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欽欽
(對外經(jīng)濟貿(mào)易大學外語學院,100029,北京)
梅·齊亞黛(Mayy Ziyadah,1886—1941)是阿拉伯近現(xiàn)代文化復興運動(Nahdah,以下簡稱“復興運動”)中涌現(xiàn)出的著名女性知識精英。其沙龍在埃及開羅家中的客廳舉辦,自1913年起一直延續(xù)至1930年代末,堪稱阿拉伯歷史上最具知名度的沙龍。該沙龍吸引諸多同時代文人學者積極參與,是20世紀早期阿拉伯世界的時代標志之一。
梅·齊亞黛,本名瑪麗·齊亞黛,1886年出生于巴勒斯坦拿撒勒的一個知識分子家庭,其父是信奉基督教馬龍派的黎巴嫩人,其母是信奉東正教的巴勒斯坦人。1908年梅隨父母移居埃及,1941年逝世于開羅。梅是一位多產(chǎn)的詩人、作家、翻譯家、演說家和文學文化批評家,是阿拉伯女性主義的領軍人物,也是阿拉伯詩歌和散文革命的先驅(qū)之一。她通曉八國語言,學貫東西,憑借深厚的文化底蘊、杰出的文學才能以及雄辯的口才,備受同時代文人學者的推崇,被賦予“最博學的女性”“東方的天才”“筆的女神”“雄辯女王”等一系列美譽。她與未曾謀面的黎巴嫩著名旅美作家紀伯倫·哈利勒·紀伯倫(Gibran Khalil Gibran)彼此惺惺相惜,憑借書信往來持續(xù)交流思想,這場長達15年的精神之戀至今傳為美談。
我國學界對梅·齊亞黛的認識很早,但關(guān)注度十分有限。阿拉伯學界的相關(guān)研究較為豐富,包括收集、整理與評述梅的生平經(jīng)歷、作品及信件,評價其作為阿拉伯現(xiàn)代早期女性文學家的創(chuàng)作成就,以及作為婦女解放運動先驅(qū)的貢獻。一些學者肯定了梅的沙龍在1920—1930年代埃及思想論戰(zhàn)中的作用,指出其在同時代知識分子心中所占據(jù)的重要地位,但可供深入研究的詳細資料尚有待開發(fā)。本文擬在借鑒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彰顯梅·齊亞黛文學沙龍在埃及現(xiàn)代歷史關(guān)鍵期的作為,并意圖表明:梅·齊亞黛文學沙龍以思想啟蒙為宗旨,融合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東方與西方,在某種程度上體現(xiàn)了阿拉伯民族文化的傳承與創(chuàng)新能力。
“沙龍”是法語“salon”一詞的音譯,起源于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宮廷,17世紀起逐漸向社交中心的性質(zhì)過渡,是西歐上流社會的一種時尚。法國大革命時期,沙龍成為革命黨人的重要聚集地。法國沙龍是推動近代西方文學、文化發(fā)展的一個重要場域,為傳播自由、民主、平等的啟蒙思想做出了重大貢獻。
沙龍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傳入埃及,則肇始于拿破侖的入侵。1798年,拿破侖率軍遠征埃及,目的是控制埃及,以此打開殖民東方的大門。在埃及民眾的頑強抵抗面前,三年后拿破侖兵敗撤退。強敵入侵既是一場不折不扣的災難,也對埃及的日后發(fā)展產(chǎn)生了一些深遠影響。正如黎巴嫩學者漢納·法胡里(Hanna al-Fakhouri)所言,拿破侖遠征因“帶來了西方的力量和文明而強烈地震動了埃及。埃及人從沉睡中驚醒,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東西,看到了歐洲的文明,意識到自己被曼麥魯克①吞噬了的權(quán)利。