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 菲 王俊暐
編者按:散文作家傅菲,1971 年生,1987 年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2002 年開始專注于鄉(xiāng)村和自然領(lǐng)域的散文寫作,作品常見于《人民文學》《中國作家》《詩刊》《鐘山》《花城》《天涯》《山花》等刊,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轉(zhuǎn)載40 余篇,入選選本200 余種。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風過溪野》《元燈長歌》《我們憂傷的身體》等30 余部。曾獲三毛散文獎、百花文學獎、儲吉旺文學獎、江西省文學藝術(shù)獎、江西年度散文獎等,以及多家刊物年度獎。自2015 年至今,在省級以上刊物年發(fā)表量25 萬字以上,年出版2 部及以上新作,出版量名列全國散文作家前茅,深受散文界關(guān)注;并在《長江文藝》《湖南文學》《南方文學》《黃河》《黃河文學》 等多家刊物開設(shè)專欄,成為當下現(xiàn)象級散文作家。以《深山已晚》為代表的生態(tài)散文創(chuàng)作,在國內(nèi)廣有影響,并被譯介到歐美國家。近期本刊編輯與傅菲老師進行了一次創(chuàng)作訪談,圍繞其生態(tài)散文創(chuàng)作的經(jīng)歷、實踐,以及當下生態(tài)文學和生態(tài)問題的一些重要主題進行了交流。希望此次訪談與另外兩篇研究論文,能讓更多的讀者和研究者了解并關(guān)注傅菲的生態(tài)散文創(chuàng)作,并以此為契機,更深入地思考當前中國生態(tài)散文的現(xiàn)狀和未來。
王俊暐:傅老師,首先祝賀您的新書《元燈長歌》近期順利出版。據(jù)說這是您個人目前最喜歡的一部書,我們也在自序中讀到您對鄉(xiāng)村一如既往的深情熱愛,同時,其中也有約一半的內(nèi)容是對自然萬物和鄉(xiāng)野大地的觀察和探索??梢哉f,盡管近些年來您進行生態(tài)散文創(chuàng)作的自覺意識越來越顯著,但您的書寫根基從未離開過鄉(xiāng)村社會和鄉(xiāng)土自然。在訪談的開始,可能我們需要先進行一個學術(shù)概念的探討?!钝蛾柡W刊》本期刊發(fā)的“傅菲評論專輯”使用的是“生態(tài)散文”這一概念,這當然首先是因為本刊的性質(zhì)是“生態(tài)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期刊”;同時我們還認為,“生態(tài)散文”這一術(shù)語可能更契合當下生態(tài)文明建設(shè)的現(xiàn)實語境。但您在多數(shù)的作品自序和創(chuàng)作論述中使用的是“自然文學”,這是為什么呢?
傅菲:2021 年9 月21 日,“津讀書苑”公眾號在推介我的自然文學作品集《風過溪野》時,請百花文藝出版社總編輯汪惠仁老師寫一段“引言”,汪老師的一段話給讓我獲益匪淺:“自然寫作為什么重要?它不僅僅是關(guān)注到環(huán)境保護和生態(tài)保護——這些當然是極其重要的——在時代強調(diào)的主題詞之外,在時代環(huán)境難題出現(xiàn)之前,在時代生態(tài)困境解決之后,自然是一個始終高懸的、啟迪人類向善向真的偉大力量。正是這樣的力量,催生了自然寫作。當我們的思考,與自然產(chǎn)生越來越親密的關(guān)系時,我們相信,我們在接近那個最深的情與理,同時,我們相信,無論你的寫作貼什么標簽,自然寫作,環(huán)保寫作還是生態(tài)寫作,只要稱得上杰作,它一定吸納了來自自然的智慧。”我認為任何一種方向明確的寫作,都是作家成熟的標志。用通俗的話說,這樣的寫作“不胡來”。從某種角度說,作家進行方向明確的寫作,不是他自己所預(yù)料的,而是與他個人的生活史、閱讀史,以及個性、情趣、審美、價值觀等密切相關(guān),是一個衍生、環(huán)鏈形成、開掘、長期野外考察、趨于充分表達的過程。因而,我所理解的自然文學,是作家必須把自己隱秘發(fā)現(xiàn)的自然現(xiàn)象、自然之物和自然行為,如煉金術(shù)般塑造出生命現(xiàn)象或生命價值,并尊崇于此,衍化為人的精神底色,讓萬物貼近心靈,物我渾然,豁入耳目。因而從概念上說,自然文學從屬于生態(tài)文學的范疇,這是理論界的觀點。我把自己的作品歸類為“自然文學”,是因為我注重自然的精神底色,注重自然道德。在我看來,生態(tài)是一個具有時代性的概念,而自然是超越時代性的概念。
王俊暐:您用的是詩性語言來表達對自然文學的理解。也許我們可以這樣理解:無論是自然文學還是生態(tài)文學,其核心要義都包含對生態(tài)問題的關(guān)注,以及對人與自然萬物的情感聯(lián)系和精神融合之追求。那么,您為什么會在2013 年以后,從堅持了10 余年的鄉(xiāng)村散文創(chuàng)作轉(zhuǎn)向生態(tài)散文創(chuàng)作呢?這其中有著什么樣的現(xiàn)實契機或者心路歷程呢?
