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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代中原王朝統(tǒng)一與崛起時期的聯(lián)盟安全經(jīng)驗與啟示*

      2022-11-23 08:30:28孟維瞻
      國際安全研究 2022年6期
      關鍵詞:百濟新羅突厥

      孟維瞻

      【內(nèi)容提要】 古代中國是多元一體的國家,中原王朝的每次完全統(tǒng)一和成功崛起往往是基于對聯(lián)盟體系的有效管理。中國疆域之內(nèi)的部族、疆域之外的政權或行為體,均可能成為中原王朝每次崛起的強大阻力和安全威脅。為確立在東亞體系中的主導權以及建立穩(wěn)定而持久的朝貢體系,朝廷選擇聯(lián)合一部分盟友,為其提供安全保障,并且與之合作擊敗那些威脅中原的游牧部落或其他行為體。羈縻關系和宗屬關系的重要作用之一是中原與邊疆政權之間在安全上的相互支持。與今天美國的基于價值觀一元化的聯(lián)盟體系不同,古代中原王朝的聯(lián)盟政策是基于對道義原則的遵守,包括守信、慎戰(zhàn)、強恕。它一方面恪守對盟友的安全保護承諾,另一方面對破壞區(qū)域和平的政權盡量不采用武力方式解決問題,而是懷柔遠人、弘揚道義,公平公正地調(diào)節(jié)周邊政權之間的矛盾。在上述手段無法奏效的情況下,朝廷會選擇聯(lián)合盟友消滅主要敵人。唐朝是中國古代最強盛的王朝之一,建立了最為成功的聯(lián)盟體系,具體表現(xiàn)為它與北方草原和朝鮮半島各行為體之間確立了羈縻關系或宗屬關系,保證了邊疆的穩(wěn)定和安全。類似地,其他幾個主要王朝在崛起時期,也是通過聯(lián)盟保證政權安全和實現(xiàn)統(tǒng)一,進而提升在體系中的地位,這大體上是一個貫穿于中國古代歷史多數(shù)時期的規(guī)律。相對于研究美國的聯(lián)盟體系,研究中國古代中原王朝對聯(lián)盟體系的管理經(jīng)驗,對于今天中國的國家安全同樣具有啟示和借鑒意義。

      在安全問題研究中,與聯(lián)盟問題相關的研究大多集中于關注美國。美國建立了歷史上最為成功的聯(lián)盟體系,其盟友遍布全球。但美國的聯(lián)盟體系、運行規(guī)律及其安全經(jīng)驗,卻不易被中國和其他國家效仿,因為美國與其核心盟友的關系,大多是基于相近的親緣關系、相同的種族、共同的宗教信仰和戰(zhàn)略利益。盎格魯—撒克遜殖民者在全球范圍的擴張奠定了美國今天龐大的聯(lián)盟體系的基礎,而中國并沒有復制這種經(jīng)驗的可能性。

      威斯特伐利亞體系下的歐洲和中國的先秦時期有大量的合縱連橫的案例,因此成為聯(lián)盟安全研究者偏愛的兩個“富礦”。①相關研究,例如張永攀:《從先秦“王畿”到近代民族國家——論中國傳統(tǒng)“國家安全觀”的流變與轉型》,《國際安全研究》2021年第6 期;漆海霞:《崛起信號、戰(zhàn)略信譽與遏制戰(zhàn)爭》,《國際政治科學》2020年第4 期;辛文、韓鵬杰:《國家安全學理論視角下的西周國家安全思想研究》,《國際安全研究》2020年第6 期;劉偉:《先秦時期國家安全思想述論》,《國際安全研究》2019年第5 期;徐進:《春秋時期“尊王攘夷”戰(zhàn)略的效用分析》,《國際政治科學》2012年第2 期。相關研究者已經(jīng)注意到了二者與當代國際體系之間的明顯差異,近代的歐洲和先秦時期的中國更像是霍布斯安全文化主導的兩個體系,這與當今國際關系的主導安全規(guī)范差異很大。此外,這兩個體系在大多數(shù)時間為多極爭霸體系,它們不同于以中國這個超大規(guī)模國家為中心的當代東亞國際體系,也不同于以相互依賴為主要特征的全球國際體系。

      聯(lián)盟安全的研究者或許可以更多地關注秦朝統(tǒng)一之后的以中原農(nóng)耕王朝為中心的東亞體系。從公元前221年到1911年,統(tǒng)一始終是中國歷史的主流,東亞區(qū)域呈現(xiàn)出以中原農(nóng)耕王朝為中心的等級體系。歷史上,中原與游牧族群的斗爭,與今天中國崛起過程中面對的外部環(huán)境形勢有一定相似之處。已經(jīng)有很多國內(nèi)學者關注到了這一時期的中央政府處理與中國疆域內(nèi)外的不同族群和各類行為體的關系的經(jīng)驗,但是我們?nèi)匀恍枰M行更為系統(tǒng)的研究。②相關研究,例如李欣:《清代中國海疆經(jīng)略對構建周邊海上安全秩序的啟示》,《國際安全研究》2021年第6 期;魏志江、陶莎:《遼帝國的國家安全思想研究》,《國際安全研究》2019年第5 期;曹瑋、楊原:《盟國的敵人還是盟國?——古代朝鮮半島國家“兩面結盟”之謎》,《當代亞太》2015年第5 期;周方銀、李源晉:《實力、觀念與不對稱關系的穩(wěn)定性:以明清時期的中朝關系為例》,《當代亞太》2014年第4 期;張鋒:《解構朝貢體系》,《國際政治科學》2010年第2 期;楊倩如:《漢匈西域戰(zhàn)略成敗的原因:兼論大國的對外戰(zhàn)略導向與戰(zhàn)略信譽》,《國際政治科學》2016年第3 期;呂振綱:《道義、合法性與國家實力:1592 至1662年東亞朝貢體系中的權力轉移研究》,《國際政治科學》2017年第3 期。

      一 歷史上中原王朝的崛起

      探討歷史上中原王朝的成功崛起并總結其經(jīng)驗,對今天中國制定國家安全戰(zhàn)略有重要幫助。歷史上很多時候,中原農(nóng)耕王朝的力量并不在整個東亞體系之內(nèi)居于主導權①英文的hegemony 一詞譯為“霸權”并不妥,它其實并無貶義,只是強調(diào)某個行為體比其他所有行為體擁有更多的權力。因此譯為“主導權”更符合其原意。地位,例如西漢初年、晉朝時期、唐朝初年、宋朝時期以及明朝初年。有的中原王朝在與邊疆族群的較量中失利,以至于被滅亡或者自身瓦解,如西晉、隋朝、北宋。不是每一個中原王朝在建立之后都可以用幾十年的時間實現(xiàn)從弱到強的轉變并最終成為一個多元一體的強大國家。研究相關歷史并總結經(jīng)驗對于今天的中國更具現(xiàn)實啟示意義。

      歷史上,中原農(nóng)耕王朝曾經(jīng)多次從弱小走向強大,崛起成為東亞體系中實力最為強大的政治力量,并且在較長時期內(nèi)保持著政治主導權和文化繁榮。漢朝、唐朝、明朝和清朝的發(fā)展和崛起顯得更為成功,確立了典型的朝貢體系。②王賡武認為,歷史上中國成功的崛起共有三次,即秦漢、隋唐、明清,今天的中國正在經(jīng)歷第四次崛起。參見Wang Gungwu, “The Fourth Rise of China: Cultural Implications,” China: An International Journal, Vol.2, No.2, 2004, pp.311-322。有幾個朝代由于政策和戰(zhàn)略的失誤,存在的時間比較短,不能被認為是成功的崛起,不過接下來的朝代在吸取它們教訓的基礎上實現(xiàn)了成功崛起。元朝是中國歷史上疆域最為遼闊的時期,但是它的統(tǒng)治時間也較短。還有一些朝代沒有真正統(tǒng)一中國,因此本文暫不予關注,如宋朝、遼朝、金朝,它們都只是中國這個多民族國家的范圍之內(nèi)的一部分。

      國際關系理論中有一個基本的常識,一個政權在崛起的過程中,往往會面對來自其他政權的安全阻力。與之相同,在古代中原王朝崛起成為一個強大而繁榮的國家的過程中,也一定會面對來自邊疆割據(jù)勢力和本國周邊強大行為體的安全阻力,這里主要指的是游牧部族。中原王朝能否成功崛起,除了自身經(jīng)濟的發(fā)展,也取決于朝廷能否成功地破壞和擊敗強大部族針對自己的聯(lián)盟,同時有效管理好以自身為中心的聯(lián)盟體系。歷史上,并不是每個王朝都可以做到這一點,因此并不是每個王朝最后都有機會獲得東亞體系中的穩(wěn)定而持久的主導地位。歷史經(jīng)驗告訴我們,實現(xiàn)成功崛起的王朝均善于通過結盟來擊潰主要對手,以減輕自身的負擔;反之,有的王朝不善于結盟,因此過快消耗了自身實力,導致了內(nèi)部政治的不穩(wěn)定,以致政權迅速垮臺。①例如,秦朝不擅于聯(lián)合盟友來對付匈奴,而是自身消耗大量資源;西晉不擅于利用五胡之間的矛盾分而治之,以致迅速滅亡;隋朝為了對付高句麗導致自身統(tǒng)治成本過高。后來的唐朝則吸取了經(jīng)驗教訓,聯(lián)合盟友共同擊敗高句麗。

      國際關系理論中的等級制概念,非常適用于描述古代中原王朝與東亞鄰近行為體之間的關系。②例如,David C.Kang, “Hierarchy, Balancing, and Empirical Puzzles in Asia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 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28, No.3, 2004, p.165。不過,歷史上等級制的程度可能波動較大,中原王朝并不總是獲得主導地位。多數(shù)時候,中原的崛起會得到周邊政權的承認,它們在文化上、政治上會主動內(nèi)附,最終與中原確立穩(wěn)定的宗屬關系甚至成為多民族國家的一部分。但也有一些政權不會自動承認中原的權威,而是企圖挑戰(zhàn)、阻止甚至取代其地位。例如,漠北和草原的游牧部落可能會直接挑戰(zhàn)中原王朝,而弱小的王國或者族群可能尋求與其他行為體聯(lián)合起來,對抗中原王朝的崛起。在這種情況下,中央政權通過正確使用政治和外交手段才可以反擊它們的圖謀,成功實現(xiàn)崛起,并且維護多元一體國家的團結與統(tǒng)一。此外,雖然朝鮮半島諸政權與中國保持了一千多年的最為典型的宗屬關系,但實際上它與唐朝之后的每個統(tǒng)一王朝的宗屬關系的建立過程都是充滿波折的。

