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振文
孫子在《謀攻篇》曾言:“識眾寡之用者勝”。所謂“眾寡之用”,是指戰(zhàn)爭中兵力多與兵力少的不同用兵方法,其中蘊含著深刻的辯證哲理。在這一問題上,光武帝劉秀是一個杰出代表。
劉秀性“謹厚”,年輕時喜歡做農(nóng)事,治國“以柔道理天下”。王夫之在《讀通鑒論》中云:“乃微窺其所以制勝而蕩平之者,豈有他哉!以靜制動,以道制權,以謀制力,以緩制猝,以寬制猛而已?!薄?〕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崇柔尚靜之人,在戰(zhàn)場上卻是堅韌、果敢、臨危不亂、大智大勇,這突出表現(xiàn)在公元23年的昆陽之戰(zhàn)中。當時,在昆陽城突遭敵人大軍包圍、“諸將皆惶恐”的情況下,劉秀作為一名偏將,先是力勸諸將堅守,“復為圖畫成敗”,后又率十三騎突圍出城搬取救兵,并“與敢死者三千人,從城西水上沖其中堅”。最終的勝利成果是:“尋、邑陣亂,乘銳崩之,遂殺王尋?!保ā逗鬂h書·光武帝紀》)
昆陽之戰(zhàn)是綠林軍與王莽軍之間進行的一場戰(zhàn)略大決戰(zhàn)。此役,劉秀軍隊合計不過2 萬人,莽軍42 萬人,雙方兵力對比是20 ∶1 ,可謂中國戰(zhàn)爭史上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經(jīng)典戰(zhàn)例。
那么,在這次戰(zhàn)役中,劉秀為什么能夠以少勝多、以弱勝強?其中的作戰(zhàn)指導經(jīng)驗對后人又有哪些啟示呢?《何博士備論》之《漢光武論》對此作出了深入分析。
在《漢光武論》中,作者開篇即首先亮明自己的觀點:“師不必眾也,而效命者克;士無皆勇也,而致死者勝?!薄?〕就是說,軍隊數(shù)量不一定要眾多,只要士兵誓死效命就能勝;士兵不一定個個皆為勇士,只要抱定了必死的決心就能勝。這樣,作者開門見山地提出了要討論的“眾寡之用”的問題,亦即戰(zhàn)爭領域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問題。
接下來,作者指出:戰(zhàn)爭領域的一個常見現(xiàn)象,古之人有的兵力眾多卻失敗了,有的兵力很少卻勝利了。比如,昆陽之戰(zhàn),王尋、王邑百萬大軍敗于光武帝三千之兵;赤壁之戰(zhàn),曹操八十萬大軍而敗于周瑜三萬之師;淝水之戰(zhàn),苻堅百萬大軍敗于謝玄八萬之師。這里需要注意的是,古人論事喜歡夸張,所列舉的數(shù)字難免有一定水分。
作者下面開始分析問題,率百萬之師以對數(shù)千之軍,本來應該必勝為什么卻敗了呢?“驕吾所以必勝,而以輕敵敗也?!闭驗檎J為“必勝”,才導致驕傲——驕傲帶來輕敵,輕敵導致失敗。同樣的道理,以數(shù)千兵力來抵抗百萬之師,本來是必敗的,但為什么有時卻勝了呢?(注意這里的“有時”講得很客觀,也很必要)“奮吾所以必敗,而以致死勝也?!闭驗椤氨財 辈艑е率繗鈯^發(fā),而士氣奮發(fā)帶來以死決戰(zhàn)的決心,所以勝利——當然,還包括其他致勝因素。
這里,我們要特別分析一下“驕兵必敗”的道理。驕兵為什么就必敗呢?因為驕兵看不起對方,不把人家放在眼里,所以對敵人就不做任何防備,等到對方突然進行攻擊的時候,來不及防備的力量就成了脆弱不堪的力量,進而“兵敗如山倒”。我們必須明白的一個基本道理是:存在的力量并不是真正的力量,只有運用起來的力量才是真正的力量。比如,一個彪形大漢是有力量的,但當他酣睡之時,他的力量就不能發(fā)揮出來,一個柔弱之人照樣可以把他殺死。這也是孫子強調“出奇制勝”,并特別注重“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根本原因。
接下來,作者針對兵力眾寡問題與將帥的能力、態(tài)度作出進一步的分析。作者的分析很辯證,也很深刻。敵人兵力眾多,這是智慧的將領所希望的(有夸張的意味),卻是愚蠢的將領所害怕的;我方兵力甚少,這是愚蠢的將領所感到危險的(其實聰明的將領也感到危險),而智慧的將領則心地坦然。這是為什么呢?因為敵人兵力眾多,“恃吾有以覆其驕也”——我可以因此設法讓他驕傲;我方兵力少,“恃吾有以激其奮也”——我可以因此設法讓我的士兵奮勇。
