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一兵
1861 年,馬克思在開始寫作《政治經濟學》第二分冊時,計劃的目標就是討論“資本一般”和“資本主義的生產”。在第二分冊爆燃出來的《1861—1863 年經濟學手稿》中,我們發(fā)現(xiàn),馬克思實際深入探討了資本作為一種社會總體性的統(tǒng)治關系是“怎樣生產”資本主義的社會定在,以及它自身是怎樣被歷史地生產出來的。其中,一個十分重要的理論探討,就是資本的虛假生產性與生產性勞動的關系。
馬克思指認說: “資產階級經濟學家們把資本看作永恒的和自然的生產形式(ewige und naturgern?sse Form der Production),然后又竭力為自己對資本的這種看法辯護,把資本生成的條件(而且是幻想的條件)說成是資本現(xiàn)在實現(xiàn)的條件。”(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 年版,第451 頁。本文引文中的德文為引者所加,下文不再一一標注。這是一種非歷史的唯心主義。在資產階級經濟學家眼里,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不是歷史發(fā)生的,而是一種與人的本性一致的天然法則,所以,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也成了“永恒的和自然的生產形式”。這里,naturgern?sse(自然的)也有天然性和本性的意思。對此,馬克思理所當然地提出了堅決的批判:
生產的自然規(guī)律(Naturgesetze)!當然,這里是指資產階級生產的自然規(guī)律,即在一定的歷史階段上和在一定的歷史生產條件下進行生產所遵循的規(guī)律。如果沒有這些規(guī)律,資產階級生產體系就是根本不可思議的。當然,這里指的是表現(xiàn)這一定生產方式的本性(die Natur),從而也就是它的自然規(guī)律的問題。但是,正像這種生產方式本身是歷史的一樣,它的本性(Natur)和這種本性的規(guī)律也是歷史的。亞細亞的,或古代的,或封建的生產方式的自然規(guī)律就根本不同。(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 年版,第451 頁。中譯文有改動。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2)Ⅱ/3-6,Text,Berlin: Dietz Verlag, 1982,S.2269.
從馬克思這里的話語實踐看,此處的自然規(guī)律顯然不是指規(guī)律的客觀性,而是特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人的生產和經濟物相化(3)物相化,這是我在本次研究中提出的新概念。在物理和化學等科學研究中,物相(phase)又被稱為“物態(tài)”。一般指物質分子的聚集狀態(tài),是實物存在的形式。通常實物以固態(tài)、液態(tài)和氣態(tài)三種聚集狀態(tài)存在。在特定條件下會出現(xiàn)“等離子態(tài)”“超導態(tài)”“超流態(tài)”等物相。但我所設定的物相化中的“相”卻不僅僅是物態(tài)之意,還兼有實現(xiàn)出來的主體性愛多斯(eidos,共相)之意,因為黑格爾、馬克思思想構境中的一般物相化,總是指一定的主體目的(“藍圖”)和理念對象性地實現(xiàn)于對象的用在性改變之中,這是看起來現(xiàn)成事物對象的消逝性緣起。日本學界在翻譯馬克思的事物化(Versachlichung)概念時,通用了“物象化”一詞,而中文中與意象相對的物象概念本身帶有某種主觀顯象的痕跡,所以,用物相概念可以更好地表達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所透視的用在性實存對象。馬克思在自己晚期經濟學的文本中的廣義歷史唯物主義討論中,經常使用materialisirt(物相化)一詞來表達實踐活動、生產勞動活動(愛多斯)在塑形對象效用中、在物質實在中的消隱。參見Karl Marx,Grundrissen,Gesamtausgabe(MEGA2)Ⅱ/1, Text, Berlin: Dietz Verlag, 2006,S.221;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2)Ⅱ/4-1,Text,Berlin:Dietz Verlag, 1988,S.47。當然,人歷史地實現(xiàn)自身的主體物相化、人創(chuàng)造出不同歷史時間質性的社會共同體組織的社會物相化、工業(yè)生產中機器化大生產中的科技物相化和商品市場經濟場境中,整體盲目無相化的經濟返熵和反愛多斯經濟物相化是更難理解的?;顒拥姆▌t呈現(xiàn)出盲目的自然界運動式的經濟無序和返熵狀態(tài),這是黑格爾“市民社會話語”中的第二自然的“自然規(guī)律”,或者似自然性規(guī)律。我在《馬克思歷史辯證法的主體向度》一書中最早討論了這一似自然性問題。(4)參見張一兵:《馬克思歷史辯證法的主體向度》,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5 年版,第3 章。這也意味著,被資產階級經濟學家偽飾成符合人的本性的資產階級生產的自然規(guī)律或天然法則,其本質仍然是歷史性在場的社會規(guī)律,因為它只是出現(xiàn)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歷史發(fā)生和發(fā)展的“一定的歷史階段上”,所以,它必然只是“在一定的歷史生產條件下進行生產所遵循的規(guī)律”。這種類似于自然界盲目返熵狀態(tài)的“自然規(guī)律”,與過去的所有社會生產方式一樣,都只能是歷史的東西。阿多諾對此的評論為:“只是在諷刺的意義上,商品交換的社會的自然增長才是一種自然的規(guī)律(Naturwüchsigkeit der Tauschgesellschaft Naturgesetz),經濟的先定統(tǒng)治(Vormacht von ?konomie)不是不變的?!?5)阿多諾:《否定的辯證法》,張峰譯,重慶:重慶出版社1993 年版,第188 頁。參見Theodor W. Adorno,Negative Dialektik,Gesammelte Schriften,Band6,Suhrkamp Verlag Frankfurt am Main 2003, S.190。這是說,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出現(xiàn)的似自然性的無序返熵現(xiàn)象和經濟關系先驗統(tǒng)治,只是在反諷的構境中,才是人創(chuàng)造的世界中畸變出來的盲目自然規(guī)律。
馬克思說,恰恰是在這個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歷史性出現(xiàn)的所謂“自然規(guī)律”里,“我們不僅看到了資本是怎樣(wie)進行生產的,而且看到了資本本身是怎樣被生產出來的,資本作為一種發(fā)生了本質變化的關系(wesentlich ver?ndertes Verh?ltni?),是怎樣從生產過程中產生并在生產過程中發(fā)展起來的。一方面,資本改變生產方式的場境(gestaltet),另一方面,生產方式的這種被改變了的場境(ver?nderte Gestalt der Productionsweise)和物質生產力的這種特殊發(fā)展階段,是資本本身形成的基礎和條件,是資本本身形成的前提”。(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 年版,第314—315 頁。中譯文有改動。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2)Ⅱ/3-6,Text,Berlin: Dietz Verlag, 1982,S.2160.