傅菲:在2013 年10 月之前,我從沒想過自己會從事自然文學寫作。甚至不知道自然文學為何物。2013 年9 月,在一份不知誰遺落在我辦公桌的書單上,我看到了詩人馬永波主編的“世界自然文學”叢書目錄,其中有遼寧詩人川美所譯約翰·巴勒斯的《鳥與詩人》。川美是一個視野開闊、語言清麗、節(jié)奏舒緩的詩人,曾翻譯了不少英美經(jīng)典詩歌,我在報刊上,讀了很多年。她去翻譯散文集,一定是這本散文集比詩歌更使她癡迷。半個月之后,我通讀了《鳥與詩人》,給川美電話,感謝她出色地翻譯了這么好的書。在電話中,我有些激動地說,很多年沒讀到這么讓我入迷的書了。我當時正在福建省浦城縣仙陽鎮(zhèn)郊的榮華山下,過著與世隔絕的“隱士”生活。每日早、中、晚三次毫無目的地去榮華山森林閑走,說不上是飲風觀鳥,更說不上是“觀察自然、體驗生活”。我僅僅是排解孤獨,打發(fā)煩悶的時間,落得個清凈。我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不識草木蟲魚,不辨獸跡鳥影。我僅僅是一個異鄉(xiāng)客,一個人去山林“發(fā)傻”。
《鳥與詩人》讀完之后,我買了約翰·巴勒斯的《醒來的森林》(程虹譯)和《清新的原野》(川美譯),讀得興味盎然。我在想,約翰·巴勒斯怎么那么厲害呢?聽到鳥聲就知道是什么鳥在叫,知道它的習性,知道它的遷徙路徑,知道它生活的海拔高度,知道它的羽毛顏色。他描寫鳥鳴如同音樂家談音樂,繪聲繪色,情趣勃然。他對太陽的光線、雨水的流動、湖魚的活動、樹木的色彩,大段大段地精彩描寫,賞心悅目,沁人心脾,深深地吸引了我。在這之前,我從未讀過這樣的書,對風景精美的描寫倒讀過很多,如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列夫·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川端康成的《雪國》等。在目前的華語作家中,卻沒讀過《醒來的森林》這般的作品。我當時就想,如果華語文學出現(xiàn)這樣的作品該有多好。如果我聽到鳥鳴就能知道是哪種鳥在叫,并精確描寫出來,該有多好。如果我能寫出一篇《在鐵杉林中》這樣的文章,此生不會有遺憾了。即使寫不出,如果可以像約翰·巴勒斯一樣在靜謐的鄉(xiāng)間度過平凡而美好的后半生,該有多幸福。于是,我買來有關(guān)植物的書,學習辨認植物、了解植物。我每日去榮華山,“會見”許多植物,除了松樹、杉樹、樟樹、油茶樹、毛竹、蛇莓、菖蒲、狗尾巴草、紫云英等等,對其他植物卻“概莫相認”,甚至連薜荔、馬塘草、牛筋草、蒲兒根這樣常見的普通植物,也叫不上“姓名”。我覺得自己太不應(yīng)該了,太漠視它們的存在了。我采集草木標本,與“植物圖譜”比對,去熟悉它們。我自知粗陋,只能用笨方法。一天識一草木,我也高興了。
2014 年3 月,我嘗試寫榮華山。這是一座國家森林公園,屬于武夷山山脈北部支脈,四野無人,是一座無人問津的山。榮華山就像是另一個我:孤獨,豐茂,時枯時黃。每次進山,我都會做簡單明了的筆記。我很細致地觀察山林中的一切,發(fā)現(xiàn)自己進入了一個廣袤無邊的生命世界:蛹化蝶,雨潤萬物,風吹生也吹死,漆果凋落,鳥育雛,魚孵卵……這是一個生動多變的豐富世界。因為經(jīng)常在山林獨處,有了許許多多的“偶遇”:蛇襲擊鳥,鳥啄食蛇;上百只火斑鳩在板栗林悄無聲息地覓食;洪水暴漲時,野豬在水浪中掙扎;樹鷹獵殺山麻雀;鳥在腐木中營巢。我也發(fā)生過很多次“意外”:為看一塊山田,從高高的墻埂摔下去;過獨木橋時,橋斷了,落下深溝;在山壟迷路;因低血糖瞬間爆發(fā),躺在草地上吃自帶的饅頭,一躺就是半個下午……奇妙的事情在毫無預(yù)料地發(fā)生。這是獨自進入山林的最迷人之處。除了蛇,似乎沒有什么讓我害怕的。常去山谷,我也因此結(jié)識了形形色色的山民:捕獵的、伐木的、種茶的、開荒的、采藥的、養(yǎng)蜂的、捉蛇的、守廟的。他們依存于山,對山的認識有別于常人。他們不是“寄生”于山,而是與山共存共生共榮。
我在榮華山腹地生活了15 個月,寫了15 篇4萬余字的散文和1 本山中日記。日記很簡單,僅僅記錄見聞。2014 年11 月,我回到上饒市,對城市生活有些不習慣,常去附近的鄉(xiāng)間閑走。我以假期之便,又去武夷山、武陵山、焚凈山、鄱陽湖等地,作一個星期或半個月的短期居住,進入大自然的最深處。我去了很多偏僻無人的地方。在某個山谷或荒野或河灘,我往往會逗留一天或半天。我通常一個人外出,背著帆布包,像個游方僧。可我卻一篇文章也寫不出來,就如陶淵明所言:“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蔽矣窒肫鹆思s翰·巴勒斯、約翰·繆爾、西格德·F.奧爾森。他們風雨無阻,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行走在高山、鄉(xiāng)間丘陵、荒野,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觀察并記錄所聞所見,寫出內(nèi)心精妙之感。他們的作品既是個人的心靈史,也是自然世界的心靈史。他們偉大的人格、堅韌的實地考察精神、溫熱綿柔的心靈、醇厚的藝術(shù)品質(zhì),鑄就了作品的經(jīng)典性。
2016 年深秋,我突然就很想寫自然文學。我不愿外出、不愿讀書,渾身軟綿無力,像害了病似的。假如不寫,我很可能會大病一場。這是最理想的寫作狀態(tài)——極度想表達。我找出寫榮華山的4 萬余字作品,細心地修改;翻看山中日記;再度去榮華山。歷時2 年多后,我寫出榮華山系列散文,逾17萬字。我精選了其中的36 篇計12.5 萬字,交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并請著名散文家、翻譯家、編輯家張守仁老師寫序。張老師生于1933 年,已是耄耋老人。他用了3 個月精讀書稿3 遍,于2019 年元月完稿并快遞給我。當我拆開大號黃皮信封,展閱手抄序言《自然的圣徒》時,不由得熱淚盈眶。張老師在電話中對我說,他給我寫的序言是他筆下的最后一篇。我又一次淚如泉涌。我何德何能??!