      古代東亞體系和歷史上其他區(qū)域相比,是否具有獨特性?古代中原王朝的崛起過程與歷史上其他大國相比,是否具有特殊性?很多中外學者之所以加入這場辯論,是因為他們認為中國崛起關乎世界秩序未來的變化方向。在美國學術界,韓裔學者康燦雄(David C.Kang)撰寫了數(shù)篇文章,論證古代東亞的特殊性,他的很多觀點引發(fā)了廣泛討論。筆者認為,一方面,對東亞的研究必須從討論東亞的一些經(jīng)驗特殊之處以及如何解釋這些特殊之處開始,不應該將西方歷史上的霸權爭奪、爾虞我詐以及種族屠戮的經(jīng)驗套用在對中國的解釋和預測上;另一方面,我們也不應夸大東亞和中國相對于其他地區(qū)和國家的特殊之處,尤其是不應該忽視很多具有普遍性的行為特征。

      事實上,東亞之所以與眾不同,顯然是因為統(tǒng)一的中國具有超大規(guī)模體量,使得鄰國最終無法成功挑戰(zhàn)中國的地位而選擇加入以中國為中心的朝貢體系。而歐洲卻從來沒有一個這樣實力超群的國家。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古代中原王朝在其崛起的每一個歷史周期中未曾應對來自周邊政權的挑戰(zhàn)。當中原王朝尚未在區(qū)域體系中取得明顯優(yōu)勢時,敵對與戰(zhàn)爭而非和平與朝貢才是主題。至少從這個視角來說,中原王朝崛起所面臨的困難與歷史上的其他大國并沒有明顯的不同。因此,與威斯特伐利亞體系下的歐洲和今天的美國相比,古代中原王朝在崛起過程中也需要管理復雜的聯(lián)盟安全體系。

      很多學者正在關注東亞和中國的特殊性,而本文更希望研究那些被忽視的貫穿于古今中外的普遍性。制衡與反制衡可能永遠是國家間關系的重要主題,西方和東方、歷史與當下均是如此。古代中原王朝的每次崛起都會導致它與周邊行為體之間關系的循環(huán)變化。在它取得主導地位前,肯尼思·華爾茲(Kenneth Waltz)的制衡邏輯支配這些行為體的行為;①Kenneth N.Waltz,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Reading, Mass.: Addison-Wesley Publishing Co., 1979.但在它取得主導地位后,羅伯特·吉爾平(Robert Gilpin)的霸權穩(wěn)定論更適合于解釋中國與它們之間的互動。②Robert Gilpin, “The Origin and Prevention of Major Wars,” The Journal of Interdisciplinary History, Vol.18, No.4, 1988, pp.591-613.而東亞和中國的獨特之處,一方面在于中國的“大一統(tǒng)”思想和中國的巨大體量,另一方面在于中國擅于通過自己的道德和文化體系軟化周邊行為體對自己的敵意,有助于以中國為中心的等級關系的合法化。但我們不能只討論道德和文化而忽略更為重要的安全和戰(zhàn)略因素。

      二 古代中原王朝的聯(lián)盟安全——理論框架與研究假設

      我們研究中原王朝的內(nèi)外安全戰(zhàn)略,首先要考慮的問題是如何選取有利于我們發(fā)現(xiàn)中國歷史一以貫之的普遍規(guī)律的案例,以便于更好地對今天有所啟示。康燦雄認為,歷史上,凡是中國強大的時期,東亞局勢均處于穩(wěn)定狀態(tài),而中國的弱小則會導致其他國家試圖控制該地區(qū)。③David C.Kang, “Hierarchy and Legitimacy in International Systems: The Tribute System in Early Modern East Asia,” Security Studies, Vol.19, No.4, 2010, p.620.他甚至預言,古代東亞長期持續(xù)和平的歷史表明,“未來的東亞秩序很可能是非常和平的,中國的崛起將有利于亞洲的穩(wěn)定與和平”。④David C.Kang, China Rising: Peace, Power, and Order in East Asia,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7, pp.197-204.必須指出的是,康燦雄所關注的中國并非從弱小走向強大的時期,而是中國已經(jīng)成為區(qū)域體系內(nèi)實力最強的行為體的時期。這與今天中國所處的歷史階段和在崛起周期中的位置并不一致。今天及未來相當長時間內(nèi),美國還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

      歷代中原王朝在處于崛起階段時,和其他部族或行為體的關系不一定是完全和平的,只有當它崛起成為無可爭議的強大國家之后才會維持穩(wěn)定的和平關系。邊疆族群和周邊行為體可能會在制衡與追隨中原王朝之間作選擇,當制衡不成功時,它們選擇追隨并且與朝廷進行反復博弈以實現(xiàn)利益最大化。在今天,中國周邊的國家一方面與中國保持經(jīng)濟和文化關系,另一方面也尋求美國這樣的外部大國的安全保護。這種微妙的策略被許多學者稱作“對沖”。①Evan S.Medeiros, “Strategic Hedging and the Future of Asia Pacific Stability,” The Washington Quarterly, Vol.29, No.1, 2005, pp.145-167; Rosemary Foot, “Chinese Strategies in a US-Hegemonic Global Order: Accommodating and Hedging,” International Affairs, Vol.82, No.1, 2006, pp.77-94.不過,我們又很難將西方國際關系理論的任何概念和框架套用到古代的中國。

      此外,我們應該對不同歷史時期的中原王朝的內(nèi)外政策進行考察和比較,而不是把研究局限于一個短暫的歷史階段或者局限于中原王朝與一部分行為體之間的關系。例如,一些學者只考察了15 世紀以來的中國歷史,然后得出了古代東亞并沒有持續(xù)的聯(lián)盟和制衡現(xiàn)象的結論。②David C.Kang, “Hierarchy and Legitimacy in International Systems: The Tribute System in Early Modern East Asia,” Security Studies, Vol.19, No.4, 2010, p.593.但這種觀點僅僅涵蓋了明清時期,而忽略了中國歷史上早期的統(tǒng)一時期。③同樣,有的學者只是研究了宋朝,而沒有研究其他的朝代。雖然觀點與康燦雄完全相反,但它也是不全面的。例如,Wang Yuan-kang, Harmony and War: Confucian Culture and Chinese Power Politic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1。更重要的是,它忽略了每個朝代建立之初的歷史,每當那時,中原王朝的崛起均遭受中國疆域內(nèi)外的部族和行為體的阻力。此外,持上述觀點的學者只是試圖涵蓋中國中原王朝與朝鮮、日本之間的關系,觀點本身并不具有普遍性。而且,即使在明清時期,朝鮮和日本也并不總是與中國保持友好關系。我們不能忽視這些重要的歷史事實。如果一個理論不能有效地解釋這些事實,那么它就不能被認為是一個好的理論。

      在研究中國古代歷史時,應避免“選擇偏見”。我們不應該為了自身的研究而帶著導向性只選擇有利于某個理論框架的歷史事實。有的學者試圖論證古代東亞是和平的,因此只選擇了那些與中原農(nóng)耕王朝未開戰(zhàn)的行為體作為案例。同樣地,也有學者試圖把古代中國塑造為一個現(xiàn)實主義的或者進攻性的政治帝國,因此只選擇研究中原王朝在某個特殊時期與某個特殊的行為體之間的關系,而忽略了在其他時期與其他行為體的關系。④例如,Alastair Iain Johnston, Cultural Realism: Strategic Culture and Grand Strategy in Chinese History,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5。

      為此,筆者提出四個假設,構成本研究的理論框架。

      假設1:當中原王朝剛剛統(tǒng)一并由弱小走向強大時,大漠及草原的游牧族群、東北地區(qū)的割據(jù)政權、朝鮮半島上的王國可能會首先選擇與中原對抗或者與之進行利益博弈,不一定立即確定穩(wěn)定的等級關系。

      絕大多數(shù)歷史學和國際關系學文獻都將朝貢關系看作是古代東亞體系的固有特征或者既定事實。但是,歷史上中原王朝的力量是不斷發(fā)生變化的,有時是強中心,有時是弱中心,有的時候東亞體系并不存在一個明確的權力中心。因此,中原農(nóng)耕文明與游牧文明的關系,以及中國與周邊政權之間的關系可以是多種多樣的,有的時候并不是典型的、明確的等級制關系。本文關注的是中國歷代統(tǒng)一王朝的崛起時期,而不是鼎盛時期。

      朝鮮半島政權被認為是中國最為典型的藩屬,但是中國歷代王朝很少能在不付出任何代價的情況下即與之確立穩(wěn)定的、等級制的宗屬關系。例如,唐朝時期,新羅在尚未統(tǒng)一朝鮮半島之前,曾經(jīng)與唐朝結盟。但它統(tǒng)一半島之后,因為領土問題和戰(zhàn)后秩序問題,曾經(jīng)與唐朝發(fā)生長達6年的戰(zhàn)爭,最終唐朝接受新羅的領土要求。在元朝將高麗王朝納入其等級制體系的過程中,高麗王朝曾經(jīng)予以抵制。明朝建立之后的最初20年,和高麗王朝的關系并不完全友好。朝鮮王朝取代高麗王朝之后,它與明朝經(jīng)過了數(shù)年博弈才建立了穩(wěn)定的“事大”與“字小”的等級制關系。后金和清朝則是通過兩次戰(zhàn)爭才與朝鮮王朝確立等級制關系,將近100年之后朝鮮才基本上認同清朝的政治主導地位。宋朝從未針對朝鮮半島上的高麗王朝施加強制性力量。但是宋朝和遼朝都是中國的一部分,宋朝并不曾統(tǒng)一整個中國,而且高麗王朝并不與宋朝接壤。①高麗王朝和前文提到的高句麗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政權。高句麗的存在時間是公元前37年至668年,高麗的存在時間是918年至1392年。高句麗的主體民族是中國東北的扶余人和濊貊人,它是中國歷史的一部分;高麗的主體民族是新羅和百濟人,它是朝鮮半島歷史的一部分。詳見張春海:《高麗政權的自稱抉擇、記憶篩選與中國認同》,《安徽史學》2018年第1 期,第78-87 頁。關于高句麗歸屬問題的權威研究文獻,詳見楊春吉、耿鐵華主編:《高句麗歸屬問題研究》,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年版;耿鐵華:《中國高句麗史》,吉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馬大正:《中國學者的高句麗歸屬研究評析》,《東北史地》2004年第1 期,第5-11 頁:孫玉良、孫文范:《高句麗向朝鮮半島擴張始末》,《東北史地》2004年第1 期,第12-16 頁;武玉環(huán):《渤海與高句麗族屬及歸屬問題探析》,《史學集刊》2004年第2 期,第79-83 頁。10 世紀上半期,遼和高麗相繼建立政權,高麗面臨來自遼的軍事威脅。宋朝建立之后,高麗希望通過與宋朝的政治關系制約來自遼的威脅。②李云泉、齊廉允:《宋朝高麗觀中的戰(zhàn)略安全意識》,《山東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5 期,第130-134 頁;許學權:《高麗對北宋、遼的朝貢政策探析》,《西安社會科學》2011年第1 期,第100-101 頁。高麗主要考慮的是地緣政治因素和自身的安全,并非都是出于文化上對宋朝的羨慕,文化只是次要原因。不過,10 世紀末、11 世紀初,遼對高麗發(fā)動三次戰(zhàn)爭,迫使高麗不再與宋朝保持實質(zhì)性的政治等級關系。