在此,我們可以很清晰地看到,馬克思對歷史唯物主義社會場境存在論方法的運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突顯的“怎樣生產”的功能場境分析,被具體運用到對資本關系的歷史性生產的討論之中。馬克思特意指出,他在思考資本關系的歷史發(fā)生時,先是著力于三個功能性的怎樣(wie):一是分析了資本主義怎樣進行生產的狹義勞作方式的特定歷史筑模(Bildung),即作為廣義的社會生產方式基礎的物質生產物相化塑形和構序活動中的根本性改變。這種在工業(yè)制造中“怎樣進行生產”的生產物相化方式當然異質于農耕生產,因為工業(yè)生產通過人的愛多斯之相給予了自然物質全新的存在形式和有序性,創(chuàng)造了脫型于亞自然生命負熵質的社會歷史負熵場境;二是資本作為一種從封建生產關系脫型和解構而來的全新生產關系,怎樣生成于資本主義工業(yè)生產過程,并在經濟物相化空間中不斷發(fā)展壯大起來;三是在這種“發(fā)生了本質變化”的歷史性的生產方式之中,特別是在機器化大工業(yè)生產中,勞動實際從屬于資本,資本怎樣作為一種支配性社會總體性的生產關系被生產出來。三個“怎樣”的現(xiàn)實落點,是資本在特殊的物質生產力發(fā)展階段,特別是大機器生產過程中,深深改變的全部生產方式看不見的復雜關系場境,以及在此基礎上生出的以商品生產-市場交換為經濟構式負熵質的新型場境關系賦型。這是資本關系歷史形成和發(fā)展的前提、基礎和條件,當然也是馬克思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科學認識進程中十分重要的一步。
馬克思需要進一步思考的問題,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的“怎樣生產”如何在更深場境關系賦型層次上生成資本對雇傭勞動的隱性支配關系。在此,這種思考聚焦在資本的生產性(Productivit?t des Capitals)和生產的勞動(Produclive Arbeit)復雜場境關系的辨識問題上。通俗一些說,就是在資本主義生產過程的表面,資本為什么看起來是一種本身具有生產性的力量?這是許多資產階級經濟學家的觀點,也是涉及勞動價值論特別是資本主義機器化大生產中剩余價值理論的根本問題。
在眾多資產階級經濟學家眼里,資本具有生產性。資本創(chuàng)造財富的觀點是他們拒斥勞動價值論的重要根據,特別是李嘉圖等人,面對資本主義機器化大生產的發(fā)展,也開始在機器生產價值的現(xiàn)象上弱化勞動價值論的地位。因此馬克思必須直面這個難題,即為什么資本會表現(xiàn)出生產性?或者說,“資本的生產力”的本質究竟是什么?這些問題是馬克思此時思考的焦點。在馬克思看來,這里的關鍵問題在于:
因為活勞動——由于資本同工人之間的交換——被并入資本,從勞動過程一開始就表現(xiàn)為屬于資本的活動,所以社會勞動的一切生產力都表現(xiàn)為資本的生產力(Productivkr?fte des Capitals),就和勞動的一般社會形式(allgemein gesellschaftliche Form)在貨幣上表現(xiàn)為一種物的屬性(Eigenschaft eines Dings)的情況完全一樣。同樣,現(xiàn)在社會勞動的生產力和社會勞動的特殊形式,表現(xiàn)為資本的生產力和形式,即對象化勞動(vergegenst?ndlichten Arbeit)的,事物的勞動條件(sachlichen A rbeitsbedingungen,它們作為這種獨立的要素,人格化為資本家,同活勞動相對立)的生產力和形式。這里,我們又遇到關系的顛倒(Verkehrung des Verh ltnisses),我們在考察貨幣時,已經把這種關系顛倒的表現(xiàn)稱為拜物教(Fetischismus)。(7)《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 年版,第315 頁。中譯文有改動。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2)Ⅱ/3-6,Text,Berlin: Dietz Verlag, 1982,S.2160.
這是《1861—1863 年經濟學手稿》中非常重要的一段表述。在馬克思看來,資本關系之所以看起來是具有生產性的:一是因為工人的活勞動通過交換已經屬于資本關系反向物相化中人格化偽主體的資本家,“資本家本身只有作為資本的人格化(Personnificirungdes Capitals)才是統(tǒng)治者”,這表明,在工人與資本家的階級對抗中,資本家只是作為資本關系反向物相化場境中的人格化偽主體,真正成為奴役工人的支配性力量是客觀發(fā)生的看不見的資本關系。二是在資本主義機器化工業(yè)大生產中在場的社會勞動,無論是作為原料、機器和廠房的“對象化的勞動”,還是工人的創(chuàng)造性的活勞動,經過作為資本的貨幣購買后,都直接表現(xiàn)為“資本的生產力和形式”。這是“資本生產力”的本質,其中,真實保存價值并創(chuàng)造新價值的只是非對象性的活勞動。三是馬克思特別指出,如同在流通領域中貨幣將勞動交換關系顛倒為事物與事物的關系,并且產生抽象勞動的“一般社會形式”仿佛是金錢的物的屬性一樣的貨幣“拜物教”誤認,生產領域中發(fā)生的資本的生產性,也是工人的活勞動塑形和構序力量的一種顛倒性的經濟物相化假象。正是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馬克思的討論出現(xiàn)了一種從闡釋邏輯無意識地返回研究性邏輯的傾向,并且,在說明資本(對象化勞動)與雇傭勞動的這種特殊事物化顛倒關系時,馬克思回到了更深的勞動異化批判構式的系統(tǒng)思考之中。
馬克思進一步分析說: “資本所以是生產的,因為它(1)作為進行剩余勞動的強迫力量; (2)作為社會勞動生產力和一般社會生產力(如科學)的吸收者和占有者?!?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 年版,第322 頁。這是指認,資本表現(xiàn)出虛假生產性的主要原因有兩個:一是資本關系在發(fā)瘋般地追逐利潤的過程中,必然生發(fā)出組織生產和發(fā)展生產的內驅力,這里的關鍵是無償占有工人創(chuàng)造剩余價值的剩余勞動。也就是說,工人勞動物相化的能力表現(xiàn)為資本的生產力。這是上面剛剛討論過的問題。二是資本對生產過程中的社會力量和一般社會生產力的占有。當然,馬克思這里思考的重點是第二點,即資本對作為社會勞動生產力,對協(xié)作與勞動分工中的結合構序力量的占有,以及資本對一般社會生產力,即科學技術的贖買。這是對資本看起來具有生產性的更深一層關系場境的透視。對此,馬克思具體分析如下:
第一,資本的生產性假象基礎是奴役性的強制關系。馬克思說,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與傳統(tǒng)的階級統(tǒng)治方式一樣,“在于強迫進行剩余勞動(Zwang zur Surplusarbeit),強迫進行超過直接需要(unmittelbare Bedürftigkeit)的勞動。這種強迫,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以前的生產方式所共有的,但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是以更加有利于生產的方式實行和采用這種強迫的”。(9)《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 年版,第315 頁?!皬娖冗M行剩余勞動”,這是歷史上所有奴役性的生產關系的同質性,其本質都是對勞動者進行“超過直接需要”的勞動的強迫性掠奪。不過,相比奴隸主、地主對奴隸、農奴的直接簡單掠奪,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在自由買賣關系的掩蓋下,不在場的經濟剝削是更加冠冕堂皇,也更具優(yōu)勢,當然資本具有生產性這種迷惑人的假象,也在助紂為虐,因為在經濟物相化迷霧中,資本從生產過程中獲得的利潤仿佛表現(xiàn)為資本生產的結果,而不是工人“超出直接需要”(工資)的剩余勞動(剩余價值)。
第二,資本的生產性假象來自勞動資料的“自我增殖”。這是馬克思補充說明的一點,因為這是上述第二個原因的隱性前提。依馬克思的看法,無論是在資本主義發(fā)展的早期,還是在機器化大生產的進程中,“生產資料,事物性的勞動條件(Productionsmittel, die sachlichen Arbeitsbedingungen) ——勞動材料、勞動資料(以及生活資料) ——也不表現(xiàn)為從屬于工人,相反,是工人從屬于它們。不是工人使用它們,而是它們使用工人。正因為這樣,它們才是資本。資本雇用勞動(Capital employs labour)”。(10)《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 年版,第315—316 頁。中譯文有改動。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2)Ⅱ/3-6,Text,Berlin: Dietz Verlag, 1982,S.2161.顯然,這里馬克思觀察問題的角度,還是歷史認識論的構式,所以,他只是指出這里使用和奴役勞動的資本關系,本身就是對象化的勞動事物化顛倒地表現(xiàn)為事物的勞動條件(sachlichen Arbeitsbedingungen),即這里發(fā)生了事物化顛倒過來驅使工人的物役性現(xiàn)象。這仍然是自《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一書以來,馬克思在歷史認識論中觀察資本主義經濟物相化的結果和表象層中的物役性問題,并沒有深入到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的勞動自我異化關系。在馬克思看來,“這種關系在它的簡單形式中就已經是一種顛倒,是事物的人格化和人格的事物化(Personnificirung der Sache und Versachlichung der Person)”。(1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 年版,第316 頁。這是對事物化理論的簡單提點。這里的簡單形式,當然是《1857—1858 年經濟學手稿》(以下簡稱《大綱》)中已經討論過的一般商品交換過程。在那里,從勞動交換中客觀抽象出來的價值關系到貨幣,都已經是人與人勞動交換關系事物化顛倒為商品與貨幣之間事物與事物的關系偽境,與工人相對的資本家并非抽象的個人主體在場,而是資本關系反向物相化場境中的人格化偽主體在場。這是一個十分復雜的顛倒關系場境,資本關系的本質是對象化的勞動,這種對象化的勞動,只有“一方面保存自己的價值,另一方面使自己的價值增殖,也就是說,使價值增大,吸收剩余勞動”時,它才成為資產階級維系全部經濟和政治統(tǒng)治的支配性資本關系。然而馬克思深刻地透視說: “資本家不是作為這種或那種個人屬性(pers?nlichen Eigenschaft)的體現(xiàn)者來統(tǒng)治工人,而只是在他是‘資本’的范圍內來統(tǒng)治工人;他的統(tǒng)治只不過是對象化勞動對活勞動的統(tǒng)治(Herrschaft ist nur die der vergegenst?ndlichten Arbeit über die lebendige),工人的產品對工人本身的統(tǒng)治?!?1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 年版,第316 頁。這里發(fā)生的多重畸變在于:一是工人對象化的勞動轉化為支配和統(tǒng)治工人的事物性的勞動條件(sachlichen Arbeitsbedingungen);二是這種力量轉化為榨取工人剩余價值而自我增殖的資本關系,本質上看,事物性的勞動條件,即作為原料、機器和廠房等勞動條件出場的勞動資料本身絕不會創(chuàng)造價值,它們只是在工人活勞動的失形/塑形和祛序/構序下,才成為轉移過去對象化勞動價值的勞動工具和被塑形的勞動對象;三是這種事物化顛倒關系在反向物相化中人格化為偽主體在場的資本家。馬克思此時忍住沒有說,其實可以用哲學的話語更精準地表述為:這正是勞動的自我異化關系。但他很快將再次揭露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存在的這種普遍異化現(xiàn)象,這就是歷史唯物主義構境中的勞動異化構式Ⅲ。(13)相對于青年馬克思在1844 年《穆勒筆記》和《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的人本學勞動異化批判構式Ⅰ-Ⅱ,我將馬克思在《1861—1863 年經濟學手稿》中重新確立的勞動異化批判構式命名為“勞動異化批判構式Ⅲ。關于這一重大理論發(fā)現(xiàn)的研究成果,可參見張一兵:《經濟學革命語境中的科學的勞動異化理論(上)——馬克思〈1861—1863 年經濟學手稿〉研究》,《馬克思主義與現(xiàn)實》2022 年第2 期;張一兵:《經濟學革命語境中的科學的勞動異化理論(下)——馬克思〈1861—1863 年經濟學手稿〉研究》,《馬克思主義與現(xiàn)實》2022 年第3 期(待刊)。
第三,資本的生產性假象更深地來自它是社會勞動生產力和一般社會生產力的吸收和占有者。