特別是,他們被邀請參加了對自己國家的管理,逐漸習慣了‘議會生活’,這一切使他們心中萌發(fā)了埃及民族主義感情”。[1]在此過程中,自由、平等、民主的啟蒙思想傳入埃及,反對封建專制、批判宗教愚昧的呼聲漸起,19世紀上半葉,埃及率先開啟了復興運動的進程,但當時處于落后狀態(tài)的阿拉伯世界“本身不具有賴以復興的條件,必須借助外來的火光照亮思想……東西方交流是復興最重要和最有影響的前提”。[2]因此,復興運動實質(zhì)上是阿拉伯文化借鑒和吸收外來文化,對傳統(tǒng)文化進行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對社會大眾進行現(xiàn)代思想啟蒙的過程。聯(lián)系東方與西方、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是復興運動自始至終的重要使命。
20世紀初,梅·齊亞黛文學沙龍在復興運動如火如荼的大背景下應運而生,而它本身亦為東方與西方文化、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交流融合的結(jié)果。準確地說,對于阿拉伯人而言,沙龍并不完全是西方的舶來品,因為自從前伊斯蘭時期起(622年以前),阿拉伯人就有聚會的習性,并用“座談”(majlis)、“夜談”(sahrah)、“圈子”(halqah)等詞指稱他們的社會、文學和宗教集會活動。根據(jù)蘇拉里·阿巴希(Thoraya al-Abbasi)的研究,阿拉伯傳統(tǒng)“沙龍”的主要特征是音樂與詩歌尤其是愛情詩相結(jié)合,[3]開設者中不乏女性的身影,如倭馬亞王朝時期的女詩人、第四大正統(tǒng)哈里發(fā)阿里的孫女蘇凱娜·賓特·侯賽因(Sukaynah bint al-Husayn),她是“史上首位在家中舉辦音樂活動、文學討論和詩歌競賽的阿拉伯女性”。[4]出身于后倭馬亞王朝(756—1031)家族的安達盧西亞女詩人瓦萊德·賓特·穆斯塔克菲(Walladah bint al-Mustakfi)也在其中之列,她曾在首都科爾多瓦創(chuàng)辦“沙龍”,作為當時杰出文人騷客的聚會場所。阿巴希進一步認為,早期的伊斯蘭“沙龍”曾對17—18世紀的法國和英國沙龍產(chǎn)生影響:一方面是因為法國和英國的文化沙龍可以追溯到中世紀的意大利宮廷社會,而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宮廷社會與文化活動曾深受阿拉伯人的社會和文化習俗的影響;[5]另一方面,“西班牙的阿拉伯文化對法國文化也有很多直接的影響”。[6]
梅·齊亞黛童年和青少年時期在巴勒斯坦和黎巴嫩的法國女修道院接受法語教育,1908年隨父母移居開羅后,又接受了阿拉伯語高等教育,獲得了文學和伊斯蘭哲學文憑,她的教育和生活經(jīng)歷使她既精通阿拉伯文化又了解西方文化。梅以阿拉伯古代沙龍女主人為榜樣,其沙龍繼承了上述阿拉伯傳統(tǒng)沙龍的活動習俗。與此同時,她對法國女性沙龍也有一定研究,對斯達爾夫人(Madame de Staёl)、雷卡米耶夫人(Madame Recamier)、賽維尼夫人(Madame de Sévigné)等法國近代著名沙龍女主人頗為推崇。1918年,她在當時頗有社會影響力的《文摘報》上發(fā)表文章《賽維尼夫人和她的時代》,闡述了賽維尼夫人的沙龍的重要性。