我至今出版了20 余本小書,只有兩本有序。《屋頂上的河流》是我的第一本書,入選2006 年度“中華文學之星散文卷”,由評審委員會專家、推薦人繆俊杰老師寫序。張守仁老師時任評審委員會散文組主任,因此緣分,我受到他的關(guān)注。當時張老師曾在電話里對我說:入選“中華文學之星”的作家,其中一部分會成為很有影響的作家,是中國作家隊伍的梯隊人物。我當時不敢應(yīng)聲。其他的書,我不寫序,也不請人寫序。如我寂寂無名之人,出版小書,既不想過多煩勞自己,也不想煩勞他人。但出版《深山已晚》,我卻很想請人寫序。因為這是我出版的第20 本書,也是我進入另一領(lǐng)域?qū)懽鞯拈_始。張守仁老師擢拔過很多大家,是改革開放40 余年文學界發(fā)展的見證者、親歷者、參與者,同時也全程見證、組織、參與了中國自然文學的浪潮初涌、興起。張老師對我的散文寫作、生活狀態(tài)、精神風貌很熟悉。當我拿著打印書稿,鼓足勇氣給他打電話,誠懇地說:我用5 年為一座山寫了本書稿,想請老師寫個序。我說得哆哆嗦嗦,很怕他婉拒——請他寫序的人太多。沒想到,張老師居然爽快地答應(yīng)了。序言《自然的圣徒》是一篇學術(shù)含量很高的文章。作者回顧了自然文學興起、發(fā)展的歷程,梳理了中國自然文學的傳承脈絡(luò),論述徐剛、葦岸、胡冬林的自然文學成就,也論及我的自然文學作品。
在這期間的2017 年6 月初,我接到一個出版社編輯的電話,約我寫一本有關(guān)南方草木的書。我很驚訝:我從沒寫過植物類的散文,手頭也沒有以植物為主題的書稿。國內(nèi)寫植物的散文家比較多,怎么會約我寫稿呢?編輯說,在朋友圈征集植物書稿,有過半朋友推薦我。坦白說,在我寫的鄉(xiāng)村散文中,確實出現(xiàn)過與植物相關(guān)的大量描寫,但單獨寫植物的散文卻一篇也拿不出。我答應(yīng)嘗試一番。6 月15 日,我寫下了第一篇《酸橙》。8 月30 日,書稿完成,共寫了32 篇,又修改舊作6 篇,共計12.3 萬字,以“草木:古老的民謠”為書名。修改書稿一個月,又經(jīng)歷一些波折后,我將書稿交給了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并很快于2018 年10 月出版。這是一本以我的故鄉(xiāng)上饒市饒北河上游為地域背景,以松樹、桃樹、桂花、油桐、葛等普通常見植物為主題,寫人與植物的依存關(guān)系。我以生活的日常為敘事切入點,剖析人的情感、植物的神性。沒有植物,便沒有人類。人與植物的感情,是血脈之情、生死之情。雖然我并不認為這是一本自然文學作品,但其中卻蘊含了生態(tài)主題。出人意料的是,《草木:古老的民謠》取得了較好的反響,我還因此書被提名為“第十七屆華語文學傳媒盛典年度散文家”。2018 年5 期《散文海外版》轉(zhuǎn)載的《每種植物都有一張神的臉孔》(原刊于《草原》2018 年2 期),獲得第18 屆百花文學獎散文獎,還獲得第二屆《草原》文學獎(2018—2019 年度)散文提名獎。刊發(fā)在《山西文學》2019 年6 期的《每種植物都有神的面孔》,獲得《山西文學》雙年獎(2018—2019 年)。
王俊暐:中國自古就有植物書寫傳統(tǒng),而您書寫的大多都是鄉(xiāng)間一些常見的植物。細心的讀者可能會發(fā)現(xiàn),其實在《草木:古老的民謠》一書中,您對自己熟悉的寫作對象有了某種悄然發(fā)生卻又不可忽略的情感變化。這種變化是否與您當時正在進行的、有自覺意識的生態(tài)散文創(chuàng)作轉(zhuǎn)向有關(guān)呢?
傅菲:應(yīng)該是的。我熟悉植物。對我而言,植物是我沒有語言功能的鄉(xiāng)親。它們在等待我書寫?;蛘哒f,那些篇章早已存在于大地之上,只是恰巧我遇上了,撿拾了回來。2020 年《散文選刊》第12 期推出的“傅菲散文特輯”中,作家江子評論道:“傅菲在自然主題散文創(chuàng)作上取得了成就,我一點都不意外。漫觀他過去的散文創(chuàng)作,雖然他聚焦贛東北近百年的鄉(xiāng)土變遷,但對山川草木植物動物的關(guān)注與表達占據(jù)了令人驚異的比重,這在當代中國散文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并不多見。他出生于江西上饒,那是全中國自然資源最為豐沛的精神故鄉(xiāng)。他是個詩人,對自然的關(guān)注對美的追求是他的本分。在他的筆下,梭羅、約翰·巴勒斯等人的精魂無所不在,可以看出他在這一主題創(chuàng)作上的師承,但字里行間流布的風土與天色,哲思與情感,線條與節(jié)奏,喜悅與悲傷,無疑是中國的,是當代的,是傅菲的?!苯又赋隽宋业淖匀晃膶W創(chuàng)作的兩個特點,即我生活的地域?qū)ξ易匀晃膶W寫作的影響;我的自然文學寫作“師承”于19 世紀美國自然文學。這兩個特點歸根到底又是一個問題,即我與我的自然文學之間的關(guān)系問題:水土與血緣、精神營養(yǎng)與衍生學。
王俊暐:誠如您前面所說,您的自然文學創(chuàng)作是受巴勒斯作品的啟發(fā)而開始的。作為美國近代最具影響力的自然文學作家之一,巴勒斯在中國也早有傳播和接受。但很有意思的是,我們看到當代中國的生態(tài)文學作家比如葦岸、徐剛、胡冬林、阿來等人,他們可能受梭羅、繆爾等其他作家的影響多一些。您對巴勒斯如此情有獨鐘,甚至視其為精神導師,是否因為他的天性稟賦和藝術(shù)氣質(zhì)與您本人更為契合?