再往下的論述,作者更加煽情:以數(shù)千之兵對抗大敵,卻能使士兵人人死戰(zhàn),以至于忘記了自己是弱小之軍,這是容易做到的;率百萬之眾攻擊小敵,卻能使士兵人人效命,而忘記了自己是百萬雄師,這是很難做到的。此言雖屬煽情,但亦很有道理,因為人性使然,且人性是很難改變的。
最后,作者要揭曉謎底了:“以寡而勝”“以眾而敗”的根本原因在哪里呢?弱小則士兵就會奮勇,而強大則容易導致懈怠。弱小而奮勇,奮發(fā)的是士兵的勇氣;強大而懈怠,懈怠的是士兵的情緒。奮發(fā)的勇氣容易利用,而懈怠的情緒則難以控制。所以,巧妙利用士兵勇氣而激勵士兵作戰(zhàn),就能做到“以寡而勝”;依靠難以駕馭的情緒而驅使士兵作戰(zhàn),就會導致“兵眾而敗”。
這里,我們需要注意辨析“士氣”與“情緒”的根本差異?!扒榫w”是人的本性與情感的自然流露,而士氣則更多的是一種精神力量。古人重“氣”,講究人的身體與“氣”有很大的關系,所謂“朝氣銳,晝氣惰,暮氣歸”(《軍爭篇》)。孟子講究集義養(yǎng)氣。《孟子·公孫丑上》有言:“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笔裁词呛迫恢畾饽??孟子說:這種氣,極端浩大,極端有力量,用坦蕩之胸懷去培養(yǎng)它而不加以傷害,就會充滿天地之間。不過,這種氣必須與仁義道德相配,否則就會缺乏力量。文天祥之《正氣歌》也講:“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本褪钦f,人有正氣叫“浩然”,充塞環(huán)宇叫“滿盈”。正因如此,士氣與情緒相比,更多的是一種正能量的東西,更具有勵志的價值和作用。也正因如此,古代兵家特別重視士氣的作用。如孫子講“勇怯,勢也”(《勢篇》)、“三軍可奪氣,將軍可奪心”(《軍爭篇》)。
接下來,作者談到一個非常現(xiàn)實的問題,即看一個將領的素質,一定要知道他能帶多少兵。假若不是他所勝任的,多給了他兵力,反而會害了他。
這一問題自然涉及歷史上的一句成語:“韓信將兵,多多益善?!逼涑鎏巵碜浴妒酚洝せ搓幒盍袀鳌?。
上嘗從容與信言諸將能不,各有差。上問曰:“如我能將幾何?”信曰:“陛下不過能將十萬?!鄙显唬骸坝诰稳?”曰:“臣多多益善耳?!鄙闲υ唬骸岸喽嘁嫔?何為為我禽?”信曰:“陛下不能將兵,而善將將,此乃信之所以為陛下禽也……”
當初,韓信桀驁不馴,被劉邦偽游云夢所擒,韓信頗為不服,于是劉邦與他進行了這次關于“將領帶兵多少”的談話。韓信是軍事天才,帶兵自然是多多益善;劉邦軍事才能一般,韓信言他帶兵不過十萬也是事實。當然,劉邦懂政治、會用人,這一點韓信與他沒法比,所以韓信自認為被劉邦所擒一點都不冤枉。
當然,這其中還蘊含著更深層次的軍事學原理。孫子曾講:“凡治眾如治寡,分數(shù)是也;斗眾如斗寡,形名是也?!保ā秳萜罚┻@句話什么意思呢?管理很多人就像管理一個人一樣,指揮很多人就像指揮一個人一樣。這就是說,將帥在戰(zhàn)場上指揮千軍萬馬,說難也難,說容易也容易。那么,怎樣才能做到“用百萬如役一人”呢?“分數(shù)”和“形名”是關鍵問題?!胺謹?shù)”即部隊編制(軍、旅、卒、伍等),“形名”即指揮信號(金鼓和旌旗),只要抓好這兩個問題,部隊就會“用眾如一”“協(xié)調自如”。這也就是何去非所講的:“分數(shù)既定,形名既飾,節(jié)制素明,威賞素著,有術以用其鋒故也?!蹦敲?,如何才能做到讓部隊“用眾如一”呢?其中既有制度設計的問題,也有將帥指揮謀略的問題。比如,孫子在《九地篇》就講道:“齊勇若一,政之道也;剛柔皆得,地之理也。故善用兵者,攜手若使一人?!边@其中的分寸和技巧如何把握,對于不同的將帥而言是有很大差異的。
比如,趙括當年統(tǒng)領趙軍40 萬人,不可謂不多,但卻敗在戰(zhàn)神白起手下,釀成了長平之戰(zhàn)的千古悲劇。秦國王翦統(tǒng)領秦軍60 萬人滅楚,自然也很多,但卻一戰(zhàn)滅楚,功成名就。二人的差距為什么這么大呢?