梅·齊亞黛文學沙龍的??蛯ι除埖姆Q呼各不相同,比如,詩人兼散文家阿巴斯·馬哈穆德·阿卡德(Abbas Mahmud al-Aqqad)稱之為“研討會”(nadwah),文學家塔哈·侯賽因(Taha Husayn)和詩人易卜拉欣·阿卜杜·卡迪爾·馬齊尼(Ibrahim Abd al-Qadir al-Mazini)稱之為“沙龍”(salun),敘利亞記者安東·朱瑪依勒(Antun al-Jumayyil)稱之為“俱樂部”(nadi)。[7]傳統(tǒng)詞匯和西方外來詞匯的交錯使用表明埃及知識分子對梅·齊亞黛文學沙龍的性質(zhì)有不同的認知,同時也從側(cè)面反映出該沙龍兼容了阿拉伯傳統(tǒng)沙龍風俗與法國現(xiàn)代沙龍?zhí)卣?。而當我們將目光轉(zhuǎn)向梅·齊亞黛文學沙龍所在的空間裝飾,便更能理解沙龍東西合璧的特征:梅·齊亞黛家中的起居室里陳設著東方風格的家具,墻壁上裝飾著東方題材的畫作,書架上擺滿了阿拉伯文和外文書籍,大廳旁邊的音樂室里擺放著鋼琴、烏德琴、留聲機以及東西方的唱片和樂譜等。[8]這些室內(nèi)裝飾既反映了沙龍女主人的品味喜好,也彰顯了她對東西方文化兼容并取的態(tài)度,與復興運動追求東西方文化交融的精神內(nèi)核相契合。
德國哲學家尤爾根·哈貝馬斯(Jürgen Habermas)在其著《公共領域的結(jié)構(gòu)轉(zhuǎn)型》中,哈貝馬斯從古希臘人的公共生活出發(fā),探討了公共領域的起源問題。他指出,資產(chǎn)階級公共領域是在近代資產(chǎn)階級公民社會成熟并獲得獨立的條件下出現(xiàn)的,首先出現(xiàn)于17世紀后期的英國和18世紀的法國。盡管資產(chǎn)階級公共領域理論是哈貝馬斯基于18世紀歐洲的歷史經(jīng)驗而闡發(fā)的,但是近年來“公共領域如同市民社會、資本主義、社會主義、理性、工業(yè)化等等概念一樣,已經(jīng)從一個特殊的經(jīng)驗分析,演化為一個擁有廣泛解釋力的理想類型,它從歐洲的歷史中被抽象出來,成為一個與現(xiàn)代性問題相關(guān)聯(lián)的普適性的解釋架構(gòu)”。[9]以阿拉伯地區(qū)為例,19世紀下半葉以來,西方資產(chǎn)階級國家的特征“通過殖民滲透、現(xiàn)代化進程和文化互動的方式滲透到穆斯林的環(huán)境中……這些發(fā)展催生了一個新的穆斯林知識分子階層,他們渴望西方知識和現(xiàn)代教育。他們在智力和道德上的成熟體現(xiàn)了康德的概念,即利用個人智慧,而不是依靠既定的權(quán)威,這為理性的公共辯論奠定了質(zhì)的基礎”,[10]也為阿拉伯國家公共領域的興起創(chuàng)造了條件。此外,阿拉伯世界自古即有的被稱為“舒拉”(shura)②的民主之風亦為之提供了歷史土壤。
文學公共領域作為閱讀公眾通過閱讀和交談文藝作品而形成的民主平等的公眾交往空間,是資產(chǎn)階級公共領域的前身和雛形。哈貝馬斯指出,“在與‘宮廷’文化的政治對立之中,城市里最突出的是一種文學公共領域,其機制表現(xiàn)為咖啡館、沙龍以及宴會”,[11]可見,沙龍是文學公共領域的一種機制。我國學者陶東風對該概念進行了概括性闡釋:“一個獨立于國家權(quán)力場域,由自律、理性、具有自主性和批判精神的文學公眾參與的、平等民主的交往—對話空間?!盵12]哈貝馬斯還尤其指出了婦女主持的沙龍所具有的平等和開放特征:“婦女主持的沙龍里,無論是貴族的,還是平民的,親王、伯爵子弟和鐘表匠、小商人子弟相互交往?!盵13]