傅菲:可能是這樣。正如福克納所言:童年決定了作家一生的寫作。童年決定了作家的觀察力、想象力。我出生、成長的地方——江西上饒市北部小鎮(zhèn)鄭坊,是南方的一個普通村落,信江主要支流饒北河穿過全境,四面環(huán)山,南部為靈山,北部為大茅山,均屬懷玉山山脈的主要支脈。豐沛的河流與高聳的山巒,孕育了四季蔥蘢的草木,也是鳥類、哺乳動物、昆蟲的美麗家園,生態(tài)極富多樣性。作為窮困之家的孩子,我和同齡人一樣,在孩童時代就去山丘砍柴,去河灘放牛,去田野采摘。我至今難忘的是8 歲那年夏天,我和奶媽的孩子世華(他年長我2歲)走了7 里的山路去深山砍柴,中午挑柴回來,腳踩在泉水浸泡的路石上,剛竹的竹茬刺進了我腳板,血流如注。世華背我回家。我們又餓又累。他背一程,歇一陣。滿山遍野的荷木發(fā)青,新綠簇擁在樹冠。我竟然忘記了腳疼。在山谷的荒地,覆盆子正結(jié)著紅彤彤的漿果,綴滿了枝丫。我和世華去采覆盆子充饑,因為沒有清洗,漿果被蜘蛛爬過,所以吃得嘴唇腫脹。大地之美,大地之繁茂,根植于我肉身,也根植于我魂魄?;蛘哒f,我根植于大地之中,如植物,如昆蟲。所以,在2013 年10 月,我讀完約翰·巴勒斯的作品之后,就自然而然地問自己:為什么我對自然文學一無所知呢?為什么我對大自然的了解如此匱乏?一年之后,我有了自己的答案:我的祖輩、我的父輩、我、我的孩子,都沒有受過自然啟蒙教育。而約翰·巴勒斯就是給我自然啟蒙的導師。我就是那個站在他膝前穿短袖白衫的孩子。所以我在《深山已晚》的后記末尾寫道:“這是一本致敬約翰·巴勒斯的書,致敬偉大心靈的書。并將這本書,獻給熱愛孤獨的人,獻給迷失喧囂的人。愿閱讀這本書的人,得到大自然的撫慰,找回真實的自己?!雹俑捣疲骸渡钌揭淹怼罚鹆郑簭V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 年,314 頁。
王俊暐:這樣看來,您的自然文學創(chuàng)作簡直發(fā)生得自然而然。那么是否也意味著這件事對您而言從一開始就是水到渠成、得心應(yīng)手的呢?因為我們看到,自《深山已晚》之后,您的自然文學系列作品一部接一部,似乎非常順利。其中是否也有一些不為人知的甘苦呢?
傅菲:也是有遺憾和困難的,而且我認為我的這些遺憾和困難可能某種程度上也反映了當前自然文學創(chuàng)作的普遍問題。我最大的問題是博物學修養(yǎng)不夠,不足以支撐我更廣泛的自然文學寫作。因此,我非常依賴田野調(diào)查和自然觀察。2019 年9 月,江西省林業(yè)局給我派了一個差事,對鄱陽湖區(qū)的鄱陽縣、余干縣、進賢縣、都昌縣、南昌縣等地的候鳥保護情況進行深入的實地調(diào)查。這便是《鳥的盟約》的緣起。鄱陽湖是世界上最大的候鳥棲息地之一,40 年來,棲息地不斷碎片化,來鄱陽湖越冬的冬候鳥銳減。這是不可逆的。在20 年前,每年被捕獵的冬候鳥數(shù)以萬計,捕獵手段怵目驚心。湖區(qū)因此有了半職業(yè)化的候鳥志愿者,無分文報酬,還可能被人誤解和唾罵。但他們不改初心。他們是可貴的人。我也深感鳥的一生是多么艱難,鳥又是多么可愛,而我們對鳥又多么的知之甚少。在此期間,我對鳥有了比較長時間的觀察實踐,也想寫一本鳥類生活志。為此,我再次踏上了去往鄱陽湖之路,無數(shù)次去饒北河上游,只為觀察鳥類。于是就有了《鳥的盟約》一書。
就我目力所及,1990 年以后,國內(nèi)的鳥類博物志只有北岳文藝出版社2014 年出版的詩人津渡的《鳥的光陰》,其他很多有關(guān)鳥類的書大多出自觀鳥愛好者、鳥類攝影家和科考者,圖文并茂,以圖為主,屬于科普或鑒賞的范疇,還談不上是文學類書籍。作家寫蔬菜、寫中藥、寫水果等草本容易,因為植物是靜態(tài)的,步出戶外即可近距離觀察,甚至可以種植。當然,寫高海拔植物的作家卻很罕見,因為近距離觀察不了,必須遠足。而鳥的生活是動態(tài)的。且鳥類在不同海拔、同一地域的不同區(qū)域,分布也不一樣。即使同一個山丘,因季節(jié)不同,生活的鳥類也不同,需要較長期的連續(xù)觀察,才能了解它們的習性。這給作家的觀察提高了難度。所以說,自然文學作品需要用腳印來寫。2021 年5 月,《鳥的盟約》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但這本書于我而言是有遺憾的。雖然說書籍是遺憾的藝術(shù),但我的遺憾在于我沒有完成寫作目標。我之前的愿望是想寫一本類似約翰·巴勒斯《飛禽記》的書。我的遺憾暴露了我的缺點:寫得急迫了,野外考察不夠充分;有關(guān)鳥類的知識儲備不夠,不足以支撐自己完成寫作目標。