      假設2:中原王朝的崛起是一個等級權威提升的過程,它實現(xiàn)崛起的方式不僅僅是直接的武力征伐,更重要的是通過建立聯(lián)盟體系來分化瓦解對手的制衡,以及塑造各個族群和周邊政權對中原的政治認同。

      有的學者認為中國在東亞體系的中心地位是給定的。①例如,Brantly Womack, “Asymmetry and China’s Tributary System,” 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Vol.5, No.1, 2012, pp.37-54。但是,歷史上并不是中國的每一個王朝最終都成功地獲得了在東亞的主導權。有的王朝在與游牧部落或者其他農(nóng)耕割據(jù)政權的較量中失敗了,付出沉重代價甚至導致自身的崩潰。歷史上,中原在回擊游牧部族的進攻或者應對來自其他行為體的安全威脅的過程中,很少采用純粹的武力征伐的方式。成功的戰(zhàn)略總是包括:聯(lián)合盟友反擊對手、在對手內(nèi)部尋找盟友以及支持對朝廷友好的政治力量獲得權力。這些戰(zhàn)略的恰當使用,決定了這個統(tǒng)一王朝能否最終實現(xiàn)崛起并提升其在東亞體系中的等級權威(參見表1)。

      表1 中國歷代王朝確立在東亞的主導權的嘗試與結果

      回首各朝代歷史,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北方的草原游牧部落在被擊潰之前,很少會真正臣服于中原朝廷;朝鮮半島諸政權是否與中國確立穩(wěn)定的、等級制的宗屬關系,或者取決于它的地緣政治需要,或者取決于它內(nèi)部政治斗爭的結果,也可能取決于中原王朝對它的軍事和政治影響力。當然,中國歷代王朝也可能主動地塑造朝鮮半島內(nèi)部的政治形勢,以確立宗屬關系并保證其穩(wěn)定發(fā)展。

      假設3:羈縻制度和宗屬關系的普遍確立是中原王朝的等級權威提升的重要標志,安全聯(lián)盟是其重要內(nèi)容。中原王朝的崛起就是其等級權威提升的過程,即更多的部族與中原王朝確立羈縻制度以及更多的周邊政權與中國確立宗屬關系的過程。朝貢、封貢、羈縻和宗屬,是反映古代中原王朝與其他族群及周邊政權關系的四個概念,也反映了等級程度的差異。

      朝貢關系的指涉范圍非常廣泛,包含了后面三種關系。凡是曾經(jīng)向中國進貢禮品或者派遣使者訪問的行為體,都可以被稱作是與中國存在朝貢關系,雙方并不一定有非常密切的往來,也不一定有實質(zhì)性的政治關系。①類似觀點,參見莊國土:《略論朝貢制度的虛幻:以古代中國與東南亞的朝貢關系為例》,《南洋問題研究》2005年第3 期,第1-8 頁;程尼娜:《高句麗與漢魏晉及北族政權的朝貢關系》,《安徽史學》2015年第4 期,第44-49 頁。朝貢關系并不意味著雙方存在等級關系,弱者可以向強者朝貢,強者也可以向弱者朝貢。

      封貢關系指的是雙方有一定政治往來,并且中原王朝給周邊政權的領導者授予某種封號或者爵號。但是,封貢并不意味著雙方有較高的等級關系,不意味著這個政權真正承認中原王朝的權威,很多時候朝廷授予封號只是為了安撫這些政權。②類似地,魏志江區(qū)分了“禮儀性的朝貢關系”和“典型而實質(zhì)性的朝貢關系”。詳見魏志江:《關于清朝與朝鮮宗藩關系研究的幾個問題:兼與韓國全海宗教授商榷》,《東北史地》2007年第1 期,第47-51 頁。例如,隋唐兩朝曾經(jīng)冊封高句麗國王,但是雙方實際上是對立關系。前面提到的高麗和宋朝的關系,也只是等級程度較低的封貢關系。明朝曾經(jīng)冊封蒙古諸部,但事實上明朝與它們大多時間處于交戰(zhàn)狀態(tài)。清朝皇帝曾經(jīng)冊封準噶爾汗國首領,但雙方基本上處于交戰(zhàn)關系。

      羈縻是中原王朝處理與疆域內(nèi)外的各個部族之間關系的一種政策,在不同歷史時期它的內(nèi)涵有所變化。朝廷在邊疆地區(qū)設立羈縻州,冊封其首領為官吏,對這個地區(qū)進行一定的政治控制,同時給予其自治的空間。羈縻關系是朝廷拓展統(tǒng)治范圍的一種方式,是一種等級程度較高的關系,但是這些部族仍可能會發(fā)動叛亂。例如,唐朝時期,朝廷一般派遣官員協(xié)助治理被羈縻的族群。百濟滅亡之后,唐朝設立熊津都督府,冊封百濟末代太子扶余隆為都督,歸安東都護府管轄。類似的機構還有呼延都督府、瀚海都督府、黑水都督府、忽汗州都督府,等等。清朝時期,朝廷和被羈縻的對象是相互利用、相互支持的關系,例如蒙古和碩特部。要注意的是,羈縻關系不一定是中國內(nèi)部的關系,①程尼娜:《羈縻與外交:中國古代王朝內(nèi)外兩種朝貢體系》,《史學集刊》2014年第4 期,第20-28 頁。因為古代中國的疆域是不斷變化的。羈縻關系促進了中國遼闊疆域的形成和中華民族共同體的逐漸鞏固,也推動了中華文化的擴展與輻射。

      宗屬關系是等級程度最高的雙邊關系,禮儀的制度化最為完善。宗屬關系和封貢關系的不同之處在于,屬國必須自愿忠誠于宗主國,并且其統(tǒng)治的合法性來源于宗主國。與羈縻關系不同,宗主國擁有穩(wěn)定的合法性權威,并且內(nèi)化于屬國的政治體系之中。從邏輯上看,屬國不可能同時有兩個宗主國,宗主國也不會接受屬國還有其他宗主國,否則就不是宗屬關系。②歷史上這種現(xiàn)象是存在的,例如高麗曾經(jīng)在北宋和遼之間保持平衡,明朝初年高麗試圖在明朝與北元之間保持平衡,但主要依附于北元。同時,宗主國對屬國提供一定的軍事保護,防止其遭受外敵入侵。要注意的是,屬國不同于藩部,前者地處中國疆域之外,后者地處中國疆域之內(nèi)。③陳志剛:《對封貢體系內(nèi)屬國與藩部界定標準的探討》,《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6 期,第120-122 頁。清朝區(qū)分了“內(nèi)屬外藩”和“境外外藩”,前者是中國的內(nèi)屬之地,在政治上隸屬于中央朝廷,后者位于國境之外,在政治上是尊卑關系。④張雙智:《清朝外藩體制內(nèi)的朝覲年班與朝貢制度》,《清史研究》2010年第3 期,第106-115 頁。本文所說的宗屬關系指的是中國與屬國或者與境外外藩的關系。⑤羈縻關系和宗屬關系,有時并不容易區(qū)分,例如唐朝曾經(jīng)在新羅設置雞林州都督府。本文討論的不是朝貢關系的生成,而是政治等級程度較高的羈縻關系和宗屬關系的生成。

      假設4:古代中原王朝的聯(lián)盟安全體系基于一定的道義原則,即守信、慎戰(zhàn)與強恕。

      前三個假設主要討論的是古代中原王朝的安全政策與當代西方國家之間的普遍性,而第四個假設討論的是中國的特殊性,這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中國多數(shù)王朝處理對外關系的道義原則,包括守信、慎戰(zhàn)與強恕,至少后兩者是西方國家一般不具備的。這一套道義原則是百家思想綜合的產(chǎn)物,包括孔子的“慎戰(zhàn)”、孟子的“義兵”和墨子的“非攻”。從我們稍后對唐朝成功崛起的歷史分析中可以看出,戰(zhàn)爭是建立內(nèi)外政治秩序的最后選擇,聯(lián)盟本身是為了通過政治手段避免戰(zhàn)爭或者阻止對手發(fā)動戰(zhàn)爭,而不是像美國的聯(lián)盟那樣以推廣自己的價值觀和維護霸權秩序為目的。守信有多重含義,不僅包括履行對盟友的安全承諾,也包括對挑釁者的堅決回擊;強恕即“勉力于恕道”,也就是寬仁之道、推己及人、相互尊重與和平共處。中國歷代王朝都是以道義原則來規(guī)范自身,而不是要求其他部族和政權接受自己的價值觀,不會以推廣價值觀作為維護安全的手段。

      三 實證分析:唐朝基于道義的聯(lián)盟安全體系

      唐朝是中國古代最為強盛的王朝之一,它結束了中國的分裂局面并逐漸發(fā)展壯大,最終成為一個強盛的多民族王朝,建立了一個穩(wěn)定而持久的東亞安全體系。唐朝的成功崛起對于今天的中國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一)唐朝初期確立以中原為中心的東北亞秩序

      唐朝的疆域涵蓋了長城南北的廣闊土地,在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對農(nóng)耕文明和游牧文明進行有效統(tǒng)治。位于北方草原的東突厥汗國和薛延陀汗國,西北方向上的西突厥汗國和高昌國,最終都從割據(jù)政權成為唐朝多元一體國家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東北方向,不僅有高句麗這個地方割據(jù)政權,也有朝鮮半島上的百濟和新羅。唐朝朝廷在消滅東突厥和高句麗這兩個最主要的威脅之后,確立了在北方和西北的主導權,并且對高句麗主要故地進行有效的直接統(tǒng)治。