這一點是馬克思此時開始意識到的新問題,也是其勞動異化構式Ⅲ中的重要思考內容。我以為,這是馬克思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科學認識中的一個全新的理論發(fā)現(xiàn),當然也是比較難入境的方面。馬克思發(fā)現(xiàn),在可見的“直接物質”層面上,流通領域中作為交換價值出場的“對象化的一般勞動時間或貨幣”,生產領域中作為使用價值層面的“勞動產品,又是勞動的物的條件”,都涉及資本對勞動的盤剝,而在資本主義生產物相化過程中,特別是在之后逐漸發(fā)展起來的機器化大工業(yè)生產進程中,資本對與工人個體勞動并無直接關系且不可見的社會勞動的生產力和一般社會生產力的吸收和占有,更加具有欺騙性和神秘性。馬克思說,在資本主義的生產過程中,還有一種所有經濟學家都忽略的、被資本占有的看不見的創(chuàng)制(poeisis)力量,這就是“社會地發(fā)展了的勞動的形式——協(xié)作、工場手工業(yè)(作為分工的形式)、工廠(作為以機器體系為自己的物質基礎組織起來的社會勞動形式) ——都表現(xiàn)為資本的發(fā)展形式(Entwicklungsformen)。因此,從這些社會勞動形式(Formen der gesellschaftlichen Arbeit)發(fā)展起來的勞動生產力,從而還有科學和自然力,也表現(xiàn)為資本的生產力”。(1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 年版,第316 頁。
顯然,這是馬克思在《巴黎筆記》《布魯塞爾筆記》《曼徹斯特筆記》和《倫敦筆記》的經濟學研究中,在經濟學文本中反復遭遇的社會歷史現(xiàn)實,這就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在社會勞動形式(Formen der gesellschaftlichen Arbeit),即工藝-技術構序方式中主體結合與工藝客觀抽象為技術上的三個相繼發(fā)展階段:手工業(yè)集體勞作中的簡單協(xié)作力量、工場手工業(yè)中勞動分工條件下的結合力量,以及機器化大生產中的科學技術客觀工序力量。特別值得關注的是,這三種由資本關系控制的生產過程直接突現(xiàn)出來的客觀社會生產力和一般生產力場境,看起來都是與工人個體勞動物相化活動無關的,所以它們理所當然地表現(xiàn)為資本特有的生產力量在場。這是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中 “資本生產力”最迷惑人的假象,也是從關注勞動分工的斯密到關心機器生產的李嘉圖在勞動價值論上最終失足的邏輯深坑。
對此,馬克思進一步分析到,這是由于,早期資本主義手工業(yè)生產中工人之間的協(xié)作,并不是工人個體勞動物相化活動的直接屬性,而是工人們在一起共同在場活動的場境關系賦型中所突現(xiàn)的社會勞動物相化力量,在工場手工業(yè)生產的勞動分工條件下和機器化生產過程中,都會出現(xiàn)勞動工藝結合關系和看管機器之間的結合力量,以及科學技術在機器生產過程中的直接運用,這些看起來與勞動者個體“無關”的社會勞動的一般形式都變成了資本關系支配下的生產力,這使資本仿佛具有了離開工人勞動物相化的某種神秘的生產性。馬克思深刻地分析說:
事實上,協(xié)作中的統(tǒng)一(Einheit),分工中的結合(Combination),自然力和科學以及作為機器的勞動產品在生產中的應用,所有這一切,都作為某種異己的、事物性的東西(fremd und sachlich),單純作為不依賴于工人而支配著工人的勞動資料的存在形式,同單個工人相對立,正如勞動資料本身在它們作為材料、工具等簡單可見的形式上,作為資本的職能,因而作為資本家的職能,同單個工人相對立一樣。工人自己的勞動的社會形式(gesellschaftlichen Formen),或者說,工人自己的勞動的形式,是完全不以單個工人為轉移而形成的關系(einzelnen Arbeitern ganz unabh?ngig gebildete Verh?ltnisse);工人從屬于資本,變成這些社會筑模(gesellschaftlichen B ildungen)的要素,但是這些社會構成并不屬于工人。因而,這些社會筑模,作為資本本身的場境(Gestalten des Capital s),作為不同于每個工人的單個勞動能力的、屬于資本的、從資本中產生并被并入資本的結合(Combinationen),同工人相對立。(1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 年版,第316—317 頁。中譯文有改動。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2)Ⅱ/3-6,Text,Berlin: Dietz Verlag, 1982,S.2161-2162.
這是一段非常重要的話語表述。其重要性源于兩方面:一是因為馬克思認為,手工業(yè)生產中簡單協(xié)作中的“統(tǒng)一”力量、勞動分工中勞動者之間發(fā)生的“結合”力量,以及科學技術在機器化生產中的對象化力量,都是勞動者的勞動物相化創(chuàng)制活動中失形/塑形和祛序/構序的主體性場境力量,雖然這些力量并非由單個工人的勞動塑形和構序直接構成,但它們仍然是在場勞動者共同活動的結果,只是它們現(xiàn)在如同勞動條件一樣,都是作為異己的、事物性的東西,是以顛倒的事物化力量異己地表現(xiàn)出來,特別是科學技術的力量,它甚至表現(xiàn)為完全脫型于勞動主體性活動的客觀物相化力量。馬克思將會指認,這種現(xiàn)象的本質當然就是勞動本身的自我異化。二是因為協(xié)作的統(tǒng)一、分工中的結合與科學技術力量,都是工人勞動物相化活動的社會形式,但在資本關系的支配下,這些非單一個體勞動活動的關系場境,畸變成資本社會筑模的要素,所有個體勞動活動之外的協(xié)作“統(tǒng)一”、分工“結合”和科學技術,無一例外地表現(xiàn)為統(tǒng)攝性的資本本身的場境,顯然,這里馬克思刻意使用的Bildung 和Gestalt,都是在直觀經驗塑形中無法看到的東西,在資本主義的生產過程中,它們就是與工人對立的非個人主體的資本創(chuàng)制力量。這是所謂的資本生產力最不容易被識破的地方。我認為,這也正是歷史唯物主義關系場境存在論和歷史認識論所面對的最大現(xiàn)實問題。
我覺得,正是在這里,馬克思深刻地解答了李嘉圖勞動價值論難題中的核心構序部分: (一)“工人所以在同樣的時間內創(chuàng)造出更多的產品,是由于協(xié)作,分工”,簡單協(xié)作中工人們在一起勞作的統(tǒng)一力量,與勞動分工條件下工人們之間那種片面化勞動的共時性和歷時性的工序結合,都是勞動生產率提高的主要原因。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的表述,就是“共同活動就是生產力”??墒?,因為這種工人個人主體之間的“統(tǒng)一”和“結合”的社會力量并不是個體勞動者的個人力量,所以它在資本主義的生產過程卻顛倒地表現(xiàn)為離開他們而發(fā)生的資本的組織塑形和構序力量,從根本上說,這是李嘉圖沒有看到的被資本家無償占有的新的剩余勞動。 (二) “工人的勞動同機器(自然力)相結合,以及由于工人勞動的方法(科學)。機器本身(完全像化學過程等等一樣)首先只是頭和手的勞動結合(Combination von Arbeiten des Kopfs und der Hand)的可感覺的產物,但在使用機器的過程中,機器導致結合勞動的使用,并且只是作為在工人的勞動能力和工人結合(Arbeitskr?fte des Arbeiters und die Combination der Arbeiter)的更高水平上進行剝削的手段來創(chuàng)造剩余價值”。