趙括的悲劇原因在于經(jīng)驗不足,輕言戰(zhàn)事。據(jù)《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記載,趙括年少時學兵法,言兵事,沒有人能辯論過他,然其父(名將趙奢)卻并不認為這是好事。問其故,趙奢回答說:“兵,死地也,而括易言之。使趙不將括即已,若必將之,破趙軍者必括也?!?/p>
王翦成功的原因在于沉穩(wěn)老練,理性用兵。據(jù)《史記·白起王翦列傳》記載,秦王嬴政欲伐楚,先問將領李信需要多少兵,李信說:“不過二十萬人。”又問王翦,王翦說:“非六十萬人不可?!庇谑牵赝跽J為王翦年老膽怯,派李信及蒙恬率20 萬軍隊伐楚,結果大敗而歸。當秦王再次要求王翦掛帥時,王翦仍然堅持“非六十萬人不可”。最終,秦王答應了他的要求,而王翦也不辱王命,大破楚軍。
再如,楚漢戰(zhàn)爭時期,也有一次兵力懸殊情況下結果出人意料的戰(zhàn)例——彭城之戰(zhàn)。當時,漢高祖勢力已達于鼎盛時期,其麾下有五國諸侯聯(lián)軍合計60 萬人,但卻被項羽3 萬鐵騎打得落花流水,倉皇逃命。這就是將領帶兵數(shù)量超過了他的能力和極限所致。
不過,項羽所以能憑3 萬鐵騎而勝,背后有個用兵理論要特別闡明一下。孫子在《地形篇》曾講過:“兵無選鋒,曰北?!边@里的“鋒”就是指鋒銳,指一支部隊的突擊隊或中堅力量。任何一支部隊,其力量構成不可能是均等的,但無論如何都要有核心的精銳力量。它的作用,一方面在于穩(wěn)固己方力量體系,只要它不倒別的部隊就不會倒,只要它不敗別的部隊就不會??;另一方面,精銳之師的作用,在于突破敵人陣地,在于在敵人的防御體系中撕開一個口子,進而起到牽一發(fā)而動全局的作用。項羽率領的3 萬鐵騎正是這樣的鋒銳之師,其在巨鹿之戰(zhàn)的作用是這樣,在擊敗劉邦60 萬大軍時的作用也是這樣。
最后,作者又提到曹操的例子。曹操既是懂兵法之人,也是懂用兵之人(何氏說他是“巧譎奇變,離合出沒,其應無窮”),而且多次以少勝多、以弱勝強。比如,官渡之戰(zhàn)擊敗袁紹就是以少勝多的經(jīng)典戰(zhàn)例。然而,赤壁之戰(zhàn),曹操卻又成就了劉備和周瑜,曹操20 多萬人,孫劉聯(lián)軍只有5 萬多人,最終,周瑜用火攻,使曹軍丟盔棄甲如鳥獸般逃散,遂使曹操統(tǒng)一全國的美夢化為泡影。這其中,原因很多,但最主要的還是曹操“驕荊州之勝,恃水陸之眾,而敗于懈也”。
“驕兵必敗”這一用兵常理,幾乎人人皆知,然而又有多少像曹操這樣的梟雄悍將在不斷地、連續(xù)地重復這一錯誤,這豈不是人性的悲哀嗎?