      1.唐太宗和唐高宗經(jīng)略北方草原——王霸兼用

      在唐朝統(tǒng)一中國之前的相當長一段時間,突厥部族的力量比華夏政權更為強大。長期以來突厥的主要戰(zhàn)略目標很明確,就是要防止中原出現(xiàn)一個統(tǒng)一的政權。南北朝的最后一個階段,經(jīng)常被稱為“后三國時代”,即中國北方的北周、北齊與南方的陳朝相對峙的時期。該時期也是突厥崛起的時期,552年,突厥統(tǒng)一漠北。此時,北周和北齊兩個政權長年戰(zhàn)爭,面對統(tǒng)一而強盛的突厥,它們只能降尊臨卑,爭相傾盡府庫賄賂突厥,并以“和親”方式忍辱拉攏突厥。其結果是,突厥更加肆無忌憚,甚至將北周、北齊稱作自己的“兩兒”。577年,北周滅亡北齊,這是突厥最擔心的事情。為遏制北周,突厥立即扶植了北齊王室的一員做傀儡皇帝,打著為北齊復國的旗號,進攻北周;北周被迫以“和親”來平息突厥的進攻。581年,隋朝取代北周,并積極備戰(zhàn),以統(tǒng)一江南。這更加引發(fā)了突厥的恐慌,它立即從東北、正北和西北三個方向?qū)λ宄M行大規(guī)模進攻。突厥還同時扶植北周、北齊殘余力量,支持其進攻隋朝。但這次隋文帝不是采取賄賂政策,而是利用突厥內(nèi)部可汗割據(jù)、彼此猜忌的弱點,采用長孫晟提出的“遠交而近攻,離強而合弱”①魏徵、令狐德棻:《隋書》(卷五十一),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331 頁。的離間之計,使得突厥在583年分裂為東、西兩個汗國,這就完全扭轉了中原與草原之間的戰(zhàn)略態(tài)勢,最終使草原諸雄先后對隋朝朝廷表示臣服。在北方邊疆相對穩(wěn)定的基礎上,隋朝開啟了統(tǒng)一全國的進程,最終于589年滅掉南方陳朝。

      隋朝末年,起義和反叛此起彼伏,東突厥竭力支持各地的反隋力量,試圖成為支配中原的霸主。當時,幾乎所有的地主和農(nóng)民起義領袖,都紛紛向東突厥稱臣納貢,以尋求支持。東突厥并未直接出兵進攻隋朝,而是在幕后指揮中原各割據(jù)勢力,扮演仲裁者的角色。東突厥對各種政治勢力進行“冊”或“封”,最著名的有東突厥冊劉武周為“定楊可汗”,冊郭子和為“平楊可汗”,②這里的“楊”就是隋朝皇帝的姓氏,意思是要“平定楊隋”。還封梁師都為“解事天子”,前后共冊封二十多人。值得注意的是,甚至后來建立唐朝的李淵,也曾經(jīng)向東突厥稱臣。起兵之前,唐儉向李淵指出,“若外嘯豪杰,北招戎狄”,則可以建立“湯武之業(yè)”。③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八十九),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3759 頁。謀臣劉文靜也力勸李淵“與突厥連和”。④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八十八),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3735 頁。值得思考的是,隋朝滅亡后,東突厥迅速調(diào)整策略,從反隋改為復辟隋朝,試圖扶植一個傀儡政權,繼續(xù)維持其仲裁者的地位。

      617年,李淵剛剛起兵反隋的時候,東突厥給予大力軍事援助和支持。始畢可汗甚至派遣騎兵幫助李淵奪取長安,并消滅了部分割據(jù)勢力。然而,隨著唐朝逐漸消滅割據(jù)勢力并且即將統(tǒng)一中原,東突厥與唐朝的矛盾迅速增加。處羅可汗意識到自己的霸主地位即將受到威脅,曾經(jīng)制訂直接進攻唐朝的計劃,并實施離間之計,但尚未執(zhí)行就去世了。繼承汗位的頡利可汗決心不惜一切代價全力與唐朝對抗,阻止其統(tǒng)一和崛起。622年,東突厥分兵三路,頡利親率15 萬騎兵進攻唐朝,但卻突然退兵。624年,頡利再次進攻唐朝,甚至逼近長安。李世民巧施離間計,使得頡利叔侄互相猜疑,遂退兵。625年和626年,頡利企圖再次進攻唐朝,但計劃失敗。唐太宗李世民即位后,從629年開始扭轉戰(zhàn)局,主動出兵進攻東突厥。630年,頡利被俘,東突厥滅亡。

      唐朝之所以能夠消滅東突厥,軍事實力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唐太宗在政治上采取了聯(lián)盟策略。西突厥的統(tǒng)葉護可汗“勇而有謀,善攻戰(zhàn),遂北并鐵勒,西拒波斯,南接罽賓,悉歸之,控弦數(shù)十萬,霸有西域,據(jù)舊烏孫之地”。①劉昫:《舊唐書》(卷一百九十四·下),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181 頁。西突厥疆域曾到達里海,甚至曾經(jīng)打敗波斯。統(tǒng)葉護可汗試圖消滅東突厥,重新統(tǒng)一大漠與草原。當時西突厥與唐朝的統(tǒng)治區(qū)域并不相接,但在打擊東突厥的問題上,雙方利益高度一致,這是620年雙方建立軍事同盟的基礎。西突厥進攻東突厥的動機和意愿要強于唐朝,這個聯(lián)盟更多的是西突厥有求于唐朝,西突厥奉唐朝為上國。621年,統(tǒng)葉護可汗遣使朝貢,受到唐朝極高的禮遇,唐朝同意和親。正是有了這個聯(lián)盟,才使得東突厥不敢輕舉妄動。唐朝以此為契機全力進取關東,打敗了王世充、竇建德的割據(jù)勢力。622年,頡利可汗率大軍進攻唐朝,唐軍難以抵御。令人不解的是,盡管東突厥大軍勢不可當,但卻突然遣使求和。有學者研究了這段歷史,認為很有可能是唐朝要求西突厥履行盟約并進攻東突厥的結果。②張興勝:《論唐朝與西突厥的關系》,《西北史地》1996年第3 期,第75 頁。這個聯(lián)盟的意義是重大的,使得東突厥在進攻唐朝時存在后顧之憂,有效阻止了其直接進攻唐朝。此外,628年,唐朝遣使與曾經(jīng)臣附于東突厥的薛延陀建立聯(lián)盟,以南北夾擊東突厥。唐朝還得到了與頡利可汗有矛盾的突利可汗的支持。唐朝對東突厥的反攻,是建立在這些聯(lián)盟基礎之上的。

      此外,唐朝并不僅僅與西突厥聯(lián)盟,還在漠北建立了一個廣泛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發(fā)動漠北除東突厥以外的幾乎所有部落共同削弱東突厥。唐初漠北草原上有九個散居的部落,統(tǒng)稱“漠北九姓”或“九姓鐵勒”,以回紇為首。它們一直受到突厥的壓迫。唐朝初年,東突厥在進攻唐朝的過程中越來越衰落,漠北九姓發(fā)動大規(guī)模的暴動,其中回紇部是反抗東突厥的主力?!柏懹^初,菩薩與薛延陀侵突厥北邊,突厥頡利可汗遣子欲谷設率十萬騎討之,菩薩領騎五千與戰(zhàn),破之于馬鬣山,因逐北至于天山,又進擊,大破之,俘其部眾,回紇由是大振。”③劉昫:《舊唐書》(卷一百九十五),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196頁。這里的“菩薩”,指藥羅葛·菩薩,是唐初回紇部落的一位首領。此外,曾經(jīng)被東突厥奴役和壓迫的奚、契丹等部落也轉而支持唐朝。東突厥滅亡后,西突厥違反與唐朝之間的盟約,試圖與唐朝爭奪對漠北和西域地區(qū)的主導權。西突厥不僅想強迫漠北九姓臣服于自己,還試圖將唐朝的勢力從西域排擠出去,雙方為爭奪西域諸國展開拉鋸戰(zhàn)。639年,西突厥的乙毗咄陸可汗企圖迫使高昌放棄與唐朝的宗屬關系而歸順自己,以便控制河西走廊。在西突厥的脅迫下,高昌向唐朝挑釁。為保護絲綢之路的安全,唐朝決定反擊,派遣吏部尚書候君集滅亡高昌。這樣,唐朝與西突厥正式?jīng)Q裂,唐朝再次在漠北建立了一個廣泛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動員鐵勒各部和之前歸順唐朝的部分東突厥部落共同打擊西突厥。同時,唐朝進行軍事和外交努力,成功拉攏龜茲、于闐、疏勒和焉耆等國內(nèi)附唐朝,安置安西四鎮(zhèn)。唐朝對付西突厥主要采取的是政治手段為主、軍事手段為輔的策略。在唐朝的政治攻勢下,不僅漠北和西域的部落紛紛支持唐朝,西突厥內(nèi)部也發(fā)生了分裂。648年,西突厥的阿史那賀魯內(nèi)屬于唐,唐朝派他去招撫尚未服從的其他西突厥部落。唐高宗繼位后,賀魯反叛唐朝。655年開始,唐朝大將蘇定方大敗賀魯,最終將其俘獲。至此,西突厥滅亡。唐朝終于解決了這個長期困擾自己的被游牧部落威脅的問題。

      可以看出,東突厥對唐朝的威脅直接關系到唐朝的存亡。唐朝打擊東突厥主要采用的是軍事手段,但如果沒有西突厥的支持,很有可能622年東突厥的那次進攻會兵臨長安城下。正是與西突厥的聯(lián)盟緩解了唐朝的軍事壓力。比較而言,西突厥對唐朝的威脅并不那么直接,唐朝打擊西突厥主要采用的是政治手段,動員漠北各個部落反抗西突厥,并爭奪和保護西域諸國。唐代太宗和高宗兩朝對北方草原的經(jīng)略體現(xiàn)了極高的戰(zhàn)略謀劃與政治智慧,是“王霸兼用”的出色實踐者。

      2.唐朝在東北地區(qū)和朝鮮半島的道義擔當

      古代中原王朝與朝鮮半島諸政權長期保持典型的朝貢關系或宗屬關系。朝貢關系與宗屬關系有所不同,后者是更為高級的雙邊關系,朝鮮半島諸政權對中原王朝的“事大”關系是經(jīng)過反復博弈而生成的,歷代王朝在這個過程中需要付出一定代價,承擔一定責任。隋朝及唐朝初年,位于中國東北的割據(jù)政權高句麗是唐朝的重要安全威脅之一,它的勢力一度擴展到朝鮮半島,后來唐朝與朝鮮半島的新羅結盟,滅亡了高句麗,進而對東北地區(qū)進行有效統(tǒng)治。在南北朝末期,高句麗曾試圖阻止中原出現(xiàn)一個統(tǒng)一的政權。與東突厥一樣,高句麗非常愿意中原維持分裂狀態(tài)。因此,北齊滅亡后,高句麗平原王高湯曾試圖援助北齊的殘余勢力高保寧。隋朝建立后,高句麗擔憂自己可能遭到進攻,于是一直試圖聯(lián)合東突厥、契丹、靺鞨以及陳朝的殘余勢力建立一個對抗隋朝的同盟。隋煬帝曾警告高句麗,“茍或不朝,將帥啟民往巡彼土”。①司馬光編著:《資治通鑒》(卷第一百八十一),胡三省音注,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5653 頁。但隋煬帝三次攻打高句麗嬰陽王,結果都失敗了,甚至導致隋朝滅亡。

