這樣回復這封電報:‘在此向天皇感謝對尼古拉的關心和善意,大津發(fā)生的這件事雖不甚愉快,但并不會讓尼古拉喪失訪問日本的全部興趣,他還打算親自去拜訪天皇您”。8可以看出,俄國沙皇并未以平等的眼光去特別重視日本天皇的電報,而只是像對待普通信件般加上普通標記讓官員處理。
日本駐圣彼得堡公使西德次郎也在此時拜訪吉爾斯,請求他為大津行刺案寫一個評論作為正式報道,緩解公眾對此事的“沉重印象”,表明明治天皇和日本政府對此采取了合理措施。俄國順應了日本要求,沃龍佐夫公爵在俄國5月1日的《政府公報》表示:“俄國王儲尼古拉現(xiàn)在身體狀況良好,在京都停留兩日,感覺已無大礙,今早已回到‘亞速紀念號。明治天皇在親王與一眾高官陪同下前去京都拜訪。針對此次蓄意謀害俄國王儲尼古拉生命的惡性行為,日本各級政府和全體人民都感到憤怒和悲哀。”9隨后,《公報》由外交部發(fā)布并被媒體轉載??梢姡韲饨徊窟\用媒體回應了日本請求,并通過媒體快速傳遞權威信息,正確引導國際輿論,成功安撫了公眾情緒。
三、日本因應與危機化解
俄國沙皇盡管沒有立即對尼古拉王儲是否繼續(xù)訪問日本作出決定,但非常擔心兒子有再次遭遇暗殺的風險,舍維奇贊成尼古拉王儲立即中止訪問。因為“日本充斥著極度緊張甚至帶有侵略性的氣氛”,他說:“因尼古拉殿下到訪,日本舉辦隆重儀式,這引起極端愛國主義分子的憤恨,我認為尼古拉繼續(xù)留在日本是不安全的,而他本人似乎是打算再過幾日動身前往符拉迪沃斯托克?!?0
尼古拉王儲如果提前離開日本,就意味著日本無法確保外國人的安全,這勢必影響日本的國際聲望。津田三藏的“滔天罪行”對日本聲譽是不可磨滅的污點,歐洲各國“可能再也沒有心思考慮修約了”1,因此,日本政府希望此次事件不要引起國際社會的過多關注。從這一角度看,日方必須弄清楚尼古拉王儲是否還有繼續(xù)訪問的意愿。于是,西德次郎向吉爾斯表示,日本政府非常希望尼古拉王儲能夠按既定路線繼續(xù)訪問。2這封信被轉呈到尼古拉手中,旋即被回絕。
關于尼古拉王儲的去與留,在俄國外交部有過一番爭論。拉姆茲多爾夫等幕僚“希望尼古拉不要取消原定計劃,繼續(xù)走海路穿過橫濱抵達東京”。3他認為舍維奇提出的立即離開的建議是完全錯誤的?!半m說王儲不應該繼續(xù)按原計劃訪問,但我認為去橫濱和東京是必要的。此刻(舍維奇的)決定與大津刺殺案剛剛發(fā)生時王儲的意愿以及在致明治天皇的電報中所表達的意愿相矛盾?!?他非常直白地表達對尼古拉王儲提前離開日本的看法:“有什么可怕的呢,那些好搬弄是非造謠的人甚至可以說尼古拉是被趕出日本的。