《漢光武論》的最后一部分,作者開始論述劉秀指揮作戰(zhàn)的最大特點:“唯諸將觀其生平見小敵怯,見大敵勇也,皆竊怪之。”人們都很疑惑,劉秀為什么見到小敵膽怯,見到大敵反而勇敢呢?其背后的原因是,如何在戰(zhàn)場上合理利用人之本性(“勇怯”)的問題:“勇、怯者,乃所謂能事而皆以求勝也。”
具體而言,見到小敵而膽怯,是他的真情;見到大敵而勇敢,這是他的權術。敵人弱小反而心中膽怯(深知用兵之危),膽怯就加強戒備,加強了戒備就激勵士卒,這是一種取勝之道;敵人強大而勇敢無畏(煥發(fā)人類之無限意志與精神),勇敢無畏就決心死戰(zhàn),決心死戰(zhàn)就能奮發(fā)士氣,這也是一種取勝之道。
對于小敵而示之真情,這是以不輕視敵人而戰(zhàn)勝它;對于大敵而用權術,是以不畏懼敵人而戰(zhàn)勝它。由此看,光武帝帶兵不僅能以少勝多,而且也能像韓信一樣“多多益善”。這就是孫子講的“識眾寡之用者勝”的基本道理。一位好的將領,應該既懂得兵力多的用兵方法,也懂得兵力少的用兵方法。
接著,作者將討論的問題進一步提升,即光武帝取天下的整個過程和方法,乃是一種真情與權術的結合。
當初,劉伯升結交豪俠義士,意在誅殺王莽而恢復劉氏江山的時候,劉秀獨自在家中耕田稼穡,所以人們都認為他內(nèi)向忠厚,沒想到他會有什么作為。而當他指揮、號令屬下,身穿絳衣大冠而起兵于宛城的時候,則英勇果敢又大大超過了劉伯升。
這是一種高明的政治權術。所謂“獨事田業(yè)”“為謹厚者”,實際上是韜光養(yǎng)晦,隱忍待機,是一種老謀深算,也是一種胸中城府?!胺蚬馕湟庵栽诿д撸M一日之間邪?”人家早就有反莽的打算了,但表現(xiàn)出來的卻處處是謹厚、小心。所以,劉伯升開啟的事業(yè),最終是由光武帝來完成的。作者最后發(fā)出一句感嘆:“嗚呼!英雄若世祖(劉秀)者,為難及也!”
光武帝“真情”與“權術”的背后是老子的弱者生存哲學,“柔武”是他由弱而強、以弱勝強的根本方法和策略。西方進化論講“物競天擇,適者生存”,而老子講“弱者生存”。據(jù)《太平預覽》記載,老子的老師商容快要死的時候,老子去看望他,并誠懇地問道:“老師還有什么要教我的嗎?”此時,商容張開了自己的嘴巴,問老子說:“你看我的舌頭還在嗎?”老子回答:“在?!鄙倘萦謫枺骸澳憧次业难例X還在嗎?”老子回答:“不在了。”商容說:“什么道理你明白了嗎?”老子嘗試著回答:“非為剛亡而弱存乎?”(是不是說,剛強的就會滅亡,柔弱的就會存活呢?)商容說:“天下事盡矣!”(所有的道理都在這里了)
那么,老子是如何追求弱者生存的呢?第一是裝。我們讀老子的書,會發(fā)現(xiàn)他很喜歡使用一個字——“若”。比如“大直若屈”“大智若愚”等等?!叭簟睂嶋H上就是“偽裝”。對政治家來講,這叫韜光養(yǎng)晦。第二是“忍”。“忍”是“心”字頭上一把刀,多么痛苦的事情,但卻是“勝”的門檻。越王勾踐,忍著臥薪嘗膽,最后終于復仇得志。老子還有句話叫“勇于敢則殺,勇于不敢則活”。這里強調的不是“不敢”,而是“敢不”。要知道,不做也是一種勇氣,而且是一種大勇。人要真正做到“敢不”很難。為此,蘇東坡講“大勇若怯”。這告訴我們,千萬不要把對方的怯弱當作無能,凡事都要讓三分。
另外,老子“尚柔”,并推崇水的邏輯,即所謂“上善若水”。天底下最柔、最弱的就是水,最戰(zhàn)無不勝的也是水?;鹉敲疵?,水能滅火。石頭那么硬,滴水穿石。洪水來了,便是巨大的災難,摧毀一切,什么都沒了。所以,“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剛”。人也一樣,一個人做人做事,要柔一點,弱一點,低調一點,退讓一點。事實上,劉秀所為大多是柔弱和退讓,然而這本質上又是一種“柔武”。
我們可以舉一個劉秀以柔武取勝的戰(zhàn)爭實例。建武二年九月,當赤眉軍打敗鄧禹,復入長安之后,劉秀就將鄧禹召回,而派馮異率兵討之,并告誡說:“慎毋與窮寇爭鋒!赤眉無谷,自當來東,吾以飽待饑,以逸待勞,折棰笞之,非諸將憂也。無得復妄進兵!”〔3〕此后,赤眉軍果然受當?shù)仞嚮乃?,引兵東歸,劉秀遂遣大將侯進屯兵新安,派耿弇屯兵宜陽,截斷赤眉軍退路。建武三年,當赤眉軍向東退往宜陽之時,劉秀親率大軍截擊,最終將其全部殲滅。劉秀對這一戰(zhàn)役的指揮,完全踐行了孫子“避其銳氣,擊其惰歸”的用兵思想,更充分體現(xiàn)了其以柔克剛的指揮風格。王船山在《讀通鑒論》中對此評價說:“帝以持重而挫其方?jīng)Q之勢,禹以持重而失之方潰之初。相對之變,定幾于頃刻,非智之所能知、勇之所能勝。”〔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