(1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 年版,第320 頁。這是說,機器化大生產的發(fā)展,使工人的勞動物相化能力和工人勞作協(xié)同關系之間的統(tǒng)一和結合力量,變成了機器系統(tǒng)自身的客觀工序,這成為資本家盤剝(相對)剩余價值的更高明的手段。這種勞動的社會形式客觀地抽象和轉移到機器生產中,仿佛成了資本的生產力量。李嘉圖同樣沒有看透這一問題的實質。 (三) “科學作為社會發(fā)展的一般智力產品(allgemein geistige Product)在這里同樣表現(xiàn)為直接包括在資本中的東西(而這種科學作為同單個工人的知識和技能脫離開來的東西,它在物質生產過程中的應用只可能依靠勞動的社會形式),表現(xiàn)為自然力本身,表現(xiàn)為社會勞動本身的自然力。社會本身的普遍發(fā)展,由于在對勞動的關系上這種發(fā)展被資本所利用,所以對于勞動來說作為資本的生產力起作用,因而也表現(xiàn)為資本的發(fā)展。”(17)《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 年版,第320 頁。自然力與科學技術的應用,使與工人個體勞動并無直接關系的社會勞動形式、社會生產力和一般智力,看起來不過是工人主體勞動手藝-工藝和勞作經驗的客觀抽象和脫型的結果,只是它們直接轉為一種“不以單個工人為轉移”的外部社會筑模力量,并且,在資本的贖買下直接表現(xiàn)為資本關系賦型的特定社會場境,即資本的場境。這種特殊的關系場境存在是非直觀的,而人格化的資本家和事物顛倒的勞動條件則表現(xiàn)出神秘的生產性和創(chuàng)造性。這是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內在運行機制的一種更深的透視。之后我們會看到,馬克思最終在說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發(fā)生的這種敵我性顛倒關系中,直接恢復了闡釋話語背后壓抑的歷史現(xiàn)象學和批判認識論,從而創(chuàng)立了勞動異化批判構式Ⅲ的科學批判理論。不過,馬克思沒有注意到的地方,可能是在被雇傭的科學技術人員(比如今天的源代碼編程人員和普通“碼農”)那里,會生成非及物失形/塑形和祛序/構序的新型智能勞動者,他們有可能成為資本盤剝剩余價值的活勞動源泉。這是我們今天需要深究的批判話語構境層。
馬克思認為,與資本的神秘生產性同時出現(xiàn)的,還有勞動的生產性問題,或者生產勞動概念。這是馬克思在《大綱》中已經初步探討過的問題。(1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年版,第264 頁。應該首先辨識的是,此處的“生產”并非廣義歷史唯物主義中的物質生產概念,或者實指一種具體的勞動物相化塑形和構序對象的過程,而是特指一種作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本質的資本增殖關系的生產性勞動場境。所以,馬克思這里所指認的勞動的生產性或生產勞動,是一種特設關系場境,它是指資產階級經濟構式負熵進程中特有的勞動成為資本增殖且再生產整個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質性。
在這個特殊的構境意義上,馬克思說: “只有直接轉化為資本的勞動,也就是說,只有使可變資本成為可變的量,因而使[整個資本C]等于C +△的勞動,才是生產的。”(19)《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 年版,第322 頁。這個作為變量的△,正是勞動創(chuàng)造的剩余價值,這也意味著,只有帶來資本增殖的勞動才是生產性的勞動,或者說,只有創(chuàng)造剩余價值的勞動對資本家來說才是生產性的勞動。這里的問題實質在于,資本通過與工人的“平等”交換,“把一定時間內所使用的勞動能力并入資本;換句話說,使一定量的活勞動成為資本本身的存在方式之一,可以說,成為資本本身的隱德來希(Entelechie)”。(20)《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 年版,第324 頁。“隱德來?!保‥ntelechie)原是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的用語?ντελ?χει?,含義是將潛能變?yōu)楝F(xiàn)實的能動本源。活勞動本身成了資本的存在方式,這樣,生產性勞動就與上述的資本生產力完全一致起來。在這個意義上,生產性勞動就是資本生產力背后的“隱德來希”。這也就是說,真正創(chuàng)造了剩余價值的生產性,是資本生生不息的Entelechie 生命動力背后的工人活勞動的實際塑形和構序能力。這樣,馬克思才說: “只有使那種同勞動能力相對立的、獨立化了的對象化勞動的價值保存并增殖(Werth erh?lt und vermehrt)的勞動,才是生產勞動(productive Arbeit)。生產勞動不過是對勞動能力出現(xiàn)在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中所具有的整個關系和方式(ganze Verh?ltni? und Art)的簡稱。”(2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 年版,第330 頁??梢?,馬克思這里使用的生產性勞動不是一個中性概念,而是一個表征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中雇傭勞動本質的特有范疇。它是工人的勞動能力作為保存和創(chuàng)造資本增殖的整個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生產關系場境的簡稱。我以為,這是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科學認識中的重要進展。這種屬于資本的生產性勞動的實質,使“生產過程吸收的勞動比購買的勞動數(shù)量大。在生產過程中完成的這種對他人無酬勞動的吸收占有,是資本主義生產過程的直接目的”,并且,“資本主義生產的目的是發(fā)財致富,是價值的增殖,是價值的增大,因而是保存原有價值并創(chuàng)造剩余價值。資本所以得到資本主義生產過程的這種獨特的產品,只是由于同勞動交換,因此這種勞動被稱為生產勞動”。(2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 年版,第330 頁。資本占有了生產性的勞動,這才是表面上資本具有生產性的本質。