如前所述,19世紀的埃及高舉復興運動的大旗,同時開啟了智力覺醒和現(xiàn)代化的進程。拿破侖軍隊撤退后,奧斯曼帝國派總督穆罕默德·阿里管轄埃及,埃及進入穆罕默德·阿里王朝時期(1805—1953)。阿里及其繼任者采取了一系列資本主義改革措施,埃及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呈現(xiàn)市場化趨勢,現(xiàn)代化工業(yè)初露端倪,埃及的資產(chǎn)階級隨之誕生。伴隨著埃及教育的發(fā)展、新聞報刊業(yè)的繁榮,知識分子階層廣泛參與到社會和政治問題的辯論中,埃及社會的民主范圍擴大,公共性得到了增強。學者們在不同程度上受到西方思想的影響,許多青年人前往歐洲留學,深入研習盧梭、伏爾泰、孟德斯鳩等人的啟蒙思想,成長為新一代知識分子。19世紀末,埃及社會上出現(xiàn)了許多黨派、社團、協(xié)會等,代表各自團體的利益,反對封建王朝和殖民當局,這標志著埃及市民階層的形成。20世紀早期,梅·齊亞黛所生活于之的埃及依然走在復興運動的前列,民族主義意識日益增強,資產(chǎn)階級勢力不斷壯大,閱讀公眾階層逐漸崛起,這些都為現(xiàn)代埃及社會的公共領域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梅的文學沙龍由此應運而生。
1913年,梅·齊亞黛在詩人哈利勒·穆特朗(Khalil Mutran)的慶祝會上發(fā)表演講,得到聽眾們的贊賞,隨后她邀請眾人到家里參加座談會,梅的沙龍由此拉開序幕。自那時起,梅每周二都在開羅父母家中的客廳舉辦沙龍,一直持續(xù)了20多年,直至1936年梅因病前往黎巴嫩。其間,隨著家庭地址的變遷,梅的沙龍曾兩易其址,1914年從開羅瑪茲魯穆街道14號遷至馬格里布街28號,后又于1927年遷往阿拉維街道1號。[14]梅以一位知性大方的沙龍女主人的凝聚力,聚集起同樣富于才情與熱情,來自不同階層、不同派別的阿拉伯知識精英,他們就文學、音樂與時事問題進行交流和評判,沙龍成為迸發(fā)現(xiàn)代思想的舞臺。學者布賽娜·哈利迪(Boutheina Khaldi)因此稱梅的沙龍為復興運動的“微觀世界”,[15]她將該沙龍描述為20世紀初阿拉伯知識分子面對面討論時代相關(guān)問題的“民主交流空間”,[16]認為其符合哈貝馬斯所定義的“公共領域”,并著重分析了梅作為沙龍女主人的文學影響力及其組織協(xié)調(diào)能力。本文在此基礎上,將梅·齊亞黛文學沙龍細化為一種文學公共領域,并分析其具有的平等性和開放性特征。
事實上,梅·齊亞黛的確有開發(fā)文學公共領域的意識。梅的沙龍??陀?0人,討論和鑒賞文學作品、探討如何創(chuàng)作是他們的一項固定活動??腿藗儗π聠柺赖淖髌愤M行鑒賞和交流,使沙龍在某種程度上成為文學和藝術(shù)作品的檢驗機構(gòu)。正如哈貝馬斯所言:“沙龍似乎壟斷了首發(fā)權(quán);一部新的作品,哪怕是音樂作品,都必須在這樣一個論壇上取得合法地位?!盵17]在梅的組織下,沙龍成為一個不分社會地位,不論政黨派別,不同宗教團體共同參與、平等交流的公共空間。梅的沙龍所處時代恰是埃及各政黨活躍、各文學派別競爭激烈的時期,沙龍參加者的文化背景也不盡相同,有以穆斯塔法·薩迪格·拉菲依(Mustafa Sadiq al-Rafi‘i)等為代表的接受傳統(tǒng)教育的保守派,以阿卡德、馬齊尼等為代表的盎格魯·撒克遜—阿拉伯派,以艾哈邁德·魯特菲·賽義德(Ahmad Lutfi al-Sayyid)、塔哈·侯賽因等為代表的法國—阿拉伯派,他們秉承不同的文學和思想主張,探討問題時常常唇槍舌劍。而梅則既了解歐洲文化習俗,又深知阿拉伯文化傳統(tǒng),所以能夠理性地看待不同文學派別之間的沖突。“梅女士胸懷寬闊,善解人意,為人謙遜和藹,毫無驕矜之態(tài)?!盵18]她以女性特有的細膩和溫和,加上自己的秀外慧中,像法國沙龍女主人德·朗布依埃夫人(Madame de Rambouillet)那樣,“不露痕跡地協(xié)調(diào)舊傳統(tǒng)與新思想”,[19]使沙龍得以長期運轉(zhuǎn),從而成為阿拉伯近現(xiàn)代史上影響力最大的沙龍之一,其持續(xù)時間之長堪與德·朗布依埃夫人著名的“藍色沙龍”(始于1608年)相媲美。