相比而言,我同年出版的《風過溪野》一書,就不存在這樣的遺憾,我自己覺得寫得比較飽滿,對書中所敘述的內(nèi)容完全消化、醞釀、思考?!讹L過溪野》于2020 年6 月完稿,且修改了兩遍。這是一本以我的故鄉(xiāng)楓林村為原點散射的自然文學作品。我對那片土地爛熟于胸。初春,因為新冠肺炎疫情爆發(fā),我在楓林足足呆了3 個月,山塢、河灘、荒野被我反復(fù)走了無數(shù)遍。故土于我而言不僅僅是故土,還是我深耕的文學根據(jù)地?!皸髁执濉笔俏业摹拔膶W首都”。我比生活在楓林村的人更熟悉楓林村。僅用兩個半月就完稿了,寫得非常順暢。由此我想到現(xiàn)代觀鳥之父、英國作家吉爾伯特·懷特曾寫過一本《塞爾伯恩博物志》(也譯作《塞爾彭自然史》),暢銷3 個世紀,影響全世界。懷特是個鄉(xiāng)村牧師,常居在塞爾伯恩村,與朋友通信,講述村里的動植物?!度麪柌鞑┪镏尽繁闶沁@樣一本通信集。這本書對我最大的啟發(fā)是:寫作自然文學的人能有一塊自己的根據(jù)地,是多么珍貴。那是作家的落腳點,也是出發(fā)點,最終是歸屬點。我不知道作家葦岸是否閱讀過《塞爾伯恩博物志》。他的《二十四節(jié)氣》(收錄于散文集《大地上的事情》)聚焦于村前一塊麥地,觀察數(shù)載而完成。葦岸留下的文字除去日記,不足20 萬字,并不算多,卻有樸素而深邃的自然主義哲學思想。他是個詩人、哲學家、自然文學作家。從方法論的角度說,《大地上的事情》和《塞爾伯恩博物志》有異曲同工之妙。《風過溪野》是我“就地取材”的一個嘗試。如何取材,把材料做足,確實顯示出一個自然文學作家的功力、眼力。最重要的還是耐心,即:對選材進行一層層盤剝,盡可能地“榨取”價值。比如《加州的群山》氣勢宏偉,取材面廣;《塞爾伯恩博物志》親切典雅,見微知著?!讹L過溪野》面世后,該書的策劃人張森先生在微信中對我說,我的方向性之好處,是東西莫辨,不落窠臼。對此我感到惶恐,我曾生怕令讀者失望。我近年出版的約10 部散文集,均為全新作品,主題和視角均不雷同或重復(fù),就在于我想“求新求異”。這樣做,何其難。
王俊暐:您所說的“求新求異”主要在于“主題和視角”,但是我們也看到,除了《我們憂傷的身體》和《在黑夜中耗盡一生》兩部作品之外,其實您的創(chuàng)作幾乎從未離開過鄉(xiāng)村。且在我個人看來,即便是在2013 年之前的寫作中,您也存在著某種出自本能的、親生命性的自然主義傾向。在整個當代中國文學版圖中,鄉(xiāng)土文學與生態(tài)文學的確存在諸多的交疊,但是二者還是有著明顯的差異,您能否結(jié)合這些年的實踐,談?wù)勆鷳B(tài)文學作為一種文學類型的具體創(chuàng)作方法呢?
傅菲:你說的沒錯,鄉(xiāng)村始終是我創(chuàng)作的源泉。我最近出版的《元燈長歌》就是我個人最豐富的鄉(xiāng)村書寫,全景呈現(xiàn)當下鄉(xiāng)村的生存狀態(tài)、精神風貌、文化傳承和時代變遷,以人民為中心,為鄉(xiāng)村寫志,為河流立傳,為大地刻名,為人民塑像。其中的“萬物生動”小輯屬于生態(tài)文學,體現(xiàn)了我的一些生態(tài)意識。
關(guān)于創(chuàng)作方法問題,我在《風過溪野》的后記《最美好的旅行》中寫道:“自然文學寫作者必須具備三個條件:具有藝術(shù)審美的文字書寫能力,儲備了較為豐富的博物學知識,有長期的野外觀察、調(diào)查和體驗。三者兼而有之的寫作者,其實非常少,因此高品質(zhì)的自然文學作品極其稀缺。”①傅菲:《風過溪野》,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21 年,第226 頁。首先,我覺得生態(tài)文學創(chuàng)作需要的是更多、更深入的野外考察和體驗,因而作家要面對的現(xiàn)實考驗也是嚴峻的,但收獲更是巨大的。如約翰·繆爾寫《加州的群山》,翻越了內(nèi)達華的所有高山。那是世界上最龐大的山系之一。他和牧羊人一起生活了3 個月,住草棚、睡樹袋,寫出了《夏日走過山間》。但我們大多數(shù)作家往往缺乏為寫作而長期在野外實踐的勇氣和職業(yè)精神。2020 年11 月,我和朋友萬濤前往五府山的蓋竹洋自然村,在山上小住。五府山是武夷山山脈的支脈,座落于上饒市廣信區(qū)境內(nèi),與福建武夷山市交界。蓋竹洋是高山村,海拔800 米。說是村,其實只有一戶陳姓人家,其他村戶已移民下山。老陳養(yǎng)羊,一個人吃一個人住。