      很多人認為,唐太宗延續(xù)了隋煬帝對高句麗的政策,其征伐和滅亡高句麗的戰(zhàn)略目標是一貫的。但事實上,唐初在對待高句麗的問題上一直非常審慎,并沒有一個一定要滅亡高句麗的明確戰(zhàn)略。有人認為,唐朝征討高句麗是要收復遼東領土。①邸富生:《隋唐時期收復遼東的戰(zhàn)爭》,《中國邊疆史地研究導報》1990年第3 期,第12-14 頁。這種觀點認為,平定高句麗這個地方割據(jù)政權,是唐朝建立之后實現(xiàn)國家統(tǒng)一的重要一步。這是因為,遼東地區(qū)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領土,戰(zhàn)國時的燕國已經(jīng)在這里設郡,秦漢承襲不變。此外,高句麗的主體民族扶余人、濊貊人均發(fā)源于中國東北。不過,唐朝初年專注于發(fā)展經(jīng)濟,并沒有將滅亡高句麗作為要務,在民族問題上傾向于采取溫和與團結的政策。在唐太宗看來,只要高句麗這個邊緣的“夷狄”政權安分守己,對中原皇帝表示尊敬,至少不直接挑釁,他就可以“獨愛之如一”,沒有征討它的必要。后來唐太宗在討伐高句麗的詔書中,也并沒有以領土問題作為理由。②韓昇:《白江之戰(zhàn)前唐朝與新羅、日本關系的演變》,《中國史研究》2005年第1 期,第28 頁。還有一種傳統(tǒng)的觀點,認為唐太宗的目的是要一雪前朝之恥,依據(jù)是唐太宗所說的“朕今東征,欲為中國報子弟之仇,高麗雪君父之恥耳”。③司馬光編著:《資治通鑒》(卷第一百九十七),胡三省音注,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6217-6218 頁。但是這句話是否是唐朝攻打高句麗的真實動機則值得懷疑。因為隋朝與唐朝是前后兩個不同的政權,隋朝的國恥不會影響唐朝政權的合法性,而且當時的普遍認知是,隋煬帝攻打高句麗的戰(zhàn)略是錯誤的,它使得隋朝過度消耗國力以致滅亡,唐朝沒有必要重蹈覆轍。事實上,唐朝建立后,高句麗和中原的關系本來完全有機會和平發(fā)展。榮留王高建武繼承高句麗王位,正好是在唐朝建立的前一年。歷史記載,他對唐朝奉行臣服進貢政策,并且請?zhí)祁C歷。唐高祖則表示愿意與之恢復關系,承認現(xiàn)狀。唐高祖冊高建武為上柱國、遼東郡王、高麗王,并且賜書表示兩國應該和解:“今二國通和,義無阻異,在此所有高麗人等,已令追括,尋即遣送。彼處有此國人者,王可放還,務盡撫育之方,共弘仁恕之道?!雹軇d:《舊唐書》(卷一百九十九·上),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321 頁。唐高祖對榮留王的恭順態(tài)度非常滿意,甚至直接說:“朕敬于萬物,不欲驕貴,但據(jù)有土宇,務共安人,何必令其稱臣,以自尊大。”⑤劉昫:《舊唐書》(卷一百九十九·上),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321 頁。意思是說,只要高句麗保證不再損害中原的安全,唐朝不在意是否與它保持君臣名分。唐太宗即位后,用了三年時間于630年將東突厥滅亡,在此之前,唐朝與高句麗關系比較密切,此后,高句麗感到緊張并且停止了朝貢。①韓昇:《白江之戰(zhàn)前唐朝與新羅、日本關系的演變》,《中國史研究》2005年第1 期,第25 頁。盡管如此,直到貞觀十六年(642年)之前,雙方基本沒有發(fā)生沖突。

      642年,高句麗內(nèi)部發(fā)生重大事變,高句麗東部大人泉蓋蘇文②泉蓋蘇文原名淵蓋蘇文,《新唐書》為避唐高祖李淵名諱,而稱之為泉蓋蘇文。殺死榮留王,之后立傀儡王,自己獨攬全國軍政大權。這成為高句麗與唐朝關系緊張的導火索。唐太宗對泉蓋蘇文弒君的行為非常憤怒,他譴責說:“夫出師吊伐,須有其名,因其弒君虐下,敗之甚易也?!雹蹌d:《舊唐書》(卷一百九十九·上),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322 頁。不過,這還不能被認為是唐太宗攻打高句麗的原因。唐太宗一直在深刻反省隋煬帝黷武亡國的原因,深知討伐高句麗事關重大,當時唐朝經(jīng)濟尚未完全從隋末戰(zhàn)亂中恢復,征討并非易事。因此,他僅僅是以譴責為主,并沒有下決心介入高句麗內(nèi)部政治。此外,泉蓋蘇文盡管野蠻鎮(zhèn)壓國內(nèi)反對者,但在表面上對唐朝還是比較恭順的,沒有直接威脅到唐朝安全。其中一個事例是,643年,唐太宗否決了有的大臣提出的對高句麗增加軍事壓力的建議。④韓昇:《白江之戰(zhàn)前唐朝與新羅、日本關系的演變》,《中國史研究》2005年第1 期,第26-27 頁。

      真正導致唐朝下決心攻打高句麗的原因是唐朝希望維護自己在東北亞的權威與戰(zhàn)略信譽。朝鮮半島上的新羅全心全意支持唐朝,因此唐朝必須保護新羅的安全,以維護自己的利益與信譽。半島上的另外一個政權百濟,也一直非常尊敬唐朝,但唐朝與百濟的關系并不像和新羅那樣親密。百濟過去曾經(jīng)與新羅聯(lián)合攻打高句麗,但后來新羅趁機攻占了百濟的土地,使得雙方世仇難解。長期以來,唐朝一直以一種公正的姿態(tài)來處理三方之間的紛爭,盡量不偏袒任何一方,一開始很有效果,但后來,三方征戰(zhàn)越來越激烈,高句麗成功拉攏了百濟,雙方共同反對新羅,甚至,泉蓋蘇文政變后的一個重要外交轉向,就是迅速聯(lián)合日本以共同對付新羅,這引發(fā)了唐朝的不安。⑤劉子敏:《高句麗歷史研究》,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249 頁。顯然高句麗是想與百濟、日本聯(lián)盟,消滅與唐朝關系密切的新羅。⑥李德山:《唐朝對高句麗政策的形成、嬗變及其原因》,《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04年第4期,第28 頁。新羅是唐朝的重要盟友,如果它被高句麗消滅,那么將會嚴重破壞唐朝主導的東北亞秩序;如果唐朝坐視新羅被消滅,將會大大損害唐朝的戰(zhàn)略信譽與形象,那樣不僅損害唐朝在半島的利益,還會使得唐朝威信掃地,進而影響與其他政權的關系。因此,唐朝必須為新羅提供保護。在這種情況下,唐太宗沒有選擇,必須考慮武力解決問題。然而,即使在這樣緊要的關頭,唐太宗依然非常謹慎,不愿意直接出兵。他先是調(diào)停,之后又打算令契丹、靺鞨協(xié)助騷擾高句麗,以緩解新羅的壓力。①李德山:《唐朝對高句麗政策的形成、嬗變及其原因》,《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04年第4期,第29 頁。在這兩項策略都無法奏效的情況下,他才于645年決定直接出兵,以“朕故自取之,不遺后世憂也”。②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二百二十),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6190 頁。

      盡管唐太宗親征高句麗的結果并不成功,但也不能認為它就是失敗的。第一,唐太宗吸取了隋朝的教訓,沒有窮兵黷武,而是制訂長期計劃逐漸蠶食高句麗。通過這次戰(zhàn)爭,唐朝畢竟收復了大片土地,為唐高宗時代滅亡這個割據(jù)政權做了準備。第二,這次戰(zhàn)爭最終導致唐朝改變了對百濟的態(tài)度。長期以來,唐朝對新羅與百濟之間的矛盾采取公正的調(diào)停態(tài)度,即使百濟經(jīng)常違背唐朝皇帝的圣諭堅持騷擾新羅,唐朝也并沒有將百濟視為敵人。但唐太宗攻打高句麗沒有達到預期目標,使得百濟更加放肆地進攻新羅。它認為唐朝沒有能力對它作出任何懲罰,因此義慈王大舉攻打新羅,占領四十余城,最終導致本來不愿意進攻百濟的唐朝不得不對百濟斷然采取行動。唐太宗在生命的最后時間里制訂了一個新的計劃:先滅亡百濟,然后開辟攻打高句麗的南線戰(zhàn)場。唐高宗即位后,開始執(zhí)行兩線攻打高句麗的計劃。652年以后,百濟完全拒絕接受唐朝的調(diào)停,對新羅展開大規(guī)模的攻擊,并在三年后與高句麗合作進攻新羅。時隔十年,唐朝再次進攻遼東。唐朝第二次攻打高句麗的直接原因和目的依然是要保護新羅,但當時唐朝并未作好進攻的準備。660年,百濟義慈王投降,唐朝可以從水陸兩個方向攻打高句麗,滅亡它僅僅是時間問題。666年,唐朝趁泉蓋蘇文三個兒子發(fā)生內(nèi)訌之機,命令李勣③李勣,原名徐世勣。唐高祖賜姓李,因此稱李世勣。后為避唐太宗名諱,改稱李勣。有著名歷史學者指出,李勣率領的軍隊在攻打高句麗的過程中發(fā)揮了主要作用。雖然新羅為攻打高句麗貢獻了自己的士兵,但是這些士兵是由唐朝官員劉仁愿統(tǒng)領的。新羅自己的軍隊并未發(fā)揮太大作用,因此不存在唐朝與新羅的“聯(lián)軍”。李大龍:《唐羅“聯(lián)軍”滅亡高句麗考辨》,《通化師范學院學報》2016年第9 期,第5-8 頁。率領軍隊攻打高句麗。668年,高句麗王宣布投降,這個有著將近七百年歷史的割據(jù)政權最終滅亡。