公共領域原則上向所有公民開放,因為“資產(chǎn)階級公共領域的成敗始終都離不開普遍開放的原則。把某個特殊集團完全排除在外的公共領域不僅是不完整的,而且根本就不算是公共領域”。[20]20世紀早期的埃及在西方文化的影響下,將沙龍認定為一種時尚,沙龍由女性來主持則似乎更為時髦,宮廷成員納茲利·法德勒公主就是一位圈中人,但她的沙龍講求出身,只對男性知識精英和政治家開放。相比之下,梅走的是“親民路線”,她像德·朗布依埃夫人一樣“以沙龍女主人的身份打破了傳統(tǒng)隔閡,將自己的社交圈建立在新的觀念的基礎上”,[21]其沙龍朝向各個階層和背景的知識分子,參與者的多元化使之成為一個具有強大活力的互動空間,由此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森嚴的社會等級。使沙龍參與者和平共處于一個空間并展開激烈但可控的討論,是對沙龍女主人協(xié)調(diào)能力的嚴峻考驗。沙龍常客中既有德高望重的長者,如黎巴嫩詩人蘇萊曼·布斯塔尼(Sulayman Bustani)、埃及詩人伊斯梅爾·薩布里(Isma‘l Sabri),也有初出茅廬的年輕人,比如剛剛在文學領域嶄露頭角的塔哈·侯賽因、阿卡德。后者借助沙龍這個平臺,有機會結(jié)識成就斐然的前輩。梅在沙龍中極力營造平等交流的氛圍,讓每一個參與者都能自由地表達自己的觀點,確保青年學者充分參與討論的權(quán)利。梅獨特的親和力,使得“她的沙龍就像一個文學蜂巢。她善于引導每一個造訪者發(fā)言,并為他們提供表達個人觀點的機會。在這里沒有人感覺自己身處異鄉(xiāng)”。[22]后來成長為“阿拉伯文學巨擘”的塔哈·侯賽因曾這樣追憶道:“她的沙龍是民主性的,或者說至少是開放性的。一些被邀請參加沙龍的人在埃及社會上并無顯著地位,他們得以在此結(jié)識另一些赫赫有名的人,這對他們提升文學素養(yǎng)、完善心智、提高品味都大有裨益……參加沙龍的埃及人在年齡、階層、社會背景、家庭條件等各方面都有很大差異,有來自敘利亞的、來自歐洲各國的,有男人也有女人。他們就各種事情進行交談,說著阿語、法語、英語等各種語言?!盵23]
梅的沙龍常客中有很多重要報刊的發(fā)行人或編輯,比如《文摘報》發(fā)行人雅古布·薩魯夫(Ya‘qub Sarruf)、《新聞報》主編艾哈邁德·魯特菲·賽義德等,部分沙龍議題通過他們刊登到了報刊上。比如,黎巴嫩旅美派作家艾敏·雷哈尼(Ameen al-Rayhani)1922年前往開羅時,梅在沙龍中做了題為《雷哈尼和東方的美德》的演講,被發(fā)表在薩魯夫的《文摘報》上。報刊充當了將沙龍討論成果和思想傳播給公眾的媒介,進一步增強了梅的沙龍的公共性和開放性。
20世紀初,包括埃及在內(nèi)的阿拉伯社會依然籠罩在父權(quán)主義思想的桎梏中,女性無論在家庭中還是社會上都比男性地位低,被守閨制所束縛的阿拉伯婦女不能獨自出門,更無權(quán)出入水煙館、咖啡館等被男性占據(jù)的公共場所。在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納吉布·馬哈福茲(Naguib Mahfouz)著名的“開羅三部曲”之第一部《宮間街》中,商人艾哈邁德·賈瓦德的妻子艾米娜就過著這樣的日子。而梅·齊亞黛文學沙龍作為復興運動時期新型的具有社交性質(zhì)的場所,與埃及傳統(tǒng)的社交機制——水煙館和咖啡館截然不同。