他家里的其他人或生活在山下,或生活在市區(qū)。萬濤睡帳篷,我睡旅行床。山上不通電,我們過著原始的山民生活。我和老陳一起養(yǎng)羊,一起去爬山梁。我走遍蓋竹洋方圓8 華里的山塢、溪澗和荒田,收獲頗豐。2021 年4 月,我上廬山,住在廬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管理局,考察森林7 天;5 月初,我又去武夷山山脈主峰黃崗山,考察南方鐵杉;7 月中旬,我去閩贛交界第一關(guān)分水關(guān),考察雉科鳥類和高山草本植物。江西是多山地區(qū),上饒境內(nèi)高山眾多,我生活在其中,寫一本有關(guān)森林的書是我的愿望。近幾年我便行走在高山之中。“只有深入其中,才方知其中妙趣?!边@是我秉承的自然寫作理念。寫一座山,寫山中森林,只有深入了解,才可以把敘述對象貼近自己的內(nèi)心。山有自己的形態(tài)和生命流線,森林也是這樣。一草一木,一蟲一鳥,均在形態(tài)和生命流線之內(nèi)。
王俊暐:除了要有野外考察的勇氣,可能還要進行科學認知方面的補課吧?因為相比于西方,國人可能普遍缺乏系統(tǒng)的博物學教育傳統(tǒng)。尤其是對于文科生而言,在面對大自然時,我們往往更多的是一種感性的、直覺的情感體驗,而關(guān)于自然的地質(zhì)地形、萬物的生命形態(tài)等科學常識,卻是比較匱乏的。
傅菲:的確是這樣。并不是說,認識幾株植物,認識幾只昆蟲,就可以寫出自然文學作品。沒那么簡單。沒有博物學的知識儲備,根本寫不了自然文學作品。但是有了博物學知識儲備,也不一定能寫出好的自然文學。我曾和我孩子談書寫的重要性,我以約翰·巴勒斯和約翰·繆爾、法布爾為例。他們留名于世,并非因博物學成就,而是因為經(jīng)典的自然文學作品。比如我的同鄉(xiāng)楊惟義先生是世界著名的昆蟲學家,卻沒有留下作品,這不能不說是個遺憾。中國的博物學家沒有一個留下自然文學作品,原因在于他們不會賦予物質(zhì)藝術(shù)性書寫。只有博物學家與作家重疊時,才有自然文學佳作誕生。要成為一個有博物學知識儲備的人,需要一個較為漫長的過程;成為一個作家不但需要努力,還需要天賦;而書寫自然,還需要漫長的野外考察實踐。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對胡冬林由衷敬佩。他長居長白山腳下山村,觀察野生動物達10 余年之久。他是動物行為學家,熟悉山林生活。很可惜的是,他英年早逝。在我看來,2020 年由他妹妹胡夏林整理出版的《山貓河谷》,是當下中國最佳的自然文學作品集,沒有之一,它并不遜色于世界自然文學大師的作品。身處大自然,我們需要一雙屬于自己的甄別偽劣冒牌的眼睛,以確保自己不迷路。在氣流般環(huán)繞的生命圈,人的感受完全不一樣,會“神靈出竅”。僅憑敘述生命感受或體驗,就足以扣人心魄。如美國作家西格德·F.奧爾森的經(jīng)典之作《低吟的荒野》。他寫蘆葦漂在水面,寫魚線拋落水中,那種優(yōu)美就是生命之美。僅僅寫一個自然景色片段,也迷人。
從2020 年11 月開始,我著手寫哺乳動物系列。這是一個有明確生態(tài)主題的虛構(gòu)系列,每一單篇寫一種哺乳動物。2021 年6 月30 日完稿。每篇約1.1—1.3 萬字,以生活之事或人物和動物為敘述線,雙線敘事,以動物寫人性,寫動物的情感。我寫了猴、狗、山麂、黑馬、黑熊、野牛、花面貍、狐貍、水牛、云豹、花栗鼠、水獺,計12 種。哺乳動物系列的寫作,給我酣暢淋漓之感。寫作對象有部分是我不曾在野外見過的,如野牛、云豹、黑熊、花面貍。寫此系列動物,源于我在無數(shù)次去野外考察時聽來的山民故事。講故事的人大多樸實憨厚,不善言談,但講起“好玩”的故事卻很是生動。例如,2020 年11 月,上五府山之前,我和萬濤、老陳的兒子(萬濤的朋友)在我家樓下的小酒館吃飯。陳兄在飯桌上講了猴子的故事:他叔叔20 年前打獵,打傷了猴子,腸子流下來,猴子撩起腸子塞進腹部,向他叔叔作揖求饒,他叔叔就再也不打獵了。我被這個故事深深地震撼了,于是寫了《靈猴》。
王俊暐:這就涉及生態(tài)倫理的問題了。事實上,在《風過溪野》《鳥的盟約》《元燈長歌》以及幾部待出版的書稿中,您時常在強調(diào)動植物自身的生命價值,并思考人類與它們的沖突和共生。我感覺每每觸及這個問題時,您的文字便帶有強烈的感情色彩,這與您在書寫自然風景、萬物生命時一貫的含蓄、委婉、節(jié)制有著明顯的反差。能談?wù)劄槭裁磫幔?/p>