日本宮廷與社會各界竭盡全力想以體面的方式接待俄國王儲,現(xiàn)在因為這么點小摩擦,尼古拉也不向日本天皇表示禮數(shù),也不去拜訪他,就這么回來了。既然有這個地位,就不能逃避義務,不能做出那副又可憐又懦弱的樣子來。”5拉姆茲多爾夫之所以堅持要尼古拉王儲留下來,主要基于以下考慮:“最后,俄國王儲被日本警察襲擊,還沒到返程日期他便遍體鱗傷地逃回去,報紙將把尼古拉描寫成非常被動的角色,而之后一旦尼古拉遭遇的不幸被淡化,這件事就會變得令人難堪,因為尼古拉匆忙離去的樣子看上去一點都不英勇?!?這無疑是基于英國在日本反俄宣傳的顧慮,著意避免給英國以口實。
但當時尼古拉王儲確實不打算繼續(xù)訪問日本。為避免由于“不英勇”而“倉惶出逃”的形象出現(xiàn),保留俄日兩國在國際上共同的“體面”,尼古拉王儲堅持逗留到5月7日。臨啟航前一天即5月6日,尼古拉王儲在艦艇上慶祝23歲生日,青木周藏與北白川宮親王受邀參加。不得不說,生日慶祝會更切實的目的是緩和俄日間緊張氣氛,向外界釋放和解信號。
俄國王儲被刺案給日本行政機關與司法機關帶來前所未有的沖擊,日本政客和律師面臨一個新的困境,日本立法中沒有明確條款規(guī)定需對行刺外國人的肇事者進行處罰。5個月前,俄國駐東京使館遭遇襲擊后,舍維奇提出建議,希望制定相關法律以保證外國人在日本的人身安全。然而,盡管舍維奇一再催促,日本政府直到“大津遇刺案”以前也未出臺相關條款。如果按照襲擊日本皇室成員的律法判決,津田三藏會按“大逆罪”被判處死刑;如果根據(jù)普通條款審判,津田三藏會按“謀殺未遂”被處以無期徒刑。但是將外國王室與日本王室等同起來,這對日本人來說是一種極大羞辱。因為他們認為日本天皇是神的后裔、國家的象征。而日本拒絕判處死刑可能會引起俄國不滿和報復。這個矛盾引起日本行政機關與司法機關新的較量。
以日本首相松方正義、內務大臣西鄉(xiāng)從道與法務大臣山田顯義為代表的行政機關為維護俄日邦交,以事關國家重大利益為由提議按《刑法》第116條判處津田死刑。大審院院長兒島惟謙頂住壓力,以事關日本司法獨立為由力主按《刑法》第292條、第112條和第113條為依據(jù)判處津田殺人未遂罪而處無期徒刑。75月15日下午6時,日本宣判津田終身監(jiān)禁。俄方對此表示尊重并服從日方意見,并未堅持按照舍維奇起初提出的更加嚴格的處罰。舍維奇也并未發(fā)表特別聲明,他認為,“這樣的處罰足以懲治其犯下的罪行”。8舍維奇在5月17日報告中寫道:“俄國不準備以任何報復性措施來加劇這件事造成的后果,這給日本政客與民眾留下好印象:整個日本此時此刻都對俄國充滿熱烈的感激之情?!?