為了打破男性主導的社會局面,梅有意識地邀請知識界女性以及深受歐洲文化影響的非知識界女性參加,并保障她們平等參與討論,由此使沙龍成為一個跨越性別之分的、民主開放的公共空間。在這份名單中,有埃及女作家麥利珂·哈夫妮·奈綏夫(Malak Hifni Nasif)、埃及女權(quán)主義者胡黛·莎阿拉維(Huda Sha‘rawi)等時下名人。在這一點上,梅的沙龍大膽學習西方,有力挑戰(zhàn)了男尊女卑的阿拉伯社會傳統(tǒng)。梅的沙龍與那些男性壟斷的傳統(tǒng)社交場所的另一個不同是,它摒棄了男性傳統(tǒng)社交模式粗獷喧鬧的特點,提供了一個更加平和雅致的社會交往空間。梅所倡導的那些秩序和規(guī)矩鍛造了沙龍的品位,沙龍常客在此耳濡目染,久而久之養(yǎng)成了彬彬有禮、溫文儒雅的習性。因此,在某種意義上,梅的沙龍開創(chuàng)了現(xiàn)代埃及新的社會交往方式。
拿破侖遠征軍在給埃及帶來先進思想理念和科學技術(shù)的同時,也給埃及傳統(tǒng)的社會風俗和宗教道德準則帶來了巨大挑戰(zhàn)。19世紀早期的開羅儼如第二個巴黎,在法國人群中,含酒精的飲料被公開售賣,兩性之間自由來往。在西方人的影響下,埃及社會內(nèi)部也悄然發(fā)生著變化,比如,“一些埃及穆斯林不再遵奉嚴格的傳統(tǒng)道德,例如在公園、劇院和咖啡館等公共場所,出現(xiàn)了男女交往的情況;穆斯林婦女與法國人結(jié)婚,隨之改宗基督的情況并非罕見;酒吧、飯館和妓院為追求享受者提供了新的娛樂方式?!盵24]凡此種種,皆對埃及傳統(tǒng)的宗教準則、社會風俗構(gòu)成了威脅。一個世紀以后,道德問題出現(xiàn)于梅的沙龍關(guān)于社交禮儀的討論中,當時的沙龍參與者對此形成了兩極分化的立場,足見20世紀初埃及民眾心理在西方文化強烈沖擊下的分裂態(tài)勢。
法軍全面撤出后,英國一直試圖控制埃及。1882年,英國占領埃及,隨后將埃及變成了“保護國”。在此期間,英國極力對埃及進行文化滲透。在西方文化如潮水般涌入埃及的時候,許多思想開明的有志之士致力于調(diào)和西化與傳統(tǒng),這也是日后梅·齊亞黛及其沙龍客人時常討論的話題。事實上,諳熟西方文化的梅堅決反對盲目模仿西方,認為應該在秉承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基礎上,吸收西方先進文化為己所用。
在民族國家的形成和建構(gòu)過程中,語言往往是一個敏感問題,甚至成為凝聚一個共同體成員的關(guān)鍵所在。德國語言學家威廉·馮·洪堡特(Wilhelm von Humboldt)曾將語言比作“民族精神的外在表現(xiàn)”。[25]美國學者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在名著《想象的共同體》中指出,民族是想象出來的“共同體”,語言在“共同體”的構(gòu)建過程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資本主義、印刷的科技與人類語言宿命的多樣性這三者的重合,使得一個新形式的想象的共同體成為可能。”[26]中國學者趙世舉也認為:“語言是民族文化的最重要載體和最集中體現(xiàn),是民族的象征和紐帶,也是民族凝聚力和向心力的內(nèi)在源泉。”[27]鑒于此,本節(jié)不妨以語言立場為例,闡明梅·齊亞黛文學沙龍在女主人的帶領下對傳統(tǒng)文化身份的持守?!?9世紀末開始出現(xiàn)于阿拉伯世界的民族主義,無論是敘利亞的泛阿拉伯民族主義還是埃及的國家民族主義,總是與阿拉伯語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28]因為在此前約四個世紀的奧斯曼帝國統(tǒng)治下,阿拉伯人淪為被統(tǒng)治民族,阿拉伯語言和文化經(jīng)歷了所謂的“衰沉期”。