馬克思說,要深入地理解資本主義社會中存在的特殊生產勞動的概念,也可以從非生產勞動來反向思考,這也就是說,資本主義生產中的勞動并不都是生產性的。他說: “生產勞動和非生產勞動的區(qū)分——這種區(qū)分的基礎在于,勞動是同作為貨幣的貨幣相交換,還是同作為資本的貨幣相交換?!?2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 年版,第337—338 頁。這是兩種性質完全不同的勞動交換:一是直接用勞動去交換貨幣,二是用勞動(力)交換作為資本的貨幣。只有在后一種情況下才會出現(xiàn)上述的生產勞動。對于第一種情況,馬克思列舉了這樣的例子,比如“我是買一條現(xiàn)成的褲子呢,還是買布請一個裁縫到家里來做一條褲子,我對他的服務(即他的縫紉勞動)支付報酬”,“在這兩種情況下,我都不是把我買褲子的貨幣變成資本,而是變成褲子;在這兩種情況下,對我來說,都是把貨幣單純用做流通手段,即把貨幣轉化為一定的使用價值。因此,雖然在一種情況下,貨幣同商品交換,在另一種情況下,貨幣購買作為商品的勞動本身,但是,貨幣在這里都不是執(zhí)行資本的職能”。(2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 年版,第332 頁。
這是說,在貨幣交換關系中,只要交換的對象是特定的使用價值,不管是具體的商品,還是特定的勞動服務,都不存在導致資本增殖(G—G’)的生產性勞動,我花出去的錢都不會“執(zhí)行資本的職能”。所以,馬克思認為這里出現(xiàn)的勞動也就是非生產勞動,因為它并不構成資本與雇傭勞動的關系場境。而只有當資本家將作為資本的貨幣去購買工人的勞動力使用權,用在生產過程中通過勞動保存和增殖資本的時候,才會出現(xiàn)生產性的勞動。
當然,馬克思也告訴我們,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內部出現(xiàn)的生產勞動與非生產勞動是非常復雜的,甚至有時會出現(xiàn)相互轉化的難以辨別的情況。我注意到,馬克思分析了如下一些特殊的復雜勞動現(xiàn)象。
第一,馬克思涉及了一個資產階級經濟學家經常喜歡談論卻沒有認真對待的問題,即非對象性的服務性勞動。馬克思也沒有預料到,在之后的資本主義經濟發(fā)展中,這種非對象性的服務性勞動竟然會生長出一個巨大的“第三產業(yè)”。他具體分析道:
凡是貨幣直接同不生產資本的勞動即非生產勞動(nicht produclive Arbeit)相交換的地方,這種勞動都是作為服務(Dienst)被購買的。服務這個詞,一般地說,不過是指這種勞動所提供的特殊使用價值,就像其他一切商品也提供自己的特殊使用價值一樣;但是,這種勞動的特殊使用價值在這里取得了“服務”這個特殊名稱,是因為勞動不是作為事物(Sache),而是作為活動提供服務的。(2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 年版,第334 頁。
在這種特殊的“服務性勞動”中,有些是通過物相化活動留下具體的物性改變,比如理發(fā)和打掃衛(wèi)生,在理發(fā)服務中,頭發(fā)被剪短,在清潔衛(wèi)生服務中,房屋被打掃干凈,這里,服務性勞動中的愛多斯之相轉化為現(xiàn)實中的對象性改變;而另一些服務勞動物相化的結果卻不是造成服務對象的直接改變,而是為被服務主體提供一種功能性的在場活動,這種服務活動發(fā)生后也隨即消失,比如“一個歌唱家為我提供的服務,滿足了我的審美的需要;但是,我所享受的,只是同歌唱家本身分不開的活動,他的勞動即歌唱一停止,我的享受也就結束;我所享受的是活動本身,是它引起的我的聽覺的反應”。(2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 年版,第336 頁。諸如此類,還有戲劇表演和舞蹈演出等,這一類勞動者在提供這種服務性在場勞動后,并不會留下具體的物相化產品或對象的客觀改變,但他的確向顧客(觀眾 )提供了有效的服務勞動。馬克思認為,這些服務性勞動并不直接生產或增殖資本價值,也并不生產出資本與雇傭勞動的關系,所以當然不是生產性勞動。可是,一旦這種非生產的勞動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整體上被納入資本雇傭關系場境之中,成為資本家謀利的手段,它們就會入序于生產勞動的場境關系賦型之中。如被資本家雇傭的歌唱、戲劇和舞蹈演員在劇院中的勞動,屬于資本的理發(fā)、家政等行業(yè)中的服務勞動等,當這些服務性勞動的在場不再僅僅是為了人的享受,而是資本家賺錢的手段時,它們的在場服務就會轉換為生產性勞動。我覺得,此處還有一個更深的問題:這些受到資本支配和轉換的特殊生產性勞動是否直接創(chuàng)造剩余價值?還是一種剩余價值的再分配方式?這里出現(xiàn)了馬克思在《大綱》中分析商品生產和交換中沒有涉及的比較復雜的新情況:這些服務性勞動物相化并不直接創(chuàng)制物品的使用價值,而是生成一種非物性的藝術存在的在場性,這使得這些特殊的商品存在方式從實物轉換為功能性場境,具體勞動所創(chuàng)造的用在性就是場境存在,抽象勞動時間(量)直接轉換為市場價格,資本家直接無償占有這種在場勞動中的剩余價值。并且,這種特殊的剩余價值,似乎也很難入序于絕對和相對剩余價值的形式塑形。后來奈格里在討論非物質勞動時,將服務性勞動視作當代資本主義經濟活動中非物質勞動的主要形式之一。
第二,作為商品位置改變的運輸勞動。這是馬克思在《倫敦筆記》中的“李嘉圖筆記”里已經遭遇的問題。馬克思說,在資本主義的物質生產過程中,除去“采掘工業(yè)、農業(yè)和加工工業(yè)以外,還存在著第四個物質生產領域”,這就是同樣經歷了“手工業(yè)生產階段、工場手工業(yè)生產階段、機器生產階段”的運輸業(yè)(Locomotionsindustrie),“不論它是客運還是貨運。在這里,生產工人即雇傭工人對資本的關系,同其他物質生產領域是完全一樣的”。(27)《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 年版,第342 頁。雖然,勞動資料和商品的運輸勞動,并不直接塑形、構序對象和改變商品的屬性,但“勞動對象發(fā)生某種物質變化——空間的、位置的變化(r?umliche, Ortsver?nderung)”,因為“這里在勞動過程中,勞動對象,商品,確實發(fā)生了某種變化。它的位置改變了,從而它的使用價值也起了變化”。(2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 年版,第342 頁。其實,在木材和礦石等原料從森林和礦山中被運出時,這已經是自然存在物失形于自然關聯(lián)的脫型勞作,而商品在經濟物相空間(市場)中的位移,也改變了商品的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
雖然在這里,實在勞動(reale Arbeit)在使用價值上沒有留下一點痕跡,可是這個勞動已經實現(xiàn)在這個物質產品的交換價值中。可見,凡是適用于其他一切物質生產領域的,同樣適用于運輸業(yè):在這個領域里,勞動也體現(xiàn)在商品中,雖然它在商品的使用價值上并不留下任何可見的痕跡(sichtbare Spur)。(29)《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 年版,第342—343 頁。