作為資深外交官,舍維奇早在5月7日就對遇刺案有一個非常深刻的認知:“首先,這件事表明人們的狂熱思想并沒有消失,相反,直至今日,它呈現(xiàn)出最危險的形態(tài)來,不僅兇殘狂暴,而且粗魯無知。甚至連較為富裕階層的人也是這樣。其次,這表明政府完全沒有能力防止這種暴行的發(fā)生。”2因此,在致吉爾斯的秘電中,舍維奇提出支持判決津田三藏終身監(jiān)禁而不是死刑的論點,日本沒有指責俄國干涉其內政,從而顯示出其在政治上的軟弱性。津田三藏沒有成為民族英雄,也不是什么為了驅逐外國人、防止侵略的正義事業(yè)的殉難者。法院作出這樣的判決就不會激起沙文主義情緒,也不會導致這些極端愛國主義者對外國人繼續(xù)進行報復。3由此可見,俄方默許、不繼續(xù)追究津田三藏的判決是為了表明,他只是一個心理不健康的人實施的犯罪或失智行為。這樣看來,津田三藏并不是傳達排外與反俄情緒的恐怖分子,而只是精神狀況不正常的瘋子。俄國外交部巧妙淡化危機事件的政治色彩,化解危機于再平常不過的民事事務中,可以說是俄國外交智慧的表現(xiàn)。
由于尼古拉王儲并未立即離開日本、俄國對津田三藏被判無期的默認,舍維奇以此為契機和籌碼推動日本進行了政府新一輪人事任免,外務省人員調整尤其有利于理順與俄國和其他大國的關系。舍維奇認為,“大津行刺案剛發(fā)生的時候日本官員的態(tài)度是卑躬屈膝的,是俄國立場讓日本官員松了口氣”,4所以,日本外務大臣來找他時他“非常憤怒”。舍維奇在1891年5月14日報告中提到:“最主要的是,不管這一行刺案的直接責任人青木周藏是否有罪,他曾書面承諾會保障尼古拉的安全。但是,他可能忘了那天他竟然佯裝無事來找我商議法庭審判津田之事,我拒絕討論并告訴他,我只對一件事感到非常驚訝,就是他居然還敢以日本外務大臣的身份來找我?!?舍維奇向明治天皇明確表示,大津行刺案會發(fā)生,日本內閣有重大過失。6之后,內閣官員任免發(fā)生變動,青木周藏、西鄉(xiāng)從道被撤職,親俄的政客榎本武揚接任外交大臣。這可以認為是俄國外交的“輝煌勝利”,日本的對俄外交將會朝著有利于俄日關系穩(wěn)定的方向發(fā)展。這既符合俄國的愿圖,也體現(xiàn)出日本政府盡一切可能想與俄國拉近距離的愿望。由于未及時制定出懲治危害外國人生命安全的罪犯的法律,不久之后山田顯義也被免除法務大臣一職。7
四、大津事件的歷史透視
大津事件是俄日關系史上的重大政治事件,具有國際危機的典型特征:不確定性、威脅性和緊迫性。8不確定性是指津田三藏突然行刺完全超出俄日政府的意料,其突發(fā)性造成兩國無法及時獲得全面信息,因此,對事件性質與未來走向不能準確把握。威脅性是指尼古拉王儲遇刺對俄日關系的穩(wěn)定狀態(tài)造成沖擊,危機能否被妥善處理將直接決定危機是否會升級到高風險性。緊迫性是指俄日兩國領導人必須短時間內依靠有限信息做出重大判斷,爭取做出有利于解決危機的決策。作為在刺殺事件中“利益被威脅一方”的俄國,從整體外交戰(zhàn)略和國家安全利益考量,有效平息危機,制止了更大沖突的出現(xiàn)。在危機特定條件下,尼古拉王儲作為俄國的帝國象徵,以個人權威領導危機處理,其冷靜態(tài)度為迅速平息危機打下良好基礎。俄外交部與駐東京使館充分發(fā)揮外事機構和危機處理機構的雙重職能,尋求現(xiàn)實主義解決方案,為平息危機創(chuàng)造了條件。大津事件以尼古拉王儲短暫繼留日本后離開、行刺者津田三藏被判終身監(jiān)禁、日本“親俄派”出任外務大臣而結束,俄日重回睦鄰友好軌道。