在埃及這個歷經(jīng)古代法老文明、希臘羅馬文明、阿拉伯伊斯蘭文明的古老國度,“埃及性”是由諸多文化屬性構(gòu)成的復合型概念。面對西方文化的滾滾而來,埃及文明該向何處去,正是20世紀早期埃及知識界熱議的話題。在語言問題上,英國殖民當局號召將阿拉伯語詞匯拉丁化,或用埃及方言代之,以削弱埃及的阿拉伯伊斯蘭屬性。埃及知識界人士對此議論紛紛。保守派如拉菲依,主張固守古典阿拉伯語,堅決抵制使用方言;激進派如從英國留學歸來、思想激進的費邊社會主義者賽萊邁·穆薩(Salamah Musa),他曾提出“應該完全拋棄古典文學的范疇,語言上要放寬,不妨使它更接近我們?nèi)粘I钪械姆窖浴钡挠^點。[29]折中派如塔哈·侯賽因、埃及首部現(xiàn)代小說的作者穆罕默德·侯賽因·海卡爾(Muhammad Husayn Haykal)等人,他們號召引進部分外來詞并將其埃及化,傾向于利用方言中源出于阿拉伯文學語言的詞匯,把一些方言運用到文學作品中。塔哈·侯賽因?qū)⒗Z視為“埃及人的共同利益”所在,因為語言“是良好的國家生活的基礎”。[30]盡管具體的主張各有不同,但越來越多的有識之士都將標準阿拉伯語看作是與阿拉伯文化、歷史、傳統(tǒng)以及伊斯蘭教不可分割的元素,認為拋棄阿語就意味著割裂埃及與阿拉伯伊斯蘭傳統(tǒng)的文化聯(lián)系,將導致埃及的民族身份模糊化或被消弭,而這正是殖民主義者所期盼的。因此,實現(xiàn)標準阿拉伯語的復興,將之作為反抗殖民主義的有力武器之一,逐漸成為文化界的主流共識。
面對殖民當局的言論,梅是這些有識之士中的一員。她自信地宣稱:“阿拉伯語的優(yōu)美和普及程度是古希臘語和拉丁語無法比擬的……它包含著我們的回憶,寄托著我們的希望”。[31]梅對于標準阿拉伯語的注重表明了其反對殖民主義的立場,在她看來,只有實現(xiàn)語言的統(tǒng)一,才能完成民族國家的建構(gòu)。她以實際行動捍衛(wèi)阿拉伯語的地位,在大部分演講中都使用標準阿語,并憑借其深厚的文化底蘊和出色的演講技巧,致力于標準阿語在受教育階層中的普及和流通。
在近代史上,法國沙龍女主人通過組織沙龍活動,開啟了“對話的時代”,使法語在與拉丁語的競爭中保持了自身的純粹性,鞏固了法語的官方語言地位。像法國女前輩一樣,梅·齊亞黛在復興和使用民族語言方面也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如前所述,梅·齊亞黛文學沙龍匯集了各路人士,作為沙龍女主人的梅抓緊一切機會進行宣傳,號召在會話和辯論中使用標準語,而不使用方言口語。她借此同時反駁了兩種人:主張以埃及方言取代阿拉伯語的激進派;主張完全保留和因襲古典阿拉伯語的保守派。她堅定地維護標準阿語的地位,但也反對因循守舊,反對純粹模仿古代詩歌形式,而是號召一種簡易的、能夠勝任處理社會問題的、符合時代需求的語言風格?!昂葱l(wèi)祖先的美德,卻包容一切有益的新事物,鼓勵競爭和創(chuàng)新”是梅的一貫主張,[32]這一點從梅的散文語言風格中也可略見一斑。梅的散文多創(chuàng)作于20世紀初至20年代之間,深受西方浪漫主義的影響,充滿詩意而又擺脫了韻腳的束縛,被譽為具有“充滿韻律和諧一致的音樂性”。[33]