這也就是說,在勞動資料和商品的運輸中,工人通過裝卸、駕車和航行實現(xiàn)了特殊的勞動,這里發(fā)生的勞動物相化的目的并非是具體塑形和構序物品,而只是改變運輸對象的空間位置,雖然這種空間位移沒有在使用價值方面留下物性可見的痕跡(sichtbare Spur),可是,運輸工人的勞動卻實現(xiàn)在商品本身的使用價值和新的市場空間中商品銷售的交換價值之中。由此,運輸勞動當然就成為生產性勞動。今天遍及日常生活的物流業(yè)與快遞員的勞作,就是這種運輸勞動的升級版。
第三,馬克思認為,上述協(xié)作、分工中的統(tǒng)一與結合力和機器化大生產條件下的自然力和科學技術的應用,作為“勞動的社會的和一般的生產力,是資本的生產力;但是,這種生產力只同勞動過程有關,或者說,只涉及使用價值。它表現(xiàn)為作為物(Ding)的資本所具有的屬性,表現(xiàn)為資本的使用價值。它不直接涉及交換價值”。(30)《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 年版,第323 頁。似乎,它們也不屬于生產勞動的范圍。這也只是表面現(xiàn)象,因為這些與單個工人勞動無關的社會勞動結合力和一般生產力,表面看起來在提高勞動生產率的過程中只涉及使用價值,而并不增加商品中的價值,但實際上這是一個雙層勞動自乘場境:一是工人個體勞動在協(xié)作統(tǒng)一和協(xié)作結合中,自身勞動效率得到改善,這既是使用價值本身的塑形和構序,也是勞動價值本身的生成過程;二是個體工人之間的合作力量,在塑形產品的使用價值的同時,也創(chuàng)造了勞動價值構成機制,沒有后者構成的關系場境,個體勞動是不可能實現(xiàn)產品的用在性和價值創(chuàng)造的。如果價值是抽象出來的必要勞動時間,那么“統(tǒng)一”和“結合”的抽象勞動時間是復合式地內嵌其中的。馬克思說: “生產勞動是勞動的這樣一種規(guī)定,這種規(guī)定首先同勞動的一定內容,同勞動的特殊效用(besonderen Nützlichkeit)或勞動所借以表現(xiàn)的特殊使用價值絕對沒有關系?!?3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 年版,第331—332 頁。但是,使用價值是價值形成的基礎,協(xié)作和分工關系之中出現(xiàn)的勞動統(tǒng)一和結合力量只要作為資本關系場境的力量,它就會是生產勞動背后的動力。
第四,作為雇傭勞動的腦力勞動。在這里,馬克思涉及了一個極其重要的問題,即科學技術與勞動價值論的關系。應該說,這并不是當時大多數(shù)經濟學家都認真關注的問題,包括李嘉圖。對此問題的關注顯示了馬克思思考的前瞻性。在馬克思看來,科學家和技術專家自己的科學技術研究和實驗,如同作家“彌爾頓(Z. B. Milton)出于同春蠶吐絲一樣的原因而創(chuàng)作《失樂園》。那是他的天性的表現(xiàn)(Beth?tigung seiner Natur)。后來,他把作品賣了5 鎊”,(3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 年版,第331—332 頁。此時,彌爾頓作為一名獨立的作家創(chuàng)作藝術作品的腦力勞動并不是為資本家創(chuàng)造剩余價值的生產性勞動,只是一種藝術家“天性的表現(xiàn)”,作品直接在市場中賣了5 鎊,這是他的才能在經濟市場中的直接實現(xiàn)。在馬克思看來,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如同自然生命負熵中春蠶吐絲一般,是他獨立的藝術思想負熵質的實現(xiàn),這既沒有直接塑形和改造任何物性對象,也沒有構序出現(xiàn)實的社會關系場境,雖然他的作品可以換取金錢,但這種藝術創(chuàng)造并不屬于生產勞動的范疇。然而,如果作家是被資本控制的文化公司的雇傭寫手,那么他的作品就成為資本增殖的工具,這種商業(yè)化的寫作則會轉換為生產勞動。同理,科學家和技術專家的科學實驗和學術研究活動本身,也只是他們科學認知和探索才能的表現(xiàn),是他們生命的體現(xiàn)。與藝術創(chuàng)作不同,這些科學技術的實踐和理論活動在總體上屬于現(xiàn)代人對自然能動關系的部分,并且越來越成為關鍵性的內核,如上所述,因為科學技術正是先前勞動者勞作手藝和經驗技巧的客觀抽象和直接生產過程的抽離結果,而且,這種非及物的科學技術活動在現(xiàn)代物質生產對象化應用中為生產物相化的塑形和構序力量。在理想化的純粹的獨立活動中,科學技術實踐當然也不是生產性勞動。然而馬克思說,如果彌爾頓為書商提供工廠式勞動,則他就是生產勞動者,如果科學家和技術專家被資本所贖買,并且為資本家的生產提供對象性應用的科學技術成果,成為機器化工業(yè)大生產中資本增殖的關鍵性力量,那么,科學技術的研究與實踐自然也就成為生產性勞動。馬克思還類比式地提及資本關系場境中的“表演藝術家、演說家、演員、教師、醫(yī)生、牧師”等從事腦力勞動的職業(yè)者,指出只要這些腦力勞動者通過自己的腦力勞動讓資本家的資本增殖,他們就是生產工人。馬克思還特意舉例說,比如學校里的教師,“這些教師對學生來說雖然不是生產工人(productiven Arbeiter),但是對雇用他們的老板來說卻是生產工人。老板用他的資本交換教師的勞動能力,通過這個過程使自己發(fā)財。戲院、娛樂場所等等的老板也是如此。在這里,演員對觀眾說來,是藝術家,但是對自己的企業(yè)主說來,是生產工人”。(3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 年版,第341 頁。這是一個復雜的轉換關系。
應該特別指出,雖然科學技術活動也包含一定的物質實驗活動,但其本質是一種特殊的腦力勞動。馬克思認為,在資本主義大機器生產中,科學技術實踐和研究活動呈現(xiàn)為一種被資本驅使的重要的腦力勞動。在他看來,從事技術實驗和科學理論研究的工程師(Ingenieur)和科學家,主要是“用自己的頭腦勞動(arbeitet haupts?chlich nur mit seinem Kopfe)”。(3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 年版,第341 頁。本來,作為人與自然能動關系中的怎樣勞動和客觀抽象(I)出來的生產物相化的塑形和構序技藝(手藝-工藝),科學與技術一方面是社會歷史負熵的直接源泉,另一方面也是科學家和工程師的創(chuàng)造性的生命實現(xiàn)活動,可是,在資本主義工業(yè)發(fā)展中,與工人在機器化生產中被片面化地畸變?yōu)闊o腦的手和腳一樣,工程師和科學家則成為資本征用的功用性大腦,技術科學實驗與理論研究過程畸變?yōu)榱速Y本支配工人的一般智力力量。