      唐朝為新羅提供安全保障,并且堅守自己的承諾,完整履行了自己的國際義務。其結果是,唐朝有了更高的國際信譽,其影響已經(jīng)大大超出朝鮮半島的范圍。倭國(日本)①7 世紀及其之前,中國史書將日本稱作倭國。8 世紀初開始,中國史書將其改稱日本。曾經(jīng)干預朝鮮半島事務,支持百濟和高句麗攻打新羅。660年,百濟滅亡后,倭國也試圖在百濟扶植一個政權,與唐朝扶植的政權相對抗。但有學者研究指出,當時唐朝無意進攻日本,甚至可能希望爭取日本,并向日本傳遞和平的信號,只是日本擔心失去在半島南部的利益,同時唐朝在南北兩線進展緩慢,使得日本認為有插手的機會。②韓昇:《白江之戰(zhàn)前唐朝與新羅、日本關系的演變》,《中國史研究》2005年第1 期,第59-61 頁。663年,以唐朝與新羅聯(lián)軍為一方,以倭國和百濟親倭分子的聯(lián)軍為另一方,在朝鮮半島的白江口發(fā)生了一次激烈的海戰(zhàn)。唐朝大將劉仁軌以少勝多,全殲兵力、船只數(shù)倍于自己的倭國水軍。這是東北亞歷史上的第一次幾乎所有政治行為體均卷入其中的戰(zhàn)爭。唐朝打敗倭國、保護盟友,其結果是,倭國不僅沒有繼續(xù)與唐朝作對,雙方關系反而更為友好,兩國政治文化關系逐漸進入高峰。

      (二)唐朝以開發(fā)包容態(tài)度維持新的政治秩序

      滅亡東、西突厥和高句麗,標志著唐朝基本成功地建立了一個多元一體的文明型國家。但如何維持新的內(nèi)外政治秩序,新的秩序以什么原則為基礎,曾經(jīng)長期困擾唐朝統(tǒng)治者。唐朝面臨的最大問題,是在兩突厥滅亡后如何處理突厥遺民問題,在高句麗這個割據(jù)政權滅亡之后如何統(tǒng)治其故地,以及如何公正處理朝鮮半島上的新羅國與百濟遺民之間的關系。唐朝須保證勇猛兇悍的突厥人誠心擁護朝廷的統(tǒng)治秩序且不再成為邊患,保證高句麗沒有能力再次分裂出去,以及推動新羅國和百濟遺民之間的和解并實現(xiàn)半島的穩(wěn)定。如果這個秩序缺乏包容性,那么極有可能會留下后患。與內(nèi)政政策相一致,唐朝對待外族遺民采用了儒道結合的政策。儒家強調(diào)“以夏變夷”,道家則強調(diào)民族平等,即唐太宗宣稱的對華夷“愛之如一”。總的看來,唐太宗時期和唐高宗前期維護東北亞秩序的努力是成功的。

      1.妥善解決突厥遺民問題并吸納突厥人才

      唐朝打敗了東突厥之后,如何維護多民族國家的團結,以及安置數(shù)量龐大的突厥人,保證其以后不再成為唐朝的邊患,這是擺在唐太宗君臣面前的一個棘手問題。根據(jù)《資治通鑒》記載,當時朝臣有如下三種意見:第一種是多數(shù)人的意見,即強制遷徙:“北狄自古為中國患,今幸而破亡,宜悉徙之河南兗、豫之間,分其種落,散居州縣,教之耕織,可以化胡虜為農(nóng)民,永空塞北之地?!雹鬯抉R光編著:《資治通鑒》(卷第一百九十三),胡三省音注,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6075 頁。不過,這種辦法很有可能會有后患,即使突厥人被強制遷徙到中原,其他游牧民族也可能會填補真空,繼續(xù)騷擾唐朝邊境。第二種是分而治之,即“分立酋長,領其部落”,“今宜因其離散,各即本部署為君長,不相臣屬”,“各自保全,必不能抗衡中國”,“使其權弱勢分,易為羈制,可使常為籓臣,永保邊塞?!雹偎抉R光編著:《資治通鑒》(卷第一百九十三),胡三省音注,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6075-6076 頁。但這種辦法,存在一定難度,當時唐朝可能沒有足夠的力量去執(zhí)行。第三種,被唐太宗采納的中書令溫彥博的建議——效仿漢朝對匈奴的羈縻政策。溫彥博出使突厥時曾經(jīng)被扣押,對突厥人的生活習性有很深刻的了解。唐太宗支持溫彥博的建議,并綜合了其余意見。具體辦法是,“分突利故所統(tǒng)之地,置順、祐、化、長四州都督府;又分頡利之地為六州,左置定襄都督府,右置云中都督府,以統(tǒng)其眾”。②司馬光編著:《資治通鑒》(卷第一百九十三),胡三省音注,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6077 頁。就這樣,唐朝妥善安置了20 萬突厥人,沒有對其進行大規(guī)模遠距離遷徙。對于曾經(jīng)堅決與唐朝作對的頡利可汗,唐朝也是賜以田宅,并授右衛(wèi)大將軍。這種開放包容的政策大體上是成功的,盡管在執(zhí)行過程中,還是有部分突厥人不滿,以致后來突厥再次復國,即所謂后突厥。但整體上看,這項政策在當時是最合適的。

      西突厥滅亡后,唐朝也沒有采取壓迫政策,而是尊重西突厥兩廂分治的歷史傳統(tǒng),設立了昆陵都護府、濛池都護府。唐朝任命早已投降唐朝的阿史那彌射為昆陵都護,賜爵名興昔亡可汗;任命阿史那步真為濛池都護,賜爵名繼往絕可汗。這兩個機構都是安西大都護府的下級機構,是典型的羈縻政策,大大促進了民族融合,維護了國家的持久穩(wěn)定與統(tǒng)一。

      2.公正調(diào)解新羅百濟矛盾

      在處理朝鮮半島問題的過程中,唐朝遇到的一大難題是如何解決新羅和百濟的宿怨。唐高祖年間,唐朝的基本政策是不干預和消極調(diào)停,到唐太宗時期變得積極起來。新羅曾經(jīng)在與百濟聯(lián)合對付高句麗的過程中,趁百濟不備侵占其大片土地,并殺死了來新羅討還土地的百濟國王,因此雙方的積怨很難化解。早在7 世紀30年代的善德女王時期,新羅就已經(jīng)和唐朝成為政治同盟。而唐朝與百濟的關系,則不如與新羅那樣親密。歷史上,百濟一直同南北朝時期的南朝政權保持友好關系,受中國江南文化影響比較深,和北朝政權聯(lián)系不多。唐朝建立后,百濟與唐朝的關系基本是友好的,唐高祖曾經(jīng)調(diào)停新羅與百濟的沖突,百濟也表示服從。百濟從來沒有將唐朝看作敵人,它所謀求的利益僅僅限于半島。更重要的是,百濟與高句麗有世仇,所以唐朝也曾經(jīng)爭取百濟,希望百濟協(xié)助唐朝制約高句麗。①韓昇:《白江之戰(zhàn)前唐朝與新羅、日本關系的演變》,《中國史研究》2005年第1 期,第48 頁。對于唐朝來說,讓新羅與百濟維持和平的關系有利于唐朝利益,這樣可以共同對付高句麗。然而,由于雙方宿怨太深,百濟迫切要收復土地以報仇,因此經(jīng)常對唐朝表里不一,暗中繼續(xù)謀劃進攻新羅,這使得唐朝非常為難。642年,后來成為新羅武烈王的金春秋來到唐朝,將新羅與唐朝的政治同盟升級為軍事同盟,雙方約定了彼此的責任義務關系。唐高宗即位后,新羅全面采取唐朝的政治制度。它進行內(nèi)政改革的目的是為了更加獲得唐朝的信任,這一點非常明顯。

      不過,即使在新羅全面支持唐朝而百濟拒絕接受唐朝停戰(zhàn)要求的情況下,唐朝也沒有完全偏袒新羅,沒有采取雙重標準。唐太宗和唐高宗非常理解百濟的立場,并不是立即懲罰百濟,而是給了其足夠多的機會,不斷進行勸說。唐朝一直堅持采取公平的態(tài)度來處理兩國的矛盾。即使在646年、652年百濟兩度中斷對唐朝的朝貢之后,唐朝也沒有立即采取措施進行懲罰。真正使得唐朝改變對百濟態(tài)度的,是百濟接受了高句麗的聯(lián)盟要求,支持高句麗南下進攻新羅。顯然,新羅是唐朝忠實的盟友,唐朝不能坐視新羅被消滅。這樣,唐朝被迫下決心滅亡百濟。盡管唐太宗晚年曾經(jīng)制訂過先滅亡百濟、再滅亡高句麗的計劃,但這畢竟不合義理,有損于唐朝的國際威望,因此唐太宗一直沒有執(zhí)行。可見,唐朝一直堅持公平的原則處理其他小國之間的分歧,這是典型的王道外交的表現(xiàn),而非霸道。

      即使在滅亡百濟后,唐朝依然以一種公平的政策來對待百濟遺民。唐朝從來沒有直接占領百濟的計劃,與百濟也無仇怨,所以唐朝希望建立一個羈縻政權,讓百濟人自治。更準確地說,是扶植一個親唐政權,使得百濟的國祚能夠延續(xù)。唐朝選中了原百濟太子扶余隆,并任命他為熊津都督府都督。而新羅當然不想看到百濟復國,它希望吞并百濟的土地,以占領朝鮮半島的絕大部分土地。唐朝的做法是要求新羅文武王和百濟的扶余隆進行會盟,希望新羅和百濟實現(xiàn)和解,繼續(xù)共同協(xié)作攻打高句麗。新羅遲遲不愿意按照唐朝的要求去做,因此當唐朝看出新羅有領土野心時,就對新羅施加壓力,要求文武王與百濟會盟,使得雙方約定以后維持領土現(xiàn)狀、永遠不得相互侵略。當然,后來這個政策并不成功,因為它不能有效阻止新羅染指百濟故地。唐朝滅亡高句麗后不久,新羅就使用武力完全占領了百濟故地,并且控制了高句麗在大同江以南的土地,唐朝默認既成事實,雙方實現(xiàn)妥協(xié)。但是,唐朝始終堅持公正處理戰(zhàn)后秩序,這個原則從未改變。

      3.回紇成為唐朝在西北方向上的關鍵戰(zhàn)略支持者

      公平正義是唐朝主導的秩序的最基本原則,但只堅持這個原則遠遠不夠。這是因為,唐朝可以一視同仁地以公平的政策對待疆域之內(nèi)的所有族群和疆域之外的所有政權,但這并不能保證它們都全心全意支持和服從唐朝,有的部落或政權總是要試圖擴大自己的利益,邊疆總是會出現(xiàn)各種不穩(wěn)定的因素威脅唐朝的安全,甚至各種叛亂此起彼伏。歷史事實表明,唐朝盡管有強大的軍事力量,但能力依然有限,一旦同時面臨來自不同方向的威脅,它可能會捉襟見肘。例如,670—676年,唐朝與東邊的新羅和西邊的吐蕃同時爆發(fā)了戰(zhàn)爭,這導致唐朝被迫轉移部分兵力到西線,因此不得不顧全大局并對新羅的要求作出讓步。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唐朝采取的政策是:尋找那些對自己友好的、有一定物質(zhì)實力的部族或政權,讓它們協(xié)助唐朝維護秩序,制約那些對唐朝不友好的部落或政權。