傅菲:我始終認為,從人對待動物的態(tài)度,可見一個人的本性。我也認為,殘忍對待動物的人不會對人良善。我見過很多獵人、捉蛇的人、捉棘胸蛙的人,這類人沒有一個相貌堂堂正正的。他們不是駝子就是歪臉歪嘴,要不就是瘸子、聾子、吊眼,一副賊眉鼠眼的樣子。我相信因果報應(yīng),殘害生命的人,大多下半輩子活得痛苦。
山民記動物與人的故事,記得很牢、很詳細。這些故事嵌入了他們心里。上饒有多座高山活躍著猴群,如五府山、黃崗山、仙山嶺、獨豎尖、靈山、大茅山、大鄣山、蓮花山、懷玉山、三清山、米頭尖等等,都有短尾猴或獼猴。我多次見過猴子,也寫過《刀與猴》《靈猴》《孤猴》《老人與猴》。我想藉此表明:動物與人的生活關(guān)聯(lián)是如此緊密。人并非獨立于大自然之外,而是大自然之一份子。2021 年7 月,我閱讀一位著名學者寫的理論文章,其中言及在生態(tài)文學中“去人類中心化是反人性的”。我太不贊同了。人類不可以凌駕于一切物種之上,否則大自然會反噬人類。人類將不復(fù)存在。人性與獸性最大的區(qū)別在于:人有悲憫心。大自然可以塑造人性的溫暖,也就是王惠仁老師所說的:大自然有著比人類更恒久更共通的精神資源。我認識一個山民,以養(yǎng)羊為生,收入來源很少,勉強糊口。2019 年臘月,他宰羊賣。我去他家買羊肉,見他抱著羊哭。羊赤條條躺在地上,滿地的血。我問他:哭什么呢?他說,他不知道羊懷了胎,胎死在母羊腹中。我安慰他:死就死了,把羊料理出來,賣給客人,羊肉新鮮,還可以賣個好價錢。他說:“羊也是生靈,胎還沒成型,就被我害死了。我作惡。”他是一個目不識丁的人,他的話讓我羞愧,無地自容。我太蔑視被稱作畜生的生命了。養(yǎng)羊人懂得尊重生命,他的眼淚出自真誠的痛心,這是珍貴的眼淚。
王俊暐:以您前面說的這三個條件來考量,目前國內(nèi)真正的自然文學范圍可能就會大大縮減。當然,這幾個條件可能還只是必要條件,要創(chuàng)作出打動人心的自然文學或者說生態(tài)文學作品,可能更需要一些精神層面的東西,或者說觸及靈魂的東西。
傅菲:是的。上面我說的三個條件或許有失偏頗。但其實我還有更“嚴苛”的話沒說出來——一個自然文學寫作者還需要有一顆自然心靈。在形態(tài)和生命流線之下,物與物共生共亡。如何共生共亡,便是自然生態(tài)的倫理。所有的單一物種,離不開生命圈。我認為,只有讀懂了生命圈才可以落筆“深雕細刻”。在此意義之下,我不會將我的《草木:古老的民謠》歸類為自然文學作品。因為我只寫了單一物種的單一生命狀態(tài),還構(gòu)不成生命圈。我們對待筆下之物,不僅需要認知,還需要共情。人與物之間會產(chǎn)生具有生命質(zhì)感的共鳴。以此作為自然寫作的前置標準之一,我們可以“淘汰”過半之多的所謂自然文學作品?!摆I品”如此之多,恐怕會對自然文學創(chuàng)作造成極大傷害??尚Φ氖?,很多寫風景的抒情詩也被某些評論家稱為自然文學。
王俊暐:您說的自然心靈其實就是一種生態(tài)情懷,請問從事生態(tài)散文創(chuàng)作對您個人的生活有什么改變嗎?
傅菲:當然有。每當我背著帆布包,拿著竹棍,穿著破皮鞋,一個人行走在山野之中,我常常問自己:我為什么到這里來?我追尋什么?其實,我很難回答自己。我能夠確定的是:自然文學改變了我的日常生活。我成了一個極簡主義者,不吃陸生野生動物,不殺任何昆蟲,(即使家中的蟑螂,我也不殺,)不殺任何飛禽走獸,不砍任何一棵樹。我成了一個喜歡種樹的人。剩飯也不倒掉,拋入樹林給鳥吃。我盡可能地少買衣物,不向野外扔任何難以降解的垃圾。因此,我在生活中成了一個比較無趣的人,常常處于失語狀態(tài);有時候,在人群中,我不知道如何說得體的話。而事實上,在45 歲之前,我還真是個能說會道的人。
在任何藝術(shù)上想取得高超的成就,必須付出常人難以理解的勤奮,還需天賦。天賦是天造就的,不可追。去年冬,我坐在老家二樓窗下重讀約翰·巴勒斯的《在鐵杉林中》。我在想,就是寫到年邁老死,我恐怕也寫不了那么雋美動人的文章。草葉的顫抖之聲,他都能聽得入迷。他是多么敏感多情。他的自然之心是多么淳樸無瑕。知識是可以學的,而博大的心靈是天賦中最高貴的品格。我又安慰自己:即使寫不出來,甚至寫得很蹩腳,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以自然之心去寫吧。
王俊暐:由此,我們可能就要回到這次訪談的主題了。我是否可以將您之前定的主題——“自然心靈”理解為:您理想中的自然文學,應(yīng)當是自然與心靈的交融呢?這是否也就是張森老師所說的“東西莫辨,不落窠臼”呢?