可以說,在當時條件下,俄國比較成功地應對了此次國際危機。透過大津事件和俄國的危機管理可以看出,影響俄國危機管理與決策的國際體系使俄國尤為重視俄日關系的穩(wěn)定。正因為俄國對俄日關系的重視,造成俄國對日本這個“悄然改變”之國的繼續(xù)輕視。俄國對日本的認知并未隨著日本國力的增強適時調整,其對日本的角色轉變和俄日力量對比把握不準確,在很大程度上導致了未來更大的危機。對俄日關系的“重視”與對日本的“輕視”共同構成這一時期俄國對日外交的特點,為俄日關系在下個世紀的走向和俄國遠東政策的失敗奠定了基調。
(一)危中有機:俄國對俄日關系的重視
19世紀末國際關系的特點是歐洲主要大國和美國在全球范圍內對殖民地和勢力范圍的繼續(xù)爭奪以及殖民國家之間更加瘋狂的殖民競賽,遠東地區(qū)逐漸成為殖民國家注意力的聚焦地。殖民競賽中,宿敵俄國與英國的競爭最為激烈。俄國是統(tǒng)治歐亞平原的陸上強國,英國是擁有最強大海軍和眾多海外殖民地的海洋強國。俄國力圖從歐亞大陸中心向邊緣推進,以期獲得天然良港以壯大海軍力量,這必然會威脅到英的海外利益。英國追求利用帝國優(yōu)勢將俄國鉗制在大陸上,防止其擴展外圍領土,并尋找盟友阻擋俄國向東亞滲透,日本則成為英俄大博弈的又一個遠東戰(zhàn)場。俄國有效利用大津事件提供的機遇,妥善處理,因此,俄日關系顛而未破。
從俄國的外交戰(zhàn)略來看,近東和中亞是其外交優(yōu)先目標??紤]到近東、中亞、中國新疆的復雜形勢,結合自身在遠東的經(jīng)濟、軍事弱點,俄國盡力維持遠東現(xiàn)狀和各方力量平衡。俄日關系的平穩(wěn)態(tài)勢不僅使俄國擁有穩(wěn)定的太平洋基地,而且“后院穩(wěn)定”可以使俄國投入更多實力在前線——近東、中亞與英國角逐,這當然會給英國造成損害。英國在日本大肆宣揚“俄國威脅”論,蓄意破壞、挑唆俄日關系,企圖將俄國注意力從近東、中亞轉移到遠東,迫使俄國多線作戰(zhàn)而減輕英國自身壓力。可見,國際關系格局與俄國的戰(zhàn)略考量使身處太平洋島國的日本成為英俄競相拉攏的外交目標。俄國不得不重視俄日關系的良好發(fā)展,防止日本成為英國在遠東的反俄前哨陣地。
1890年11月俄國駐東京大使館被襲,說明俄日關系緊張的苗頭已出現(xiàn),日本社會中的反俄情緒高漲。使館遇襲事件快速、和平解決后,緊隨其后的尼古拉王儲“大津遇刺”成為俄日緊張關系的升級。盡管事端頻發(fā),但俄國仍努力與日本維系和平,俄國的應對對日本政府可謂“十分友好”。尼古拉王儲反復安慰日本人,強調遇刺“不會改變對日本的好印象”。同時,尼古拉王儲并未馬上離開危險的日本,而是堅持逗留到一周以后,其中還與日本官員共同慶祝自己在國外的第一個生日。刺殺被俄方公開表示為瘋子的失智行為,而不是日方政治示威或盛行的反俄情緒的表現(xiàn)。與此同時,日本政府采取一系列措施來表明對俄國的忠誠。因此,大津事件并未對兩國關系產生重大影響,表明兩國愿意在雙邊關系中做出妥協(xié)。俄國為穩(wěn)定遠東統(tǒng)治根基,采取“微小卻十分必要的讓步”,前提是不損害俄國的整體國家戰(zhàn)略。日方竭力彌補大津事件給俄日關系帶來的沖擊,試圖避免任何可能導致與俄國關系復雜化的正面行動,這客觀上強化了俄國危機管理與應對的效果。
(二)危中失機:俄國對日本的輕視