      東突厥滅亡后,草原上各游牧部落依然很多,問題非常復雜,并且不可能一勞永逸地解決。唐朝為了有效地減輕自己的軍事負擔,選擇了某些與唐朝關系較好的部落作為戰(zhàn)略支持者,以分擔自身的壓力,對草原各部進行更好的管理。為此,唐朝選擇了回紇作為其關鍵戰(zhàn)略支持者,回紇對于維護多民族國家的政治穩(wěn)定作出了貢獻。

      唐朝首先在消滅薛延陀汗國的問題上得到了回紇的支持。如前所述,在消滅東突厥的過程中,唐朝曾與薛延陀結盟。東突厥滅亡后,薛延陀想獲取更多的利益,對唐朝處理東突厥的政策不滿,因此與唐朝關系漸生裂痕。后來薛延陀攻打突厥人,唐朝表示譴責。雙方矛盾最終不可調(diào)和,薛延陀全面采取反唐政策,唐太宗決定武力消滅之。在這個問題上,回紇為唐朝提供了重要幫助?;丶v本來是依附于薛延陀的一個部落,唐朝派遣使臣策動回紇反對薛延陀,并且成功說服了回紇首領藥羅葛·吐迷度。回紇很快同意起兵協(xié)助唐朝,南北夾擊大敗薛延陀?;丶v還說服了仆固、同羅等實力也很強大的部落對唐朝表示支持。①薛宗正:《回紇的初興及其同突厥、唐朝的關系》,《西北民族研究》1992年第1 期,第47-48 頁。在漠北九姓的聯(lián)合打擊下,646年,薛延陀滅亡。之后,唐太宗在回紇生活的地區(qū)設立瀚海都督府,并冊吐迷度為瀚海都督。這樣,唐朝的統(tǒng)治范圍覆蓋了回紇地區(qū)。消滅薛延陀之后,唐太宗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年決定鏟除反唐的乙注車鼻可汗政權。唐高宗即位后,650年,聯(lián)合回紇、仆固和同羅三部落,消滅了這個漠北地區(qū)與唐朝作對的最后一個政權。這樣,唐朝的疆域在高宗時期達到其最大范圍?;丶v第三次協(xié)助唐朝維持在西北方向的秩序,是平定阿史那賀魯?shù)呐褋y。651年,已經(jīng)降唐并且被唐朝封為瑤池都督的阿史那賀魯發(fā)動反唐叛亂?;丶v首領藥羅葛·婆閏親率五大萬軍,協(xié)助唐朝征討賀魯,而當時唐朝僅出兵兩萬,足見回紇的作用之大。到了7 世紀70年代,回紇不僅成為漠北九姓中最受唐朝支持的一部,而且成為維系唐朝在漠北主權和直接控制力的關鍵。

      (三)盛唐時期對北方草原和東北疆域政治影響力的恢復

      武周時期的對外政策出現(xiàn)了很多失誤,導致突厥、契丹等少數(shù)民族的翻盤。682年,東突厥頡利可汗的近親阿史那骨篤祿反叛唐朝,并宣布重建突厥政權,史稱后突厥。之后,兩都護府逐漸形同虛設。唐中宗即位后,北疆草原地區(qū)已基本脫離了朝廷的有效管轄。696年,契丹的兩位首領李盡忠和孫萬榮因遭到唐朝將領的羞辱,挑起反對武周的叛亂。這次事件釀成了嚴重的地緣政治后果,間接導致了粟末靺鞨的崛起。698年,粟末靺鞨首領大祚榮在今天的吉林敦化自立為“震國王”,即渤海國的前身。

      唐玄宗執(zhí)政后,在政治上著手對武周進行撥亂反正,同時彌合唐中宗時期的政治分裂,消除政治動蕩。開元年間,君明臣賢,內(nèi)政安定。在安全政策上,唐玄宗努力恢復朝廷的戰(zhàn)略信譽,在北方草原以回紇為關鍵戰(zhàn)略支持者,在東北方向則以新羅為關鍵戰(zhàn)略支持者。

      1.回紇幫助唐朝恢復對北方草原的政治控制力

      默啜可汗時代,后突厥在漠北站穩(wěn)腳跟,他把回紇視為主要對手。漠北九姓中,仆固、同羅等部被后突厥收買,而回紇則繼續(xù)堅定地支持唐朝,并為唐朝多次北伐攻打后突厥提供大力支持?;丶v對唐朝的忠誠是經(jīng)得住考驗的,因此唐朝一直對回紇備加關愛,其首領始終世襲瀚海都督。不過,在整個8 世紀前葉,后突厥在漠北興盛,而回紇始終備受壓制。直到8 世紀中葉后突厥衰落后,回紇才再次興起。

      744年,回紇首領骨力裴羅打敗了后突厥主力,宣布建立回紇汗國。很快,唐玄宗封他為懷仁可汗。745年,骨力裴羅滅亡后突厥政權,回紇控制漠北及草原?;丶v承認自己是唐朝下轄的地方政權,并且與朝廷保持良好關系。它對唐朝最大的幫助,就是在安史之亂期間出兵協(xié)助唐朝收復長安、平定河北,最終結束內(nèi)亂。玄宗、肅宗、代宗一直對此感激不盡。唐玄宗說:“西戎北狄,吾嘗厚之,今國步艱難,必得其用,汝其勉之?!雹賱d:《舊唐書》(卷十),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40 頁。唐肅宗贊揚回紇太子:“功濟艱難,義存邦國,萬里絕域,一德同心,求之古今,所未聞也?!雹趧d:《舊唐書》(卷一百九十五),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199 頁?;丶v之所以堅定支持唐朝,首先是經(jīng)濟方面的原因。唐朝給予回紇的經(jīng)濟援助不計其數(shù),在平定叛亂的過程中,回紇士兵不僅洗劫了長安,而且趁機通過絹馬貿(mào)易對唐朝進行勒索。正如白居易在《陰山道》詩中所描述:“……每至戎人送馬時,道旁千里無纖草?!l知黠虜啟貪心,明年馬多來一倍?!钡?,經(jīng)濟因素更多體現(xiàn)的是安史之亂后唐朝對回紇的報答,卻不能解釋為何從7 世紀中葉到9 世紀初相當長的時間里史書上沒有唐朝和回紇之間發(fā)生戰(zhàn)爭的記載?;丶v不僅沒有像歷史上的其他游牧政權那樣試圖侵犯中原,反而成為維護多民族國家團結穩(wěn)定的關鍵幫手。這說明比經(jīng)濟因素更重要的是雙方長期以來在政治和安全上的相互信任。

      2.唐朝在東北方向上尋找新的戰(zhàn)略支持者

      百濟和高句麗滅亡后,唐朝的秩序設想本來是:在百濟建立羈縻政權,設立熊津都督府,由親唐的百濟末代太子扶余隆擔任都督;對于高句麗故地,唐朝希望效仿漢朝的統(tǒng)治方式,因此設立安東都護府。然而新羅卻不支持唐朝的戰(zhàn)后秩序構想,而是希望統(tǒng)治整個百濟故地以及占領高句麗在半島的土地。高句麗滅亡兩年后的670年,唐朝和新羅就爆發(fā)了戰(zhàn)爭。但最終由于受到西北局勢惡化的影響,唐朝無力擊退新羅的進攻。新羅在取得大片土地后,主動向唐朝“謝罪”,因此得到了唐朝的原諒。唐朝默認了新羅對大同江以南土地的控制權,將安東都護府搬到遼東。這樣,唐朝與新羅的疆域最終被劃定,雙方重新確立宗屬關系。

      698年,粟末靺鞨首領大祚榮在高句麗故地建立了“震國”,它選擇臣服后突厥,并與新羅交好,逐漸占據(jù)了今天中國東北地區(qū)的東部和南部。大祚榮附屬后突厥,后突厥一度要求渤海國向其繳納賦稅,并且派出吐屯①突厥的官職名稱,相當于監(jiān)察官。監(jiān)領渤海。705年,“神龍政變”之后,唐中宗試圖北伐后突厥,擴大在東北的影響力,并派使臣對大祚榮招安,不過大祚榮依然與后突厥保持臣屬關系。有中國歷史學者認為,粟末靺鞨對唐朝的態(tài)度,取決于唐與后突厥之間的力量消長,后突厥是妨礙其附唐的最大因素。而唐朝應對后突厥的關鍵在于爭取奚和契丹兩蕃的支持。②王義康:《唐代經(jīng)營東北與突厥》,《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6期,第67-68 頁。唐玄宗時期,后突厥的勢力開始衰落,兩蕃內(nèi)附,后突厥勢力逐漸退出東北,大祚榮不得不轉向擁護唐朝。唐玄宗冊封大祚榮為渤??ね?,加授忽汗州都督,“渤?!背蔀槠鋰?。渤海國從割據(jù)政權成為唐朝下轄的地方羈縻政權。

      大祚榮死后,其長子大武藝繼位,是為渤海武王。大武藝開始進行武力擴張,甚至挑戰(zhàn)朝廷。722年,曾經(jīng)臣服于后突厥的黑水靺鞨宣布依附唐朝。726年,唐玄宗設立黑水都督府,大武藝認為這是唐朝要和黑水靺鞨夾攻自己,于是派其弟大門藝征討黑水靺鞨。大門藝對此表示反對,最后不得不來到唐朝避難。大武藝指責朝廷包庇大門藝,并擔心自己會遭到進攻。727年,大武藝試圖與日本結盟以攻打新羅,并且策劃聯(lián)合契丹進攻唐朝,732年,渤海國水陸同時進攻唐朝遼東和山東地區(qū)。唐朝得到了新羅、室韋和黑水靺鞨的支持,它們協(xié)助唐朝進攻渤海國,這是東北亞歷史上的第二次幾乎所有政治行為體均卷入其中的戰(zhàn)爭。最后,大武藝被迫屈服,承諾不再對抗唐朝,雙方關系終于恢復。之后將近二百年里,渤海國一直是唐朝的臣屬,唐朝的實際影響力在東北方向得到大大拓展。