傅菲:可以這樣說吧。文學即人學,自然文學也不例外;一切物像即心像,自然文學也不例外。我已出版的三部自然文學作品集 《深山已晚》《鳥的盟約》《風過溪野》雖主題不一,但一以貫之的是我以富有詩性的筆觸去寫我所見所聞,努力達到哲學的境界。詩性與哲思,是可貴的品質(zhì)。在《深山已晚》中,我注入了東方古典美學、日本物哀美學、美國超驗美學。我塑造了一個陶淵明式、終南山式的桃花源。其實,這樣的桃花源在工業(yè)文明之下并不存在。但我生活過,在簡短的時間里存在過。所以,“深山”是一個烏托邦式的夢境。我在深山之中發(fā)現(xiàn)萬物生命的價值,構(gòu)建自己的美學。我力圖將一座普通的山寫出萬千氣象。桃花源就是“心向往之而不達”的境界?!而B的盟約》是寫鳥的生命歷程,生命繽紛之多彩,生命多艱之困苦。這又何嘗不是我們自己呢?《風過溪野》所述的是我的母土。生態(tài)之流變,也即民生之變遷。我在探尋幽微的生命蹤跡,去發(fā)現(xiàn)美的價值。我接下來的森林系列作品也是如此。
王俊暐:可能正是這種藏在心靈深處的內(nèi)驅(qū)力,推動著您近10 年來不畏困難、不懼未來地進行生態(tài)散文創(chuàng)作吧。我們很欣喜地看到,您的作品正受到越來越多的關(guān)注,比如《湖南文學》《黃河文學》均于2021 年為您開辟了自然文學專欄、《長江文藝》于2022 年為您開設(shè)了“靈獸錄”專欄。事實上,您在自然文學領(lǐng)域精心耕耘的這10 年,也正是中國越來越重視生態(tài)文明建設(shè)的10 年。這種巧合也許是一種機緣,但更是一種必然。在生態(tài)危機日益緊迫的當下,生態(tài)文學與現(xiàn)實社會之間的聯(lián)系可能會比很多文學類型都要緊密得多。所以請您談?wù)勀膶懽髋c現(xiàn)實之間的聯(lián)系。
傅菲: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的使命。我堅持寫了近十年,且還將繼續(xù)寫下去。我相信大自然是人世間無可代替的良藥,可以治愈人類的精神疾病,撫慰每一個人,讓我們渡過屬于自己的苦厄?!皫煼ㄗ匀弧辈粌H僅是藝術(shù)的方法,還是人世間的“道”?!暗馈痹谧匀恢?。我們沒有接受過自然啟蒙,就找不到通往“道”的路。大自然是一切生命存在之所,沒有卑賤,只有高貴。生也高貴,死也高貴。生適得其所,死也適得其所。生也歡,死也不哀。四季讓一切生命處于輪回之中。一切的存在都是暫時的,一切的存在也是永生的。生在死亡之中誕生。這是最偉大的自然法則,解決一切紛爭。我尊重一切生命,哪怕是螞蟻、蜉蝣。尊重它們,就是尊重自己,因為它們就是另一個我們。我與它們互為鏡像。
在與作家張瀅瑩對談自然文學時,我曾說:“自然文學既然旨在給大眾自然啟蒙、再度認識自然、確認萬物的尊嚴、塑造萬物的生命價值、呈現(xiàn)自然天籟之美、梳理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構(gòu)建人與自然的倫理、疊高自然文明,并藉此引導我們的生命走向?!雹俑捣啤垶]瑩:《傅菲:以樸素之語盡寫萬物卑微之美》,《文學報》2020 年6 月11 日,第3 版。而在與評論家洪艷對談自然文明時我又說:“自然文明就是自然的本質(zhì)、自然的原理、自然的規(guī)則,它涵蓋了個體與群體的關(guān)系、種群與種群的關(guān)系、環(huán)境與物種的關(guān)系等等。隨著人類文明的進步,人類對自然的認識加深,自然文明也隨之發(fā)展。自然文明的高級之處,在于指導我們認識自然、尊重自然、保護自然、融于自然,指導我們處理與自然的關(guān)系。”②洪艷:《自然是一部精彩的默片》,《當代人》2020 年第9 期。以自然之心,布自然之道,這是我的生命狀態(tài)。“朝聞道,夕死可矣?!蔽铱峙聸]有這樣的執(zhí)著和決絕。但我慢慢走,慢慢活,慢慢寫。正如胡夏林老師鼓勵我所說的那樣:“你要堅持去野外觀察,堅持寫,你現(xiàn)在所做的,都是為最后一本書作鋪墊?!?/p>
王俊暐:記得您曾經(jīng)在一次訪談中說過,在開始生態(tài)書寫以后,您的寫作更加自律,也更有規(guī)劃。能否請您大致透露一下當前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以及近期的出版計劃。
傅菲:一個作家寫什么,似乎是一種宿命。與生俱來的稟賦和性格、過往的閱讀、生活的經(jīng)歷,決定了他會寫什么。自今年5 月以來,我放緩了寫作速度。我目前在為《海南日報》副刊專欄寫一個“大地歲時”系列,短篇幅,計劃寫一年。篇幅越短越難寫。今年在《長江文藝》《黃河》開設(shè)的專欄,我早已交稿。明年在《山西文學》開的專欄,也在今年4 月交稿了。所以暫時沒有寫作壓力。我可能會休息一段時間,沉淀一下。今年,北岳文藝出版社給我做了三卷本的“傅菲自然志”,首卷《大地理想》已于5 月上市了。這本是再版書,但我對篇目作了大幅的調(diào)整和修訂。第二卷《關(guān)關(guān)四野》將在7 月底上市。第三卷《森林歸途》將在9 月底上市。去年10 月,我把《靈獸之語》交付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也將在今年12 月底上市。這是一本全新的作品集,寫了12 種哺乳動物,既寫人性,也寫人與動物的關(guān)系。
今年4 月,我把新寫的大茅山山脈的自然系列交付人民文學出版社,預(yù)計會在2023 年春后出版。出版。這本書寫得比《深山已晚》更有趣,也更豐富。我本人對這本書也很期待。此外,由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副院長、著名批評家、詩人楊慶祥老師擔任總主編,并由80 后、90 后青年批評家、學者擔任分卷主編的“新坐標書系”,全面展示當下青年寫作的力量,為進一步的深入研究和經(jīng)典化奠定基礎(chǔ),以新時代、新文學、新經(jīng)典為標尺,分小說、散文、詩歌、評論等四個文體,入選者以70 后、80 后為主,1人1 卷。我入選了散文分卷。我的責編在通讀了我的全部散文和關(guān)于我的評論、訪談后,已選編出23萬字書稿。全書的體例包括代表作、評論、訪談、年譜,預(yù)計在2023 年冬或2024 年初面世。于我而言,這是一本非常重要的書。另外,我手頭上正在精選一本個人的自然文學文集。約稿的是一家極為優(yōu)秀的出版社,我需要花費至少3 個月時間編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