當時著名的政治評論家阿·亞·馬克西莫夫闡述俄日關系史將日本定性為“實力較弱的國家”。從俄國外交檔案文件可以明顯看出,無論是沙皇亞歷山大三世、尼古拉王儲、還是俄國駐日公使舍維奇,其言行處處流露出對日本的傲慢與輕視,這也代表俄國政府對日本的基本認知。在大津事件發(fā)生的當天,尼古拉王儲面對“不知所措”的日本人展現(xiàn)出了驚人的善良。明治天皇去向尼古拉王儲道歉時“非常焦急、聲音在顫抖,對他而言這一分鐘是他一生中最悲傷的時刻”。同一天,日本外務大臣和內務大臣“以最謙卑的態(tài)度”向舍維奇“尋求原諒”,希望得到“仁慈的寬恕”。第四天(5月3日),拉姆茲多爾夫就在日記中寫到,“日本天皇幾乎每天都向俄國沙皇匯報尼古拉的消息,可憐的日本人竭盡所能,希望能夠被原諒。”俄國外交文件對日本天皇與政府官員的描述帶有極大的主觀色彩,是以歐洲大國的姿態(tài)和思維居高臨下地看待東方的小國日本,對日本的懺悔和道歉表示出本能的蔑視。這恰好契合了殖民時代“西方”對“東方”“文明國家”對“野蠻國家”“先進國家”對“落后國家”的傲慢與偏見,帶有深刻的時代烙印和明顯的情感烙印。
當舍維奇宣稱津田三藏刺殺尼古拉王儲是“一個瘋子的失智行為”時,俄國在大國心態(tài)作祟下認為“整個日本都對俄國充滿熱烈的感激之情”,“他們最終會相信,在解決爭議問題時訴諸大炮和武力并非我們本意,這是英國面對實力較弱的國家時才會使的慣用手段”。1可見,俄國政客一貫認為“弱小但是友好的日本”需要來自強大的俄國的庇護。所以,視日本為“年輕的合作伙伴”。如果俄國與英國或中國發(fā)生沖突時,俄國可能還會接受日本友善的中立形式下的幫助。
正是對日本作為小國的傲慢與輕視,導致俄國忽視正在崛中的日本的客觀國情,喪失了震懾日本的有效時機。首先,俄國無法及時評估自明治維新以來日本實力的變化:日本經(jīng)濟的加強、現(xiàn)代陸海軍的建立、“晚入亞洲”的遺憾與雄心。俄國仍將日本視為軟弱無害的鄰國;被英美不平等條約奴役、對俄國的未“以武力威脅”和政治支持懷有感激之情。其次,俄國對西伯利亞大鐵路在日本造成的“恐俄”“仇俄”和沙文主義情緒嚴重估計不足,未把日本當作新的敵手和嚴加防范的對象。俄國反而過分強調“英國的煽風點火”,無視自身對日本的強大壓力和威脅,這也暴露出俄國帝國主義侵略的本性?;A設施鐵路的建設意味著俄國在遠東軍事實力的增加,這讓日本非常擔憂。一方面,在日本流傳著關于俄國侵略成性的說法和征服鄰國的企圖(俄國征服中亞已被英國及時宣揚到日本);另一方面,俄國這時已隱約成為日本自身領土和殖民擴張的障礙,因為一些日本政客將鐵路看作俄國將來進攻日本的依據(jù)。最后,對日本的輕視(實際上日本的發(fā)展已經(jīng)完全超越了俄國對它的認知)導致俄國并未對日本形成有力震懾。俄國放縱了日本的野心,逐步誘發(fā)日本挑戰(zhàn)俄國的強大“雄心”。從1890年使館遇襲事件到1891年大津事件,日本以一步步較為激烈的方式挑動俄日關系就是最直接的證明。
日本通過積極的對俄溝通成功避免可能的戰(zhàn)爭,消除了俄國對日本的疑慮和猜忌,使俄國對日本的誤判逐漸加深,這在很大程度上導致俄國對日決策的重大失誤和俄日間更大的危機??梢哉f,日本在變得強大之前對俄國友善示好其實是非常明智的。被俄國輕視的日本,卻將俄國視為潛在的競爭對手和未來的侵略者。俄國的退讓空間被逐漸壓縮,東北亞地區(qū)發(fā)生緊急事態(tài)的風險變得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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