      結 語

      除了唐朝,在其他幾個主要的王朝中,我們也可以找到相似的歷史事實,進而總結出縱貫中國歷史多數(shù)時期的普遍規(guī)律。歷代王朝在統(tǒng)一和崛起階段的安全戰(zhàn)略非常值得關注,它不同于以往研究朝貢關系的文獻大多將中國的超強實力作為給定的背景。①John King Fairbank, “Tributary Trade and China’s Relations with the West,” Far Eastern Quarterly, Vol.1, No.2, 1942, pp.129-149; David Kang, East Asia Before the West: Five Centuries of Trade and Tribute,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0; Brantly Womack, “Asymmetry and China’s Tributary System,” 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Vol.5, No.1, 2012, pp.37-54.歷史上,中原王朝在每次統(tǒng)一和崛起的過程中,經(jīng)常會受到游牧族群和周邊政權的挑戰(zhàn),它們彼此結盟,企圖阻止中國的完全統(tǒng)一,制衡和對抗中原王朝的崛起。這是一個反復出現(xiàn)的循環(huán),在每一個周期中,中原王朝并非僅僅采用武力征伐的方式來擊敗對手,而是主要通過建立聯(lián)盟體系來分化瓦解對手,以及塑造各個族群和周邊政權對中央政府的政治認同,即軟硬實力兼用。

      漢朝初建之時,北方的匈奴和南方的南越國曾試圖聯(lián)合制衡漢朝的崛起。②周永衛(wèi):《匈奴與南越關系考》,《史學月刊》2009年第3 期,第122-124 頁。在制定反擊匈奴的戰(zhàn)略之前,漢武帝兩次派張騫“鑿空”西域,目的是聯(lián)合大月氏和烏孫,以東西夾擊匈奴。漢宣帝時期,烏孫感恩漢朝的誠意,在軍事上為漢朝進攻匈奴提供支援,重創(chuàng)匈奴主力。最終烏孫“內(nèi)附”漢朝,確立宗屬關系,西域地區(qū)被納入漢朝的統(tǒng)治范圍。此外,西漢末年到東漢,內(nèi)附中原的南匈奴一直是協(xié)助中原王朝抵御北匈奴的重要盟友。

      明朝初年的戰(zhàn)略是拉攏和誘降一部分蒙古貴族和部落,集中全力打擊北元殘余勢力。明朝在建立之后的最初20年里,與逃往漠北的北元政權爭奪對高麗政權的宗主權,最終確立了明朝在朝鮮半島的政治秩序,朝鮮半島對中國的“事大”政策維持了近五百年。明太祖在《皇明祖訓》中列出了15 個“不征之國”,目的是廣交朋友,避免樹敵。北元分裂之后,明成祖對蒙古進行5 次親征,利用韃靼、瓦剌兩大部落之間的矛盾,縱橫捭闔,支持弱者,抑制強者,以維持明朝的主導地位。

      類似地,清朝在逐步統(tǒng)一中國的過程中,也遭遇到來自周邊行為體的制衡,但最終與周邊20 個行為體確立了穩(wěn)定的宗屬關系。清朝初年,日本一些受到豐臣秀吉侵略理念影響的人企圖干涉中國內(nèi)政。沙俄帝國試圖侵略中國,準噶爾汗國試圖征服中國,二者相互利用。它們還與西藏的分裂主義者勾結。清朝朝廷則與蒙古和碩特汗國合作,采取“以蒙治藏”的羈縻政策,并且得到了藏傳佛教格魯派愛國力量的支持。①牛海楨、李曉英:《簡論清朝初年對青海蒙古的政策》,《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2 期,第113-117 頁;張植華:《略論噶爾丹——關于噶爾丹與西藏僧俗統(tǒng)治者以及同沙俄關系的探討》,《內(nèi)蒙古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79年第Z2 期,第114-127 頁。在平息一系列叛亂之后,清朝逐漸加強了對青海和西藏的直接控制,設置駐藏大臣。此外,在18 世紀50年代,乾隆皇帝派兵滅亡準噶爾汗國,之后設置伊犁將軍。以前遭受準噶爾奴役的各部落臣服清朝,清朝疆域達到其最為廣袤的時期。

      以往的研究很少關注古代中原王朝曾經(jīng)被制衡,也很少關注中原王朝如何通過聯(lián)盟瓦解制衡。有人想當然地認為,中原王朝統(tǒng)治的區(qū)域是當時已知世界的唯一中心;即使中原衰落和分裂之后,它很快會再次成為中心。②Brantly Womack, “Asymmetry and China’s Tributary System,” 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Vol.5, No.1, 2012, pp.37-54.然而,他們均忽略了中原與游牧部落長期對抗的歷史,忽視了中原王朝在崛起階段的戰(zhàn)略行為不同于崛起成功之后的行為。更確切地說,在與游牧族群的權力斗爭中,中原農(nóng)耕文明并不總是取得勝利,多數(shù)時間它面臨著重大的生死攸關的安全威脅,中原作為“中心”的地位也不總是像我們想象的那樣強大。漢朝建立之后用了80年時間才擊敗匈奴主力,基本實現(xiàn)崛起,之后又用了60年時間才最終將西域大片土地納入直接統(tǒng)治;唐朝建立40年之后才擊敗東、西突厥,但突厥后來一度復國;明朝用了30 多年迫使北元分裂,但后來也先和達延汗兩次統(tǒng)一蒙古并雄踞漠北;清朝入關之后,用了110年的時間才完全統(tǒng)一草原和新疆并進行有效的治理。①葛劍雄認為,古代中國完全統(tǒng)一的時間是非常短暫的,很多朝代初期和末期都不能算嚴格意義上的統(tǒng)一時期。詳見葛劍雄:《統(tǒng)一與分裂:中國歷史的啟示》,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217-219 頁。

      古代中原王朝的崛起與世界歷史上其他地區(qū)的國家的崛起,有不少相似之處。中原王朝崛起的過程,是有越來越多的族群和政權與其建立等級制的宗屬關系的過程。②等級制并非古代中國或古代東亞的獨有特征。鄺云峰對中美兩種“朝貢體系”進行了有趣的比較分析,指出美國要求其盟友承認其主導地位并且效仿其政治思想和形式,這與古代中國的朝貢體系本質(zhì)上是相同的。參見Yuen Foong Khong, “The American Tributary System,” 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Vol.6, No.1, 2003, p.40。有學者指出,衡量等級制程度的兩個指標是主導國實力優(yōu)勢地位及其合法性權威。參見劉若楠:《地區(qū)等級體系衰落的路徑分析》,《世界經(jīng)濟與政治》2014年第12 期,第118-136 頁。歷史上,不是每一個族群或政權都自愿、自動地與中原王朝建立宗屬關系,某些周邊政權要在與中原進行討價還價和利益交換之后才會確立實質(zhì)上的政治關系和等級制的宗屬關系。③古代東亞并非總是等級制體系,很多時候并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實力超過其他所有國家的“中心”,有時中國是分裂的,有時是“弱中心”,甚至中國之外還存在更強大的行為體。戰(zhàn)爭手段的成本是巨大的,而且成果并不顯著,朝廷為了讓更多的周邊政權支持自己,須為這些部族或政權提供一定的安全保護,以樹立良好的信譽。在周邊政權發(fā)生沖突的時候,中原王朝會盡量公平地調(diào)解它們之間的沖突;在擊潰對手的威脅之后,中原王朝會盡力妥善安排遺民。中原王朝雖然有較強的經(jīng)濟和軍事實力,但仍然強調(diào)對其他族群的道德感化,通過堅持道義原則保持它們對朝廷的認同,以維護合法性權威。

      研究中國古代中原王朝在崛起階段的歷史,對于今天的中國更有啟示意義,因為今天的中國處于崛起階段且面臨著來自其他力量的較大安全阻力。以歐文·拉鐵摩爾(Owen Lattimore)為代表的“內(nèi)亞史觀”與以歐立德(Mark C.Elliott)為代表的“新清史”不能正確理解農(nóng)耕文化與游牧文化之間關系的歷史全貌。所謂的農(nóng)耕—游牧二元競爭關系,其實是不能長期存在的,因為每一次中原王朝統(tǒng)一和崛起之后,游牧社會一般最終會融入前者的統(tǒng)治之中。在古代中原地區(qū)實現(xiàn)統(tǒng)一和崛起的時期,朝鮮半島的國家、中國東北的割據(jù)勢力、草原上的部分部落、西域和新疆地區(qū)的部分城邦以及位于嶺南的王國,憑借自己的特殊經(jīng)濟形態(tài)和戰(zhàn)爭工具優(yōu)勢,很有可能針對中原農(nóng)耕地區(qū)采取制衡政策。中原王朝須先休養(yǎng)生息,發(fā)展經(jīng)濟,之后才有可能進行反擊。在這一期間,聯(lián)盟政策對于中原農(nóng)耕王朝緩解外部威脅、換取戰(zhàn)略時間具有重要意義。一部分部族和周邊政權愿意與中原王朝保持友好關系,并且雙方確立安全上的責任義務關系。中原王朝完全崛起之后,很多部族會成為多元一體國家的重要組成部分。

      以往相關研究大多強調(diào)古代中國朝貢體系的特殊性,但是就崛起時期的中國而言,它的戰(zhàn)略行為和歷史上其他地區(qū)和國家相比具有明顯的普遍性。美國提升其等級權威并實現(xiàn)崛起的標志是,與世界上更多的國家建立聯(lián)盟;古代中原王朝將權力轉化為權威的標志是,與越來越多的周邊政權提升關系水平,即從朝貢關系到封貢關系,最終到宗屬關系。疆域之內(nèi)的部族和疆域之外的政權要在與中原進行博弈之后才有可能與之確立嚴格意義上的政治附屬關系;朝廷為它們提供一定的安全保護,才能樹立良好的信譽,這是宗屬關系得以建立和維持的關鍵。體系中的主導國家只有堅持某種道德原則,才能保持盟友或者屬國對自己的認同,維護自身的合法性權威。一旦不遵守道德原則,即使它有強大的實力,維持等級體系的成本也會大大上升。

      不過,中國并非沒有特殊性。古代中原王朝尊重周邊政權的道德體系,這顯然不同于熱衷于搞“十字軍東征”的西方國家。朝廷也尊重邊疆少數(shù)民族的宗教信仰,以漸進方式實現(xiàn)民族融合。朝廷對各部族和政權采取的各種政策,包括冊封、征伐和妥協(xié),都是以維護自身安全為最高原則和目的。但中國從來不輸出意識形態(tài),不要求其他行為體以接受自己的道德價值觀作為保證其安全的條件。儒家倡導“內(nèi)圣外王”,“修己”以“安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朝鮮半島、日本都是主動學習中國的先進文化,而中國則尊重它們的自主選擇。尊重其他國家的價值選擇其實是政治共同體或命運共同體中的最高道德,也是中國最明智的政策。古代中原王朝的聯(lián)盟原則,可以概括為守信、慎戰(zhàn)與強恕,其中后兩者是美國的基于自由主義一元化的聯(lián)盟所不具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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