對此,馬克思分析說: “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特點,恰恰在于它把各種不同的勞動,因而也把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Kopf und Handarbeiten),或者說,把以腦力勞動為主或者以體力勞動為主的各種勞動分離開來,分配給不同的人?!?3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 年版,第341 頁。這也意味著,固然科學家和工程師并不參與直接的機器化物質生產過程,然而,他們從事科學研究和技術實驗的腦力勞動卻成為工人具體生產的共同勞動的一部分。這是因為,科學與技術活動本身正是從工人勞動生產中的失形/塑形和祛序/構序技藝中客觀抽象出來的,只是將這種原先實現(xiàn)于物質生產過程中實物失形/塑形和祛序/構序活動,轉換為實驗室中的非及物特設裝置關系和理論操作活動,再將這種實驗和研究的結果轉換為與物質生產直接相關的技術生產方式的改良或發(fā)明,變成一種外部賦型的對象化應用。資本主義機器化生產階段的物質生產過程,越來越成為科學技術的對象化應用過程。所以馬克思才會認為,雖然科學與技術的實驗和研究工作是不同于工人具體體力勞動的非及物式的腦力勞動,“但是,這一點并不妨礙物質產品是所有這些人的共同勞動的產品(gemeinsame Product),或者說,并不妨礙他們的共同勞動產品對象化(vergegenst?ndlicht)在物質財富中;另一方面,這一分離也同樣不妨礙或者說絲毫不改變:這些人中的每一個人對資本的關系是雇傭勞動者(Lohnarbeiters)的關系,是在這個特定意義上的生產工人的關系。所有這些人不僅直接從事物質財富的生產,并且用自己的勞動直接同作為資本的貨幣交換,因而不僅把自己的工資再生產出來,并且還直接為資本家創(chuàng)造剩余價值(Mehrwerth)。他們的勞動是由有酬勞動加無酬的剩余勞動(Surplusarbei)組成的”。(3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 年版,第341 頁。
這樣,雖然不同于工人的體力勞動直接塑形和構序勞動對象,工程師和科學家向機器化物質生產過程提供的是腦力勞動,“所有這些具有不同價值的勞動能力(Arbeitsverm?gen,雖然使用的勞動數(shù)量大致保持在同一水平上)的勞動者的總體(Ganze dieser Arbeiter)進行生產的結果——從單純的勞動過程的結果來看——表現(xiàn)為商品或一個物質產品”。(37)《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 年版,第341—342 頁。這也意味著,從事腦力勞動的工程師和科學家同樣是被資本所支配的雇傭勞動者,他們的腦力勞動作為生產性勞動,也為資本家創(chuàng)造了機器大生產時代中的勞動價值和被剝奪的剩余勞動-價值。并且,資本支配下的科學技術力量會表現(xiàn)為離開工人勞動的資本的生產力,它所創(chuàng)造的巨大剩余價值理所當然地落入資本家的口袋里。這是李嘉圖難題的一個超越性的解決方案。
我以為,馬克思在《1861—1863 年經濟學手稿》中關于科學技術實踐和研究的腦力勞動理論,不僅是他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科學認識進程中的重大進展,也是一個具有歷史意義的重要觀點。因為,這完全有可能成為后工業(yè)資本主義中新型科技勞動價值論的重要基礎。我們知道,在馬克思的那個時代,他已經敏銳地發(fā)現(xiàn)科學技術在機器化大生產中日益增長的客觀作用,以及體力勞動者的勞動在機器生產中作用的改變,雖然馬克思在解決李嘉圖難題的過程中已經涉及科學技術活動中的腦力勞動與剩余價值的關系,但他并沒有來得及深入討論這一問題。今天,當代資本主義已經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產業(yè)勞動力結構上,自20 世紀60 年代始,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中的“白領工人”的總量超過了從事體力勞動的藍領工人;在物質生產過程中,生產已經完全成為科學技術直接運用和對象化的過程,其中,非及物的科學技術的工序設計成為生產本身的現(xiàn)實失形/塑形和祛序/構序對象的決定性前提。每一輛汽車和智能手機的制造都源于電腦中的虛擬設計和編程,物質生產物相化過程只是這一創(chuàng)造性腦力勞動塑形和構序的對象化。甚至我們可以說,馬克思所指認的科學技術“腦力勞動”的非及物塑形和構序以及整個科技物相化創(chuàng)制已經成為社會財富(剩余價值)最重要的來源。我注意到,芬伯格已經在關注當代資本主義生產中的設計和技術代碼(technical code)問題。(38)Andrew Feenberg,Transforming Technology:A Critical Theory Revisite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p.53.比如,今天在一部智能手機的經濟附加值結構中,最后對象化組裝手機生產的體力勞動塑形創(chuàng)造的部分竟然不超過5%,高附加值的腦力勞動占絕對主體。當我們問一些國際知名IT 公司每年數(shù)百億美元的利潤是從何而來時,僅僅靠傳統(tǒng)的剩余價值理論顯然是解釋不了的。在意大利馬克思主義關于非物質勞動的討論中,奈格里、維爾諾等人極其深刻地依據馬克思《大綱》中的“機器論片斷”,解釋了當代資本主義經濟剝削的成因,但他們并沒有真正理解馬克思關于腦力勞動是生產性勞動的深刻構境,以至于不能將關注點真正轉到創(chuàng)造性的科學技術塑形和構序上來。(39)關于奈格里、維爾諾等人關于非物質勞動問題的討論,可參見拙著:《文本的深度耕犁——當代西方激進哲學的文本解讀》第三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9 年版,附錄1—2。依我的觀點,在當代資本主義科技工業(yè)生產物相化過程中,能動改變世界的塑形和構序的愛多斯之相,已經不再是工人的技能和勞作,而轉換為科技勞動者的研究和開發(fā)活動,特別是在后工業(yè)社會中起關鍵作用的信息產業(yè)中,科技腦力勞動者又進一步分化為從事簡單編程勞動的“996”的“碼農”和開發(fā)核心原代碼的創(chuàng)造性復雜勞動的程序員。而在當下遠程登錄的網絡資本主義場境關系空間中,網民(“諸眾”)自由上載數(shù)據的無償勞作已經成為網絡資本巨頭巨大的新型剩余價值的來源。這些當代資本主義經濟物相化空間中出現(xiàn)的新情況和新現(xiàn)象,為深化馬克思上述重要思想構境提供了全新的現(xiàn)實資源。這可能會是我們今天推進馬克思勞動價值論和當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科學批判的復雜理論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