這場沸沸揚揚的關(guān)于標準阿拉伯語與方言地位之爭的論戰(zhàn)結(jié)果是,“本世紀(指20世紀)20年代以后,要求使用方言的呼吁逐漸消失,阿拉伯語在阿拉伯人民心目中的地位鞏固了,阿拉伯語與阿拉伯人心理和文化間的相互依存關(guān)系也增強了”。[34]革新派的代表人物塔哈·侯賽因、???、阿卡德和馬齊尼等都堅持使用簡潔的文學語言,注意語法和詞意,在阿拉伯語的基本范圍內(nèi)進行革新。他們在將大量西方作品翻譯成阿語的過程中,對阿語進行了革新,增強其適應和消化西方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的能力;在將標準阿語介紹給讀者時,選擇采用通俗易懂的詞匯。許多作家在報刊上發(fā)表文章時,為滿足大眾讀者的需求,使用更加曉暢的語言,從而創(chuàng)造了一種介于阿拉伯語文學語言和方言之間的埃及新語言。這種新語言通過報刊傳遍了埃及乃至整個阿拉伯世界,為現(xiàn)代標準阿拉伯語的形成和發(fā)展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19世紀以降,西方文化隨殖民勢力涌入埃及,埃及民族意識崛起,成為阿拉伯近現(xiàn)代文化復興運動中的領頭羊。在東西方文化的碰撞中,埃及知識界人士以不同的立場和方式處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的關(guān)系。20世紀早期,興起于該時代大背景下的梅·齊亞黛文學沙龍是東西方文化融合的產(chǎn)物。沙龍女主人梅·齊亞黛既熟知阿拉伯傳統(tǒng)文化,又深受西方文化的熏陶,她的沙龍既繼承了阿拉伯古代聚會的習俗,又吸收了法國沙龍的部分特征,是東西合璧的典范,反映了沙龍女主人在對待東方與西方、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關(guān)系上兼容并蓄的態(tài)度。眾多的沙龍參與者來自當時燦若群星的埃及知識精英隊伍,從他們的身影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了阿拉伯民族文化本應擁有的,難能可貴的傳承與創(chuàng)新能力。
本文通過分析梅·齊亞黛文學沙龍在借鑒西方經(jīng)驗與持守民族傳統(tǒng)之間的平衡作為,再現(xiàn)了20世紀早期埃及在思想斗爭中彷徨行進的社會現(xiàn)實。在波瀾壯闊的社會背景和紛繁蕪雜的文化語境下,梅·齊亞黛文學沙龍以思想啟蒙為宗旨,以平等和開放為原則,以理性批判為途徑,為屬于不同派別的知識分子提供了一個交流的公共空間。與此同時,面對西方文化的沖擊,梅·齊亞黛文學沙龍在語言立場等方面積極維護民族身份,引導時代精神,由此成為各種新舊思想碰撞和新思潮迸發(fā)的舞臺,同時也為東西方文化如何融合的大課題提供了一個范例。
注釋:
① “曼麥魯克”(Mamluqi)通常譯為“馬穆魯克”,1250—1517年期間統(tǒng)治埃及。奧斯曼人占領埃及后,留用了一批馬穆魯克貴族,后者因此在埃及社會形成了一個擁有特權(quán)的軍事集團,甚而使伊斯坦布爾中央政權(quán)鞭長莫及。
② “舒拉”(shura)在阿拉伯語中意為“協(xié)商”,指古代阿拉伯部落在商討重要事務時所召開的內(nèi)部聚會。伊斯蘭初創(chuàng)時期(622—661)保留了這一傳統(tǒng),“舒拉”成為一種伊斯蘭式民主。穆斯林社團在社會發(fā)展的重要事件上產(chǎn)生分歧時,需要進行協(xié)商從而達成一致意見,即“公議(ijma‘)”,它的理論基礎是民意。阿拉伯傳統(tǒng)的“舒拉”和“公議”中所蘊含的民主思想也是現(xiàn)代阿拉伯國家探索民主道路的依據(jù)。參見:王林聰.略論伊斯蘭傳統(tǒng)政治文化對民主實踐的雙重影響[J].西亞非洲,2006(7):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